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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春溫一笑 -【庶女悠然】《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4 PM     標題: 春溫一笑 -【庶女悠然】《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 11:40 PM 編輯

【書名】:庶女悠然

【作者】:春溫一笑

【內容簡介】:

  孟家五姐妹!

  大小姐悅然嫡長女,六小姐欣然嫡幼女,身份貴重,前途光明;

  三小姐嫣然通詩文,長袖善舞,有進取心、企圖心、有行動力;

  四小姐安然性情溫柔合順,精於女紅,安分守己,宜室宜家;

  五小姐悠然,性情淡泊、疏懶成性、悠然自得;

  (那個,二小姐夭折了。這家的姑娘,沒有特別二的)

  一樣的父親,不同的母親,不同的經歷,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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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5 PM

第一章 悠然歸來

  陽春三月,江南草長鶯飛,京城春意盎然。

  京城孟府後花園中,杏花、桃花、梨花、玉蘭爭相奪艷,尤其兩株白玉蘭更是開的不同凡響,精緻的如同白色玉雕,玉蘭花香在暖人的春風中一陣陣襲來,令人心醉。

  孟家三小姐嫣然站在玉蘭花樹下,攀住一枝花束深深嗅了一下,臉上綻開享受的笑容。她本就生的不俗,花樹下這一笑更是明媚鮮艷,旁邊服侍她的丫頭碧波看的有些傻了,怔怔的說道:「三小姐真好看!」

  嫣然聽著這丫頭誇的真誠,心中暗喜,面上不免露出得意的神色,不想「撲哧」一聲傳來,有人在譏笑她。

  嫣然按下惱怒,微笑道:「六妺妺,你又調皮了。」

  除了嫡妺,孟家六小姐欣然,還有誰敢這麼明目張膽的笑話她?

  孟家五位小姐,只有大小姐悅然和六小姐欣然是嫡出,身份貴重,脾氣自然也大些,不過大小姐是孟家嫡長女,一向自恃身份、端莊持重,對待庶出的妺妺雖溫和卻又有淡淡的疏離,不像六小姐欣然,年齡最小,兄姐最縱容,性情最跋扈,說話做事最無顧忌。

  一名十一二歲的綠衣少女從花叢中跳出來,拍手笑道「三姐姐好興致。」

  淺綠色纏枝蓮花織金妝花羅的上衣,繡工精美,色彩富麗,頭上水頭極好的碧玉釵,項間明晃晃的金鎖,臉色紅潤,神采飛揚,正是孟家嫡幼女,六姑娘欣然。

  嫣然冷冷的打量欣然,忽抿嘴一笑,「六妹妹打扮的這般齊整,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妹妹要出門做客呢。」哼,在自家後花園也穿金戴銀的,是炫耀自己衣裳首飾多嗎?

  庶姐說話不客氣,欣然卻不以為忤,毫不在意的笑道「三姐姐說的是,妹妹正是要出門做客,太太要帶我上外祖母家。」

  嫡母又要回娘家吉安侯府,又是不帶著自己,嫣然心頭恨恨,臉上憤憤,扭頭不語。

  欣然看著嫣然惱怒的神色,心裡痛快,庶出的就是庶出的,仗著老太太疼愛,就想欺壓嫡出姑娘,平日在孟家你神氣,出門去可有人理會你?

  「外祖母家今日有貴客,英國公夫人、葛首輔夫人都要去呢」,欣然言笑晏晏。

  嫣然手裡的帕子已絞成一團。英國公夫人!葛首輔夫人!這是京城貴婦們爭相結交的名女人,她素日聞名已久,卻哪裡有機會見得到!

  如願氣到素日囂張的庶姐,欣然小姑娘笑吟吟的十分開懷,「恐外祖母久等,妹妹這便告辭了。」施了一禮,得意的轉身離去。嫣然回頭看她離去的身影,泫然欲泣。

  欣然好像知道背後的庶姐正在傷心,更要往她傷口上撒鹽,一邊得意洋洋的走著一邊興高采烈的跟身邊的大丫頭碧瑤說著話,「今兒到了外祖母家要好好玩玩,你姑娘我心裡高興啊,咱們孟家最好看的姑娘,明後日便要到家了。」

  「五妺妺明後日就回來了?這麼快?」嫣然吃了一驚,脫口而出。

  隨即想到自己這麼說話是承認了姐妺中五姑娘悠然最美,不由懊悔。好在這時欣然已走遠了,料是沒聽見。

  自己雖然自負才貌,無奈非嫡非長,又不受嫡母待見,雖得老太太青目,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能護著自己多久?自己已經十三歲,終身又該著落在哪裡?現在,悠然回來了!搶盡自己風頭的悠然回來了!三年前就該死去的悠然回來了!自己該怎麼辦?

  怔怔的看著嫡妹遠去的身影,嫣然不由想的癡了。

  亥初時分,通州吉祥客棧的一間上房內,沐浴後的孟悠然半躺在床上,捧著一本遊記正看的津津有味,聽到「篤篤」的敲門聲,「阿悠,睡了嗎?」溫柔的女子聲音,很是美妙動聽。

  悠然放下書坐起來,揚聲道「沒有呢。」

  一位身穿月白衫子的少婦走進來,她皮膚雪白,眉目如畫,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溫婉,看的人心裡軟軟的,暖暖的,她款款走到床前,把悠然手裡的書拿下來放在一邊,將一杯牛乳放在悠然手裡,柔聲道「乖,先把牛乳喝了。」

  悠然笑咪咪的任她擺佈,聽話的喝了牛乳,把杯子還到她手裡,「謝謝娘。」

  這美貌少婦,是悠然的生母,孟家二老爺孟賚的姨娘黃馨,她把杯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嗔怪的看著女兒,「又忘了,不能叫娘,要叫姨娘。」

  悠然滿不在乎,把她拉到床上坐下,膩在她懷裡撒嬌,「這兒又沒外人,就咱們娘倆。回府後當著人我自然是叫姨娘的。」

  黃馨愛憐的抱著悠然,「就怕你小人兒家,叫順嘴了回府一時改不過來。這三年來咱們娘倆跟著你爹外放,你自由自在慣了,回府後可不行了。老太太規矩是最嚴的。」

  悠然微笑不語,規矩?規矩嚴並不可怕,怕的是沒規矩。孟家老太太如果真是規矩嚴規矩大,那倒好辦了。只怕未必如此。

  「你爹爹為人至孝,回府後,你可要在老太太膝下承歡,讓老太太喜歡你才好。」悠然點頭應道「是,孝順老太太是應當的。」心裡卻想,娘親你給我的這項任務著實有難度,我可是記的清清楚楚,老太太並不待見我。

  「太太是你嫡母,一定要恭敬、順從,阿悠,乖女兒,你將來的前程,全在太太手裡呀。」

  悠然從善如流,「我省的。」自家老媽這麼美麗動人,不管有心還是無心,想當初肯定沒少給嫡母添堵,更何況三年外放陪在父親身邊的是娘,做為正室的太太反倒要留在京城侍奉老太太、照顧孩子外加管理小妾庶女,對著悠然有好氣兒才怪。

  情敵的女兒,不下狠手整治就算好的了,難道還想讓人家照顧?悠然真沒這個雄心壯志。

  「明兒咱們就要回府,早點歇著吧。」

  「嗯。」

  相依相偎的母女二人,長的極為相似,都是肌膚勝雪,眉目如畫,不同的母親更溫柔婉約,女兒容貌雖稚卻更為明艷照人。

  母女兩個又閒話幾句,膩歪了一會兒,黃馨便回房去了。黃馨走後,悠然卻神情恍惚,發起呆來。

  從廣州回來這一路上,黃馨一有空閒就給悠然惡補,把自己知道的孟家每個人、每個院子都對女兒一一細說,恨不得女兒對孟府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熟悉起來,怕女兒回孟府吃了虧,也難怪她,長化五年年初發生的事,讓她直到現在都心有餘悸,那次,她的寶貝女兒,在結著厚厚的冰的湖上,掉入冰窟窿中,險些送命。

  黃馨不知道的是,她的女兒已經送命,現在這個,軀殼雖然還是那個軀殼,芯子卻是已經換了。

  悠然前生已是癌症晚期,被放療化療折磨的快要崩潰,穿越為年齡幼小、奄奄一息的庶女,她心中並無怨憤,就算撿了條命吧,經歷過生死,看的開了。

  這具身體的生母黃馨身份卑微,性情軟弱,好在美麗的像月亮,溫柔的像水,對唯一的女兒疼愛到骨子裡,百依百順;生父孟賚是位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中年美大叔,嘉正六年探花,知識淵博,性情耿直,先入翰林院任編修,後在京任御史多年,長化五年春被外放為廣州知府,三年任滿,現在要回京述職。

  剛穿來時悠然聽身邊的丫頭使女說便宜老爹是位清官,嚇的夠嗆,這要是位海瑞式的官員,就要了人的命了!那海瑞,五歲的小女兒吃了男僕一塊餅就被活活餓死!

  悠然後來欣喜的發現,自己多慮了,孟賚做官雖清正,卻也不是一味書生意氣,人情世故上也是通的,還是位好父親,會餵她吃藥,哄她睡覺,手把手教她寫字,托門路托人情給她找好老師,抱她在懷裡看邸報、講故事,他的懷抱,很溫暖,很踏實。

  悠然前世的父母在她六歲那年就離婚了,之後各自再婚,各自有了新兒女,悠然到了誰家都覺的自己是個多餘的孩子。不想穿越到古代,還是身份尷尬的庶女,居然能享受到父愛母愛。人品太好了。

  靠譜的老爹,二十四孝老媽,悠然知足了。

  這三年,悠然過的很逍遙。老爹白天要上班,親媽嬌慣女兒,日日睡到自然醒,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丫頭侍女是黃馨精心教出來的,日常瑣事不用她操心,偶爾寫出個好點的字都要拿到孟賚黃馨處顯擺一番,得些誇讚,賺些禮物。請的先生都是好的,講課有章法,循循善誘;廣州城風氣開放,加上她年齡尚小,孟賚也沒拘著,廣州她玩遍了,也交了幾個小女朋友,都是孟賚同僚家的小姑娘,有一起釣魚淘氣的,有一起逛街買衣服首飾的,有一起學習琴棋書畫的,還有兩個老饕,談起吃就兩眼放光。

  美好的城市,美好的生活,真捨不得離開呀,要知道,回到京城可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的,想起來就頭痛。

  孟家是泰安孟氏旁支,百年望族,書香門第,嫡庶分明,妾室姨娘和庶女的地位極低,庶子好一些,畢竟男子可以憑本事考科舉做事業。回到孟家,悠然就處於嫡母鍾氏和祖母孟老太太的勢力範圍中,不知怎的,悠然忽生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蒼涼感覺。

  睡懶覺什麼的,以後別想了,早上要請安的,想想每天早上要從被窩裡爬起來趕到什麼祖母、嫡母、伯母、嬸母處請安,和一堆姐姐妹妹周旋,過了三年神仙日子的悠然連死的心都有。大家庭,好複雜呀。

  而且,當年只有八歲的悠然,雖是庶女,身邊服侍的丫環婆子也有四五個,怎麼會掉到冰窟窿裡?記憶中孟賚是查過原因的,後來卻不了了之,只是在外放的時候執意要帶悠然一起走,他查出了什麼呢?這是純粹的意外事件,還是另有陰謀?如果這是陰謀,回到孟府的日子豈不是很危險?

  老爹,京城不少你一個四品官,你再次外放吧!阿門!



第二章 孟家二少

  次日上午,孟賚房內。

  孟賚坐在上首,下面侍立一位美少年,身穿藍色倭緞長袍,腰束鑲寶石蘇繡雙龍戲珠玉帶,額頭繫著金抹額,姿容秀美如春花秋月。

  悠然進來先向孟賚問安,孟賚笑道「五丫頭免禮。」又指著美少年道「這是你二哥哥。」

  悠然忙恭恭敬敬的行禮,「二哥哥安好。」動作標準、優美,聲音清脆動聽,竟是一絲毛病也挑不出來。

  孟正憲也滿面春風的問好,「五妹妹。」眼中掩飾不住的驚訝和讚賞,這庶妹好個人品氣度!

  孟賚滿面笑容的看著兄妹二人客客氣氣的見禮,二兒子風度翩翩,濁世佳公子,比當年的自己風采更盛,女兒更不要說了,自小承歡膝下,相貌氣度都是一等一的,有兒女如此,夫復何求。

  「算起來已是六年沒見,慕阮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孟賚感慨。

  「六年前兒子隨舅父戍邊西南,一去就是三四年,等兒子回到京城,父親又去了廣州,不能日日聽父親教誨,兒子不孝。」孟正憲請罪的態度十分誠懇。

  「慕阮雖從小養在外祖家,在京城時倒能時時見著。這六年多沒見,為父常惦記你。跟著舅舅在西南,沒闖禍吧?」

  孟賚不只對著悠然是個好父親,對著兒子也是。悠然一邊觀察著,一邊想這是難得的,她見過很多士大夫,不管心裡是不是疼愛,表面上對著兒子總是疾言厲色的。紅樓夢裡的賈政不就是那樣嗎?

  「兒子在西南不只沒闖禍,功夫還有不少長進呢。大哥和我一起來接父親,兒子六七年沒見父親,心急,走的快了些,大哥隨後就到。」孟正憲道。

  悠然一副溫婉賢良狀,低眉斂目的扮淑女,凝神聽孟賚父子說話。慕阮?是孟家二少的字吧,這時候的人平輩之間是不直呼名的,一般是稱呼字,父母長輩可以直呼名,不過為了表示親厚,也有父母長輩不直呼兒子的名,而是稱呼字,孟賚現在就是這樣。

  孟家二少,名正憲,字慕阮,和分別六年的父親,相談甚歡。

  孟家二少,悠然真是聞名已久。

  說起來,孟家現在的情勢,實在和這位孟家二少大有干係。

  孟賚是孟家次子,娶妻吉安侯府嫡幼女鍾氏,鍾氏育有兩子兩女,長子正宣二十歲,年紀輕輕已是舉人,是孟賚的複製版;長女悅然十八歲,和長興侯府世子都鵬訂了親,婚期就是兩個月後;次子正憲,十六歲,從小養在外祖家,聽說功夫極好,性子跳脫,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幼女欣然,十一歲,最受兄姐寵愛。

  側室丁凌也育有一子一女,三姑娘嫣然十三歲,過繼給三房的正宇,十一歲。

  杜姨娘育有四姑娘安然,黃姨娘育有五姑娘悠然,都是十一歲。

  還有位魯姨娘,先是生了個女兒,夭折了;又生了個極俊的哥兒,可惜不到兩個月也夭折了,魯姨娘萬念俱灰,在家廟裡吃齋修行。

  孟家出自泰安孟氏,孟家家規男子四十無子,方許納妾,孟賚和鍾氏成親後夫婦相得,偏到了第七年上,次子正憲剛剛出生,孟賚三弟孟賁,竟在這一年病故,孟賁只留下一女,孟老太太素日最愛幼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幾乎哭死,孟家三房更是一片哭聲,悲傷過後,三房太太胡氏提出,要過繼嗣子。

  胡氏年輕守寡,三房無子,要過繼嗣子無可厚非,孟家三房資財雖不太多卻也不太少,莊子有幾個,鋪子有幾間,把孩子過繼了,得這一注財,是極好的事情,也確有幾個窮族親,攪盡腦汁想把小兒子過繼給三房,誰知胡氏卻不願意,一意要過繼二房的次子,鍾氏的親生子正憲。

  孟賚大哥孟贇仕途不順,三十歲才考上舉人,在鄰縣當縣學教諭,當時只有一個兒子,肯定是不能過繼的;孟賚則有兩個兒子,長子不能出繼,次子卻應該是可以的。只是鍾氏妝奩豐厚,生活優裕,命根子一樣的兒子如何肯過繼出去?故只勸胡氏在族中過繼,有那吃不上飯的族親,幼子才生下幾個月,抱過來養豈不是和親生的無異?

  胡氏是孟老太太娘家侄女,也是孟老太太最寵愛的兒媳婦,無論孟賚和鍾氏如何勸說,胡氏一口咬定正憲血緣最近,只是要過繼正憲。孟老太太雖不言語,那態度卻擺明了是替娘家侄女撐腰的。

  鍾氏的娘親吉安侯府太夫人素日最溺愛幼女,外孫子更是心頭肉一般,過繼的事鬧了一個月,太夫人一個月寢食難安。這時正逢京城知名的張天師雲遊歸來,偶遇到白雲觀打平安醮的鍾氏母子,掐算出正憲的命格奇怪,只有長在外祖家才能凡事順遂。張天師道行深厚,京中人士無不信服,鍾氏聽了心驚,和孟賚商議後連夜把次子送回娘家撫養,胡氏和孟老太太如意算盤落空,大惱,孟老太太做主,給孟賚納了表小姐丁凌為側室,說明將來丁凌生下兒子,要過繼給三房。

  孟賚和鍾氏成婚以來仕途順利,又育有兩子一女,並不願納相貌平平的丁凌,百般推脫,還搬出孟家家規,孟老太太連連冷笑,道「你是有兩個兒子,可憐你弟弟連兒子都沒生,就早早去了!你若肯過繼一個兒子給你弟弟,我萬事都由你;若實在不肯過繼嫡子,只能你納妾生子,過繼給你弟弟!」

  孟賚皺眉道:「族中十九叔的小孫子生了極好,又只有兩個月,三弟妹抱過來養豈不和自己生的無二?」

  孟老太太大怒:「那孩子生的,沒有憲兒一半好!憲兒也只有三個月大,過繼給你弟弟豈不是四角俱全?」

  一提起自家次子,孟賚不由心疼至極。不只鍾氏不願過繼,孟賚也是極不願的。兒子雖然寄養在岳家,岳家從上至下無人不疼愛,吉安侯太夫人更是命根子一般,兒子還可以常見到,還可以稱呼自己父親,一旦過繼給弟弟,就只能稱呼自己伯父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孟老太太盛怒之下,孟賚屈服了。反正他只是多了個女人而已,總比少個兒子要強。

  鍾氏堪堪保住兒子,又被分去丈夫,對孟老太太和胡氏自是不滿,從此,兩相生隙。

  孟老太太和二太太鍾氏,一個是婆婆,身份上天然佔優勢,本朝以孝治國,官吏之家誰敢不孝母親?一個是名門貴女,二房嫡妻,孟家只有二房成氣候,十年甚至二十年,孟家只能靠二房,所以孟老太太和二太太鍾氏算是勢鈞力敵。

  丁凌第一胎生下三姑娘嫣然,孟家家規森嚴,嫡庶分明,從沒有妾室撫養孩子的,都是正室撫養,孟老太太卻越過鍾氏親自養了三姑娘,丁凌為了孩子自然同孟老太太親近,事事聽命於孟老太太和胡氏兩姑侄。

  如此一來,平衡被打破,鍾氏處於下風,時常受制於孟老太太、胡氏、丁凌的聯合陣營,無奈之下,鍾氏只好引狼入室,先是給身邊親信丫頭杜晴開了臉,接下來又從外邊買了絕色女子黃馨,送到孟賚身邊服侍。

  杜晴生了四姑娘安然,黃馨生了五姑娘悠然,杜晴和黃馨的賣身契掌握在鍾氏手中,自是唯鍾氏馬首是瞻,有了杜晴和黃馨兩個馬前卒,鍾氏開始一步步奪回失地。

  悠然有時胡思亂想,覺的原主是不是孟老太太和鍾氏二人相爭的犧牲品?內宅中表面和和氣氣,內裡波濤洶湧,一個聰明伶俐受父親寵愛的婢生女,嫡母固是不喜,祖母也不待見,想必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五妹妹?五妹妹?」孟正憲的聲音讓悠然回過神來,她開小差了!

  悠然羞的面紅耳赤,滿眼歉意的看著孟正憲,「二哥哥。」

  孟正憲笑道「五妹妹在想什麼有意思的事,這麼入神?」

  「沒想什麼,沒想什麼。」

  「不想告訴哥哥?那就算了。」

  「不是不是。」悠然急忙分辨。

  「你們是親兄妹,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五丫頭跟你哥哥直說無妨。」孟賚笑道。

  悠然看著明顯是假裝生氣的孟正憲,很配合的湊趣兒,一臉天真的問道「妹妹哪裡是不想告訴二哥哥,只是妹妹想的事不好講出來,怕二哥哥怪罪。妹妹在想二哥哥字慕阮,是慕哪個阮?」

  「慕哪個阮?」孟賚聽的直樂,「聽聽五丫頭這孩子話。」

  「五妹妹覺的,二哥哥是慕哪個阮?」孟正憲笑問。

  悠然想了一想,隨即眼睛一亮,大聲道「阮大猷!」

  吉安侯府軍功起家,幾代侯爺都在軍中任要職,孟正憲自幼長自外祖家,由舅父吉安侯爺一手帶大,他總不會愛慕那個魏晉風流的阮籍吧,也不會愛慕文學家阮瑀,定是敬慕本朝鎮守西北邊境二十年、令羌人聞風喪膽的西北將軍,當代第一名將阮大猷!

  「哦?」孟正憲一臉的興味,「五妹妹知道阮將軍?」

  「知道知道,」悠然連連點頭,「並州保衛戰的時候我一天不拉的看邸報,阮將軍大智大勇,那場仗打的真漂亮!」

  孟正憲有些意外,「五妹妹對軍事這麼關心?」小女孩不是困在內宅只會做做女紅嗎?隨即笑道「五妹妹說的是,我正是敬慕阮將軍,相信有一天,我也會上陣殺敵,建功立業!」

  堅定的語氣,鄭重的神情,讓這個十六歲的大男孩煥發出一種異樣光輝。

  孟賚看著次子認真的樣子,先是欣慰,後來卻又皺起了眉頭。

  建功立業是好事,上陣殺敵可是很危險的事呢。孟賚是文官,怎麼捨得兒子上戰場?

  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悠然抿嘴笑道「將來二哥哥上陣殺敵,妹妹送二哥哥一樣禮物吧。」

  「什麼禮物?」孟賚和孟正憲一起問。

  「一個面具。二哥哥這般俊美,上陣殺敵會被敵人輕視,不如戴上面目猙獰的面具。」悠然壞壞的笑。

  「好啊,你敢笑話哥哥。」孟正憲紅了臉,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男孩,擱現在也就是高一男生,被異母妹妹當面誇讚俊美,二少害羞了。

  悠然可憐兮兮的賠禮,孟賚笑罵,「五丫頭不許跟哥哥沒大沒小。」

  孟正憲忙道,「自家兄妹有什麼。」一室和樂。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6 PM

第三章 母女同心

  稍後孟家大少爺孟正宣也到了,又是一番見禮寒暄。

  孟正宣長身玉立,眉眼和孟賚有七八分相似,氣質也接近,都是溫文爾雅的類型。

  孟正憲則長的更為俊美,衣飾華麗,性子跳脫,比兄長少了些溫潤,多了份貴氣,一副侯門貴公子的派頭。

  看來他的舅舅吉安侯鍾元,真如傳言所說,把這外甥當兒子養的。

  這般風神俊秀的少年,如果當初被過繼給了三房,認胡氏為嗣母,會被養成什麼樣子?悠然一邊聽著孟賚父子三人說話,一邊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想起胡氏的樣子,悠然不由暗笑。也虧得孟老太太,一心維護娘家,雖胡家已敗落的不堪,子女的教養更是提不起,還是不管不顧的把胡氏娶回來。

  孟正宣一年多前曾到任上探望父親,在廣州住過半個月,那半個月衣食住行都是悠然打點,對這個進退有度的庶妹,孟正宣頗有好感。

  悠然小時候兄妹兩人見面的時候並不多,孟正宣印象中只記的五妹妹雪團兒似的,會衝著他甜甜的笑,會奶聲奶氣的叫他「大哥哥」,極是可愛。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昔日的奶娃娃長大後竟這般能幹,把他在廣州的行程安排的極為妥貼,回京時給他打點的禮物更是琳琅滿目,不只有木雕玉雕牙雕微雕核雕,陶瓷粵繡嶺南盆景嶺南佳果也是一件不少,家裡每一個人都有合意的禮物,尤其送給悅然的那件金銀線繡龍風褂裙,金碧耀眼,逼真生動,精美絕倫,看到那件龍風褂裙的時候,一向雍容的悅然眼睛裡滿是興奮和雀躍,而旁邊的三嬸和三妹已是羨慕的眼睛都紅了。

  午後,一行人出發回京,孟賚、悠然和黃馨乘馬車,孟正宣兄弟二人則騎馬。

  悠然看到眼前一輛顯眼富貴的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齊頭雙駕馬車,不由愣了下神,這馬車,太豪華了吧?不像孟家的風格啊,難道是吉安侯府的?

  隨著孟賚和黃馨上了車,車內十分寬敞,靠前面一條橫板,上面放著茶杯、暖窠、點心蓋碟等物,後面一排放著五六個織錦緞靠枕靠墊,悠然坐下抱了只靠枕在手裡,嗯,是湘繡,面料也精緻非常,真是好東西。悠然坐舒服了,拿杯茶慢慢喝著,咦,五彩小茶杯,居然是成窯!

  這二哥哥,真是個會享受的。

  這兩個哥哥,還真是不錯呢,雖然同父不同母,對自己倒都是和顏悅色的,大哥哥除了逼自己練字時可惡一點,其他時候都很溫和;二哥哥打小見的少,卻也一見如故。

  血緣,真是很奇妙的東西。

  只可惜,兩個哥哥都大了,快要結婚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姐妹始終是你的姐妹,兄弟是你的兄弟直至他們結婚。

  這麼出色的兄弟倆,不知將來娶到什麼樣的妻子?悠然想著想著,靠在黃馨懷裡慢慢睡著了。

  悠然在惦記她兩個哥哥的同時,她兩個哥哥也在談論她。

  咳,那個,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人說?

  孟家二兄弟騎馬徐行,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著話。

  「父親這次回京述職,應是改任京官。以後父親常在家裡,怕娘反倒要為難。」這是孟正宣。

  「哦?」挑挑眉表示不解,對家裡的事知道的到底少,這是從小養在外家的孟正憲。

  「父親生性孝順,但凡父親在家,祖母的話就不能不聽。父親外放後,打理家事、交際應酬全靠娘,祖母倒對娘客氣起來。」

  孟正憲點點頭,沒有親生兒子慣著,老太太確實是神氣不起來的。

  「大妹和小妹還是不受老太太待見,小妹淘氣倒也罷了,大妹這麼賢惠明禮還不受老太在待見,真是讓人無話可說。」孟正宣為自己妹妹抱不平。

  「哼」,孟正憲毫不掩飾的不滿,「她再不待見大姐,也不能說什麼讓大姐守望門寡!孟家女兒貞烈,也不是這種貞烈法!」

  孟家大姑娘悅然曾訂婚青州陳氏家主的嫡次子,兩年前不幸未婚夫去世,孟老太太接到消息後沉默了一夜,第二天就召來鍾氏,說孟家女兒貞烈,大姑娘當為未婚夫守望門寡。

  鍾氏眼睛裡要噴出火來,未婚夫去世女兒已是悲痛欲絕,親祖母這般落井下石!

  悅然聞訊趕來,跪在祖母和母親面前,痛陳決心:祖母說的對,孟家女兒貞烈,不適二夫,願為陳家守望門寡。

  鍾氏當場吐血暈倒,孟府內宅亂成一團。

  彼時孟正憲剛隨吉安侯回京,兄弟二人在外書房說話。鍾氏貼身大丫頭碧桃尋著兩兄弟,且訴且泣,一向溫文的孟正宣只氣的渾身發抖,殺人的心都有,一副紈絝子弟樣子的孟正憲氣極反笑,敢這麼算計他親娘親妹妹,當他孟正憲是死人不成!

  京城當即遍傳孟家大姑娘貞烈,孟家大姑娘賢名遠揚。青州陳氏家主親至孟府,淚流滿面感慨自己兒子和這麼賢惠的姑娘沒有緣份,當場認了孟家大姑娘為義女,還許諾孟家大姑娘出嫁時陳家必厚厚陪送,當親生女兒一樣。

  更有寧安侯府、長興侯府、都尚書府等好幾戶人家的當家夫人,上門看望有節義之名的孟大姑娘,長興侯夫人還為自己的長子求婚。

  孟家老太太和三房胡氏,臉色鐵青。

  本來是為打擊二房,這下倒好,不但沒打擊,還成全了。孟家大姑娘這次的未婚夫,比前一個家世更顯赫、人更英俊有前途。

  看著英武帥氣的長興侯世子,想想自己的親生女兒只比悅然小一歲,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還沒有著落,三房太太胡氏咬緊了牙根。

  那段往事,直是不堪回首,如噩夢一般。

  孟正憲眼中閃過一絲狠戾,這帳,回頭再算!

  「祖母也一向不待見五妹妹,這次回來,不知會怎樣對她。」孟正宣擔心。

  「哥哥放心,五妹妹不會吃虧的。」孟正憲很有信心的樣子。

  「五妹妹相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也極能幹,只可惜,是庶出的,還是婢生女,前程有限。」孟正宣神色間有些悵然。

  「這有什麼,記到娘名下不就好了。」孟正憲不以為然。

  孟正宣苦笑,「先不說娘能不能答應,五妹妹先就不願意。」

  「哦?」孟正憲大感奇怪,「還有庶女不願意記到嫡母名下的?」

  庶女記到嫡母名下,雖還是比不得真正的嫡女,卻能表示這是得到嫡母和家族承認、重視的女兒,身份比一般的庶女高了不少,多少庶女費盡心思討好嫡母,要記到嫡母名下,這還有不願記到嫡母名下的庶女呢?還真稀奇。

  孟正宣看著孟正憲,慢吞吞的說,「去年我在廣州的時候,和父親說起來五妹妹資質這麼好,只可惜出身差了些,不如記在娘名下。父親說他也曾那麼打算過,不過五妹妹自己不願意。」

  孟正憲滿臉不解。

  「五妹妹說有黃姨娘這樣的生母,是她的幸運和幸福。她會尊敬孝順嫡母,那是禮法;也會體貼照顧生母,這是人的天性。」孟正宣幾乎是一字不錯的轉述。

  「記到娘名下,只是表面上好看,又不影響她和自己姨娘的感情。」孟正憲真心覺的悠然很傻。

  「是啊,只是表面上好看而已,究竟也不頂多大用。是誰的女兒就是誰的女兒,這是改不了的。」孟正宣道。

  看著孟正憲瞪自己,孟正宣笑道「別瞪我,這是五妹妹自己說的。」

  「五妹妹真怪。」孟正憲有些下氣。

  「不只五妹妹不願意,黃姨娘也不願意呢。」孟正宣又補上一句。

  孟正憲更加愕然,女兒記到嫡母名下是對前程有利的事情,親娘還有不願意的?

  「黃姨娘說庶女有庶女的本份,五姑娘守著自己的本份就行,不用去想那些本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還真是母女同心!

  「可是婢生女將來嫁不到好人家的。」孟正憲想想悠然的相貌才情,還是覺的可惜了。

  「慕阮這話說差了。」孟正宣皺眉道,「咱們孟家的女兒,即使庶女,也能嫁到好人家去,只是嫁不到高門大戶罷了。好在,五妹妹從不想嫁入高門大戶。」

  「哦。」午後的太陽太烈,孟正憲無精打采的應了一聲。

  孟正宣打起精神,說「五妹妹還講了一個故事,挺有趣的。她說從前有個出名的樂師,彈琴的技藝出神入化,為人卻倨傲無比,有一天在路上遇到皇族中人,他也不行禮,皇族中人就怒了,當場發作他,他傲然道你之為你,只因為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卻是因為我自己。」

  「你之為你,只因為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卻是因為我自己。」回味著這句話,孟正憲忽覺得,五妹妹哪裡是恬淡,她分明和故事中的樂師一樣,傲驕無比!



第四章 元亨利貞

  戌末時分,孟府正房。

  正中一張金絲楠木三屏式鑲大理石羅漢床上,斜倚著一位中年貴婦,榻上腳下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輕緩有度的錘著腿。

  屋角檀幾上一盞青銅三足鼎式香爐,靜靜吐著芬芳的香煙,令人心平氣和。

  外面有小丫頭稟報「劉媽媽來了。」

  中年貴婦,孟家二房太太鍾氏,神色間有一絲疲倦,聽到小丫頭的稟報,打起精神坐起來,吩咐錘腿的小丫頭出去,讓劉媽媽進來。

  一個白淨皮膚的僕婦走進來,四十多歲的年紀,滿臉的精明,一身的幹練,是鍾氏奶媽的女兒,打小服侍鍾氏,是鍾氏手下第一得力之人。

  鍾氏抬手制止劉媽媽行禮,指指下手邊的椅子,「阿玉,坐下來說話。」

  劉媽媽也不多客氣,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拿茶壺倒了茶,抿了幾口,然後開始匯報工作,「老爺的書房已是收拾好了;黃姨娘的院子按丁姨娘的例,五姑娘的院子按三姑娘四姑娘的例,也收拾好了;今兒又全部看過一遍,該有的全都有;大少爺二少爺使小廝順才回來,說老爺一切都好,今晚和老爺在客棧住一夜,明兒中午晌能到家。」

  鍾氏點頭,道「你做的很好。」想到明日丈夫和兒子一起回來,眉眼間都是喜悅,微笑道,「爺兒仨有日子沒見了,老爺見了兩個兒子,指不定怎麼高興呢。」

  劉媽媽趕忙湊趣,「是呢,誰不知道咱們老爺最疼兩位少爺。」

  鍾氏淡笑,「只有這麼兩個親生的兒子,不疼他們疼誰。」提都不提過繼給三房的正宇。

  鍾氏自幼受母親兄姐寵愛,嬌生慣養,少女時天真單純,不通世事,成親後公婆在泰安,小兩口在京城,平日上沒有公婆管束,下沒有妯娌聒絮,夫妻相得,妝奩豐厚,僕婦管事多是侯府家生子,使的順手,日子過的十分舒心,直到孟賁突然病逝,鬧起過繼風波,她才開始有煩惱。

  卻還是有一個強勢的娘家、護短的吉安侯太夫人在,孟老太太和胡氏逼著要過繼次子,吉安侯太夫人使出張天師,把正憲接到外家去,吃穿用度和親孫子一樣,對外孫教養的十分用心;孟老太太把丁凌塞過來,吉安侯太夫人心憂小女兒從沒經歷妻妾紛爭,心思單純,性情散漫,唯恐她被妾室暗算,於是四處打聽,終是請了一位從宮裡出來的嬤嬤到女兒身邊充當教官兼謀士,一應宅鬥經驗能教就教,不能教就替她出手,保女兒小吃虧;丁凌生下孩子後孟老太太和胡氏離開泰安老家到京城為丁凌撐腰,鍾氏處處受制,吉安侯太夫人先是在家生子裡挑了長相清秀、全家都老實巴腳的杜晴,接下來又從外面買下絕色柔弱的黃馨,有了這兩個女人,三對一變成三對三,鍾氏不致落敗。

  孟賚的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京城可算不上人物,孟家大姑娘第一次議親時選定的青州陳氏,還算的上門當戶對;未婚夫病逝後再擇婿,按孟大姑娘的家世身份,和長興侯世子並不般配。

  長興侯府在京城雖不屬於最有權勢的侯府,這一任的長興侯從小身體不好不能習武,習文偏又沒取得功名,沒領實差,長興侯府未免有些門庭冷落,但畢竟是開國功勳,歷任長興侯在軍中頗有威望,族中人才輩出,在五軍都督府、五城兵馬司、六部任職的族人頗不少,雖是四品、五品左右的品級,卻也是枝繁葉茂、根基深厚的家族,兩相比較,孟家明顯家世單薄些;況且長興侯世子性情忠厚,做戰勇猛,頗有乃祖遺風,是大有前途的人物,完全配的上京城這些名門貴女。

  長興侯夫人為自己兒子看上的本來是吉安侯嫡女,偏吉安侯唯一嫡女許了韓國公府四爺。後來不知什麼緣故,竟是登門親自求娶孟大姑娘。

  劉媽媽瞅瞅鍾氏,太太雖然人到中年,已是四個孩子的娘,卻依舊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樣,比做閨女時強些也有限,想要說些什麼,張了張口卻是沒有說出來,算了,太太命好,有太夫人呢,萬事都有人做主。

  太夫人一輩子要強,長子鍾元、次子鍾亨、長女鍾利,自小管束嚴厲,鍾元鍾亨在軍中效力各是一方大員,鍾利嫁入成國公府,侍奉公婆,管理家務,照顧小叔妯娌,照應族人,交往公侯夫人,真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唯到了幼女鍾貞,寵溺至深,養成了天真的性子。

  到幼女長大成人,不通世事,太夫人也頗有些後悔,深覺太過嬌慣,卻是性子已經養成難再改,只好精心擇了夫婿,出身世家大族旁支、家風清正、人物俊秀、仕途光明的孟賚,又厚厚的陪送,當年鍾貞的嫁妝單子,足有長長的三頁,不只傢俱餐具精美,衣服首飾無數,更有不少莊子鋪子,古玩字畫,連疼愛小姑的吉安侯夫人,看到嫁妝單子的時候眼睛也抽了幾抽,她疼小姑是真的,疼銀子也是真的。

  「陳管事帶回來的物件兒,都收好了?」鍾氏問道。

  孟賚自己乘船徐徐回京,卻打發陳管事帶了在廣州歷年積存的宦囊提前出發,前幾日已回到孟家。

  劉媽媽笑容滿面的回道:「都收好了。哎喲喲,要說老爺真是疼愛大姑娘,單是給大姑娘添妝的物件兒,就裝了滿滿兩大車,我已細細收好了,老爺給的都是好東西,大姑娘看了抿著小嘴兒笑呢。」

  鍾氏笑的眼睛彎彎的,「悅兒的嫁妝單子,又要改了。」女兒的嫁妝越豐厚,到婆家越有面子。

  孟大姑娘的嫁妝單子,先是孟老太太擬好的,薄薄的一頁,鍾氏一句不言語,打開自己的小庫房給女兒加上了長長的一頁,再加上吉安侯府、成國公府送來的添妝,孟大姑娘的嫁妝已經很像樣子了。

  孟賚一向任京官,鍾氏已經習慣了孟賚微薄的俸祿,沒想到丈夫會有這麼一筆豐厚的嫁妝送回來,真是意外之喜。

  「老爺給大姑娘的,名貴的料子真是不少,倭緞、羽紗、蜀錦、棲霞紗、軟煙羅都有,要說這些倒也罷了,還有極好的皮子,猞猁,紫羔,狐裘,雪熊,這些北地的東西,難為老爺在南方怎麼找來的!」劉媽媽嘖嘖稱歎。

  「這有什麼,王逸少的姨母貼,鹿門居士的珊瑚筆架圖,才是難得的。」鍾氏矜持的笑。書香門第的姑娘,嫁妝裡自是少不了高雅的古玩字畫。

  「瞧老爺細心的,連大姑娘賞人用的荷包都備了,一百個粵繡的荷包,裡面裝的金裸子銀裸子,都是南方的精巧模樣。」劉媽媽是真心誇讚,這做父親的,能這麼細心的可不多!

  鍾氏卻斂了笑容,沉吟片刻,「說起來這個,我倒想起來,去年宣哥兒從廣州回來,帶回來的東西又別緻又新奇,人人都有合意的,給悅兒的龍鳳褂裙尤其華美,你沒看三房那位,眼睛都綠了!宣哥兒說是五丫頭打點的,我也沒太留意,這麼看,在這細心上頭,和上次宣哥兒帶回來的,倒是相似。」

  劉媽媽凝神想了想,試探的問「太太是覺著,這荷包是五姑娘給準備的?」

  「也不一定。不過老爺對於瑣事,向來是不理的。」鍾氏當然熟悉自己的丈夫。

  「要說這五姑娘,打小愛跟在大姑娘身邊,小尾巴似的。大姑娘也疼她,凡事都照應她。」劉媽媽回憶著。

  「可不止呢。五丫頭不只跟著悅兒,也愛跟著老爺。見了老爺就要抱,偏老爺也喜歡她。」鍾氏不由皺起眉頭。她對悠然這個庶女沒什麼惡意也沒什麼好意,基本上是無視的態度,可是她親生的小女兒欣然小姑娘和悠然只差了兩個多月,同樣的幼女,孟賚更喜歡會撒嬌愛纏人的悠然,這還是讓鍾氏心裡很不舒服的。

  「要說咱們大姑娘,真真是書香門第知書達禮的姑娘,孝敬長輩,友愛弟妹,對庶出的妹妹都這麼好。」劉媽媽看鍾氏臉色不好,趕忙稱讚起大姑娘來。

  鍾氏果然臉色變好,笑起來,「不是我誇口,滿京城也找不出像我家悅兒這樣賢惠的女孩兒,竟是一點不好的地方都沒有。」

  笑了一會兒,臉色又沉下來,她心肝肉一般的女兒,當初竟被那老太婆逼著守望門寡!雖然沒有得逞,也不可能得逞,卻是生了多少煩惱!實實氣她不過!算了,眼下先讓女兒順利出嫁,以後再算這筆帳!丈夫一向是孝子,為這事也是涼透了心,等丈夫回來,再細細合計,不能讓女兒白白受了這委屈!

  「老太太那邊,怎麼樣了?」鍾氏慢慢的問道。

  「老太太已是安歇了。明日老爺就要回來,老太太定是高興的。」劉媽媽知她婆媳一向不和,小心的答道。嬌生慣養的這位,從來都是把喜怒哀樂放臉上的。可是太太啊,不管和婆婆如何不對付,您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了啊,這孝字,能壓的死人的。

  鍾氏諷刺的一笑,高興?婆婆自然高興,她兒子要回來了,對她千依百順的兒子要回來了,她作威作福的日子也要跟著回來了。

  「三房有什麼動靜?」鍾氏問道。對三房太太胡氏,她一向恨的咬牙切齒,無他,胡氏是她一切痛苦的來源。

  「三房的怡大姑娘還是整日做針線,不串門子不講是非;宇哥兒用功讀書;三太太這幾日也消停的很。」劉媽媽一一匯報。

  「盯緊三房的人,悅兒出閣前不能出什麼妖娥子。」鍾氏對三房總不放心。難怪,再怎麼天真,虧吃的多了也要起戒心的。

  「太太放心,我省得。」劉媽媽鄭重答應。兩人又說了些瑣事,劉媽媽服侍鍾氏睡下,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春天的夜,有點涼,鍾氏睡的不太安穩。

  對於鍾貞來講,一生中最偉大的事業,無非是嫁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廝守一生。她最偉大的事業是被三房破壞的,對三房,她充滿了怨念。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7 PM

第五章 一室生春

  次日鍾氏早早的醒了,侍女碧菡、碧蓮服侍她起來,梳洗了,用一隻官窯脫胎青釉填白暗花茶葉蓋碗盛了溫溫的紅糖羅漢果茶,鍾氏接過來慢慢喝著。

  碧菡從衣櫃裡拿出大紅、深紫、湖藍、月白各色衣裙出來放在床上,半響,鍾氏挑了一件薑黃色繡遍地毓秀蔥綠折枝大紅牡丹的薄緞褙子,一條淺碧雲綾素折兒長裙,重新梳了凌雲髻,簪一支流光溢彩鑲珍珠顫枝金步搖,晶瑩輝耀,玲瓏有致。

  「什麼時候了?」鍾氏在銅鏡前照的滿意了,問道。

  「回太太,卯時二刻了。姨娘們和姑娘們都在外面等著給太太請安呢。」十六七歲、乾淨俏麗的碧菡笑著回道。

  孟宅規矩,妾室卯正至太太處請安,服侍主母梳洗,姑娘們則是卯時二刻至太太處請安,然後辰正時太太帶著姑娘們至老太太處請安。

  鍾氏不待見妾室姨娘,自是不喜歡一大早起了床就面對著她們,從不用她們服侍梳洗。

  碧菡、碧蓮服侍鍾氏起身出了臥房,丁姨娘、杜姨娘已是在院了裡等了許久,見太太出來,忙過來請安、服侍,鍾氏淡淡的應了,由丫頭、姨娘前呼後擁著,緩緩走到正房,在羅漢床上端坐了,接過小丫頭送上的燕窩粥慢慢吃著,吩咐讓姑娘們進來。

  杜姨娘慇勤的上前服侍鍾氏吃粥,生了女兒抬了姨娘還是像丫頭一樣恭恭敬敬服侍她,鍾氏對此極是得意。

  片刻,大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依次走進來,規規矩矩的請過安行過禮,在左側一排薄錦棉椅套大椅上坐了。

  鍾氏看著下面坐著的女兒,大女兒端莊秀麗,小女兒明媚嬌憨,眼中浮現出多少滿意,絮絮問著女兒睡的可好,服侍的人可盡心,這幾日又學了什麼針線讀了什麼書,一臉的慈愛和關切。

  大姑娘悅然笑著答了母親的話,「睡的極香甜」「服侍的極盡心」「正給父親繡著一個荷包,花樣是孫繡娘幫選的,很別緻」「大哥哥誇我簪花小楷寫的比原先秀氣」。

  六姑娘欣然則嘟著小嘴,「先生管的太嚴了,又要做針線又要背書又要練字,好辛苦。」

  鍾氏溺愛的笑,「今兒你父親回來了,可以不用上學去。先散上一日再說。」

  欣然眼睛放光,「父親信上說給我帶了不少好吃的好玩的,不知道都會是些什麼呀?」

  悅然回頭羞著妹妹,「這麼大了還是只知道好吃的好玩的。」

  「大姐姐笑話我」,欣然不依,滾到鍾氏懷裡,鍾氏抱著欣然,笑道「 悅兒很會欺負你妹妹」,悅然俏皮的眨眨眼睛,欣然躲在鍾氏懷裡沖姐姐做鬼臉。

  只有嫡女才能在太太面前像大姐這麼從容像六妹這麼撒嬌吧,三姑娘嫣然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四姑娘安然靜靜的坐著,時不時的附和六姑娘幾句,時不時的衝著六姑娘微笑,她比六姑娘大不過半歲,從小就是六姑娘的小跟班兒。自甘下賤!同樣是父親的女兒,為什麼要這麼討好賣乖?

  三姑娘憤憤的想著,四姑娘那諂媚的笑容深深刺傷了同為庶女的她。

  到了老太太那兒,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不過,那有什麼用呢?老太太出身本就不高,娘家更是敗落已久,她既沒有豐厚的私房,又沒有廣闊的人脈,她的威風,只限孟家內宅。

  心高氣傲的三姑娘嫣然,從小長在老太太膝下,曾經仗著老太太寵愛一度不把太太和嫡姐嫡妹放在眼裡,在老太太住的萱瑞堂常給嫡姐嫡妹使絆子,在老太太耳旁吹風點火,使得本來就不喜悅然欣然的老太太更加不給兩位嫡女好臉色,如今嫣然日漸長大,她一日比一日認清事實,不得不承認,名分固然重要,實力也是很重要的。老太太再怎麼佔了婆婆的名分,無奈她實力比太太差的太遠,想逞婆婆的威風就相當費勁。

  老太太吩咐太太出門做客不能只帶自己親生女兒,也要帶三姑娘和四姑娘一起。太太要嘛當面回絕「要去成國公府的賞花宴,出席的都是當家主母,帶的都是嫡女」,要嘛實在推不了帶上她,卻故意冷淡她,旁的夫人太太本就不喜庶女,見嫡母不待見她,就更加的不理會她。

  本朝風俗,女子及笄前後議婚,十六七歲、十七八歲成婚,現在嫣然已經十三歲,很快要及笄了,嫡母卻一點為她相看人家的意思都沒有,嫣然手裡的帕子絞成一團。

  老太太總說等父親回來自會為她做主,但是她卻不敢這麼想。庶女的婚事,父親如何插手?就算父親發話,最終還是要嫡母出面才行。

  從前以為抱緊老太太大腿就萬事大吉,現在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啊,該怎麼辦?嫣然美目中全是迷惘。

  嫣然倒是想投靠太太,只是太太自有親生女兒,又有四丫頭安然這個馬屁精,太太哪會正眼看她?

  若是自己是太太的親生女兒,若是自己的外祖家是吉安侯府,自己豈不是和京城的名門貴女也差不多,可以出入公侯伯府,嫁得如意郎君,大姐姐不就許了年輕英武的長興侯世子!可惜自己不是太太養的,嫣然緊咬住嘴唇,心中無限委屈。

  自己哪點比人差了?論容貌,論性情,論才能,她和大姐姐這孟家嫡長女相比也不差什麼,比六妹妹那個囂張的嫡女還強上許多,只因為身份不夠,就受盡閒氣,吃盡白眼。

  嫣然秀麗的面孔猙獰起來,憑什麼?她不服氣!

  丁姨娘坐在對面的小圓凳上,貪婪的偷偷看著自己的女兒,女兒一日日長大,出落的越發好了,只是,心事也越發多了。看著女兒的小臉上不時閃過絲絲痛楚,丁姨娘心疼不已。

  是自己這做娘的沒用,是自己拖累了她。

  女兒這麼出挑,卻吃虧一個庶女身份,幾次在外做客都遭那些夫人小姐的白眼,回家委屈的大哭過幾場,連自己這個親娘也不願見了,自己幾次去看女兒,都被她趕了出來。

  每日早起請安雖然要在院子裡吃冷風,要低三下四服侍太太,卻是丁姨娘一日中最盼望的時光,這時她才能好好看看女兒。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想天天看到女兒,想天天看到開開心心的女兒,該怎麼辦?丁姨娘腦子裡飛速的轉著念頭。

  鍾氏只顧著和兩個女兒說話,姨娘、庶女全部晾在一邊兒,丁姨娘心中暗恨,太太對庶女完全是不管不問,她不會剋扣庶女的用度,該發放的月錢、四季衣服、首飾一件不拉、從不拖日子,點心茶水也是上好的,服侍的人也只多不少,只是她從不教導庶女,不關心庶女,任庶女自生自滅。

  真正雍容大度的嫡母,就該把庶女當成親生女兒一般,悉心培養,用心照顧,畢竟庶女出息了也是嫡母的體面!丁姨娘恨鍾氏不夠賢德,對嫣然不夠好。

  碧菡陪笑回道「太太,快到辰正了。」該往老太太那兒了。

  鍾氏正和兩個女兒說的高興,聞言笑道「這就走吧,別讓老太太等著。」

  鍾氏居中,四位姑娘前呼後擁著往老太太的萱瑞堂而來。

  「二太太來了。」萱瑞堂的小丫頭一邊高聲稟報著,一邊慇勤的打起了簾子,請鍾氏一行人進去。

  老太太怕冷,雖已是春天屋裡還是生著火盆,屋裡十分暖和。

  「二嫂子來的好早。」三房太太胡氏笑著迎上來見禮。尖尖的臉,掉稍眉,一雙眼睛極大,骨碌碌的轉動著,極精明的樣子。

  「哪裡有弟妹來的早。」鍾氏對著胡氏總是淡淡的。看見胡氏穿著紫色滿繡牡丹花卉蜀錦對襟褙子,淺黃色錦緞長裙,不由的皺了皺眉頭,到底是寡婦身份,這打扮的,是不是太鮮艷了些?寡婦通常穿黑色,如果是丈夫去世多年,婆婆還在堂的話,可以穿湖藍或雪青,極少有寡婦穿這麼艷麗的。

  臉上的粉也敷的極厚,這胡氏,越來越不像話了。這哪像守節的樣子。鍾氏沉下臉,三兄弟早就分家了,三房分的宅子莊子都是上上份兒,弟媳婦總是住在大伯子家,算是怎麼回事兒?等老爺回來,要和他好好合計合計。

  孟老太太端坐正房上首,深藍色對襟褙子,黑色長裙,挽著規整的圓髻,頭上只插一支白玉簪,旁邊侍立一個小丫頭,拿著個翡翠大盤子,盤子裡各色還帶著水珠的鮮花,孟老太太慢條斯理的挑揀著鮮花,「人老了,倒是愛個花兒朵兒的。」彷彿沒有看見正請安行禮的鍾氏一般。

  胡氏連連沖老太太使著眼色,無奈老太太總不理她。胡氏心中暗急,姑母總是這麼任性使氣的,表哥今兒要回來,何苦這個時候和鍾氏鬧不痛快!要給她臉色又不在這一時!

  胡氏陪著笑,幫老太太選了支月月紅簪在鬢邊,待老太太照鏡子看滿意了,才好像剛看見鍾氏一樣,「老二家的來了?快免禮,坐吧。」

  悅然看見鍾氏若無其事的謝過老太太,落了座,鬆了一口氣,太太的涵養真是練出來了。連忙帶著妹妹們上前給老太太、胡氏一一行禮問安,又和胡氏身邊的怡然互相問好。

  胡氏體貼的站在老太太身後給錘著背,許是胡氏錘背錘的舒服,老太太臉上有了笑意,越笑越燦爛,對兒媳婦和孫女都很和氣,姑娘們乖覺,言笑晏晏的陪著祖母聊天,胡氏湊趣兒,三代人一起展望中午晌孟賚到家後的美好願景,一室生春。



第六章 譬如鼠矣

  「來了來了!老爺回來了!」管家鄭直一臉汗水的進來稟報。

  眾人從早食後開始等,正等的心焦,聞言大喜,都覺精神一振,孟家中門大開,鍾氏帶著眾人在門口迎接。

  看見兩個兒子騎著馬護著輛豪華馬車過來,鍾氏滿臉笑容,騎在馬上的是玉樹臨風的兒子,坐在馬車上的是溫文爾雅的丈夫,分別三年,今日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孟正宣和孟正憲下了馬,走到馬車前,孟正宣掀起車簾,孟正憲扶著孟賚下車,孟賚下車後又回身把悠然抱下來。

  鍾氏先是看見三年未見的丈夫,一身石青長袍,腰繫錦帶,長身玉立,風采依舊,還是那麼儒雅俊朗,不由心中歡喜,只覺柔情萬千。又見丈夫回身從車上抱了一個女孩下來,那女孩雪白一張小臉,眉目如畫,精緻討喜,不是悠然又是哪個?心中不禁有些犯酸。

  孟正宣和孟正憲已是搶上來給鍾氏行了禮,一左一右陪在鍾氏身邊。

  孟賚牽著悠然的小手緩緩走過來,鍾氏微微曲膝行禮,「老爺回來了,一路辛苦。」

  孟賚伸手扶住鍾氏,溫和的說,「太太替我孝敬母親,教養子女,才是辛苦。」

  豈止,還要替你管小老婆呢,悠然心內腹誹。臉上卻一本正經,恭謹的行禮「請太太安。」

  鍾氏在孟賚溫柔的注視下早已一點一點融化,忙扶住悠然,「好孩子,不必多禮。」

  孟賚看她的目光更加溫柔。

  夫妻相會的繾綣場景刺痛了丁姨娘的眼睛,她和杜姨娘一樣在後排垂首站著,身姿裡訴說的全是卑微和柔弱。她很想迎上去,但是不能,太太過後,是姑娘,然後才能輪到妾室姨娘。

  四位姑娘上前行禮,孟賚對女兒都是疼愛的,不知怎麼的,悠然覺著他看嫣然的目光有些冷。

  也許是錯覺?

  等到丁姨娘和杜姨娘上前行禮的時候,孟賚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沒有一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鍾氏大喜。這時剛從後面馬上下來的黃姨娘已是走過來拜見,雖然黃姨娘還是那麼畢恭畢敬,但她的美麗依舊讓鍾氏心中不快。

  旁邊的侍女僕役早已跪了一地。管家鄭直帶領下人給孟賚磕了頭,恭迎老爺回府,孟賚溫言叫起。

  一家人一路說笑著,往內宅走。

  四姑娘安然一向低調,問候過父親就躲在一邊,偷眼看著五妹妹,悠然穿著蘋果綠圓領錦鍛薄棉襖,胸前繡著嫩黃折枝花卉,下著淺色雲綾長裙,脖子上戴著個漂亮的金項圈,衣服首飾無一不精美,且臉色極好,不是白裡透紅,而是白裡透粉,細緻嬌嫩的樣子讓安然很是羨慕,同是庶女,她怎麼就能這樣泰然自若的站在父親身邊?

  欣然小姑娘毫不客氣的要東西,「五姐姐,大哥哥上次帶回來的一對酸枝敞口花瓶,我喜歡的不得了,大哥哥說是五姐姐在廣州置買的,可還有?」

  不等悅然訓斥的話出口,悠然已經笑吟吟的說「有呢,一會兒我親自給六妹妹送過去。」,又衝嫣然等笑道「幾位姐姐全都有,一點土儀,別嫌棄。」

  「偏了妹妹的好東西了。」悅然笑道。

  「倒讓妹妹費心想著。」安然忙客氣著。

  「五妹妹有心了。」嫣然笑的意味深長。

  「還有別的不?」欣然意猶未盡,拉著悠然悄悄的問。

  「一路上好吃好玩的東西倒也搜羅了不少,等歸置好了行李,再請妹妹過去細細挑揀。」悠然低低的聲音,帶著笑意,「有幾個紅木小件兒,雕刻極精美;嶺南盆景也有幾個有趣的;還有……」姐妹兩個稍落後幾步,低聲說著話。

  悠然一邊說著話,一邊留意著前邊的動靜。前面老太太的正房裡,應該已經在上演母子重逢的動人場景了吧?老太太應該已經抱著孟賚放聲大哭了吧?嗯,估計著哭個差不多了自己再進去,這麼亂糟糟的,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自己。

  有人注意到也不管,那種場面,悠然實在應付不來。

  等到兩姐妹進入正房的時候,老太太已經在眾人的勸解下收了淚,放開孟賚,丫頭拿了蒲團過來,孟賚恭恭敬敬的對著老太太行跪拜大禮。

  等孟賚行過禮,悠然也在蒲團上跪下來,行禮如儀。然後又和胡氏行禮。

  「哎喲喲,好標緻的閨女,這小模樣長的,真招人疼!這衣服,這金項圈,嘖嘖,也只這孩子配穿配戴。」胡氏拉著悠然的小手,滿口誇讚。

  孟老太太對悠然這個庶女一向看不上眼,聽了胡氏的話才留意悠然衣飾皆精美,皺了皺眉,這老二也是,一個庶女穿戴的這麼好做什麼?怡兒是三房嫡女,穿戴的可是比這五丫頭差遠了。

  算了,大喜的日子不宜發脾氣訓人,過後再好好教訓。孟家家風清正,容不下這樣嫡庶不分。

  黃姨娘和跟去廣州服侍的大丫頭碧荷等也一一拜見了,孟老太太撫慰了幾句便命她們退出去了。

  孟賚想和母親說話,張了幾次口,話到嘴邊卻又嚥了回去。

  孟老太太心知兒子有話要說,命鍾氏「帶哥兒姐兒回去歇息,晚上擺家宴接風」,命胡氏「怡姐兒宇哥兒兩個身上都不爽快,回去看看」,眾人告退後,孟老太太連服侍的丫頭也遣了出去,屋裡只留下母子二人。

  「你這次回京述職,打點的怎樣了?」孟老太太關切的問道。她生了三個兒子,老大忠厚、好學,卻偏偏三十多歲才中舉人,之後也不過做個縣學教諭;老三聰明、機靈,最能討她歡心,讀書卻是不行,連個秀才也沒考過,到死都只是白身;反倒是這個從小最不招她待見的老二,年紀輕輕中了進士,做了京官,光耀門楣。老二的仕途,自然是她最關心的。

  「兒子這次評了卓異,可見上司對兒子是極滿意的。」孟賚的聲音中有一絲興奮,要知道本朝官員考評極少有能評卓異的。

  「可是能再升一級了?」孟老太太急切的問。

  「這倒未必」,孟賚沉吟了一下,「極可能還是四品。」還是謙虛些好。

  本朝慣例,官員從六品升上去最是艱難,升過六品可算是中級官員;從四品升上去也是極艱難,四品再往上升就是高級官員了。天下承平已久,冗員日漸增多,想再往上升,恐怕不容易。

  孟老太太有些失望。老二再陞官她這做娘的才有臉面,思忖了片刻,遲疑著問「吉安侯府沒給使上力?」鍾氏的娘家不是很厲害嗎?

  「舅兄是武職,任西南將軍」,孟賚解釋,「四品以下文官是吏部和都察院考核。」

  知道自己娘的斤兩,對官場的事孟賚不欲多說,忙轉過話頭,「這升不升級的倒在其次,能回京城守著您,孝敬您,才是好的。」

  這倒是,孟老太太想到兒子以後能承歡膝下,又高興起來。

  母子倆又說起閒話,孟賚心裡想說的話,幾經思量還是沒有說出口。算了,自己的親娘,怎麼說?都過去了,以後有自己護著,不會讓自己的閨女再吃虧受氣。

  悠然回到自己的小院,只覺自己風塵僕僕十分疲倦,大丫頭莫連已是快手快腳的收拾好床鋪,備好浴桶,悠然略吃幾口茶飯,泡了熱水後倒頭便睡。

  一覺醒來已是日暮時分,朦朧中聽到莫連在喝斥莫陶,「老爺的事是咱們能議論的?」

  悠然坐起來,掀起床簾,圓圓臉、才留頭的莫陶忙跑過來,陪笑問道「姑娘醒了?可要喫茶?」

  悠然點點頭,莫陶忙用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倒了茶,奉給悠然,悠然一口喝乾,嗯,是普洱,不錯,又要了半杯。

  「又被你姐姐罵了?」喝完茶,悠然慢吞吞的問道。

  「嗯!」莫陶垂著頭,認錯知改的乖巧樣子。

  「為什麼呀?」悠然睡醒了無聊,八卦起來。

  「聽見老太太院裡幾個小丫頭在偷偷說老爺升不陞官的事,多嘴跟姐姐說了。」莫陶吐吐舌頭。她年齡小,又天真嬌憨,悠然一向對她寬容。

  莫陶小雖小,心裡有數,胡言亂語只是在悠然和莫連跟前,出去外面是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悠然笑笑,「老爺升不升官,跟幾個小丫頭有何相干?」真心覺的小丫頭們多管閒事。

  「主子好了,奴才們才能好呀。」莫陶眨著眼睛。

  莫連瞪一眼莫陶,自顧自幹活去了。

  悠然許是睡的舒服了,今日突然話多起來,給莫陶講起故事,「從前,楚國上蔡縣有一個小吏,看到生活在廁所裡就骯髒、瘦小、被狗咬、狼狽不堪,而生活在糧倉裡卻乾淨、肥大、逍遙自在,人不也是如此嗎?「人這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後來他辭掉小吏去了秦國,得到秦王的賞識,秦王統一六國後他做了丞相。同樣是這個人,在上蔡縣,他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而到了秦國,他卻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國丞相;在上蔡人微言輕,到了秦國卻地位顯赫;在上蔡收入微薄,到了秦國卻富可敵國;在上蔡,他只是個廁所裡的老鼠,到了秦國,他則成了糧倉裡的老鼠!」

  莫陶鼓掌,「姑娘講的真好!」

  悠然白了她一眼,馬屁拍的這麼直白,一點也不用心。

  莫陶謙虛的湊上來,「姑娘,這講的是什麼意思呀?」

  你都沒聽懂講什麼,鼓的什麼掌呀,悠然本是坐在床上的,聞言倒了下去,睡覺。

  話說,人所處的環境真是重要。自己算是糧倉裡的老鼠,還是廁所裡的老鼠?如果算是廁所裡的老鼠,該如何尋找自己的糧倉?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7 PM

第七章 慎勿為好

  「姑娘,不好再睡了,打扮好了要去參加家宴的。」莫連站在床邊,勸悠然起床梳洗。

  悠然已經睡醒了,抱著枕頭又賴了一會兒,才在莫連、莫陶的催促下跳下床。

  一般來說,莫連叫她起床她可以不理,因為莫連叫上一遍就走開了,過一會兒再來叫一次;莫陶可不是,悠然不起床她會一聲接一聲的叫,反正是睡不成,還不如乖乖的起床。

  鬧鈴響了一聲可以接著睡,鬧鈴響個不停,再睏也睡不了了。莫連是只響一聲的鬧鈴,莫陶是響個不停的鬧鈴。

  莫連堪堪服侍悠然梳洗打扮好,外頭當值的小丫頭稟報「大姑娘來了,郭嬤嬤來了!」

  悠然忙走至門外將悅然接進來,讓著悅然在榻上坐了,命丫頭倒茶拿點心。

  悅然身邊站著一位嬤嬤,五十多歲的年紀,頭髮梳的一絲不亂,板著個臉,十分嚴肅。兩姐妹讓著,郭嬤嬤在小凳子上坐了。

  悅然笑著問侯「五妹妹才到家,可還習慣?好園久無人住了,若缺什麼,只管讓丫頭來尋姐姐。」

  悠然忙笑道「多謝大姐姐惦記著,以後若缺什麼,少不得厚著臉皮去煩大姐姐。」那一抹笑容十分惹眼,悅然一時竟有些怔神。

  悠然穿著淺綠色交領緞襖,胸前繡一朵艷麗華美的紅西番蓮,下著月白素緞長裙,梳著可愛的雙環髻,髻上插了一支碧玉簪,襯著悠然細緻雪白的一張小臉,雖尚是稚齡少女,卻已是美的令人怦然心動。

  悅然定下心神,溫和的開口,「這是老太太房裡的郭嬤嬤,服侍祖母的老人了,聽說郭嬤嬤下午響來看過你?」

  悠然吐吐舌頭,「大姐姐,我一覺睡到現在,不知道呢。」忙叫莫連來問。

  莫連回道,「下午晌郭嬤嬤來看望姑娘,姑娘正午睡,沒敢叫醒。」

  郭嬤嬤老臉上現出一股怒氣來,怪叫道「好心來看姑娘,反倒讓個黃毛丫頭給打發走了,姑娘教的好丫頭!」

  莫連垂首站在悠然身邊,一聲兒不言語。

  悠然伸手輕輕按住想打圓場的悅然,對著莫連嗔道「我睡了自是不能叫醒,只是你怎麼不留嬤嬤喝茶?」

  莫連一臉委屈,「留了,嬤嬤不肯賞臉。」

  悠然一臉和悅的對郭嬤嬤淡淡笑道「我素日最怕睡的不安穩,丫頭見我睡著不敢叫醒我,也是有的。嬤嬤服侍老太太久了,必是和老太太一樣寬容大度愛惜小輩的,必不會和這實心眼兒的丫頭計較。」

  郭嬤嬤仗著是老太太的陪嫁,素日連太太們都要讓她三分的,在孟家向來無人敢得罪。今日見悠然回孟府,就存了打秋風的心,說是來好園看望五姑娘,實際上是想撈些好處。誰知庶出的五姑娘架子大,她在側廳坐了半個時辰,茶都喝的沒顏色了,五姑娘還不出面。

  她哪裡受過這個,氣的渾身發抖,出了好園一路罵罵咧咧的要找老太太訴苦求去,「老了,不中用了,丟人現眼的,沒臉再在府裡了。」

  早有人報了大姑娘。悅然急急過來,陪著笑臉,死活拉住郭嬤嬤勸了半天,卻終是勸解不下來,只好拉著郭嬤嬤來了好園。想著五妹妹賠個禮,說些好話,自己再做個和事佬,糊弄過去也就好了。

  卻不料,悠然只是輕描淡寫的淡淡幾句,連句軟和話都不肯說。

  郭嬤嬤聽見悠然理直氣壯的「我睡了自是不能叫醒」,理所當然的「必不會和這實心眼兒的丫頭計較」等話,氣的直囉嗦。

  她是老太太的陪嫁,府裡的老資格,何時被這麼輕視過?

  只是悠然的話一時她也無從反駁。

  郭嬤嬤盛在有氣勢,她的口才並不好。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

  悠然慢慢的喝著茶,意態閒適,笑咪咪的遞塊糕點給悅然,「大姐姐嘗嘗,名字雖叫豬油糕,其實並沒有豬油。」

  豬油糕潔白晶瑩,蔥香翠綠,糯軟潤濕,悅然嘗了一口,只覺油而不膩,軟韌可口,笑著稱讚了幾句。

  莫陶進來稟報,「太太打發人來送東西。」

  一名婆子進來,含笑見了禮,拿著一個小錦匣,說「太太說,原是前兒新得的時樣絹花,白放著可惜了,叫送來給姑娘戴。」

  悠然忙起身謝了,命莫連接了錦匣,又命莫陶「拿五串清錢給媽媽打酒吃。」

  婆子大喜,忙趴下磕頭謝賞,「倒讓姑娘破費,謝姑娘賞。」

  婆子眉開眼笑的走了,悠然拿絹花給悅然看,笑著說,「真好看。太太管著這麼大一個家,每日多少事要忙,還記著送絹花給我們,也就是太太這樣能幹又心善的,換個人,不知道怎麼樣呢。」

  悅然看著絹花笑道,「是成國公府送來的,樣子雖不多新鮮,做工卻精緻。妹妹喜歡就好。」

  悠然和悅然說著閒話,把郭嬤嬤晾在一邊。

  郭嬤嬤又氣又急,待要發作,卻無人理會她;待要走,看那婆子得賞錢,眼饞的很,卻是捨不得走,直把一張老臉憋的通紅。

  悠然看在眼裡,心中暗笑,實在不願看她的醜態,想著也是時候把這老貨打發走了,揚聲叫莫連,「拿個荷包過來。」

  莫連會意,拿了一個金銀絲繡芙蓉花荷包過來,悠然笑著打發郭嬤嬤走,「勞嬤嬤來看我,這個荷包嬤嬤拿去給小孫子頑吧。莫連,送嬤嬤出去。」

  郭嬤嬤聽悠然攆人的口氣臉上有些掛不住,卻看到荷包精美華麗,已是眼前一亮,拿到手裡只覺沉甸甸的,心中大喜,樂的無可無不可,「怎好讓姑娘破費」。咧開了嘴笑著,由著莫連拉出去了。

  悅然看著郭嬤嬤走了,歎了一口氣。「五妹妹不知道,這是祖母親信,我們等閒不敢得罪她。」

  悠然不以為然,「怕什麼,咱們是姑娘,是嬌客。」

  「只怕在祖母心中,咱們不是嬌客,是賠錢貨。」悅然搖頭。

  「就算是賠錢貨好了,也賠不了她的。」悠然跟著搖頭。

  悅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悠然正色道「服侍長輩的人,咱們要敬著些,原是沒錯。只是究竟主是主,僕是僕,大姐姐將來到了長興侯府,也這樣將就這些老僕不成?長興侯府可是開國元勳,赫赫揚揚一百年下來,世僕不計其數,有臉面的也是不少,都這樣由著他們的性子,大姐姐豈不是會很辛苦?」

  悅然心中感動,抓過悠然的手握著,「傻孩子,做人哪有不辛苦的?好妹妹,你這都是為了姐姐好,姐姐都知道。不是親姐妹,也說不出這麼掏心窩子的話來。你放心,姐姐心裡有數。」

  悅然比悠然大七八歲,孟家沒發生變故前,她是孟賚和鍾氏抱在膝頭捧在掌上,無憂無慮長大的,後來家裡添了姨娘,添了庶妹,也不礙著她什麼,她還是孟家千嬌萬寵的大小姐。

  等到孟老太太從泰安老家入駐京城,帶來了三嬸胡氏和堂妹怡然,家裡一下子多了位老祖宗對她指手劃腳,多了位嬸娘對她評頭論足,多了位堂妹跟她搶東搶西,她又不願跟自己的母親傾訴:母親鍾氏的煩惱比她更多。

  雖然嬌養,卻是知書達禮的嫡長女,禮儀上從來是不錯的,對祖母孝順,對嬸娘恭敬,對堂妹友愛,悅然端莊自持善解人意的做著無懈可擊的孟家大姑娘,心中卻無比委屈憋悶。

  怡然只比她小一歲,女紅卻極好。那日母親在抱廈聽僕婦們回事,想管家而不能管家的三嬸心頭不忿,拿怡然的繡品和她的相比,把她譏笑了一番,「侄女兒繡的,知道的是荷花,不知道的以為是亂草呢。」祖母縱容的望著三嬸笑,怡然高昂著頭,興奮的小臉通紅,畢竟是才十歲的孩子,悅然眼淚都快流下來了,羞愧的無地自容。

  嫣然才五歲,愛嬌的依偎在老太太懷裡,笑嘻嘻的看熱鬧,安然陪著欣然在一邊玩的不亦樂乎,悠然一個人傻坐著,四處張望,見她要哭了,邁著小短腿跑到悅然面前,拉著悅然的衣襟搖晃著安慰她「大姐姐不哭」。一會兒安然也聽到了,拉著欣然過來,三個小蘿蔔頭一起哄姐姐。

  那日悅然大哭一場,三個小蘿蔔頭陪著她一起哭,孟賚下衙回府看到女兒們眼紅紅的樣子唬了一跳,得知原由後臉陰沉下來。

  把三個小女兒一一抱在懷裡疼了一番,又溫言撫慰大女兒,對老太太和胡氏,卻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轉日孟賚休沐,去尋了一位舊日同窗,托門路將悅然送入西山閨學。

  悅然想起當日小悠然惦起腳尖努力安慰自己的小模樣,心裡溫暖,「父親送回來的衣料、皮子、擺件兒、荷包,都是妹妹打點的吧?妹妹費心了。」

  悠然笑道,「這有什麼?還有呢,等父親親自跟姐姐說吧,後面給的才是實實在在有用的東西。」

  悅然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悠然拉著悅然,笑道,「姐姐是咱家嫡長女,這嫁妝可不能薄了,要厚厚的陪送,爹爹和太太才過意的去。姐姐沒聽說過嗎,閨女賠錢貨,不賠意不過。」

  「給我的多了,留給你們的就少了,你不怕呀?」悅然逗弄悠然。

  「錢就是泉,是流動的,水無常形,錢無常所,少可以變多,無可以變有。」悠然不以為意。魯迅就經常把錢寫成泉,錢今天在你這兒,明天不一定流去哪裡。

  「錢是小事,倒是去年在廣州,有位京城的貴介公子遠道來拜訪父親,妹妹一時好奇,在屏風後頭偷偷打量過這位貴公子。」

  悅然自然知道這位貴公子指的是哪位,不由紅了臉。

  「這位貴公子,人長的極是英武,又一身正氣,且出身名門,勉勉強強,能配上我姐姐。」悠然一本正經。

  「越發沒正經了。」悅然啐道。

  「妹妹不懂事,要姐姐教導我呢。」悠然笑道,「妹妹前幾日看世說賢媛篇,有個地方看不懂,要請教姐姐: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慎勿為好。姐姐說,為什麼要慎勿為好?」

  「慎勿為好?」悅然喃喃的重複,眼中有莫名的感動,「妹妹放心,姐姐心裡有數。」

  兩姐妹攜手出了好園,相視而笑。



第八章 父一而已

  「我不去!二房的家宴,咱們去湊什麼熱鬧!我才不去看人眼色呢!」孟府西側小院梨院的堂屋裡,黃梨木長案几旁兩個四出頭官帽椅,分別坐著胡氏和孟怡然,孟怡然低著頭做針錢,穿著家常半舊薄棉襖,秀麗的面龐上神色淡漠,口氣強硬中帶著不屑。

  胡氏妝容精緻,雨過天睛色織錦緞薄棉襖十分華貴,看著脂粉不施的女兒,皺著眉罵道,「死丫頭,你這是跟你娘說話呢?!越發慣的你不像樣子了!」

  怡然全不理會,自顧自繡著一朵折枝梅花,伸展的梅枝形如美人伸出纖手拈梅,枝上兩朵初放的綠萼梅花,簡潔而活潑,疏朗有致。

  外頭服侍的丫頭們靜悄悄的,一些聲響也無。

  胡氏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傻孩子,為你二伯接風的家宴,怎麼能不去?咱們孤兒寡母的,就靠著你祖母和你二伯呢。」

  「我才不靠他們!爹留給我有田有屋有鋪子,我不用靠別人!」怡然的自尊心被傷害了。為什麼要靠二伯?才不要!

  「傻孩子,靠你爹留的那幾個莊子鋪子,咱們日子哪能過的這麼舒坦?在這府裡,四季衣裳,時新首飾,點心茶水,丫頭使女,都是現成的,又月月有錢領,多少自在!若單憑咱們的家底兒,只怕你連件新衣裳都添不了!」

  胡氏咬著牙道,「你個傻子,沒見著你二伯帶回多少箱籠!那個小庶女跟著你二伯外放回來,出落的越發好了,又穿金戴銀的,竟比你這嫡女還強!你還不打點起精神來,好好拾掇了,到你二伯那兒噓寒問暖盡盡做侄女的本份,你倒在床上裝病不出來!出息了你!」

  想到二房流水一樣抬進來的箱籠,胡氏心疼的直歎氣,這得有多少好東西啊,都便宜二房那幫人了!

  表哥,本來應該是她的,這些,本來都應該是她的!

  胡氏越想越氣,奪過怡然手裡的錢線扔在一邊,厲聲對怡然喝道:「整日做女紅能有多大出息!收拾好了跟娘一起出去!要好好的,不然仔細你的皮!」

  怡然含淚搖頭,「娘,這不是咱們的家,咱們回自己家不好嗎?在泰安、在濟南咱們都有宅子,在濟南有兩家鋪子,在泰安有兩處莊子,在自己家多自在,做什麼要在這裡看人臉色?」

  胡氏看女兒哭的傷心,也有些心軟,輕撫著女兒的頭,拿出一方金銀線繡牡丹繭綢帕子為女兒拭淚,柔聲道,「怡兒,不是娘想賴在這兒,實在是咱們回泰安以後日子難過。泰安鄉下,守著片田過日子,一年收的租子也不過三五百兩,要日常嚼用,要養一家子,要支應族裡的人情往來,還要留你的嫁妝錢、娘的養老錢,哪裡能過好日子!兩個鋪子又不賺錢!你現在有兩個大丫頭,四個小丫頭服侍,有教養嬤嬤,有教女紅的師傅,讀書識字的師傅,要在泰安哪裡能夠!真回了泰安咱們要節衣縮食的過日子了,哪能像現在這樣,捨得穿織錦緞的衣服,用繭綢的帕子!」

  「我寧願粗茶淡飯荊衩布裙的過日子,也不願這般寄人籬下!」怡然搶過帕子自己擦著淚水,一臉的絕決。

  胡氏憐愛的看著女兒嬌美的小臉,伸手把她臉頰邊的一縷頭髮別到耳後,淒然道,「你以為只是吃的不好穿的不好嗎?你大伯在興縣任知縣,你二伯在京城,泰安族裡沒有咱們的近支,孤兒寡母的回去,你當日子是好過的?沒個男人支撐門戶,族人就算看在你大伯二伯面上不敢明著欺負咱們,那暗裡的氣能少的了?還不如在你二伯家裡,依著你祖母過日子,你祖母總能護住咱們娘兒倆。兒呀,你年紀小不懂事,你聽娘的沒錯。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娘難道沒有委屈?該忍的時候只能忍了,要怪只能怪你爹去的太早,留下咱們娘兒倆無依無靠。」

  怡然聽到「怪只怪你爹去的太早」,想起自己自幼失父,身世可憐,不由的伏在胡氏懷裡哭泣起來,胡氏也抱著女兒垂淚。

  良久,胡氏收了眼淚,強笑道,「我兒快別哭了,你爹爹泉下有知,看到我兒長成這花朵般的人才,必是歡喜的,等過幾日娘和祖母為你選一個好女婿,我兒風風光光的嫁了人,你爹爹才是含笑九泉呢。」

  怡然聞言苦笑,娘總是說要給自己選個好女婿,削尖了腦袋想高門大戶裡鑽,殊不知,哪個高門大戶的夫人太太,會讓兒子娶一個無父孤女,更何況就算父親仍健在,也是白身,自己憑什麼嫁入高門?

  女兒苦澀的笑容讓胡氏心中酸楚,忙執住女兒的雙手親親熱熱的安慰,「我兒這般人才,京中不知多少夫人太太想娶了做兒媳婦,我兒放心,不拘孫侍郎的四子,還是盧少卿的次孫,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不至辱沒了我的女兒。」

  怡然直想衝自己的娘翻白眼,那孫侍郎夫人不過是上門拜會孟老太太時誇了自己幾句,給了個玉鐲做見面禮,娘就開始想入非非了。孫侍郎的四子是孫家幼子,弱冠年紀已是舉人,大有才名,他的親娘孫侍郎夫人是世家大族錦州左氏嫡女,嫁的又是世代書香的京西孫氏嫡長子,一向眼高頂,幼子的婚事挑來揀去,但凡有一點不好的地方孫侍郎夫人都不肯點頭,能聘自己這樣的孤女做兒婦?真是做夢不醒!

  盧少卿的次孫就更別提了,盧家是開國功臣文孝公之後,世代簪纓,盧家少爺家族顯赫,人物風流,又有個郡主娘親,天潢貴胄,什麼樣的名門淑女娶不到?

  胡氏自顧自興興頭頭的盤算著,「孫侍郎的四子已是有了舉了功名,盧少卿的次孫只是個秀才,嗯,要說還是孫侍郎的四子更好些,再說孫夫人也喜歡你。」

  怡然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這些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想的人!

  「你這個二伯母,既是大家子出身就該有大家子的做派,只顧著自己閨女,侄女不聞不問的!你比悅然只小一歲,她可為你打算過?白叫了她一聲二伯母!」胡氏恨恨的道。

  怡然豁的坐起來,氣咻咻的道,「你總是拿我和悅然比,我和悅然能比嗎?悅然有個探花出身做著四品官的爹,我有嗎?悅然有個手握兵權的侯爺舅舅,我有嗎?悅然有個妝奩豐厚的娘,我有嗎?!」那年她不過是實話實說,悅然的繡工真的不好,招的悅然哭了一場,轉日二伯就把悅然送到西山閨學,西山閨學名師雲集,入學的都是名門貴女,這有爹的孩子就是不受氣啊,沒爹的能比嗎?

  「父一而已」,父親已經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氣急之下話原是說的狠了,看著氣的渾身發抖的胡氏,怡然心裡頗為後悔,任憑胡氏怒罵著,低下頭一言不發。

  胡氏罵一會兒,哭一會兒,自歎命苦,辛辛苦苦拉拔閨女長大了,閨女倒嫌棄起娘來!

  守在門外做著針線的大丫頭碧玉皺了皺眉,這對母女鬧的動靜也太大了些,唉,這樣的主子真難伺候。一陣微風吹過,風中雜著絲絲花香,碧玉一時有些悵然,來梨院已經兩年了,自己還有福氣再回太太的院子嗎?跟著三太太和怡大姑娘,能有什麼前途。

  凝神聽著屋裡的動靜,碧玉低下頭繼續做起針線。

  屋裡傳出斷斷續續的哭罵聲,依稀聽見「……還不全都是為了你……除了娘還有誰心疼你……」

  老是這一套,不煩嗎?碧玉搖頭。

  胡氏鬧過一會兒,平靜下來,想著自己只生她一個,跟她置什麼氣?不由心軟了,開始跟女兒推心置腹,「娘當初想過繼憲哥兒,無非是因為他生的極好極聰明,你二伯二伯母極疼愛他,吉安侯爺和太夫人也是心頭肉一般,他將來必有個好前程,有了他做嗣子,不只我老來有靠,我兒議親時身份也高貴些。誰知你二伯母竟然買通道士把他養在外祖家,讓娘的打算落了空,這女人真是蛇蠍心腸!」

  胡氏想起往事,恨鍾氏恨的咬牙切齒,若如願過繼了憲哥兒,怡然有一個這樣的兄弟護著,又何至於此!

  「過繼雖說要近支才好,也要人家親生父母情願才行。二伯母捨不得親生子,也是人之常情,娘就別怨了。好好教養宇哥兒是正經。」孟怡然勸道。

  「提起宇哥兒娘就生氣,病病歪歪的,讀書又不好,一樣是你二伯生的,怎麼宇哥兒就這麼沒出息!」胡氏氣不打一處來。

  「宇哥兒還小,慢慢教吧。」孟怡然又皺起眉來,誰家孩子是生下來什麼都會的,那都要父母師長慢慢教導!

  「今兒大喜的日子,他又病了!」胡氏恨恨,對這個嗣子,她著實不滿意。

  不會是和我一樣,也是裝病吧?孟怡然暗想。宇哥兒是二房親生子,過繼給了三房,卻還住在二房,他豈不是比自己更尷尬?二伯平日對宇哥兒極是客氣,卻不親熱,唉,都是過繼鬧的。

  「到底是娘老來的依靠,還是多疼他為好。」孟怡然深覺自己親娘對宇哥兒諸多挑剔。

  胡氏笑著搖手,「罷罷,不是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哪裡靠的住!娘還是好好為你打算吧。」

  孟怡然思量再三,咬著牙開口,「娘別心氣太高了,只要家風清正的人家,子弟爭氣的,貧寒些倒無妨。」

  孟怡然是個識實務的女子。

  胡氏像不認識一樣奇怪的看著她,「貧寒些無妨?我閨女這麼出挑,等閒人家的子弟可配不上!放著一個探花伯父,我閨女能嫁入寒門?真是笑話!怡兒不用管了,娘替你操心,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

  孟怡然還想再開口,被胡氏堵了回去,「哪有女孩兒家自己提婚事的?我都替你羞死了。」

  碧玉敲門進來,陪笑回道「太太打發人來問哥兒、姐兒可好了?若好了,請哥兒、姐兒和三太太一起到萱瑞堂赴家宴。」

  胡氏皺眉道「宇哥兒病了,讓他好生歇著。」

  胡氏命,「打水來,服侍姑娘梳洗」,碧玉忙命小丫頭打了兩盆水,服侍著胡氏和孟怡然梳洗,又拿出衣服首飾來細細挑選,打扮好了,碧玉和兩個小丫頭服侍著,母女兩個奔萱瑞堂而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8 PM

第九章 寸鐵殺人

  接風家宴是極其成功的:老太太慈祥可親,不只對一眾孫輩關懷有加,還體貼的免了兩個兒媳婦站規矩布菜;太太態度和煦,甚至對側席的妾室都給了笑臉;三太太滿面春風,席中每個人她都照顧到了;一眾姐妹更是舉止得體優雅,十分和諧。

  孟賚父子三人興致頗高,要了梨花白慢慢喝著,高談闊論著,女眷們說說笑笑著也喝了不少米酒、果子酒。

  直吃到已交四鼓,眾人方慢慢散去。

  接下來的幾日孟賚十分忙碌,親朋好友、舊日同僚、上司座師,少不得一一拜會。

  悠然歸置行李,收拾帳冊,禮單,倒也天天不閒著,好在這幾日內宅兩大巨頭孟老太太和鍾氏均不曾為難過她,姐姐妹妹們也不曾生事。只是某天午飯後孟老太太突然有了興致,午覺也不睡了,把鍾氏、胡氏和眾姐妹一起叫了過去,考較起眾姐妹的功課。

  知道她不會做女紅,臉色頓時十分難看。

  臉色難看,不看她,悠然低著頭裝老實,不理會欲發怒的孟老太太。

  「好!好!好!」孟老太太按捺不住的怒氣,咬牙切齒連說三個好字,「孟家的女兒,竟有連女紅都不會的,今兒我算見識了!你可真給孟家長臉!」

  孟老太太重重的拍案,鍾氏、胡氏和一眾姐妹都忙站起來,低著頭不敢說一句話。

  「老二家的,你教的好閨女!」孟老太太咄咄逼人。

  鍾氏低聲認錯「媳婦慚愧。」悠然不是她生的,教養責任卻是她的。

  悠然皺起眉頭,老太太一晌午飯要睡會兒午覺的,今兒午覺也不睡了,把女眷全召過來,悅然、怡然、嫣然、安然不過走了個過場,輪到她直接考她女紅如何,倒好像,知道她不會做女紅一樣。

  自己有什麼事惹到她了?悠然思忖著。

  這個時代的女性講究做女紅,可悠然實在不喜歡做,一直找借口躲避。剛穿過來的時候病歪歪的,當然什麼也做不了,病養好以後耍賴不學,黃馨是二十四孝老媽,凡事都由著她,孟賚的態度是字不能不練,書不能不讀,管家理事不能不學,女紅愛做當然好,不做也行。

  孟賚是很務實的態度,誰家的當家主母有功夫做針線?又不是用不起針線上的人。

  真是連針線上的人也用不起的人家,他也捨不得把閨女嫁過去。

  悅然向孟老太太陪笑道「五妹妹病了一場,這幾年又不在母親膝下教養,女紅生疏些也是有的。好在如今回家了,正可以慢慢教起來。」

  孟老太太板著臉不說話,悅然轉過身拉住悠然的手,柔聲說「五妹妹,以後姐姐教你,你慢慢學著做些,好不好?」

  悠然嘟著小嘴不說話,一雙大眼睛裡滿是委屈,悅然心疼的攬過她。

  嫣然和欣然低頭不語,她們兩個女紅也很差。

  怡然心裡犯酸,誰家女孩不學做針線,偏二伯家的女孩,除了安然,竟是沒一個精通的,反倒都讀書寫字,女孩家難道要考狀元不成?悠然只是個小庶女,學個針線還要人這麼哄著!

  怡然抿嘴笑道,「悠然妹妹都十一了,還什麼針線都不會呀。」一副惋惜的模樣。真可笑,這麼大了都不會做活!

  胡氏幸災樂禍的看著鍾氏受責備,悠然被笑話,樂呵呵的說,「你悅然姐姐要繡嫁妝,哪裡有空閒教你,倒是你怡姐姐,繡功是一等一的,就讓你怡姐姐教你吧。」

  怡然那個死板性子,真讓她教起來,夠這小丫頭吃一壺的。

  胡氏示威的看著鍾氏,一副你教不好閨女我替你教的嘴臉。

  鍾氏恨的牙癢癢。

  安然忖度著局勢,小心翼翼的開口,「五妹妹身子差,父親交待過讓五妹妹好生靜養,這學針線的事,倒不急,等五妹妹身子大好了,我和怡姐姐一起教,可使得?」

  安然是個謹慎的姑娘,心思縝密,女孩不會做女紅,說出來總歸不是好事,只好拿悠然身子差父親命她靜養這借口先遮蓋過去,總不能讓太太認了「教養不力」這個不是。

  「喲,五丫頭還身子差啊,瞧這小臉,嘖嘖,白裡透紅,紅蘋果一樣的。」胡氏不依不饒,糊弄誰呢?!就這小模樣,說身子不好誰信呀?

  安然不慌不忙,「三嬸嬸說的是。只是父親交待過我們姐妹不只一次,說五妹妹自掉到池塘後身子虧了,雖看著沒事,其實底子還是虛的,要好好將養。」

  胡氏聽到「掉到池塘裡」五個字,身子震了震,隨即定下心神,點著道「原來如此,五侄女倒要好生靜養,早日好了,莫讓長輩憂心。」

  孟老太太冷著臉吩咐,「五丫頭好生養著,待好了,可要好好學針線。」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這件事總算過去了。

  誰知悠然搖頭,「我不學。」

  孟老太太不能置信的看著她,「你說什麼?」

  大家這麼傾情出演了半天,她看了半天熱鬧,最後輕輕的三個字,我不學?

  悠然解釋,「我拿起針就頭疼,父親說身子要緊,既然我和針線這樣無緣,就不用學了。」

  孟老太太看著一臉天真的孟悠然,冷冷的說,「你老子回家,讓他即刻來見我!」

  「是!」悠然響亮的答應。

  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孟老太太氣結,命眾人散了,只留胡氏、嫣然服侍。

  一行人出了萱瑞堂,怡然眼光閃了閃,故作親熱的拉著悠然的手,語重心長,「悠然妹妹,祖母教你的都是好的,應當的,就算二伯也要講孝道聽祖母的,妹妹還是用心學女紅比較好。」

  鍾氏掃了怡然一眼,這個侄女,也是個沒眼色的,住在二房,還總是和二房的人過不去。

  「為什麼要學女紅呀?」悠然仰起頭,天真的問。

  「因為女人要三從四德,四德就是德、容、言、工,女紅是必學的。」怡然興沖沖的教導著。

  「哦,那三從是什麼呀?」悠然眨眨眼睛。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怡然答的十分流利。

  「在家從父?我是聽父親的話呀,父親讓我不用學針線的。可祖母要我學,那我是聽父親的,還是聽祖母的呢?嗯,我聽父親的,是在家從父,又不是在家從祖母。」悠然歪著頭,把自己心裡盤算的一五一十說出來。

  眾人聽了她這「在家從父,又不是在家從祖母」的話,都是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歪理?

  怡然急的面紅耳赤,「你胡說什麼?咱們自然是聽祖母的,二伯也要聽祖母的,要盡孝道。」

  「可姐姐你剛才說了女人要三從四德,三從裡說了夫死從子,那祖母要不要夫死從子?」悠然虛心討教。

  「可二伯也要講孝道啊。」怡然氣急敗壞。

  悠然笑咪咪的點頭,「姐姐說的是。」本朝以孝治天下,誰敢不講孝道?

  悅然拉過悠然,「瞧瞧,臉色這麼差,本就是長途跋涉才回家沒幾天,還不回去好好將養著?」

  悠然乖巧的「嗯」了一聲。

  安然和欣然也附和著,「快回去好生養著。」

  怡然看著她們姐妹幾個睜著眼睛說瞎話,氣的紅了眼睛。

  獨自回到梨院,想起自幼失父的苦,狠狠哭了一場。碧玉等勸了半天。

  孟賚拜會舊日同僚晚飯後才回,鍾氏早已著人在二門外迎著,接到正房,把今天的事情說了。

  孟賚皺眉「女兒沒嚇著吧?」

  鍾氏忙道「沒有,從始至終笑咪咪的。」

  孟賚沉吟片刻,溫言讓鍾氏先歇息,自己轉身去了萱瑞堂。

  面對孟老太太的責備和怒火,孟賚面無表情,緩緩開口道,「我從沒和老太太說過阿悠落水的事,今天,是非說不可了。」

  孟老太太身子僵了一下。

  悠然落水當天鐘氏帶著悅然欣然回了娘家,孟府內宅當家作主的只有她。兒子會不會為這個怨她?

  悠然醒來後忙著請大夫熬粥熬藥,孟賚寸步不離的守著女兒,鍾氏回家後又是一番忙亂,等到孟賚和鍾氏穩下來,查誰害悠然的時候,府裡死了兩個小丫頭,水更渾了。

  直到孟賚要外放,也沒查出頭緒,孟賚不放心悠然,不管不顧的帶著悠然赴任,一去就是三年。

  「那日,我早飯後去上衙,阿悠還在熟睡,小臉蛋紅撲撲的,我親了親她的小臉才出門」,孟賚的聲音十分平靜,卻令孟老太太莫名的心悸,「鍾氏那天要帶悅兒欣兒回娘家我是知道的,下了衙早早回到家,府裡亂成一團,雞飛狗跳,丫頭僕婦們亂吵吵的,說五姑娘掉池塘裡了。」

  孟賚臉上閃過一絲戾色,「數九寒天,池塘都結冰了,我閨女竟能掉進去!等我衝到池塘邊,只看見地上一個濕淥淥的小女孩,我閨女的小身子已是冰涼,人也沒氣兒了!」

  「阿悠身邊坐著她的親娘,癡癡愣愣的,已是傻了。」

  「我緊緊抱住阿悠,我不信,早起我還親過的小女兒,就這麼去了!」他那時不只抱著阿悠,還抱著黃馨,一大一小兩個,身子都是冰涼冰涼,一個已經沒氣兒了,一個已是半死人。

  悠然如果去了,愛女如命的黃馨也活不成。

  不知道抱了多久,慢慢的黃馨有了暖氣兒,眼神也沒有那麼呆傻,在他懷裡哭泣起來,不停喚著阿悠,乖女兒乖心肝的叫著;慢慢的阿悠的小身子也沒那麼涼,竟一點點暖了起來,竟動了動。

  天知道,阿悠在他懷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和黃馨是多麼驚喜若狂!

  「阿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女兒嬌養在膝下,能寵她幾日就寵她幾日,女紅不想學就先不學吧,孩子拿起針就頭疼,難道我做父親的捨得硬逼她?將來若有福氣,自然用不上,若沒有福氣,女紅再精又能怎樣?老太太放心,阿悠是個有福氣的,過了這一劫,將來必定順遂。」

  「讓外人知道孟家女兒連針線都沒摸過,究竟不好。」孟老太太還是反對。

  「針線做的好,才會對外人說;做的不好,有什麼好說的?自己人不說,外人如何知道?」孟賚微笑。他是官員,很明白說一套做一套是怎麼回事。

  「女孩不會針線怎麼行?」孟老太太遲疑著,「說婆家都沒法說。」

  「這個老太太放心,」孟賚胸有成竹,「西來庵高僧給阿悠批過命,阿悠將來必定嫁的好。」

  老太太皺眉道「夫婿兒女的貼身衣裳,總要自己親手做的。」

  孟賚微笑道「像我從沒穿過太太親手做的衣裳,不也好好的?」不止沒穿過老婆做的,也沒穿過老娘做的,孟老太太從沒為次子親手制過衣裳。

  孟老太太到底理虧,只好歎氣道,「你的閨女,你自己看著辦吧,別太嬌慣了,慣子如殺子。」

  「老太太放心,兒子省得。」麻煩解決,孟賚如釋重負。

  同一時間,梨院的東廂房。

  悶悶不樂的孟正宇看著悠然送來的象牙筆桿善璉湖筆,紫檀木盒裡名貴的端硯,還是悶悶不樂。

  這麼名貴的筆,這麼名貴的硯,有什麼用,他又不喜歡讀書!他就喜歡生病,躺在床上,誰也不用理。

  孟悠然無比同情孟正宇,這是個苦逼的孩子,都十一歲了胡氏也不讓他搬出內院,把他管的死死的,好吧,如果她是他,可能她也要生病。

  「宇哥兒,姐姐給你講個故事吧。」孟悠然笑著說。

  「嗯。」孟正宇無可無不可。

  「大慧宗杲有一個弟子,很用功但是很笨,始終不能悟道,嗯,咱們就叫他笨弟子吧,大慧宗杲的大弟子心地很善良,看見師弟這樣就想幫他,陪他一起出遊悟道。笨弟子聽見大師兄這麼說很高興,師兄弟兩人就出發了。路上,大弟子對笨弟子說,『我會盡我所能幫你,但有五件事情我不能替你做,我不能替你吃飯,不能替你睡覺,不能替你呼吸,不能替你排泄,還有你那個軀殼,我不能替你背著他在路上走』,笨弟子聽了,若有所悟。等到師兄弟出遊回山,大慧宗杲看到笨弟子高興的說『這個人脫胎換骨了!』宇哥兒,沒有人能替你背負你的軀殼,任何人最終能靠的,是他自己。」

  「沒有人能替你背負你的軀殼」,孟正宇回想著這句話,嘴上卻道,「我又沒想著靠誰,沒爹的孩子,不靠自己還能靠誰?」

  耿耿於懷的還是這件事。

  孟悠然歎口氣,道「宇哥兒,你畢竟是個男子,只要書讀好了,考了科舉,將來便會海闊天空。」

  「科舉容易嗎?八股文什麼的,很煩。」孟正宇嘟囔著。

  「八股文若做的好,隨你做什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你先把王守溪的稿子背的滾瓜爛熟再說。」孟悠然微笑,「大慧宗杲有句名言,連朱子都欣賞的,『弄一車兵器,不是殺人手段;我有寸鐵,便可殺人。』宇哥兒,你要學會寸鐵殺人。」

  原本瘦弱的少年,突然有了精神頭,「是他讓你告訴我的嗎?」

  孟悠然怔了怔,誠懇的說,「他很惦記你,幫你請了好先生,這幾日就到府了,只盼你學業有成。」

  孟正宇眼睛亮晶晶的,笑著點了點頭。



第十章 餓了吃飯

  「老太太晚飯沒用,餓了吧?」盧嬤嬤端著官窯脫胎填白瓷碗,裡面盛著金絲棗粥。

  「不餓,放下吧。」孟老太太沒什麼精神。

  她今晚賭氣沒吃晚飯,誰知孟賚跟不知道似的,進來單刀直入說悠然的事。

  更加不想吃了。

  盧嬤嬤看孟老太太臉色不好,不敢多說,只在一旁侍立。

  孟老太太上了床,卻不睡,只呆呆的坐著。

  「老太太,早點兒歇著吧。」盧嬤嬤見孟老太太獨自一人在床上坐了良久,忍不住勸道。

  孟老太太坐在黃花梨雕福字帶門圍六柱架子床上,沒有一絲睡意,搖搖著歎了口氣,「哪裡睡的著?」

  盧嬤嬤是打小服侍孟老太太的貼身侍女,陪嫁過來後嫁了孟家的莊頭盧全,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本來她可以在莊子裡含飴弄孫,卻是擔心孟老太太在京城沒有貼心的人服侍,依舊跟了來。

  盧嬤嬤是個實心眼的好人,對人一根筋的好到底,對老太太忠心了幾十年,卻也是個實在人,老太太做的事,她常常不明白,今天尤其不明白。

  二老爺是個孝順的,二太太侯府嫡女出身,原是嬌貴了些,卻不曾在老太太面前失了禮數,一家人晨昏定省,承歡膝下是不必說,請老太太住了孟宅最大最好的院子,屋子裡一色黃花梨木的傢俱,各種貴重的擺件兒,四季衣裳、首飾都是上上份的,飯食上更是沒的說,南北各色精緻菜餚寫了水牌轉著吃。

  服侍的人有兩個嬤嬤,四個大丫頭,八個小丫頭,又有做粗使的丫頭婆子使喚,老太太這日子,可說是過的極順心,就算五姑娘不聽老太太說,那還是個孩子,粉粉嫩嫩的,小模樣實在招人疼,慢慢教不就行了?這親祖孫,老太太還真的生氣不成?

  「老爺飽讀聖賢書,做官又得法,老太太正可以頤養天年,閒時逗逗孫子孫女玩耍,豈不甚好?」盧嬤嬤陪笑開解。

  孟老太太苦笑,「你不明白。」

  孟老太太愛重長子,疼愛麼兒,唯獨忽視夾在中間的二兒子。老二從小最不受寵,也最不聽話,偏偏長大後,老二反是弟兄三人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玉樹臨風的探花郎,又娶了侯府嫡女,更是前途無量,這個二兒子,不是她能掌控的。

  最疼愛的幼子已是亡故了,長子孟贇在偏遠小縣山縣做個從七品縣令,事多劇繁,民窮而好鬥,賦稅不易收,長子素來忠厚老實,大兒媳婦又是個沒腳蟹,大房一家靠不著老大的俸祿,倒是靠著泰安的莊子收上田租過日子。

  這日子,能不緊巴?

  「也不知寬哥兒和蔚姐兒過的什麼日子。」孟老太太一陣陣揪心。

  盧嬤嬤有些愕然,大老爺子嗣上有些艱難,成親第五年上才得了寬哥兒,寬哥兒倒和二房的宣哥兒一年生,只大了宣哥兒幾個月,如今也二十了;蔚姐兒,好像和三姑娘嫣然差不多大,寬哥兒和蔚姐兒不是跟著大老爺大太太在任上嗎?這跟著自己親爹娘,日子還能差了?

  「哥兒姐兒跟著親爹娘,必是好的。」盧嬤嬤實話實說。

  孟老太太搖頭,「老大俸祿微薄,泰安的莊子年成又不好,只怕寬哥兒蔚姐兒,吃不好穿不好,唉,要是老大的日子能過成老二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老大多孝順,對自己言聽計從,今日這事,若換了老大,見自己動了氣,早就跪下磕頭請罪求娘親息怒了,哪會像老二,直著脖子跟自己強嘴?

  「寬哥兒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可惜在那偏僻小地方沒有好老師,現在只是個秀才,若是能到京城拜在名師門下,怕不中了舉人進士?」孟老太太對孫子都是疼愛的,孟正宣兩年前中舉人時她也極高興,卻還是可惜孟正寬沒有一起中舉,在她看來孟正寬是孟家長房長孫,是最優秀的,只是吃虧不像孟正宣一樣在京城有名師教導。

  「大姑娘婚期就快到了,到時大太太必會帶著哥兒姐兒過來,老太太可要和孫子孫女好好親近親近。」盧嬤嬤笑著說。

  孟老太太臉上有了笑意,「可不是,算著他們也快該到了。」

  「等到寬哥兒娶了媳婦,老太太就等著抱重孫子吧。」盧嬤嬤湊趣兒。

  孟老太太皺眉道,「孟家就是這條家規不好,定要男子二十以後方能成婚,女子十八歲以後方能出嫁。」

  「聽說寧晉季氏的家規更是奇怪呢,竟規定族中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是真的嗎?」盧嬤嬤覺的兩相比較,孟家的婚嫁年齡還是挺合理的。

  孟老太太點了點頭,諷刺的笑了一笑,寧晉季氏?鍾氏的娘,不就是出身寧晉季氏?什麼世家大族,什麼詩禮傳家,吹的嚇死人,其實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吉安侯府的太夫人,也沒看出有什麼好來。

  「是真的啊,那男子三十歲還討的到媳婦啊,女子二十歲還能嫁出去?」盧嬤嬤問的興致勃勃。要知道很多女子可是及笄不久就嫁人的,二十歲,真是老姑娘了。

  「能,真能,寧晉季氏男女都不愁婚嫁。」孟老太太雖不服氣,卻也不能不承認事實。

  事實是,想嫁進寧晉季氏的女子很多。寧晉季氏前兩代家主,都位至閣臣,士林人望極高,桃李滿天下;都終身只有一位妻子,不立妾侍,不納通房,潔身自好,寧晉季氏家風如此清正,家族如此顯赫,族中男子自然頗受青睞,更何況三十歲的男子正值壯年,性情已定,功業已經建立,正是良配。

  寧晉季氏的女兒行情也不錯,無他,父母都出身名門望族,女兒教養好。二十歲並不算太大,京城貴女,本就是十八歲以後才出嫁的多。

  誰家嬌貴的女兒,捨得十四五歲就嫁出去?還正長身子呢!

  「等大太太到府了,老太太可要和大太太好生合計合計,好好的給寬哥兒挑個媳婦才好。」盧嬤嬤熱心的建議。

  「寬哥兒的媳婦是長孫長婦,可要好好挑挑。」說起自己的孫子,孟老太太興致頗高。

  「要說宣哥兒年齡也到了,怎麼二老爺二太太沒有給他相看媳婦的意思?」看孟老太太心情好轉,八卦因子發作,盧嬤嬤終於問出了她一直好奇的問題。

  孟老太太臉色沉下來,「宣哥兒跟他老子一樣,要中了進士以後才說親。」

  老二年輕的時候就是這麼倔,當年老二剛中舉人的時候多少好人家來說親,老二都不願意,一定要中了進士以後再說,結果還真讓他中了。

  不只中了,還是一甲第三人。

  也是孟家的榮耀。

  如果是老大該多好,有個對自己百依百順的探花兒子。

  老二,也不是不孝順,只是他主意太大。

  偏孟老太爺事事贊同他。

  想起孟賚剛娶鍾氏的情形,孟老太太恨的牙癢癢。鍾氏進門時十里紅妝,把婆婆、妯娌都比的黯然無光,稍讓鍾氏受些氣,就迎來孟老太爺警告的目光。

  要留下鍾氏服侍公婆,讓丫頭陪孟賚回京,被孟老太爺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留下兒媳婦服侍公婆,兒子一個人回京,哪裡來的子嗣?」

  「帶丫頭去服侍兒子呀。」孟老太太弱弱的嘟囔。

  「丫頭能生孩子?孟家家規四十無子方可納妾,我看你是把我孟家家規不放在眼裡。」孟老太爺拂袖而去。

  那一刻,孟老太太真的寧願沒有丈夫,沒有丈夫,她就可以逞婆婆的威風了。可是她有丈夫,只能聽丈夫的,眼睜睜看著鍾氏一臉幸福的跟著老二回了京城。

  現在,沒有丈夫了,終於沒有人再壓在自己頭上了。

  「老二去了哪兒?」孟老太太問道。

  盧嬤嬤遲疑著,「老爺該是回了正房。」

  夫妻分別了三年,孟賚帶著妾侍庶女上任,鍾氏留在京城侍奉婆母,教養子女,於情於理孟賚回府後都應宿在正房。

  孟老太太皺了眉頭,分別三年的還有丁姨娘,也該去看看才是,不過算了,兒子房裡的事,做娘的也沒法深管。

  想管也未必管得了。

  盧嬤嬤燃了安息香,服侍孟老太太睡下。

  「老爺回來了。」守在門外的小丫頭稟報著。

  鍾氏忙起身迎過來,看孟賚神情安寧,放了心。

  「五丫頭的事,委屈太太了。」孟賚溫和的說。

  鍾氏忙笑道,「快別這麼說,有什麼委屈的。」

  孟賚解釋,「我知道是有些嬌慣五丫頭,只是失而復得的女兒,我……」

  鍾氏忙接過孟賚的話,「這是自然,五丫頭落水之後身子虧了,要好好將養才行,不論學什麼要緊的,也要等孩子身子好了再說。」

  當日她帶欣然悅然回了娘家,那段時間,她回娘家的次數太多了些,要說起來,也不是不心虛的。

  娘說的對,再怎麼受寵,不過是一個庶女,不過養幾年,將來也只費的一副妝奩,何必因為計較她而失去丈夫的歡心。

  孟賚溫柔的把她攬在懷裡,輕輕親了下,「好太太。」

  鍾氏面紅心熱,軟軟的癱倒在丈夫懷裡。

  翌日早起,鍾氏服侍孟賚穿衣,一臉嬌羞,昨晚兩人溫存纏綿半夜,直至筋疲力盡孟賚才抱著她沉沉睡去,夢中還喃喃的叫她「寶貝」,就是新婚時,他也沒有這般叫過自己呢,也沒有這麼……好。

  鍾氏臉上蕩漾的春意,嘴角迷離的笑意,眾人都看在眼裡,丁姨娘心中嫉恨不已,老爺回府這幾日夜夜都宿在正房,她天天一大早趕過來服侍太太,想趁機見見老爺,攢了三年的私房話想跟老爺說,無奈要嘛見不到,要嘛見到了,老爺卻看都不看她一眼。該怎麼辦?丁姨娘轉著念頭。

  杜姨娘和黃姨娘卻是各鬆了一口氣,太太高興了,她們的日子便好過些。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9 PM

第十一章 吾豈匏瓜也哉

  「姑娘,剛做好的點心,您嘗嘗。」

  小丫頭白果端著個紅色瑪瑙盤子進來,盤子上放著一碟玫瑰芸豆卷。

  那碟子糕點異常精緻,每塊只有一口那麼大,白白嫩嫩的很是可愛,悠然看的有趣,忍不住取過一塊放口中,香甜鬆軟的芸豆沙一碰到舌尖已經融開,裹著的玫瑰醬厚郁的玫瑰花香,獨特的酸甜,令人回味不已。

  悠然享受的瞇了瞇眼睛,「是水杉做的吧?手藝越發好了。」

  白果笑著道,「是水杉姐姐做的,用了平陰玫瑰呢,怪不得姑娘說好。」

  濟南平陰盛產玫瑰,玫瑰花大色艷、香氣濃郁,最是純正持久,孟家在平陰有一處玫瑰園,玫瑰醬自是常年不缺。

  提到平陰玫瑰,悠然忽想起前世在一家私房菜館看到的橫幅「吃心不改」,不由粲然一笑,左傳上不也有句「唯食忘憂」!

  「跟水杉說,晚飯拿玫瑰醬和蘋果絲一起掛麵糊油炸做個玫瑰丸子,再拿御田粳米煮個玫瑰粥,讓她看著配幾樣清淡小菜。」悠然興致勃勃的吩咐道。

  「是!」白果響亮的答應,眼睛笑的彎彎的,姑娘對玫瑰花真是情有獨鍾,一張臉也像玫瑰花一樣嬌艷。

  快到晚飯時分,太太房裡的丫頭碧桃過來傳話:太太命各位姑娘到正房去用晚飯。

  悠然忙站起來笑著讓坐,命小丫頭倒茶拿點心,碧桃抿嘴笑道,「謝五姑娘,還要去四姑娘處傳話,改日再領吧。」

  悠然見狀也不多客氣,沖莫連使了個眼色,莫連早已拿了一個精緻的荷包在手裡,送碧桃出來,將荷包塞在碧桃手裡,碧桃推讓一番,見四下無人,湊近莫連低聲笑道,「老爺今兒回來的早,看樣子高興的很,太太也一臉喜色,叫五姑娘只管放心去便是。」

  莫連忙謝了碧桃,殷慇勤勤的送出好園。

  悠然看著剛炸出來的玫瑰丸子垂涎三尺,任莫連催促著,還是吃了幾個才依依不捨意猶未盡的出門。

  莫連皺著眉頭,姑娘真是越來越懶散了,外放時還不打緊,這回府了就該勤謹起來才是,老太太和太太,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

  回頭好好勸勸姑娘,姑娘通情達理,該是能聽勸的;若姑娘不肯聽?莫連咬咬牙,只好去回老爺了。老爺既把姑娘交給自己,總要盡心服侍才好。

  這頓晚飯吃的很是開心,碗碟精美,菜式精緻,小丫頭來往穿梭服侍的很周到體貼,孟賚和鍾氏滿面春風,一眾姐妹笑語晏晏。

  三姑娘嫣然撇一眼悠然,又飛快移開目光,暗想:爹爹疼她也就罷了,到底這三年父親跟前只有她一個;太太居然也對她格外和顏悅色,為什麼?

  悠然一邊埋頭苦吃,一邊想著:有什麼好事讓這兩夫妻如此開懷?難不成,是孟賚陞官了?這才回京沒十天,也太快了吧?

  飯畢,漱了口,眾人移至東側間,丫頭捧了茶上來,一家人閒坐聊天。

  「離的太遠了,上學很辛苦。」六姑娘欣然見孟賚心情很好的樣子,膽子大了起來,忍不住抱怨道。

  三姑娘嫣然心中暗恨,欣然是去成國公府上閨學,學中七八名同窗,出身不是公府就是侯府伯府,都是成國公府的親戚,不管能學到多少道理,也能結交一幫名門貴女做手帕交不是?自己做夢都想上的閨學,人家嫌累不想上!雖然嫡庶有別,也是一個爹生的,竟不公平至此!

  鍾氏溺愛的看了眼欣然,小姑娘嘟著嘴撒嬌的樣子很可愛,轉頭沖孟賚笑道,「咱家離成國公府不近,若上學六丫頭卯時就要起床,每五日才能休一日,是辛苦了些。」

  孟賚沉下臉訓斥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小小年紀一點也不能吃,要你何用?!」

  欣然唬了一跳,忙站起來,低頭認錯,「爹爹我錯了,以後不敢了。」

  眾姐妹也站起來陪不是,孟家風俗如此,兄弟姐妹一人有錯,即是眾人有錯。

  鍾氏心疼的看著小女兒,又轉頭看看丈夫,欲言又止。

  孟賚臉色稍霽,溫言道,「知道就好,都坐下說話吧。」

  「為父外放這三年,你們姐妹的課業也沒有考較過,不知你們學的如何?」孟賚皺眉道。

  嫣然聞言大喜,她一向自詡為飽讀詩書!忙站起來恭恭敬敬的回道,「回父親,女兒學了女四書、女論語,還讀過不少漢賦、唐詩、宋詞。」

  孟賚溫和的說,「讀書多是好事,只是禮儀上要時刻留心,現有你大姐姐在,你逾越了。」

  嫣然一驚,太急於在父親面前表現了,竟忘了長幼有序!忙認錯,「長幼有序,嫣然逾越了。」

  孟賚頷首微笑,「以後留心就好。」

  悅然是長女,幼時課業是孟賚親授,又是即將出嫁的姑娘,自然不用考較課業;悠然這幾年的功課孟賚自是清楚;安然和欣然一樣,都是只讀了女四書和女論語。

  孟賚沉吟片刻,「你們姐妹幾個,還是要跟著先生讀書才好,雖不用做滿腹經綸的才女,卻也要明理懂事才行。為父這就修書一封,托藍山長替你們尋個好先生。」

  悅然喜道,「藍山長是白麓書院的山長,教書育人幾十年,德高望重,托他尋先生,定能尋好的。幾位妹妹可有福了。」

  孟賚看著欣然笑,「如此,在自己家裡上學,六丫頭也不用那麼辛苦。」

  欣然一喜,原來父親還是疼愛她的,趕忙笑咪咪的點頭表示贊同。

  鍾氏也是心中高興,欣然最小,當初懷欣然的時候,日擔心夜擔心,怕生一個兒子出來又被老太太和三房的胡氏惦記上,待生出來是一個粉粉嫩嫩的女孩,總算輕了口氣,對欣然很是疼愛,欣然的性子不免嬌縱了些,怕丈夫責怪,今見丈夫對小女兒也如此疼愛,大是放心。

  請先生,怕也是為了孟正宇。悠然暗想。

  一家人興興頭頭說了很久放散,孟賚命丫頭婆子好生送姑娘們回去,獨留下了悠然。

  孟賚笑著對悠然說,「太太要賞你。」

  悠然眨著大眼睛,「哦?」一副迷惘的樣子。

  鍾氏看著她這個呆樣子忍不住笑,「這孩子,精明時極精明,呆時也極呆。」

  「你整理好的帳本,地契,銀票,太太都看了,誇你呢。為父向來不理這些,多虧有你。」孟賚道。

  悠然滿臉謙虛,「都是帳房記的好。女兒沒什麼功勞。」

  連自己的首飾,悠然都造了冊,把單子交給鍾氏,三年下來攢了兩百多件首飾,無他,應酬往來,孟賚只有一個女兒出席,不給她給誰?

  鍾氏想起一張張的銀票,廣州的甘蔗田,織坊,糖廠,飯鋪子,笑容滿面,這些拿出一半給大女兒添嫁妝,長興侯府祖籍在廣州,有這些產業做陪嫁,女兒多有面子!這個五丫頭,理財上倒是有一手!

  又誇了悠然幾句,賞了幾樣時新首飾,鍾氏進去歇息了。屋裡只有父女二人。

  「爹爹高昇到了哪裡?」悠然笑咪咪的問。

  孟賚大笑,「這小丫頭,真是鬼精靈。」

  還用說嗎,看你樂的這個樣子,悠然心裡嘀咕。

  孟賚得意的說,「是光祿寺卿。」

  悠然睜大了眼睛,光祿寺管宴享,可是個肥差,光祿寺卿,從三品,又陞官了!

  這科班出身的,就是不一樣啊。

  悠然驚訝至極的神情取悅了孟賚,他笑的更加開心。

  三姑娘嫣然回到自己的院子,進了屋,卻看到丁姨娘悠閒的坐在榻上等她。

  嫣然沉下臉來,誰許她進來的?她不想見這個做妾的生母!明明是好人家的女兒,明明能嫁做正室,偏偏要做妾!害的她成了身份尷尬的庶女!

  丁姨娘望著女兒溫柔的笑了笑,「三姑娘別罰下人,是我逼她們的。我有些話,要和三姑娘說。」

  「姨娘有話就快說吧。」嫣然冷冷的。

  看著女兒冷淡又不耐煩的樣子,丁姨娘很心痛,「我沒出息連累了三姑娘,三姑娘怨我,我知道,只是我到底是三姑娘的生母,姑娘也該替我想想。」

  「我替你想?那誰替我想?你自己放著正室不做要做妾,害的我這樣,你還有臉說?!」嫣然壓抑已久的憤怒爆發出來。

  「放著正室不做要做妾?」丁姨娘喃喃著,滿腹辛酸,「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正室?是個比我大十幾歲的男人!是個鄉間的腐儒!連自己的妻兒都養不活!」

  丁姨娘眼圈紅了紅,卻不想在女兒面前哭泣,忍住淚水,強笑道,「姑娘你是孟家的庶女,卻好歹衣食無憂,我是丁家的庶女,從小連飯都吃不安穩!丁家的當家主母,就是老太太的親妹妹,極是厲害,待庶女十分刻薄,我從小過的日子,也不提了,長大了她要把我嫁給人做填房,就為了省一副妝奩!」

  嫣然半信半疑,「怎麼我從未聽說過?」

  「姑娘以前年齡小,我不敢跟姑娘說這些。如今姑娘一日大似一日,有些話不得不講。姑娘,我是你的親娘啊,不會害你的,你為什麼躲著我不見我?」丁姨娘情真意切。

  嫣然呆了呆,歎了口氣,「罷了,這就是我的命,我怪姨娘有什麼用?說到底我是姨娘生的。」

  「姑娘,任是不信誰,也不能不信親娘,親娘是不會害你的,只會一心一意為你著想。姑娘,我在丁家做庶女雖說艱難,卻也學了不少手段,總要想辦法幫著姑娘才是。」丁姨娘雄心勃勃,她這輩子已然如此了,嫣然不能走她的老路!不能任由太太把她的閨女隨意配了人!

  她的嫣然,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孩,應該過最幸福的生活。

  「姑娘,你信姨娘,姨娘一定讓你如願以償。」丁姨娘微笑道,那笑容如此自信,使得相貌平平的她,綻放出異樣的光彩,嫣然望著這樣的丁姨娘,怔怔的出神。



第十二章 己所不欲

  「獨留下了五姑娘?」丁姨娘跟嫣然確認。

  「嗯。」嫣然點頭。

  丁姨娘凝神想了一會兒,「姑娘,這些日你只和五姑娘客客氣氣的,千萬別和她對上了。」

  嫣然不服氣的說,「為什麼呀?老太太又不喜歡她,我擠兌她,老太太只有高興的。」

  「可老爺和太太現在都喜歡她!」丁姨娘暗暗歎了口氣,女兒到底是老太太養大的,心裡只有老太太,這樣太太如何能喜歡?太太不帶嫣然出門會客,夫人太太們如何會知道孟家有位才貌雙全的三小姐?

  庶女,最怕的就是嫡母給圈在家裡,不能出來交際應酬,沒有朋友,不為人知,到了年齡嫡母隨意指個婚事,一副薄薄的妝奩給打發掉。嫡母既不費事又得了好名聲,庶女的苦根本無處去訴。

  老太太疼三姑娘,又怎樣呢?恐怕太太隨意指的婚事,也比老太太費心思尋來的婚事要強些。要指望著老太太,只能嫁給泰安的鄉下人,京城這些貴婦,上孟宅做客雖然也要拜會老太太,那都是面子情兒,有真交情的是太太。

  嫣然想尋個好婆家,過好日子,還是要靠太太。自己進門本就尷尬,嫣然剛生下來又被老太太抱走,自己無奈之下只有事事聽從老太太,沒少給太太上眼藥,太太怎能不記恨自己,又怎會理睬嫣然?

  「我只比欣然大兩歲,太太哪有功夫理會我?」嫣然發愁。

  「姑娘今年十三歲,這一兩年裡先冷眼相看著,等及笄前後定下來,再有一年來來回回的過禮,算來,也就是三年功夫。三年,到時六姑娘才十四歲,礙不著什麼。」丁姨娘仔細盤算著。

  「姨娘糊塗了!孟家女兒十八歲以後才出閣。」嫣然不耐煩的白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苦笑,遲疑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低聲道,「滿十八歲才出閣的,那是嫡女。庶女不在此列。」

  嫣然吃了一驚,「什麼?!」

  嫡庶有別她是知道的,但是,連成親的年齡都有區分?

  丁姨娘困難的開口,「孟家家規,孟氏嫡女滿十八歲後方許出閣。沒提到庶女。族裡十六叔有個丫頭生的庶女,還沒及笄就嫁人了。」

  嫣然咬緊了嘴唇。

  丁姨娘心如刀絞,忙安慰女兒道,「十六歲成親最好,年輕嬌嫩的像花苞,更得丈夫歡心,十八歲都是老姑娘了呢。」

  嫣然紅了眼圈,「這樣自欺欺人有什麼意思,明明就是身為庶女被人嫌棄至此。」

  丁姨娘輕輕撫著嫣然的頭頂,緩緩的道,「就是因為庶女難為,想不任人搓園揉扁,就要自己拿定主意才是。」

  「能拿什麼主意?人為刀俎而我為魚肉,任人宰割罷了。」嫣然賭氣道。

  「姑娘萬不可如此!」丁姨娘急了,「女人一生有兩次投胎,第一次投胎姑娘時運不好,托生到我這沒用的肚子裡,成親就是女人第二次投胎,這第二次投胎可一定要選好了,大意不得!」

  「老太太不頂用,太太不待見我,能有什麼辦法?」嫣然直覺的無路可走。

  「姑娘忘了,還有老爺呀。」丁姨娘提醒。

  「爹爹哪會管內宅的事?都是太太做主,況且,」嫣然遲疑了一下,「爹爹這次回來,好似對我很冷淡。」

  丁姨娘氣一陣陣上湧,那蛇蠍心腸的無恥婦人做了下作的事,卻讓嫣然受了連累。

  「內宅的事老爺可以不管,姑娘的婚事卻要聽父母之命,不是太太一個人說了算的。至於老爺對姑娘冷淡,無非是五姑娘落水的事。」丁姨娘淡淡的說。

  「又不是我做的,我只不過……」嫣然衝口說了出來,話說了一半卻已受驚似的摀住了嘴。

  她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什麼也沒有做,只不過看著不管而已。」丁姨娘眼神冷冷的。

  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女兒,什麼光也沒沾上,先把自己掉坑裡了。

  自己若像她這樣,當年在丁家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嫣然惶急的快哭了,「爹爹定是知道了,怎麼辦?」

  孟賚探花出身,文才自是不凡,嫣然投其所好,不只經史子集,連詩詞歌賦也多有涉獵,這般用功,一為搏個才女之名提高身價,一為討好孟賚。

  孟賚若知道她眼睜睜看著悠然掉下冰苦窟窿,冷眼旁觀,無動於衷,會如何看她?

  嫣然害怕的臉色慘白。

  丁姨娘長歎一聲,將嫣然攬在懷裡,輕輕拍著,「姑娘放心,老爺若是知道了,必是已查清整個事情,如此倒不必怕。那設計五姑娘的人才應該怕。」

  「也不知是誰這麼狠心要五妹妹的命,真讓人害怕。」嫣然縮在丁姨娘懷裡,怕的發抖。

  丁姨娘心痛女兒,抱著好一通哄勸,待嫣然好了些,她扶起懷中的女兒,正視著女兒的小臉,溫柔的、慢慢的、語氣堅定的說,「姑娘記住,當時姑娘遠遠的看著五姑娘一個人在冰上哭,想過去哄她,不想快走到時,五姑娘突然滑了一腳掉進冰裡,姑娘年紀小,嚇傻了,嚇的連動不會動,不知過了多久,姑娘自己都凍僵了,以後的事姑娘都不知道。姑娘一定要牢記。」

  「嚇傻了?嚇的不會動?」嫣然喃喃著,「爹爹會相信嗎?」

  「他會信的,他會信自己的孩子。」丁姨娘聲音柔柔的,嫣然只覺她的聲音極好聽,讓人聽到後不自禁的信服,「若將來東窗事發,姑娘切記一定這麼說。若沒人問起,姑娘就當沒事人一樣。老爺是個有成算的人,姑娘,你只要表現的賢良淑德,孝敬長輩,友愛姐妹,慢慢的老爺一定會喜歡你,你的前程就有了。若真要對付哪個人,一定要先隱忍,時機到時一擊致命。萬不可逞一時意氣,平白豎敵,姑娘切記。」

  嫣然一臉沮喪,「我誰也不想對付,我只想祖母、爹爹、太太、姨娘都疼我,替我著想。」

  「哦?」丁姨娘微笑道,「既如此,姑娘為何使小丫頭去五姑娘院裡探聽消息,知道五姑娘不會做針線就獻寶似的趕緊告訴老太太去。」

  嫣然猛的抬頭,緊盯著丁姨娘,滿臉驚訝,她怎麼會知道是自己告的狀?難道她在自己院子裡安置有人?

  「我本是詐你的,可你的表情告訴我,我沒有猜錯。」丁姨娘緩緩的說,眼睛裡全是失望。「姑娘做這樣的事有何好處?損人不利己。」

  「我就是不服氣悠然為什麼那麼受寵,同樣是庶女,爹爹那麼疼愛她!我就想看她被老太太訓斥,就想看她倒霉。」嫣然毫不掩飾的嫉妒和恨。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悠然有那般經歷,你爹爹多疼她是人之常情。」丁姨娘耐心的開解,「姑娘告了這一狀,又有何用?就算你爹爹不向著五姑娘,她也不過被老太太訓斥一退,頂多罰上一罰,對姑娘你有何益處?這般損人不利己的事,姑娘做它做甚?」

  嫣然皺起小眉頭。丁姨娘心裡一緊,自己姨娘身份,怕是說的深了,姑娘心中不快。

  「那要怎麼辦?要對她好嗎,我明明不喜歡她。」嫣然很煩惱,「其實我也沒有多想告她的狀,不過心裡不服氣她這麼舒服,跟怡姐姐抱怨一番,倒是怡姐姐氣不過,我們就找老太太告訴去了。」

  「哦?」丁姨娘警惕的瞇起眼睛,三房這手伸的也太長了,這兩個不省心的!

  丁姨娘幾次欲言又止,嫣然奇怪的看著她。

  「有什麼你就說吧,反正你已經說了這麼多,不怕你再嘮叨。」

  丁姨娘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三房的怡然,姑娘以後還是遠著些。」

  「為什麼?」嫣然叫起來,「怡姐姐和我一直很好啊。」

  丁姨娘執住嫣然的小手,斟酌著措詞,「早已分家了。怡然,她是三房的姑娘,卻住在二房,難免會……」

  嫣然已敏捷的打斷她,「覺的自己寄人籬下?」

  丁姨娘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嫣然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許是真的,怡姐姐是不大開朗。」又衝丁姨娘笑道,「我知道了。」

  丁姨娘趁熱打鐵,「見了你三嬸,一定要恭敬、親熱,但她說什麼,你卻要多留幾個心眼兒。」

  「我知道,弟弟在她那兒呢。」嫣然也不喜歡胡氏。從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不喜歡胡氏,無他,小孩子的直覺是很敏銳的,從小她就知道胡氏不喜歡她。

  不只她,二房的每個姑娘胡氏都不喜歡。

  「爹爹只有一個,姐妹卻這麼多,疼你多了,疼別的姐妹就少;疼別的姐妹多了,疼你就少。你們姐妹之間,必定有爭鬥。」見女兒沒生自己的氣,丁姨娘放下心來,聲音很冷靜,「不管姐妹間有什麼暗鬥,明著爭是不可以的,哪怕你心裡恨誰恨的要死,臉上也要笑著,不可讓對方心裡有了防備。姑娘千萬別把心事都放在臉上。」

  嫣然點頭答應了,丁姨娘又跟她閒話幾句,問了她的日常起居,知道身邊服侍的人都是順手的,方放了心,姍姍離去。

  悠然趁機跟孟賚要求去得意樓喝酒慶祝,聽說得意樓的海鮮做的極好,烤龍蝦香飄十里,生魚片做的極好,蝦粥也是一絕,悠然垂涎已久。

  孟賚刮著悠然的小鼻子羞她,「真是個小讒貓。」

  「到底去不去呀。」悠然著急,她可是吃心不改!

  孟賚大笑,「去,都去!咱們一家人好好樂樂。」

  悠然拍手叫好。

  他這一家人裡,包括黃馨不?話說,回家這些天,看著黃馨一天比一天憔悴,悠然心疼卻又無奈。曾經獨佔三年的枕邊人,如今……

  真是情何以堪。

  但是能怎樣呢?孟賚的妻子是鍾氏,妻者,齊也,與共祭祀,原配嫡妻才是唯一有資格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該怎麼讓黃馨高興起來呢?悠然一時竟忘了吃,出神的想起心事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39 PM

第十三章 欲食海上鮮

  「五姑娘來了。」小丫頭打了簾子,悠然走進來,一身嫩綠衫裙,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綠牡丹般晶瑩如玉。

  莫陶提著個點心盒子規規矩矩的跟在悠然後面。

  黃馨穿著家常半舊衣服,脂粉不施,正懨懨的坐在炕上,無精打采的繡著個荷包,見到清新嬌嫩的女兒,眼中一亮,微笑著打招呼:「五姑娘來了,快坐。」

  悠然坐在黃馨身邊,把荷包拿過放一邊,「不許做活了,水杉剛做了幾樣點心,趁熱吃些,陪我說說話。」

  黃馨無可無不可,果真不做活了,淨了手,陪女兒吃著點心,喝著茶,聊著些瑣碎小事。茶是毛尖,悠然略嘗了一口就皺著眉頭放下了。黃馨帶著歉意道「可是茶不入口?」這茶確是粗了些。

  悠然冷眼看著服侍黃馨的兩個小丫頭,一個叫六丫,粗粗蠢蠢的樣子;一個叫三妞,畏畏怯怯的,全都是十歲上下,剛從莊子上挑的家生子,這樣的人使著如何能趁手?鍾氏想做什麼?她以往並不在吃穿用度上刻扣人的。

  悠然笑著吩咐莫陶,「咱們帶來的點心不錯,盛一盤子,賞了六丫和三妞吧。」莫陶曲膝應「是」,六丫和三妞興奮的兩眼放光,跪下磕頭謝了,興沖沖的隨著莫陶出去吃點心了。

  悠然鑽進黃馨懷裡撒嬌,黃馨抱著悠然乖女兒乖心肝的疼著,兩人膩歪了一會兒。悠然躺在黃馨懷裡問「給誰繡的荷包呀?」

  黃馨抿嘴笑,「這玄色荷包,還能是誰,自然是給你爹爹。」

  悠然坐起來,霸道的說「不許給他做!我要馬面裙,青華裙,石榴裙,娘幫我做!只許給我做,憑他是誰,再不許給別人做了!」

  黃馨怔了怔,「乖女兒,給你爹爹也不許呀?」

  悠然繃緊小臉,任性的說「不許!只許給我做!」

  黃馨溺愛的連聲答應,「好好好,只給我的心肝寶貝做。」

  悠然鬆弛下來,抱著黃馨的脖子,滿足的歎了氣,「有娘的孩子像個寶呀。」黃馨聞言身子抖了抖,隨即緊緊抱住了悠然。

  悠然嘀嘀咕咕說著時新的衣裙什麼樣,哪里長,哪裡窄,哪裡要繡花,繡什麼花,黃馨細心聽著,記著,許諾悠然一定要做出合她心意的。

  「娘定要用心做,水家姐姐下貼子邀我去尚書府參加詩會,張甜心約我賞花,還要跟著太太出門做客,還有大姐姐的婚禮,還有……」悠然一一數著需要華衣麗服的場合,黃馨臉上綻出欣慰的笑容,阿悠長大了,這又是詩會又是賞花會的,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是了,什麼也不想了,琢磨著怎麼打扮阿悠是正經。

  接下來的時日,黃馨忙碌起來,找料子,畫衣服樣子,興興頭頭的做起衣裙來。

  悠然鬆了一口氣。

  一個人總要愛點什麼,總要做些什麼,閒著最易生事,煩惱都是閒出來的。

  孟賚本想一家人出去好好樂和樂和,無奈老太太說「懶怠出門」,太太說「悅兒出閣在即,裡裡外外這一攤子」,大姑娘要繡嫁妝,三姑娘要陪老太太,最後去的只有孟賚父子三人和三位小姑娘。

  六人一起上了馬車,馬車是吉安侯府的,很大,跟個小房間一樣,六人坐還寬鬆的很。悠然坐的很舒服。

  孟正宣平日在國子監讀書,甚少和妹妹們見面,見了三個小妹妹很是喜歡,一人送了一份衛夫人的字貼,囑咐著要好生讀書,好生練字。

  悠然怕孟正宣查她功課,往後面躲了躲。沒辦法,這個大哥,比老爹還嚴格。

  「五妹妹,字練的如何?可有進步?」孟正宣可不會放過她。這個妹妹讀書很聰明,過目不忘,就是不肯好好練字,嗯,聽說還不肯做女紅。

  「還好,還好。」悠然硬著頭皮說。

  孟正憲在旁笑著打岔,「今兒特特的出來鬆散鬆散,大哥疼疼弟妹,先別查功課。」

  孟正宣橫了他一眼,這也是個不肯好好練字的。

  孟正憲俏皮的吐吐舌頭,做出怕怕的樣子,大家都笑起來,其樂融融。

  得意樓位於西城西北角,所在極清幽。

  進了包間,悠然先讚聲好,寬大厚闊的桌案旁六把金絲楠木玫瑰椅,右邊放著兩把搖椅、幾本書,搖椅前方是一個碩大的青花白瓷敞口魚缸,裡面十數尾錦鯉,水光瀲灩,游魚靈動,甚是喜人,屋角甚至有一條淺淺的小溪,清澈的溪水流過,令人俗念頓消。

  眾人讚歎著欣賞一番,坐定了,侍者送上茶水熱毛巾,一位二十來歲、目光中透著精明的茶飯量酒博士進來見了禮,微笑著持著把扇子,瀟灑的打開,恭恭敬敬的送至眾人面前,這就是菜單了。

  共送上六把,一人一把。

  悠然拿著的扇子正面畫著夏半邊的松溪泛艇圖,扇子背面是章草的菜單,欣然拿著的扇子正面畫著藍田叔的漁樂圖,扇子背面是行草的菜單。

  好風雅。

  眾人賞玩著扇子,看著草書的菜單,皆相視點頭而笑,點了烤龍蝦,手撕魚翅、清湯鮑魚等海味,又配些別的菜式。

  悠然想吃鱸魚鱠,也就是生魚片,孟賚堅決不許,「生魚如何吃得?本來身子就弱,不許生事!」

  悠然只好做罷。

  好在,烤龍蝦香飄十里,清湯鮑魚味道鮮美,悠然吃的盡興。安然和欣然也吃的開心。孟賚慢悠悠喝著梨花白,看三個雪團兒一樣的小女兒埋頭苦吃,笑不可抑,孟正憲湊趣兒,「妹妹們喜歡就好,兒子以後再帶她們來。」

  孟賚點頭,「只不許吃生東西。」孟正憲笑著應「是」。

  隔壁突然喧嘩起來,很吵鬧的樣子,孟正憲皺起眉頭,把茶飯量酒博士叫進來吩咐,「安靜些。」

  茶飯量酒博士陪笑,「爺包涵,隔壁是貴人,爺多包涵。」

  孟正憲不耐煩,「這京城,貴人多了,都是這麼吵吵鬧鬧的不成?憑他是誰,也不能擾了爺的清淨。」

  孟賚溫和的說,「隨他去吧,咱們也快走了。」

  孟正憲低聲應道「是」。

  茶飯量酒博士汗都下來了,「爺大人大量,隔壁是魏國公府的四爺帶了家眷在此,我實在不敢去說。」

  悠然眨眨眼睛,「魏國公府的四爺,那不是張甜心的爹爹嗎?」

  「張甜心是誰?」安然和欣然好奇,一起問道。

  悠然笑起來,「張甜心啊,她叫張憩,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寫自己的名字,寫的歪七扭八的,一個字寫的斗大,我就以為她叫張甜心。」安然和欣然笑起來,可不是嘛,憩字寫的太開了,不就是甜心了!

  「是哪個小丫頭在背後說我壞話?」門一下子被推開,一個著大紅衣裙的少女出現在門口,氣勢洶洶的叉著腰站著,氣勢萬千。

  悠然拍手叫好,「不愧是將門虎女,有氣勢,我喜歡!」

  紅衣少女「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小阿悠,你拍馬屁也不行,姐姐我今日要跟你好好算算帳!」

  孟正宣和孟正憲見孟賚笑的很是歡愉,想是不妨事,故只坐著冷眼旁觀。安然和欣然看的睜大了眼睛。

  紅衣少女面目猙獰,「小丫頭回了京城也不去拜會姐姐,找死呢。」

  悠然撇撇嘴,「你不是下了貼子嗎,過幾日到你府上賞花。」

  紅衣少女撲了過來,怪叫道,「過幾日過幾日,你不曉得到了京城就來呀,不知道姐姐想你?」

  兩人鬧成一團,孟賚見怪不怪,笑對兒子女兒解釋,「她們兩人向來如此,都是小孩子心性。」

  這名紅衣少女,正是廣東提刑按察使張釗的獨女,張憩。張釗是魏國公府四爺,這次回京是改任刑部侍郎之職。

  本朝開國近一百年,開國時的四家異姓王早已煙消雲散,如今異姓中最高的爵位就是國公了。

  魏國公府正是諸國公府的領袖,魏國公府祖先是本朝第一名將張季野,張公平民出身,世務農,卻是不世出的軍事天才,他從小兵幹起,跟隨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深通謀略,為人寬厚,歷數十役,戰必勝、攻必取,攻破郡縣上百。張公少有大志,長身高顴,剛毅武勇,雖居高位,處世謙恭,從不居功自傲,太祖皇帝對他始終信任有加。

  歷代魏國公都在軍中任要職,在軍中的威望極高,魏國公府,是本朝最顯赫最有人望的名門望族之一。

  張釗是魏國公庶出的四子,自幼不像哥哥們一樣習武,而是走了科舉路子,這樣出身的子弟大多紈絝,他卻從了名師,在國子監踏踏實實讀書,竟中了二甲進士。他也不考庶吉士,直接外放做了唐縣知縣,二十幾年來,累遷至廣東提刑按察使,現在更任了刑部侍郎。

  張釗娶妻武氏,武閣老之孫女,二子一女全是嫡出。張憩是獨女,自幼十分嬌養,性子豪邁豁達,不拘小節,在廣州時,和悠然一見如故,十分投契。

  張憩和悠然鬧了一會兒,把悠然蹂躪夠了,才放了悠然,站起來,大大方方笑吟吟的對孟賚施禮,「孟伯伯,好久不見,您一向可好?」

  孟賚久經官場,對上司的女兒自然十分和藹,笑著說,「都好都好,張大姑娘越發活潑了。」

  張憩笑著搖手,「孟伯伯,您不能再叫我張大姑娘,要叫我張十三姑娘了。」

  孟賚一愣,隨即意識到張憩必是在魏國公府排第十三,笑道,「原來姑娘在府中排第十三。」

  悠然暗樂,十三妹,這果然是個十三妹!

  這有了十三妹的日子,想必十分精彩,令人期待,正想著,十三妹已是欺身到悠然身邊,低聲道,「阿悠,我二哥哥也來了,就在隔壁呢。」

  哦,他也來了,悠然小臉像苦瓜似的,這混世磨王也來了,愁死人了。



第十四章 但為君故

  說曹操曹操到,悠然抬頭,門外立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這少年眉清目秀,姿容俊美,穿著雨過天青色繡素色團紋倭緞交領長衫,腰繫一條鑲白玉素色腰帶,一頭烏髮用嵌寶石青玉冠鬆鬆束住,齊眉勒著一指寬的金抹額,越發映的唇紅齒白,人物風流。

  張憩已跑了出去,拉著美少年嘀嘀咕咕的說話。

  欣然拉過悠然低聲問,「這人是誰?」

  安然也不動聲色的支著耳朵聽,真是紅顏禍水!悠然白了少年一眼,「他出身魏國公府,是魏國公府四爺,刑部侍郎張釗的嫡次子,名叫張懋,字令嘉,今年十五歲,好像已經是監生。」基本信息都說齊了吧?你們滿意了吧?

  欣然眼中露出滿意,「大家子的公子,果然風度翩翩。」

  悠然搖頭,「令嘉看著是個翩翩美少年,性情卻是促狹愛捉弄人的。」

  孟賚微笑道,「門外是令嘉賢侄吧?請進來敘話。」

  張家兄妹進了屋,張懋走到孟賚面前,長揖到底見禮,起身朗聲道,「孟伯伯別來無恙,廣州一別,今日才有緣再會,孟伯伯一向可好?家父甚是惦記。」孟賚頷首微笑,「甚好,令尊可好?」

  張懋笑道,「謝伯伯掛念,家父尚安。今晚家父帶小侄兄妹數人在此宴飲,令儀出去更衣遲遲不歸,小侄便出來尋找。正巧卻在伯伯這裡。」

  孟正宣和孟正憲已站起身,和張懋彼此見禮寒暄一番,三人都是身姿挺拔玉樹臨風,倒是頗有猩猩相惜之意。張懋斜睇一眼,見悠然和張憩、另兩個小姑娘一起,安安靜靜的坐著,根本不往他這裡看,心裡暗自生氣,卻是不敢造次,只和孟賚父子三人敘著寒溫。

  片刻,張家小廝恭恭敬敬的來請,「我家四爺有請孟爺過去一敘。」

  張懋笑道,「伯伯這間雅間叫洗心居,水聲潺潺,果然好景致,教人俗念頓消。我都不想走了。爹爹那邊還有我幾位堂兄,打打殺殺的粗人,恐驚了世妹,世妹卻是不方便過去,令儀陪著妹妹們吧。」

  孟賚點頭「甚好。」

  房間裡只剩下四個小姑娘。張憩喜的一手拉著安然,一手拉著欣然,「阿悠,你的姐姐妹妹都這般美貌,把你比下去了呢。」

  悠然點頭,「算你有眼光。」

  欣然興奮的小臉通紅,安然微笑著謙虛,「蒙張家姐姐錯愛,我可不及五妹妹,更不及張家姐姐,張家姐姐這人品,這氣度,才是大家子的氣象。」

  張憩笑彎了眼睛,「這話我愛聽!」

  悠然搖頭「好沒羞。」

  張憩拉著悠然威脅,「以後不許叫我張甜心。」

  悠然同意「以後不叫你張甜心了。」

  「那叫什麼?」安然和欣然有默契的一起問。

  「十三妹。」悠然很篤定。張憩作勢欲打,四個女孩笑鬧成一團。

  孟賚任廣州知府的時候,張釗任廣東提刑按察使,上司下屬都是能吏,公事上俱是清清爽爽,兩家小兒女私交又好,甚是相得。提刑按察使掌一省司法,並負責整觴吏治政風,大事與布政使、都指揮使共商,聽命於刑部、都察院,這次張釗調任刑部侍郎,雖然官階都是正三品,卻是京官,且刑部尚書嚴老尚書年老,已數次上書乞骸骨,張釗不久後怕會是一部尚書。

  孟賚回京後已拜會過張釗,這次意外會面兩人很是高興,寒暄後把子侄叫過來行禮廝見。孟賚這邊是兩個兒子,張釗這邊是次子和三個侄子。三個侄子一個豪邁威武的是魏國公府大房的七少爺張恩,一個白淨斯文的是五房的九少爺張忠,還有一個,張釗帶著絲尷尬只模糊的說是侄子,叫張並。

  沒有房份,沒有排行,也不按族譜起名,但和張家子弟坐在一起明顯是一家子的兄弟,許是外室子吧,孟賚暗暗可惜,張家先祖季野公身材高大,剛毅武勇,孟賚曾在功臣閣裡瞻仰過季野公的畫像,這張並,神態模樣,都像極了季野公。這般人才,若張家肯讓他認祖歸宗,張家得一佳子弟,他也有個正經出身。

  這些名門望族內中的爛污事最多,子弟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孟賚望著自己兩個芝蘭玉樹般的兒子彬彬有禮的跟張家子弟寒暄,比這些名門子弟更出色不少,頓時生出吾家有子初長成的驕傲感。

  張懋廝見畢就借口不放心妹妹過去洗心居了,剩下的幾個年輕人很短的時間內就交上了朋友,孟正宣和張忠約了文會,孟正憲和張恩約了打馬球,張並待人很有禮貌,但大多數時候都沉默著,只聽人說話自己很少開口,過了一會兒,張並離席更衣。

  更衣畢,張並在院子裡芍葯花樹旁默立,夜風襲襲,花香醉人,難得的靜謐安寧。忽聽得有一男一女在說話,張並皺起眉頭。

  「誑我出來!令嘉,你越發有出息了!」嬌嫩清朗的女子聲音,雖是發脾氣,也是說不出的好聽。

  「是我不好,五妹妹,你莫生氣。許久不見你,我只想好好跟你說說話。」惶急中帶著低聲下氣的討好,這是那個眼高於頂的張懋嗎?

  「我同你有什麼好說的?你讓開路放我回去,若被人看見,你是沒事,我可就倒霉了。要說話回去當著大家的面說。我爹爹兄長和你爹爹都在呢。」女子聲音冷靜。

  「五妹妹,你冰雪聰明,難道不知道,我是想單獨跟你說說心裡話?我……我多日不見你,可想的狠了。」,聲音輕輕的,低低的,溫柔纏綿,「我爹爹知道也沒事,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同意。」

  「我爹爹可不會同意!」女孩不為所動,「我才剛剛過了十一歲生日,爹爹總說我還小,當我是小女孩一般疼愛,若知道你的心思,哼!」

  「況且,你娘可不會同意。你前腳弄了個什麼勞什子西洋座鐘送到我家,令堂後腳就跟過來,說這是你舅舅得的稀罕物件兒,要留著給未來兒媳婦的,被你這個敗家子兒給隨意送人了。那西洋座鐘我原不要的,是你逼著我收下的,我緊忙的還了回去,她臨走還回頭說你將來的媳婦,定是名門嫡女。」

  「我娘她平時不是這樣的,她這一年,脾氣不太好,五妹妹,你是最大度的,別跟她計較。以後定不會了。」耐心的解釋,信誓旦旦的保證。

  「我雖是庶女,爹爹卻很疼愛我,他疼愛我,我便不能做丟他臉面的事,這樣的私會以後再也不許了,你真有心,凡事光明正大的來。」義正詞的要求。

  「你爹爹把你當掌上明珠一樣,要等你及笄後再議親。」喚聲歎氣的,很沮喪。

  女孩一聲輕笑,「爹爹愛我,我更當自愛。令嘉,我出來有一會兒了,再不回去姐妹們會起疑的,你不會想我為難吧?」婉轉的在商量。

  「嗯。」這是答應了。

  聽得兩人的腳步聲愈行愈遠,張並舒出一口氣。庶出也有受寵的,不是人人像他這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爹爹愛我,我更當自愛」,若爹爹不愛我呢,我可還要自愛?

  沉思間,夜宴已散,張並辭別孟家諸人,護著張釗回了魏國公府,到府門前,張並卻不進去,跟張家諸人告別了,獨自回了兵營。

  張釗看著張並遠去的背影,一聲長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0 PM

第十五章 豈其取妻

  「憩兒睡安穩了?」張釗從淨房出來,武氏從小丫頭手裡拿過雪白柔軟的干帕子,示意小丫頭出去,房裡只餘夫妻二人,武氏扯過張釗坐在鏡子前面,拿干帕子給張釗絞著頭髮,兩人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著話。

  「睡安穩了,這丫頭,挨枕頭就著,睡的可香了。」武氏口氣裡帶著寵溺。兩兒一女,大兒子張恕寬厚,小兒子張懋機靈,夫妻兩個操心最多的,反倒是大大咧咧的女兒。

  鏡子是御賜的,是西洋的玻璃鏡,光滑平整,鏡中清晰的映出一男一女,雖都是人到中年,卻是男的英武有氣概,女的白皙嬌俏,正是一對璧人。

  張釗望著鏡中嫵媚體貼的妻子,臉上浮上絲微笑,「憩兒性子純樸厚道,最是沒心事的,如此甚好。」

  武氏秀眉微蹙,「若咱們還是獨門獨戶過日子,憩兒這樣的性子自是沒什麼,可咱們現在回了國公府,一大家子人呢,憩兒這樣沒心計的極易吃虧。」

  張釗面色變的凝重,「發生什麼事了?女兒在府裡可是吃過虧?」

  武氏白玉般細膩的面容上閃過一絲薄怒,「咱們剛回來,父親鄭重其事的交待過一家人要和睦相處,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就連國公夫人也和氣的很,能有什麼事?不過是二房六房的兩個丫頭,名門出身眼皮子卻這般淺,憩兒不過是性子直了些,用度好了些,她們便不服氣,明裡暗裡跟咱們女兒比來比去的,憩兒是個直腸子,好幾次都差點吃了虧。」

  國公夫人待張釗向來刻薄,當著人面張釗和武氏夫妻稱呼「母親」,只有夫妻二人時則稱「國公夫人」。

  張釗外放多年,做官得法,宦囊頗豐,對張憩又很是寵愛,張憩的吃穿用度自是一等一的,時不時的做新衣服,打新首飾,衣飾華美,閨房內的擺設全是精緻貴重的,且又侍女眾多,一腳出八腳跟,真正是富養女兒。

  張釗在國公府本是不受寵的庶子,嫡出的二房六房向來不把他看在眼裡,今見他風風光光的回來任正三品京官,國公爺又對他很是看重,心中已是犯酸;又見他如此富養張憩,庶出四房的女兒竟比嫡房的姑娘們更講究,更是不忿。大人可以暫且隱忍,小孩子卻是藏不住心事,二房的九姑娘張思,六房的十一姑娘張悉,父母都出自名門,向來有優越感,一下子出來個庶出四房的堂妹這般富貴逼人,少不了常含著酸刺張憩,給張憩使絆子。

  「要是能搬出去住多好 。」這是武氏的心聲。

  張釗苦笑搖頭,「老爺子如何肯,這話不必提了,咱們有這二十年的清淨已是不容易。」

  武氏和張釗成親後即外放,雖然在任上有各種各樣的辛苦,卻是自己當家作主慣了的,如今有公婆管束,有妯娌掣肘,連世僕都態度囂張不好對付,大是不自在,十分苦惱。

  張釗遲疑了一下,「要不,咱們和光同塵,把吃穿用度減下去,省的礙了別人的眼。」

  武氏皺起眉頭,「減咱們的用度也就罷了,減兒子女兒的用度,你捨得?國公府向來是公中有公中的份例,若嫌公中份例不足的,便自己拿出私房來貼補,向來也無人有甚二話。別人行,憑什麼到了咱們便不可以?自己的私房不能花在自己身上,不能花在兒女身上,是何道理?」

  張釗長歎一聲,妻子是武閣老嫡孫女,哪裡知道庶子的尷尬處?算了,妻子從小沒吃過苦沒受過氣,嫁自己已是委屈,總不能因為嫁了自己這個庶子便要在國公府受氣,更何況在國公府這日子不是一天兩天,是要長住的,難道總這麼退讓不成?自己在外勞心勞力,殫精竭力,位至三品大員,妻兒反倒要在家裡韜光養晦,是何道理,罷了,二哥六弟他們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躺在祖宗屍骨上過日子,總不能再任由他們欺壓自己這房。

  「都是咱們自己掙來的,他們若不服氣,大可自己掙。」武氏兀自憤憤然賭著氣。

  武氏本是美女,氣憤之下杏眼圓睜臉色通紅,別有一番風情,賭氣任性的樣子更是孩子氣十足,張釗心中柔情大盛,安撫的攬過妻子抱在懷裡,輕聲哄著「夫人莫氣,都依了夫人便是。」

  武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斜了丈夫一眼,一顰一笑,盡極妍態。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歪在炕上說著閒話,「憩兒過幾日要辦賞花會,可準備妥當了?」

  「妥當了,憩兒第一次在京城辦賞花會,我早就差人準備了。」

  「這就好,莫掃了憩兒的興致。」

  「憩兒來京城又交了不少朋友,武安侯藍家的長女,古尚書的堂妹,太僕寺少卿袁家的孫女,人品性情都是好的,和憩兒很是相得。」

  「以前的朋友在京城的,卻是不多。」

  「也不少呢,有好幾位升了京官的。」

  「甚好,憩兒可不寂寞了。這孩子就是喜歡交朋友。今晚遇到孟大人,孟大人帶著兩個兒子,如芝蘭玉樹一般,好不令人羨慕。憩兒看到孟大人家的五姑娘,可高興壞了。」張釗無意中提到。

  「聽憩兒說了」,武氏有些氣惱,「咕咕噥噥的說了半天,五姑娘怎麼怎麼好。」想起憩兒拉著她興奮的說看到阿悠多麼開心,令嘉在旁眼巴巴的看著,那沒出息的樣子。

  令嘉的心事武氏自然知道,只是武氏心高氣傲,丈夫下屬的婢生女她如何看的上,背著丈夫兒子給過孟悠然幾次難堪。可恨孟悠然小小年紀,臉皮卻厚,好似沒聽出來她的諷刺挖苦之意一般,始終彬彬有禮,得體的應對,令武氏沒有著力處,好在,孟悠然同令嘉,卻是逐漸疏遠起來,嗯,算她有眼色,知道進退。

  「憩兒這次辦賞花會,國公夫人倒是一口答應,很是爽快,除了憩兒的朋友,我還請了翰林院齊大人的長女,宋駙馬的長女,都是十三四歲。」武氏盤算的很好。

  「也好,讓憩兒多認識些朋友。」張釗對妻子諸多順從。無他,從小無人疼愛的庶子,一旦受到恩師武閣老的賞識,得了功名,娶了美麗能幹的嬌妻,享受到家庭溫暖,自是珍惜。

  「倒不是為憩兒,是為了令嘉。」武氏淡然道。

  「哦?是為令嘉相看?」張釗有些愕然,妻子不知令嘉已有了心儀之人?

  「是。」武氏答道。

  張釗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遲疑片刻才道,「令嘉還小,倒不著急。」

  「怎麼不急?」武氏反對,「令嘉性子跳脫,該早日成親,有了媳婦勸著,他也好沉穩些。我請的這兩位姑娘都是高門嫡女,人品貴重,好好挑選挑選,正是令嘉的良配。」

  「定要高門嫡女方可?」張釗聲音中帶著惆悵。

  「那是自然。」武氏的聲音很篤定,「令嘉姿容絕世,只有這般高門嫡女,方可匹配。」

  「其實只要姑娘好,身份地位倒不要緊。」張釗委婉勸道。

  武氏深知張釗庶子出身,從不在他面前提「庶」字,「若是男人,自是英雄莫論出處,若是女子,身份地位則十分重要。」男人可以建功立業超越自己的出身,女人卻沒有這個機會。一個女人,再美,再慧,沒有高貴的出身,也是枉然。

  張釗歎了口氣,沒再說話,丈夫好勸說,兒子呢?武氏想起令嘉執拗的性子,頗覺煩惱,令嘉長的像娘,脾氣也像娘,他可不像他父親這般好說話。

  「這次回來,父親似是對你好了很多。」武氏轉移了話題。

  張釗微笑,自然是會好很多,因為,國公府嫡系這一代人和下一代人,沒有人才。



第十六章 靡不有初

  嫡系沒有人才?怎麼會?武氏十分不解,國公爺有六子,長子張錚、四子張釗、五子張鑠庶出,國公夫人所出三子,老二張錕和老六張錦都平庸,但老三張銘還是不錯的呀,況且二房的嫡長子張慈年少有為,並州保衛戰中立下赫赫戰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已是京衛指揮使司指揮僉事。

  「夫人有所不知,三哥再怎麼出色,他尚了青川公主後就只有一個駙馬都尉的虛銜,不再領實差,可惜三哥這樣的人才,算是廢了;至於張慈立的戰功,他連戰場都沒上過,哪裡來的戰功!」張釗一臉的鄙夷,嫡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老二老六還只是沒作為,小一輩的甚至能搶兄弟的戰功!這嫡房,真是沒出息到家了。

  「沒上過戰場他怎麼立的戰功啊?」武氏已有了倦意,伏在丈夫懷裡懶懶的問道。

  「平民百姓,出身不高的,豁出命去立了戰功,到最後戰功卻被人搶走的可是不少,兵營裡常有這樣的齷齪事。不過張慈搶的戰功竟是……唉,不提了,父親竟是放任不管,實在令人寒心。」張釗背上一陣陣發涼,庶子,真的生來就是為嫡子做嫁衣的?

  武氏皺皺眉頭,對於魏國公她一直很反感,見張釗唏噓感慨的樣子,很是心疼,伸手環住張釗的腰柔聲撫慰道,「府裡的事咱們哪裡管的了,只要咱們一家五口好好的就行了。」

  玉人在懷,軟玉溫香,張釗心神一蕩,摟抱住妻子溫存了一會兒,夫妻二人相擁入睡。

  孟宅,同樣是一對恩愛夫妻,鍾氏穿著雪綾緞中衣,坐在花梨紋紫檀嵌玉彌勒榻上,一臉嬌嗔,「悅兒就要出閣,拉拉雜雜一攤子的事,我這兒忙的人仰馬翻的,您可倒好,帶著孩子們出去樂和,可真消停。」

  沐浴後的孟賚心情愉悅,見鍾氏雖已是人到中年,腰身不復窈窕,撒起嬌來卻依稀有年輕時候的風采,突然有了興致,倚在床邊輕喝道「過來!」

  鍾氏含嬌帶怯的走過來,身子微微發抖,眼神迷濛恍惚,孟賚輕輕捧起她的臉,低低的問道,「敢埋怨你男人,嗯?」

  魅惑的聲音響在耳畔,鍾氏早已意亂情迷,輕輕喘息著「不敢了,爺,我錯了,我不敢了。」細細碎碎的呻吟求饒聲傳出,銷魂蝕骨,守夜的侍女碧菡聽的面紅耳赤,太太都快四十了,老爺和太太還這般恩愛呢,老爺那樣俊朗的男子,若是配上年輕嬌艷的少女,豈不更……?

  次日清晨,丁姨娘、杜姨娘、黃姨娘在院子裡站著侯了許久,春寒料峭,丁姨娘心中暗罵:鍾氏每五日去萱瑞堂請安一次,今日鍾氏不需去萱瑞堂請安,自可以晚起一會兒,妾室卻是日日要給正室請安,一日誤不得。自己原來隔三差五的請假不來,現在卻是不敢了,一是為了女兒要討好太太,一是想尋機會見見老爺。只是太太這譜也擺的太大了,好歹讓人進屋等著,一定要在院子裡侯著吃冷風不成?欲待發作,卻是底氣不足,又見杜姨娘和黃姨娘恭恭敬敬低頭垂手侍立,只好收起心中怒氣,和顏悅色起來。

  直到日上三竿,正房的小丫頭們忙碌起來,輕捷無聲的快步走著,或是傳水,或是傳湯,丁姨娘知道,這是太太起了,忙打點起精神,自己在外吃了這半天的冷風,可不能白吃了!過了片刻,小丫頭打起門簾,請三位姨娘進屋。

  孟賚和鍾氏一左一右坐在羅漢床上,孟賚面色如常,鍾氏臉色紅潤,神情嫵媚,顯的心情極好。三個姨娘請安畢,有侍女來回話,「剛去各位姑娘處傳過話了,知道今日免了請安,大姑娘就在房裡繡嫁妝,三姑娘陪著老太太,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都還睡著,睡的很香。」

  孟賚點頭,「小孩子正長身體,多睡會兒好。讓身邊的人仔細服侍著。」侍女擺上早飯,三個姨娘服侍孟賚和鍾氏用了早飯,漱了口,孟賚出門會客去了。

  雖然在鍾氏眼皮子底下,丁姨娘還是連連拋媚眼給孟賚,可惜全無作用,丁姨娘自己也有些氣餒,抬眼卻見鍾氏盯著自己,面色不善。丁姨娘心裡微顫,太太最是善妒,今日自己心急,做的明顯了些,太太豈會輕易放過自己?

  黃姨娘捧著茶盤走過來,倒了杯茶遞給鍾氏。她腰肢柔軟,手若柔荑,皮膚很白很細膩,她的手,和她拿著的白玉茶盤一個顏色,丁姨娘一時嫉妒的發狂,如果自己也有這般容色,老爺怎對自己的媚眼不理不睬!

  丁姨娘輕聲一笑,「黃姨娘真是好福氣,可以在廣州陪著老爺三年,黃姨娘這三年,想必過的十分舒心。聽說在廣州的三年,老爺後院只有黃姨娘一人呢。」

  鍾氏臉色大變,想起昨夜的纏綿,這黃姨娘,之前的三年夜夜陪著老爺,夜夜如此歡愉?這賤婢,她也配?

  劉媽媽看著鍾氏的臉色,心中歎氣,太太還是這樣,被人一句話就挑起來了,這黃姨娘,容貌既妍,性情又柔順,老爺跟她的情份定是極好,可老爺自回府後夜夜歇在太太房裡,是極尊重太太這嫡妻的,若太太此時因著妒火發作了黃姨娘,老爺就算不說,心中總會不悅,夫妻二人情份正好,何必生這個閒事?

  黃姨娘懦懦的樣子,「丁姨娘說笑了,老爺外放時公務繁忙,常要下州縣甚或下鄉,有時候十幾天、幾十天的都不在府裡,即使在府裡,也常忙公務到深夜,我在廣州,只是照顧五姑娘。」

  鍾氏沉下臉,拍了桌子,「胡說!讓你跟著去,原是服侍老爺的,你敢忘了自己的本份!」

  黃姨娘忙跪下來,「太太恕罪,實是老爺吩咐了,帶我去只是照顧五姑娘的,爺那裡不用我服侍,我原是偷懶了,請太太責罰!」

  鍾氏面帶戾色,厲聲道「像你這樣就該打死!老爺出門三年只帶了你一個,你不好好服侍老爺,要你何用!」

  黃姨娘顫抖著回話,「老爺的日常起居,都是五姑娘打點的,我只會給五姑娘做做衣服鞋子,照顧五姑娘吃飯吃藥,陪五姑娘說說話,其他的事老爺都不讓我管,就連老爺的衣服鞋子,我也不曾照管過,我該死!」

  門外當值的小丫頭揚聲稟報,「老爺回來了。」

  門簾一響,孟賚急匆匆走了進來,吩咐鍾氏,「找一把湘妃竹聚頭扇給我,快去。」

  鍾氏忙忙的親自去了,片刻,拿了扇子出來,遞給孟賚,孟賚看了看,滿意的收起,臨走,回頭皺眉道,「這是做什麼?悠兒也大了,你也要顧著她的顏面,這樣罰她的生母,女兒面上怎麼過的去?」

  鍾氏忙陪笑道,「一點小事,已過去了。」又吩咐黃姨娘,「快起來吧。」

  孟賚板著臉問黃姨娘,「悠兒讓你做的衣裙,可做好了?」

  「還沒有。每日要做的事情多,顧不上呢。」黃姨娘怯怯的說

  「糊塗!」孟賚斥道,「悠兒這幾日就要,你還顧的上做別的?你別的事都別管,照顧好悠兒是正經!悠兒只喜歡你做的衣裙,還不趕緊去做?」

  黃姨娘低頭稱「是」。

  鍾氏忙道,「去吧去吧,趕緊去吧,以後只用做五姑娘的活兒,別的事都不用你管,趕緊去吧。」

  孟賚「哼」了一聲,帶著絲怒氣走了。

  鍾氏不由有些後悔。丈夫若真惱了,雖不會傷自己做為嫡妻的面子,卻會冷落自己,日日睡書房。

  冷著臉把丁姨娘、杜娘娘打發走,溫言撫慰黃姨娘幾句,黃姨娘感激萬分的謝了又謝,見左右無人,低聲戰戰兢兢的說,「有一件事,不知當不當和太太說。」

  鍾氏鼓勵的笑笑,「有什麼話只管說。」

  黃姨娘閃閃爍爍的低聲說,「老爺極少召我侍寢,偶爾侍寢卻抱著我叫貞兒,太太,不知誰是貞兒,讓老爺這麼惦念。」

  鍾氏心花怒放,這孟府知道自己閨名的也只有丈夫和兒女,原來丈夫對自己這般情深!滿臉笑容的賞了黃姨娘幾件首飾幾匹衣料,吩咐她除了請安就待在院子裡做五姑娘的衣裙,不用上來侍侯。

  鍾氏又召了碧荷過來,摒退眾人細細詢問,碧荷抿嘴笑道,「太太,要說黃姨娘,真是個癡心的,她心裡眼裡只有五姑娘,整日惦記的就是怎麼讓五姑娘多吃一口飯多喝一口湯,老爺不怎麼理會她,她也全不在意,不是給五姑娘做衣服,就是做裙子。」

  鍾氏鬆了口氣,心裡的不快消了大半,剩下的反倒是擔心:丈夫會不會責怪自己。唉,若是娘知道了,怕又要說自己沒成算。娘說過杜姨娘和黃姨娘出身低微,又只生有一女,她們根本翻不起風浪,只要她們本本份份的,就不用尋趁她們。今日任性使氣弄這麼一場,白白使得丈夫不快。

  勳貴人家,很多原配嫡妻,上了三十差不多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抬進一個又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妾,自己夜夜獨守空房,鍾氏可不願像她們那樣,鍾氏雖然年近四十,依然是少女情懷,看見孟賚她會臉紅心跳,會情不自禁。

  晚上孟賚回了正房,鍾氏放下心來,殷慇勤勤的陪笑服侍,孟賚皺眉道,「四丫頭五丫頭都已大了,兩個都是好孩子,太太也該疼她們才是。她們兩個的生母本就是婢女出身,孩子本已很委屈,若太太再像使喚丫頭一樣使喚她們的生母,兩個孩子情何以堪!」

  鍾氏忙道,「小四小五都乖巧聽話,我如何不疼!往後杜姨娘黃姨娘只要早晚請安,其餘時候就回各自院子裡,不用跟著我服侍,老爺看這樣可好?」

  孟賚點頭,「可見太太賢惠大度。」

  鍾氏得了丈夫誇讚,喜笑顏開,一天的煩惱都沒有了。

  碧荷尋空去給莫連送了個花樣子,悄悄告訴悠然,「都照姑娘交待的說了,太太沒起疑,應該是相信黃姨娘在廣州只是照顧姑娘,和老爺情份極淡,看樣子不會再為難黃姨娘。」

  悠然微笑聽了,「姐姐費心。姐姐的好,我都記著。」

  碧荷「哎喲」一聲,「我的好姑娘,我們家得您的好處還少呀?一家人都是感激的什麼似的。」

  悠然笑道,「你弟弟讀書有天分,別耽誤了,爹爹已經請了先生,快到府了,到時我跟爹爹說說,讓你弟弟給宇哥兒做個書僮,你們可願意?」

  碧荷大喜,跪下磕頭道,「多謝姑娘,這可是好極了。」

  碧荷是家生子,爹娘都是老實人,只生她和弟弟木生二人,爹娘和弟弟都在莊子上,家裡日子過的緊巴,平日得悠然的接濟不少,這次若真能選上做宇哥兒的書僮,木生可就有前程了。

  悠然忙命莫連扶起碧荷,「姐姐客氣了,天已晚了,我就不留姐姐了,莫連送姐姐回去。」

  碧荷喜滋滋的出門,莫連挽著碧荷的手低低笑道,「姐姐,您這樣出去,恐招人疑心。」

  碧荷吐舌道,「這不太高興了嗎?」忙斂了喜容,告了別,從從容容的去了。

  悠然胸中一股悶氣,這該死的多妾制,這不尷不尬的庶女身份!讓人生出多少無奈!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1 PM

第十七章 心之憂矣

  櫻花粉色纏枝菊花紋暗花緞收腰小裌襖,淺淺的湖水藍色錦雲緞做成十六幅的寬裙,裙上飛著一隻隻銀色絲線繡成的大大小小的蝴蝶,美麗而靈動,一動就好像要從裙子上飛出來一樣,孟賚看著盛裝後嬌嫩如花的悠然,眼裡全是歡喜和滿意,笑著吩咐,「到了水家要守規矩,不許吃酒不許胡鬧,早去早回。」

  悠然笑意盈盈的答應了,「爹爹放心,女兒出了家門是最規矩不過的,不會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況且水家姐姐待客極周到,心思又縝密,必不會有事,定然盡興而歸。」

  鍾氏笑吟吟的聽著父女兩個說話,心裡對孟賚寵愛悠然有些不滿,水家是兵部尚書府,和孟家向無往來,只是水家祖籍是廣州,水尚書妻子亡故後獨生女兒水冰心回鄉守孝,守孝期滿後仍在祖籍住了兩年,這兩年中和悠然一起聚過幾次,就此有了交情。

  聽說水家獨女水冰心小姐生的極美,又極有才情極能幹,水尚書妻子亡故後不曾續絃,水府是水冰心打理,井井有條,極有章法,水冰心回京城雖只短短的一年時間,已是京城名媛,她舉辦的詩會,不少京城貴女都想參加,孟家五個女兒,獨悠然有請帖。

  悅然即將出閣的人自是不會出門的,嫣然要陪著老太太,悠然倒是問過欣然、安然,約她們一起去,說可以讓水家姐姐補貼子過來,只是欣然和安然兩人都不怎麼會做詩,怕出醜,既想去又怕去,猶猶豫豫的最後還是決定不去了,悠然只好獨自一人赴會。

  孟賚不放心悠然一個人出門,丫頭婆子的帶了一堆,交待莫連,「服侍好五姑娘,一步不許離了人。不許去水邊,不許姑娘吃酒,姑娘使性子要好生勸著。」

  莫連應道,「是,定服侍好五姑娘。雖是第一次去水府,水家小姐和五姑娘卻是極熟極要好的,老爺放心。」

  悠然跟鍾氏告辭了,孟賚帶著她又去老太太處告辭了,方出門登車奔水府而去。望著悠然翩翩離去的背影,嫣然愣了半天,咬了半天嘴唇,同樣是庶女,為什麼悠然可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門參加詩會,自己卻要日復一日的陪著老太太?論做詩,悠然怎麼可能比的過自己?

  胡氏笑道,「五侄女這條寬幅裙做的真是精心,這蝴蝶繡的,跟真的一樣,嘖嘖嘖,可真講究。」

  老太太皺眉,「太過奢華。一絲一縷,當思來之不易。」

  胡氏抿嘴笑道,「誰說不是呢,庶女都穿成這樣,像我家怡姐兒可是嫡女,該怎麼打扮呢。」

  老太太一臉慈愛,「怡姐兒正是好年紀,你要好好打扮她才是。」

  胡氏搖手笑道,「咱們可比不了,五侄女的衣裙,料子都極好,尋常買不到的,就是能買到也極貴,哪裡有銀子買?做工就別提了,是她姨娘親手做的,論繡工,咱們府裡黃姨娘可是頭一份。」

  老太太不以為意,「小五有的,怡姐兒也要有,回頭找你二嫂要去。黃姨娘繡工好,命她給怡姐兒做就是了。」

  胡氏大眼睛骨碌碌亂轉,「喲,瞧您說的,哪這麼容易呀,料子我找二嫂要了,二嫂說小五用的不是公中份例,又說二哥吩咐了,黃姨娘除了給小五做活,旁的都不必理。」

  老太太臉色微變,拿起鈞窯茶碗慢慢撥著茶葉,沉吟不語,胡氏心中暗暗著急,卻不敢挑唆,只陪笑說了幾句閒話,看到嫣然一人坐著發呆,抿嘴笑道,「後日小四小五小六還要去魏國公府,聽說魏國公府的園子又大又好看,這三個小丫頭指定能玩的開心了。要說還是三侄女乖巧,哪裡也不去,日日陪著老太太,論理我不該說,像三侄女這樣孝順的,才該出門見客,也讓外人知道書香門第的姑娘如何知書達禮,像那不守本份的,就該拘在家裡多教導才是。」

  老太太目光柔和的看向嫣然,歎了口氣,「你爹爹升了光祿寺卿,十日後就要上任,從此你也是從三品大員家的閨秀了。好孩子,你這麼個模樣性情,總是陪著我這個老太太拘在家裡,可是委屈你了。」

  胡氏眼光閃了閃,孟賚的任命昨日正式下來了,老太太欣喜若狂,要遍邀親友擺酒唱戲慶祝,卻被孟賚攔下,說不宜鋪張,最後老太太也沒拗過孟賚。哎,恐怕這往後,老太太說話是越來越不管用了。

  嫣然抱著老太太的胳膊,一臉嬌嗔,「看祖母說的,您可冤枉死孫女了,能陪著您跟您學道理是孫女的福份,孫女求還求不來呢,哪裡來的委屈呀?」

  老太太滿臉是笑,「瞧瞧我這乖孫女,可真招人疼!」嫣然撒嬌跟老太太不依,老太太哄著嫣然,胡氏和旁邊服侍的丫頭婆子們都湊趣兒的笑了起來。

  當天黃昏,悠然回府後,從西側門下了馬車,換了小轎往內宅而來,二門外小廝來福恭恭敬敬的施禮,「老爺請五姑娘去書房。」悠然便乘著小轎到了外書房。

  孟賚站在書案前,青色道袍,白底黑邦布鞋,頭髮只用一隻髮簪鬆鬆挽著,提筆畫完一幅垂釣圖,放下筆,欣賞了一會兒,悠然在旁稱讚,「不衫不履的妙!」

  孟賚瞪了她一眼,「亂拍馬屁,你懂什麼畫!做詩你也不行!今兒還去參加詩會了,有沒有出醜啊?」

  悠然吐吐舌頭,信誓旦旦的保證,「絕對沒有出醜!」

  「哦?」孟賚疑惑的看向悠然,難不成她這陣子功課有長進?卻聽悠然自我誇獎道,「我可聰明了,知道自己素乏捷才,做詩是不行的,所以我根本沒做!」

  孟賚無力的望著得意洋洋的女兒,無語了。這孩子聰明時極聰明,笨時極笨,人家的女兒誰不是多多少少會做些針線,她拿起針就愁眉苦臉,吵吵頭疼,硬逼著她做一點也歪歪扭扭的實在不成話,只好由著她不做;讀正經書極聰明,過目成誦,看遊記話本常常眉飛色舞,字卻始終練不好,畫畫更別提,詩詞歌賦上也不行。

  悠然看見孟賚的臉色,趕忙轉移話題,「水家是御賜的宅子呢,宏偉壯麗,園子裡有山有水的,又好看又好玩。水家姐姐出落的越發好了,我又認識了好些人,唐家姐姐,李家姐姐,都待我極好,今兒玩的可高興了。」

  「玩的高興就好。」孟賚欣慰的點頭,悠然抱住孟賚的胳膊,笑嘻嘻的說,「爹爹,三姐姐整日陪著老太太,我卻出門玩耍,心裡怪過意不去的。不如這樣,後日三姐姐和四姐姐六妹妹去魏國公府賞花,我在家陪老太太。」

  「哦?你不想去魏國公府?」孟賚審慎的打量悠然,這孩子邪了,她怎麼會提出讓嫣然代她去賞花,她代嫣然陪老太太?對老太太她一向躲之不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魏國公府有更令她躲之不及的人?

  張釗張大人曾幾次有意無意的誇獎悠然,孟賚都是打著哈哈岔過去了,先不說張大人出了名的懼內,家事是武夫人做主,只衝著魏國公府這個門第,孟賚就不喜歡。勳貴世家,說起來赫赫揚揚,其實內裡污穢不堪,又愛面子,悠然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性情,如何能和魏國公府扯上干係。她疏懶成性,又受不得氣,只合嫁入人口簡單、家風淳樸的人家。

  悠然搖著孟賚,「爹爹,你說這樣好不好呀?」

  孟賚回神,微笑道,「甚好。我家悠兒長大了,知道替姐姐著想,真是好孩子。」

  「好孩子有沒有獎賞?」悠然順竿往上爬。

  「想要什麼獎賞?」

  「放幾天假不練字?」

  「不行!」孟賚斷然拒絕,「每天一張大字是不能少的,女孩子家字寫的不好看可不行。」

  「那,去釣魚?」悠然很有眼色,退而求其次。

  「行」這次孟賚答應了,悠然面有喜色,卻聽孟賚又加了附加條件,「不過,爹帶著你才許去。」

  啊?悠然撅著嘴,用控訴的眼神看著孟賚:你老人家什麼時候才有空啊,這和不答應一樣嘛。

  孟賚笑著拉起悠然出門奔萱瑞堂,「難得我閨女有孝心,晚上陪老太太一起吃飯,讓老太太也高興高興。」昨日不許老太太擺酒唱戲,老太太該是生氣了,今天可要帶著幾個女兒好好陪陪老太太,哄她開心才是。

  當晚孟賚、鍾氏帶著幾個女兒在萱瑞堂陪老太太,曲意陪著小心,老太太本是面帶不悅的,卻經不過自己兒子再三小心陪話,慢慢高興起來,待聽到悠然說後日自己在家讓嫣然出門賞花,竟破天荒的誇了悠然一句「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氣氛十分和樂。

  眾人散了,出了萱瑞堂,安然、悠然、欣然三個同齡小姑娘一路同行,三人摒退了丫頭,坐在花樹下的小石凳上說悄悄話,欣然抓住悠然的手,「你為什麼不去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和張甜心又不熟!」

  悠然輕輕撥開她的爪子,低低的說道,「張家姑娘最是大方豪爽不過,雖然你和她只見過一面,她必會好好招待你,讓你賓至如歸。放心。」

  欣然恨恨道,「我不喜歡和她一起去!」這個她,自然指的是嫣然。

  「四姐姐從小就讓著我,五姐姐也愛護我,只有三姐姐,連個嫡庶之別也不知道。」

  悠然皺起眉頭,定定的看著欣然。

  欣然揚眉問道,「五姐姐有何指教?」

  安然委婉的勸解,「天色已晚,早點回去歇著吧。」

  悠然緩緩的開口,「六妹妹,成國公府你最熟悉不過,成國公府兩位嫡女,四位庶女,你看她們的吃穿用度可有差異?容貌風度可有差異?若單看外表,你能分出誰是嫡,誰是庶?穿戴的毫無分別,一般的金尊玉貴,人前一般的落落大方,嫡女不驕矜,庶女不畏縮,為什麼成國公府如此作為?無非是因為,這六姐妹,是同一父親所出!」

  欣然愣了一下,辯解道,「可是忠勤伯計家的庶女,簡直就是嫡女的使喚丫頭。」

  「那樣好嗎?拿個和自己同一父親的女孩當丫頭使?」悠然溫和的問道。

  欣然歪頭想了想,不確定的說,「好像也不太好。」

  欣然隨即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做姐妹有今生沒來世,要好好珍惜是吧?行了,以後只要她不來惹我,我就不會去惹她。」

  安然微笑道,「六妹妹是聰明姑娘,必知道該怎麼做最好。早點回去吧,好好歇息。」

  安然沖不遠處的丫頭們招了下手,丫頭們趕忙過來服侍,悠然說,「我想再坐一會兒。」欣然和安然就先走了。

  嫣然從花叢深處走出來,衷心的說道,「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五妹妹說的真好,我們是同一父親所出,都是一般的尊貴。」

  悠然淡淡一笑,「累了,要回去歇息。姐姐也早點回吧。」

  嫣然欲挽留,「五妹妹,咱們同是庶出,都這麼出挑,正該好好爭氣,和嫡女一樣才是。」

  悠然靜靜的看著嫣然,「三姐姐,成國公府的姑娘,嫡庶一般教養很合理,她們是同一父親,用度全部是公中的,用的都是父親的財物,十分公平。可孟家,只憑孟家祖產和父親的俸祿,我們哪裡能這般過日子,這是太太拿嫁妝貼補的,咱們雖是同一父親,卻不是同一母親,太太的嫁妝,我們有什麼資格用。」

  「我們雖沒有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可我們一樣稱呼她『母親』,既同樣是母親,她的嫁妝我們為何沒資格用?」嫣然振振有詞。

  「現在三姐姐是庶女,說嫡母的嫁妝你該和嫡子女一般有資格享用。將來三姐姐嫁為人婦,有了庶子女,但願你還是這番論調,能把庶子女視為親生,和自己的子女一般對待。」你可別雙重標準。「更深露重,我要回了,告辭。」

  望著悠然遠去的背影,嫣然暗暗發恨。什麼叫雖是同一父親,卻不是同一母親,既都是父親的女兒,就該一體對待才是!太太若賢惠,就該拿自己嫁妝貼補庶女,畢竟庶女出息了,也是太太的體面不是?



第十八章 菡萏泥連萼

  「咱們真的去萬紫山莊釣魚?」悠然兩眼發亮。

  「自然是真的。」孟賚著青色長袍,眉目疏朗,一臉淡定。「萬紫山莊是你安伯伯在西郊的莊子,風景極好,不只能釣魚,你還能摘果子、捉鳥。」

  「這麼好?」悠然一副非常嚮往的樣子,卻想起來自己大言不慚的說過要代嫣然陪老太太的,不好就答應,皺著眉思索再三,最後還是忍痛做出一副知禮懂事的樣子,「三姐姐去了賞花會,我還是在家陪老太太吧。」

  孟賚失笑,「罷了,你還是隨爹爹出門吧,若留你在家,怕你把老太太氣著,倒值多了。」

  悠然臉紅了紅,頗有自知之明的點頭同意,「嗯。」

  孟賚見她乖順的樣子,心中喜歡,伸手輕撫她的頭頂,「爹爹過幾日便要上任,你大姐姐又即將出閣,這往後可沒功夫帶你出去玩了。」

  所以,今天要好好玩!悠然笑咪咪的點頭,興沖沖的吩咐莫連好生看家,莫陶拿釣魚桿,準備魚簍子,郊遊去!釣魚去!悠然先去稟告鍾氏,鍾氏正盤點悅然的嫁妝,聞言笑著說,「那三個剛坐上馬車去國公府賞花會,你再到莊子上玩耍,今日府裡倒清淨了。」又叮囑道,「早去早回,聽你爹爹的話,莫亂跑。」難得鍾氏如此慈愛,悠然忙連連點頭答應。

  又和孟賚一起去辭老太太,老太太一臉不悅,「原本想讓五丫頭抄抄佛經積積功德的,這麼大的丫頭也該做些正經有用的事。」

  孟賚陪笑,「安大人既是兒子同年,又是多年同僚,誠意相邀,兒子實不能辭。五丫頭淘氣,留在家裡恐老太太反要多操心,不如兒子帶了她去,讓老太太清淨清淨。」

  老太太冷淡的揮手,「隨你吧。」

  孟賚沖悠然使個眼色,悠然笑語盈盈的謝過老太太跟老太太告辭了,父女二人出了萱瑞堂,坐上馬車奔西郊萬紫山莊而去。

  魏國公府的花園內,薔薇花開的正好,香風一陣陣襲來,令人心醉,花間十數名妙齡少女,或坐或站,或三三兩兩含笑輕語,或對奕,或品茗,氣氛十分輕鬆愜意。

  就中獨有一名麗色少女,梳著緊致精巧的偏髻,戴著幾朵白色珠花和小巧的水晶流蘇簪子,身穿白底撒紅色玉蘭花苞對襟褙子,大紅底撒黑色盛開玉蘭花宮緞裙子,削肩蜂腰,風流裊娜,眉如遠山,目如點漆,唇若紅菱,水光灩灩,她這般泰然自若的往美女群中一站,不吐一詞卻已經明艷照人。嫣然怔了怔,所謂的鶴立雞群便是如此嗎?

  「水姐姐,」張憩一團火似的在眾少女間走來走去,談天說笑,只見她走到麗色少女身邊,甜甜的叫著「水姐姐」,她身著大紅雲雁紋錦鏤花對襟長褙子,連綿不斷的富麗無邊,站在修長秀麗的水冰心身邊,相映成趣。

  原來這便是水尚書的獨養女兒水冰心小姐,名滿京城的美女、才女,難怪如此風采。嫣然暗暗羨慕。

  水冰心愛憐的撫著張憩的頭頂,粲然一笑,那笑容如新荷初綻,新月初升,燦爛明悅至極。

  嫣然被這笑容吸引,慢慢走近水、張二人,輕盈的施禮,「水姑娘,張姑娘。」

  水冰心和張憩緊忙還禮,張憩笑嘻嘻的說,「三姐姐,咱們自己姐妹就不必多禮了吧?你是阿悠的姐姐,合該與阿悠性子相似,若是阿悠便沒這麼多講究。」

  「原來是孟三姑娘,孟三姑娘的美名,冰心已是久仰了。」水冰心微笑著說。

  「嫣然何德何能,能有美名傳至水姑娘耳中?」嫣然很是驚喜。

  「阿悠說過很多次,她的姐妹個個相貌很美,性子良善,尤其三姑娘,常年陪伴老太太,最是孝順。」水冰心誠懇的誇獎。

  嫣然大喜過望,忙謙虛道,「嫣然自幼養在祖母身邊,受祖母疼愛,多孝順祖母是應該的,水姑娘過獎了。」

  旁邊有少女的嬌笑聲,「是啊,我家三姐姐最孝順了。」欣然一身嫩黃衫裙,俏生生立在花下,話雖是好話,語氣裡卻多多少少有些嘲諷。

  水冰心笑道,「自然,阿悠的姐妹,定都是好的,不愧是泰安孟氏的姑娘。」

  欣然聞言心中一凜,想起自己和嫣然都姓孟,在外人面前如何能顯出一絲半絲的姐妹不合?豈不讓人懷疑孟家姑娘的教養?隨即收斂起臉上的嘲諷,和顏悅色起來。水冰心言笑晏晏的和嫣然說著話,嫣然得體的應對著,不時得意的回頭,看著欣然和安然示威的微笑。

  嫣然極少和安然、欣然一起出門,這次三姐妹同乘一輛黑漆平頂大馬車而來,一路倒也順順利利,待到了魏國公府,從側門進了府,下了自家馬車換上魏國公府的軟轎,直至二門外三人才下了轎子,管事婆子慇勤迎接著,一路指指點點的介紹景致,嫣然看到魏國公府氣派富貴到極致,不由心生艷羨,回頭卻看到欣然若無其事的樣子,就連安然都鎮定平靜如常,嫣然只覺胸中一股憤懣之氣:自己這整日被關在家裡的,和這兩個常出門的妹妹,竟真是不能比。

  待到花會上看到各式貴女,衣飾精美,吐屬文雅,有的清新淡雅,有的嫵媚風流,有的明艷照人,不由的起了結交之心,初次主動出擊和水冰心打招呼,就如此成功。

  嫣然不由的得意起來。

  花園假山上有一個小巧的木構黛瓦頂亭子,典雅清逸,亭子裡兩名貴婦正坐在楠木搖椅上悠閒的喝著茶,居高臨下的打量花園中的情形。

  「四嫂,您幫著掌掌眼,看哪家姑娘好。」六夫人沈氏穿著錦緞煙霞紅的提花褙子,繁華錦簇的月華裙,頭上纏枝花紋金簪上的珠翠流蘇搖晃生輝,襯的雪白一張臉更加俊美,她軟語央求著武氏。

  「哦,你家懿哥兒才十二,六弟妹這就急著尋兒媳婦了?」武氏打趣兒道。

  這魏國公府,嫡出的兒子裡面,六爺心腸是最軟的,脾氣是最好的,也是最沒出息的,文不成武不成經商不成,偏娶了個媳婦,性情很是天真,夫妻兩個都是不通世務,只知享受錦衣玉食。這六房,國公爺和國公夫人在世,他們還可以在國公府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以後分了家,真不知六房會如何。

  「咳,四嫂您不知道,這哪是我尋兒媳婦,咱們魏國公府的爺們也少有不到二十就成親的,還不是母親交待下來的。」沈氏解釋著,哦,原來是國公夫人讓相看的。

  武氏有些警惕,國公夫人讓沈氏相看姑娘,是為誰?不會是為懿哥兒,那會是為誰?

  要說二房嫡長子張慈如今二十出頭,早到了該成親的年齡,若說為張慈相看,怎麼著也該是二房的世子夫人林氏出面才對。

  大房的七少爺張恩,五房的九少爺張忠,也自有大夫人常氏和五夫人穆氏操心。

  不是張家子弟?也不會。看沈氏苦惱的樣子,國公夫人交待她的這差事,必是自家人的。

  難道是……?武氏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募的一驚。

  她一時手腳冰涼,不會,一定不會,做父母的,不能這麼偏心才是。

  武氏微笑著端起茶碗,「要說今日這些姑娘裡面,水家小姐真真是個好的。」

  沈氏一臉可惜的搖頭,「水家姑娘好是好,但母親說水家嫡女身份太高了些,讓尋摸個中等人家、人才極好的女孩,咳,若是水家姑娘門第低些,我豈不省事。」

  「母親既如此說,定有她的道理。六弟妹只按母親吩咐的去做就是。」武氏淡淡的口吻。

  「我就是不懂,娶個門第高的女子不是更好?我使人探過水家口風,水家倒沒有不願意,只是母親,說他不能娶名門貴女……」沈氏口沒遮攔說出來後,才想到國公夫人一再交待她悄悄的尋,不能跟人說,不由的有些後悔,又唯恐武氏追問。

  卻見武氏彷彿沒聽見這話一般,神色沒一絲波動,沈氏才放下心來。

  武氏外表平靜,胸中卻有一股怒火在翻騰,姑娘一定要好,但門第不能太高,這還能是為誰?他不能娶名門貴女,他為何不能娶名門貴女?

  強按捺住怒火,武氏閒閒的說,「若說這樣的姑娘,我倒知道一個。」

  「哦?是哪家姑娘?好嫂子,快告訴我。」沈氏正愁無法跟國公夫人交差,興奮的探過頭來,陪著笑臉央求。

  武氏笑的人畜無害,「光祿寺卿孟大人的第五位女公子,名叫悠然,容貌性情人品,都是上上之選。」

  「光祿寺卿孟大人,那門第也不低呀。」沈氏不以為然。

  武氏笑的雲淡風輕,「這位五姑娘,千好萬好,只一件,她是庶出。」

  庶出的女孩兒,任她門第再高身份上也差多了,這可不正是國公夫人說的中等身份?沈氏聞言臉上放光,四嫂向來眼高於頂,她盛讚的姑娘定是極好,終於能跟國公夫人交差了?

  晚上只有夫妻二人時,武氏氣哼哼的把這件事說了,張釗愣了半晌,搖頭苦笑,「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果真打的好主意,嫡出的二房將來有國公府,三房有公主府,只有六房弱了些,未免有些無依無靠,若是把阿並給了六房,將來阿並封侯拜將,定能撐起六房。真真是好盤算。」

  「阿並將來如果不能封侯拜將呢?」武氏提出疑問。

  「若阿並不能,國公爺又如何肯認回他。」張釗淡笑。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1 PM

第十九章 人可以食

  「我不懂,為何以前一直不認回阿並?雖說公主府有庶子不光彩,可哪家公主府沒有一個兩個庶子?」武氏十分不解,「常山公主、福寧公主,和青川公主一樣是聖上愛女,府中不是一樣有庶子?常山公主府只有一個庶子,福寧公主府可是有兩個庶子呢。」

  就算貴為公主又怎麼樣,還不是要和別的女人共享自己的丈夫,讓別的女人生下自己丈夫的孩子,還要做出一副疼愛庶子的樣子來,否則就是不賢惠就是善妒。對比金枝玉葉的公主,武氏覺的自己真幸運,二子一女全是嫡出。

  張釗身著便服歪在炕上,微微出神,「常山公主的生母是張德儀,又沒有同母兄弟,全靠自己聰明伶俐才得了聖寵,怎能和青川公主相比,青川公主可是秦貴妃所出,又有吳王這個同母兄長,比福寧公主這皇后所出嫡公主更受聖上寵愛,更有權勢。」現在朝中局勢詭譎莫測,聖上年紀大了,太子早立,但是吳王遲遲不就藩,隱有兄弟相爭之意。

  太子仁厚寬和,又是嫡長子,繼承大寶名正言順,只是秦貴妃寵冠六宮,諸皇子中吳王聖眷最隆,吳王封地在蘇州,偏偏十年來都不曾就藩,言官勸諫過無數次,「藩王留京有違祖制」,聖上或留中不發,或言「吳王病弱,宜京中靜養」,就藩的事拖了一年又一年,竟是誰都拿他們父子二人沒辦法。

  近日,聖上更命太子南京監國,如此一來,太子遠離京城這個權力中心,吳王卻在京城動作頻繁,聖上年紀大了,若有個萬一?太子遠在南京,如何爭的過吳王。

  「想什麼呢?」武氏見張釗發愣,嗔怪的搖著他的手臂,張釗回過神來,道,「公主賢淑善良,不會阻止阿並認祖歸宗,是國公爺不肯,一來是恐吳王動怒,畢竟吳王勢大,又鍾愛公主;二來似乎和阿並的身世有關。阿並的身世三哥從來不提,是以我這做叔叔的也不太清楚。只是隱隱約約聽府裡的老人說過阿並的生母是府中婢女,不知怎麼勾引了三哥,三哥竟和她離開京城跑到並州去住了一年多,好像還在並州拜過堂。阿並就出生在並州,這一家三口被捉回國公府的時候,阿並才兩三個月大。」

  「跑到並州?還拜過堂?」武氏有些吃驚,這婢女還真是大膽妄為,竟敢拐了國公府的公子離家出走跟她跑到並州,如果他們兩人真在並州拜過堂成過親,這婢女可不只是有野心,還很有心計!難怪國公爺不肯讓這孩子認祖歸宗,有這樣的娘,孩子能好到哪去?如果是個安份的庶子倒也罷了,如果也是個有野心的,以嫡子自居,該置公主於何地,難道讓公主做繼室不成?

  「阿並的生母,相貌定然極美?」武氏好奇的問,能有這麼大魅力的婢女,不知生的什麼模樣?莫非真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張釗有些好笑的看著妻子,「我哪裡知道?捉回府之後,她就被送到莊子上看起來了。」

  「六弟和六弟妹心地都不壞,六弟尤其疼愛阿並,必不會虧待他,國公爺這麼安排倒也不算錯。不說這些了,憩兒今日辦的賞花會如何?」提到賞花會,武氏沉下臉來,這沒出息的令嘉,一大早就興沖沖的在二門外探頭探腦,待到孟家姑娘們來了,獨缺五姑娘,他那個傷心失望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沒出息到家了!人家齊姑娘、宋姑娘都落落大方的跟他行禮,彬彬有禮的稱呼他「世兄」,他倒好,冷著一張臉,好像人家欠他二百錢似的。

  「我給憩兒張羅的,自然妥貼。齊姑娘、宋姑娘都來了,兩個都是好的,倒讓我費了思量。」武氏按下心中不快,和丈夫商量起準兒媳人選。

  張釗遲疑了一下,「孟家五姑娘可來了?憩兒見到她,想必高興得很。」該怎麼跟妻子說呢?難道她真不知道令嘉的心思?

  「孟五姑娘說是在家陪祖母呢,孟家來的是三姑娘、四姑娘和六姑娘。」武氏淡淡的答道。

  阿悠沒來?是湊巧還是故意?自己幾次在孟賚面前誇獎阿悠,孟賚都岔過去了,難不成,是這對父女對令嘉無意?不能夠啊,令嘉這麼優秀,和阿悠又一向處的好。張釗有些悵然。

  號稱在家陪祖母盡孝心的孟悠然姑娘,高高興興到了萬紫山莊後,見了莊主,工部右侍郎安在林,和安在林的兩個女兒,安靜、安寧,施禮寒暄待茶畢,安家父女陪孟家父女遊覽山莊。

  「咦?櫻桃樹?這麼多的櫻桃樹!這麼早櫻桃就紅了?安伯伯你這莊子可真好!」悠然大喜雀躍,想不到萬紫山莊竟然有條櫻桃溝,是兩山所夾的溪澗,幽靜涼爽,氣候宜人,空氣清新,溪水淙淙,宛若世外桃源,這春末夏初時分竟然已有成熟的櫻桃,紅紅的很是可愛。

  安在林一身青色道袍,容貌清,約莫五十多歲年紀,頭髮已有些微白,風度很是灑脫不羈,他看著興奮的悠然,目光裡流露出喜意,摸著短鬍鬚微笑著問道,「這櫻桃味道甚是甜美,咱們這就摘來吃。世侄女想讓下人去摘還是自己去摘啊?」

  「自己摘!」悠然大聲道。

  孟賚看著兩眼亮晶晶躍躍欲試的悠然,笑著搖頭,「女孩子家,上樹成何體統?還是讓莊子裡的人去摘吧。」

  悠然抱住孟賚的胳膊不依,孟賚哄著她,「樹這麼高,小心掉下來。咱們就坐在樹下,看著莊子裡的人摘好不好?」

  「不好!這事要親力親為,才有趣呢!」悠然央求著,「爹爹,這櫻桃樹一點也不高,搭個梯子,就讓我自己上去摘吧,爹爹若不放心,就在旁邊看著我!好不好?我一定很小心很小心。」

  安在林摸著短鬍鬚笑吟吟的看著孟家父女為上樹摘果子的事討價還價,唉,人家的女兒怎麼如此天真可愛,父女間如此親暱,再看看自己,一生不拘小節,養出來的女兒卻一個比一個端莊,一個比一個嫻靜,一個比一個賢淑,早已出嫁的大女兒是如此,繼室所出的次女、三女,也是如此。

  安家二小姐安靜梳著規規整整的雙平髻,藏青褙子,不屑的撇了一眼悠然,孟家真是沒規矩,一個庶女,按律法就該充作奴才僕婦,居然由孟世叔帶著大喇喇的出門做客,還跟孟世叔撒嬌,真沒體統。換了是她,自然父親吩咐什麼就是什麼,難道做女兒的可以跟父親還嘴?讓父親擔心?

  悠然一臉艷羨的看著碧瑩瑩的櫻桃樹上紅紅的櫻桃,垂涎三尺,「爹爹,你看櫻桃紅的多可愛,我去摘下來給安伯伯和爹爹吃,女兒摘的櫻桃,肯定特別甜。」

  安在林在旁大笑著說,「仲明,依了世侄女吧,為兄也想吃這特別甜的櫻桃呢。」

  孟賚也忍不住笑了,「這丫頭,若不答應她,還不知怎麼纏人。」吩咐悠然,「去吧,定要小心些,摘幾個玩玩就好,不許猴在樹上不下來。」

  悠然響亮的應道,「是!」

  安在林也吩咐安靜、安寧姐妹兩個,「你們兩個和世妹一起去玩吧。」又對孟賚說,「仲明放心,我這莊子裡有兩名僕婦是會些功夫的,讓她們跟著便是。」

  孟賚喜道,「這便更放心了。」

  孟賚和安在林找了一個風景絕佳的小亭子坐了下來,品茗聊天,遠遠的看著悠然幾個興興頭頭的挑好櫻桃樹,命僕婦搭了梯子,悠然挑了個漂亮小巧的竹籃,率先登上梯子摘櫻桃。

  悠然摘好櫻桃,滿足的歎了口氣,有多少年沒有親自上櫻桃樹摘櫻桃了?那年去遊覽明十三陵,離北京城區越遠心情越好,視野漸漸開闊,空氣漸漸清新,一個又一個的櫻桃園寫著歡迎採摘的牌子,那時可是只要付出一點點人民幣,就可以上樹摘櫻桃了,哪裡有這麼費勁?

  親自到泉水中洗了櫻桃,獻寶似的送過來,「安伯伯,爹爹,吃櫻桃吃櫻桃,很甜的。」

  孟賚橫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很甜?」長輩還沒吃,你自己先吃上了?悠然紅了臉,「櫻桃很可愛,我沒忍住,偷吃了一個。」

  孟賚忍笑板起臉,佯斥道,「沒規矩!」

  安在林不以為意,「孩子親自上樹摘的果子,咱們有的吃就不錯了。唔,不錯,真的很甜,果然世侄女說的不錯,她摘的櫻桃,特別甜美。」吩咐悠然,「留一半下來,下剩的你們找個清淨地方慢慢享用,別和我們在一起,倒拘著你們了。」

  悠然笑盈盈的答應了,自和安靜、安寧覓了塊風景好的地方,舒舒服服的坐下來吃櫻桃。

  一邊吃櫻桃,一邊看風景,悠然很是愜意,按說依禮節,她該好好和主人家的女兒交往,可是安靜和安寧對她的客氣而疏遠,和似有似無的輕蔑,讓她心生反感,既然相看兩厭,不如不看她們,看風景好了。

  「孟五姑娘,可否請教一個問題?」安靜突然問道。

  悠然慢慢吃著櫻桃,笑咪咪的轉過頭來,輕輕吐出五個字,「不敢當,請講。」



第二十章 心有猛虎

  安靜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敵意,她的問題定也不會是善意的,悠然瞇了瞇眼睛,唔,天這麼藍,風這麼輕柔,風景這麼好,現摘現洗的櫻桃,味道太好了,再吃一個。

  安靜厭惡的看著慢條斯理享用櫻桃的悠然,氣不打一處來,清清冷冷的問道,「本朝律法,若髮妻生有嫡子,則庶出子女一律充作奴僕,不知孟五姑娘以為此律法如何?」

  和安靜同樣裝束的安寧眼睛裡一下子有了光彩,二姐這問題問的好!若孟悠然說此律法好,豈不是說她自己應充作奴僕?若孟悠然說此律法不好,嘖嘖,律法也是可以胡亂議論的?!

  悠然揀了顆深紅色的櫻桃放進口中,客氣的跟安家姐妹建議,「今日天氣不錯,怡情養性最好。《名醫別錄》上有記載『吃櫻桃,令人好顏色,美志』 ,兩位多吃些,可以補氣養血,嫩白肌膚。」

  安寧到底年紀小,自己姐妹兩個等著看孟悠然氣急敗壞的模樣,偏她面對這麼尷尬的問題還一幅雲淡風輕的神情,竟敢避而不答,真真令人氣惱!安寧忍不住,低聲吼了一句,「孟五姑娘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什麼顧左右而言他?妹妹們在說什麼呢?」清朗的男子聲音在對岸響起,倒嚇了安寧一跳,畢竟在客人面前這般作為有些失禮,她勉強擠出一個笑臉,結結巴巴的向對岸的男子說道,「大兄,你,你怎麼來了?大兄安好。」

  一條淺淺的溪水隔開,對岸站著一名青年男子,身著青色流雲蝙蝠暗紋織錦長袍,頭髮用髮簪鬆鬆挽住,清俊文秀,形容中頗有幾分不羈,正是安在林的長子,安驥。

  安靜和安寧回過神來,忙站起來見過自己兄長,悠然也笑吟吟的打招呼,「安公子好。」

  安驥輕輕一躍,躍過了小溪來到近前,「世妹好。三位妹妹在說什麼呢,這麼專注。」

  安靜和安寧迅速互相對視一眼,垂頭不語。悠然輕笑一聲,「說天氣,說櫻桃可以美容養顏,還有,安二姑娘家學淵源,對律法頗有研究。」

  安驥挑挑眉毛,「律法?家父生平所擅唯有治水,說起律法,說起家學淵源,恐怕世妹才是最精通的。」

  悠然微笑不語。她穿過來先是養病,然後就是跟著孟賚在廣州生活,孟賚任知府,兼管行政和司法,悠然耳濡目染,對律法並不生疏。

  安在林和孟賚同科進士,又曾同在都察院同事多年,只不過孟賚的職責是督察百官,而安在林的職責是治水,安在林是名副其實的水利專家,不是法律專家。

  安驥和他父親一樣性格上有些豪放不羈,和他父親一樣也是技術型人才,只對治水感興趣,要論律法,恐怕還真的是悠然最精通。

  要在一個社會生活,當然要弄清楚這個社會的行為規範。悠然不只研究過律法,也認真研究過女誡,結合自己所處的人文環境,她已經最大可能的給自己爭取到了便利。

  「這山莊很是好玩有趣,安公子想必常來玩?」悠然岔開話題。

  安驥搖頭歎息,「倒是想常來,哪裡有功夫?今日還是唯恕相約,才得空出來。」

  悠然喜道「哦?唯恕也來了?」

  安驥點頭,「是,唯恕的一位兄長在這附近置了莊子,就是旁邊的羅湖山莊,今日一則是要拜拜鄰居,二則是這位兄長才置的莊子,還沒想好如何佈局,到我們這裡借鑒借鑒,也讓我們幫著參詳參詳。唯恕正在觀雲亭陪著爹爹和孟世叔說話,咱們一起過去吧。」

  悠然笑著點頭,命莫陶拿好小竹籃,準備去觀雲亭,安靜和安寧卻遲疑了一下,期期艾艾的開口,「大兄,有外男,妹妹們就不去了吧?」

  安驥不悅,「專在這些細枝末節下功夫!有尊長在,世交兄長如何見不得?」安靜和安寧低低的應了,帶了小丫頭,順從的跟在安驥身後。

  四人遠遠的看見觀雲亭裡安在林和孟賚品茗小酌,十分愜意。旁邊侍立兩名青年錦衣男子,神態恭謹。進到亭子裡,見過安在林和孟賚,悠然走到一名錦衣男子面前,笑吟吟的施禮,「好久不見了,世兄安好。」

  這名錦衣男子,國字臉,濃眉大眼,英武之中又透著敦厚,與張釗有七八分相像,正是張釗的長子,張恕。

  張恕還了一禮,「五妹妹好。」仔細打量了悠然,回頭笑對孟賚道,「孟伯伯,才幾個月不見,五妹妹又長高不少。」

  孟賚心中歡喜,微笑著點頭。安靜和安寧也上來見過張恕,又一起見過張恕的兄長張並,一律稱作「世兄」。

  張恕已經十分高大,張並更比他再高出半個頭,身材甚是魁偉,和張恕一般是國字臉,濃眉大眼,端正英武,不同的是張恕英武中透著敦厚,張並卻是英武中透著剛毅,雖沉默少語,顧盼之間卻頗有威勢。

  「這麼說往後你們兩家就是鄰居了,可真是好事,有這樣威名赫赫的將軍在側,安兄可以高枕無憂了。」孟賚笑著打趣兒安在林。

  「正是,有張將軍做鄰居,放心之至。」安在林頷首。

  張並俯身恭敬道,「安大人德高望重,得與安大人為鄰,張並幸甚。」

  安在林擺手道,「張將軍客氣了,既是鄰居,以後就該守望相助才是。」

  寒暄客氣一番後,安驥跟安在林請示,「張兄的莊子要建幾個有江南風格的庭院,我和唯恕陪著去看看吧,也好給參詳參詳。」

  安在林點頭,「你們自去玩耍,莫辜負了良辰美景。」

  張恕笑對孟賚說,「孟伯伯,讓五妹妹一起去吧,那邊有個大魚塘,五妹妹最喜歡釣魚了。」

  孟賚沉吟片刻,想想素日張恕是個穩妥的,遂點頭應了,又叮囑悠然一番,悠然一一答應。

  安寧眼珠轉了轉,恭恭敬敬的對安在林道,「爹爹,五妹妹是客人,我和姐姐陪五妹妹一起吧。」

  安在林答應了,六人行禮告退,出了觀雲亭,奔羅湖山莊而來。

  路上,張恕問悠然,「五妹妹,今日阿憩辦賞花會,令嘉都在家裡幫忙了,你怎麼沒去?」

  悠然湊近張恕,低低的說,「我今日孝心大發,要在家陪老太太的,就沒去你家,誰知爹爹出門時硬拖了我來,說我在家淘氣,怕會把老太太氣著。」

  張恕笑了出來,「原來如此。」

  安寧凝神聽悠然如何答覆,卻聽不清楚,又見張恕和悠然一路走一路笑,鄙夷的想這孟悠然真不愧是庶女,沒有教養,和個外男說說笑笑的,成何體統!

  張並客氣的說,「路途有些遠,姑娘們還是坐轎子吧。」命傳了轎子過來,悠然等走路都有些累了,忙謝了,上了轎子到了羅湖山莊。

  羅湖山莊依山而建,環繞著一個人工湖,莊內高闊平和,遠遠望去有小橋流水和山丘樹林,雲蒸霞蔚,景色很是壯麗,管事婆子引著悠然、安靜、安寧到了一個大池塘旁邊,自有僕婦撐起大大的絹布遮陽傘,安了竹椅,拿了釣魚桿、魚食,旁邊設了案幾,放著水果點頭茶水,僕婦服侍的很是周到,莫陶頗有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

  張並、張恕陪著安驥走了走,看了幾處主要建築,又商議了哪裡可以建庭院,怎麼建方好,議了半晌,方回到池塘邊,也釣起魚來。

  悠然看到張恕過來,聲音壓的低低的跟他商量要下水撈魚,張恕斷然拒絕,「不行!回去如何跟孟伯伯交待?!」看樣子根本沒的商量,悠然瞪他一眼,自顧自氣哼哼的釣魚,卻是半天一條魚也釣不上來。

  張恕耐心的哄勸,「五妹妹,哥哥我長這麼大,都還從來沒有下水撈過魚呢,五妹妹這麼嬌貴的小姑娘,就更加不能了。」

  安寧在旁聽的撇嘴,扭頭看了一眼,悠然氣鼓鼓的坐著,小臉繃的緊緊的,陽光下她湖藍色錦緞褙子明亮鮮艷,襯著她的肌膚如玉般晶瑩,竟然是半透明的。

  安寧愉快的笑了,她歪著頭,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孟五姑娘,剛才我姐姐請教你的問題,你都沒有答覆她呢。」

  安靜唬了一跳,要是讓父親兄長知道她對客人這麼發難,可不是玩的!她對安寧使著眼色,安寧視若不見,繼續甜甜的對悠然笑著,等著悠然的回答。

  張恕見有人打岔,趕忙接上,「哦?什麼問題啊?」

  安驥手握漁竿,也閒閒的問道「是啊,我好像還聽見什麼顧左右而言他,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呢?」

  悠然自顧自的生氣,也不理人。

  安寧眼光閃了閃,說,「姐姐請教孟五姑娘一個問題,孟五姑娘沒有答覆呢。姐姐問的是,本朝律法,若髮妻生有嫡子,則庶出子女一律充作奴僕,不知孟五姑娘以為此律法如何?」

  安驥和張恕盡皆愕然,明明知道悠然是庶出,問這樣的問題,這這這,也太無禮了些!更何況,旁邊還坐著一個張並。

  張恕沉下臉,「安姑娘請慎言!」

  安驥怒斥道「胡說些什麼!」

  安靜這時倒光棍起來,昂頭道,「律法確是如此,我沒有說錯!」

  安驥氣的手腳冰冷,回頭想對張並解釋些什麼,卻見張並依舊專心致致的釣魚,好像沒有聽到一樣。

  悠然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本朝律法十分寬厚。我天朝一向稱妃妾所出之子為庶孽,庶孽的地位低於嫡子,也僅僅是低於嫡子,並不類於奴僕,天朝史上只有五胡亂華的那一段,嫡子曾把庶子當作奴僕使,卻被後人批評的很厲害,不兄不悌,不足效仿。若像外邦的高麗王朝,貴族與良民出身的妾侍良妾所生的「庶子」、「庶女」為中人,貴族與賤民出身的妾侍賤妾所出的「孽子」、「孽女」為賤民,本朝律法可沒有規定庶出子女為奴籍,說到底,天朝是從父法,嫡子女也好,庶子女也好,社會地位都和父親屬於同一階層。」

  眾人靜默了一會兒,安寧見悠然神色平靜,絲毫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難堪難受,而張恕看她的目光更加關切,心有不甘,輕笑一聲,柔聲道,「依孟五姑娘這麼說,庶出子女不入奴籍,就不是奴僕了?那律法規定充作奴僕豈不是沒道理了?」

  悠然死死的看了安寧兩眼,這安三姑娘真是奇怪,安伯伯為人不拘小節,但極正派,安伯伯家裡並無庶子庶女!這安寧是抽什麼瘋呢?

  悠然微笑道,「充作奴僕?充作誰的奴僕?若說充作生父嫡母的奴僕,這還用說嗎?誰家的子女不是父母的奴僕,除了服從之外還要孝順。安姑娘出身世家大族,知書達禮,請問安姑娘,當今聖上可是明君?」

  安寧愣了愣,這怎麼扯到聖上是不是明君了?忙道,「當今聖上自然是明君。」誰敢說不是,誰也不敢說不是。

  「今年元旦大朝會上,聖上一手拉著太子,一手拉著吳王,命他們兄弟二人日後定要相親相愛,互相扶持,太子生母是皇后,吳王生母是秦貴妃,一個是嫡出一個是庶出,請問安姑娘,是依聖上所言他們應該相親相愛互相扶持呢,還是嫡待庶為奴?」悠然虛心請教著。

  「自然是依聖上所言。」安寧一點也不敢怠慢。

  「看來安姑娘也同意,異母兄弟之間應該相親相愛互相扶持了?那又何來奴僕之說。」悠然微笑著說完,繼續釣魚。

  安驥的眼光好像要殺人一般凌厲,安靜、安寧在兄長的目光威攝下敗下陣來,低頭不語。

  張恕心中歉疚,他見安寧笑盈盈的開口,實在料不到會問出這麼令悠然和張並尷尬的問題,抱歉的看看張並,又抱歉的看看悠然,不知所措,半晌,憋出一句,「五妹妹,下河撈魚真真是不行的,要不哥哥帶你上樹掏鳥窩?」

  悠然放下漁桿,大聲道,「好!」眼中興奮喜悅的光芒令張恕也心生歡喜,兩人站起來,吩咐跟著的人準備上山林去。

  張並放下漁桿,客氣的對安驥說,「安兄陪兩位世妹釣魚吧,我和唯恕帶五姑娘上山林去。」

  安驥緊忙應了,看三人漸漸走遠,狠狠瞪了兩個妹妹一眼,見旁邊僕婦眾多,也不能開口訓斥,只能回去再說了。

  張恕一路走一路哄勸悠然,自告奮勇把五妹妹帶出來,本來是讓她好好玩,結果安家姐妹弄了這麼一出,白白讓她不開心一場,又實在不能答應她下河撈魚去,上樹,應該還行吧,以前在廣州也帶他上過樹,孟伯伯也沒反對。

  悠然笑吟吟的說,「唯恕哥哥,我沒事,你不用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張恕笑話她,「什麼不是小孩子?你就和阿憩一樣,全是長不大的孩子。」

  「那是因為有人疼愛有人寵著,若沒有,早成大人了。」悠然不以為意的說。

  「五妹妹穿的這麼漂亮,怎麼爬樹呢?」張恕突然想到一個技術問題。「要不回去換衣服吧。」

  一直沉默的張並緩緩的開口,「不必。」

  張恕疑惑的看看張並,「兄長?」這是什麼意思。

  張並微微一笑,施展開輕功,在樹林間飛躍,悠然看的眼都直了,他就像只大鳥一樣!這樣飛來飛去的,太神奇了!

  張並輕輕落在悠然面前,輕輕的問道,「你想不想這樣飛起來?」

  悠然連連點頭,想啊想啊,當然想啊。張並解開腰帶輕輕一抖,腰帶已纏住悠然的小腰,他帶著悠然,一點不費力的躍上樹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2 PM

第二十一章 春日遲遲

  悠然先是又驚又喜,「你只用腰帶拉著我就能把我帶上樹,你好厲害!真好玩!」新奇過後卻又害怕起來,聲音裡已帶著哭腔,「太高了,我怕!」

  張並柔聲道,「莫怕,有我呢。」

  悠然真的快哭了,「我知道你功夫好,不會讓我掉下來,可我就是怕!」

  張恕在樹下著急的叫,「兄長,五妹妹害怕了,快帶她下來啊。」

  張並歎口氣,輕輕攬著悠然的腰,「這樣還怕嗎?」

  張並身材高大很有安全感,悠然感覺到他的篤定和鎮靜,點了點頭,「好像沒那麼怕了。」

  張並指指前方,「那兒有鳥巢。」

  悠然湊近去瞅了瞅,只見一隻嫩嫩的小鳥慵懶的躺在老鳥懷裡,老鳥緊緊護著小鳥,很溫馨的畫面呢,悠然不捨得破壞這幅畫面,搖搖頭說不捉小鳥了。

  張並在悠然耳邊柔聲道,「莫怕,很好玩的」已運氣展開輕功,帶著悠然在林間飛來飛去,悠然興奮的大叫,坐過山車都沒這麼刺激!在香港迪士尼玩過的那個叫什麼遨遊太空的,都沒這麼好玩!

  半盞茶的功夫,張並攬著悠然輕輕落下,張並面不改色,輕輕一抖,束回腰帶,看著悠然通紅的小臉,低聲問道,「好玩嗎?」

  悠然用力點頭,像小鳥一樣飛翔,太好玩了!張並安撫的說,「好玩就莫再生氣了,有人言語挑釁,不理會她便是。」

  悠然心裡一暖,原來張並是以為安家姐妹的挑釁令她不快,才這般想方設法讓她開心,真和唯恕是兄弟,一樣的心性敦厚、古道熱腸!悠然臉紅紅的很是不好意思,「沒有啦張哥哥,其實今兒也釣魚了,也上樹摘櫻桃了,張哥哥還帶著我這樣玩,我高興死了!不能下河撈魚一點兒也不要緊,有人不喜歡我也不要緊,我一點兒也不生氣。世上值得生氣的事情並不多。」

  張恕一直遠遠的又吃驚又無措的看著,見張並停下了,忙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急急的問,「五妹妹你沒事吧?」

  悠然笑盈盈的說,「沒事,我玩的可高興了,唯恕哥哥,你會不會這種厲害功夫呀?」

  張恕搖頭,「這樣高深的功夫,我可不會。我只會些尋常防身拳腳而已。」又轉身向張並抱怨道,「兄長太魯莽了,萬一嚇著五妹妹可如何是好。」張並只微笑不語。

  「我膽子可大了,才嚇不著呢。」悠然吹著牛,張恕瞪了她一眼,「是嗎?那剛才差點嚇哭的人是誰?」

  悠然小臉通紅,「唯恕哥哥,你試試一下子站在樹梢上,會不會害怕?」回頭向張並要求,「張哥哥,你帶唯恕哥哥到樹上,看他怕不怕!」

  張恕叫道「我才不怕呢。」卻聽張並搖頭道,「我不帶他。」

  張恕訕訕的,「我太重了,兄長不便帶我,趕明兒等阿憩來了,兄長帶阿憩吧。」

  張並還是搖頭,「我也不帶阿憩。」

  張恕憨厚的面龐上全是不解,囁嚅道,「為什麼呀,阿憩只比五妹妹大一歲,只比五妹妹胖一點兒,又重不了多少。」

  悠然提醒張恕,「唯恕哥哥你忘了,阿憩膽子雖大卻怕高,稍往高處一站就嚇的大喊大叫的。」

  張恕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對張並欽佩的道,「兄長真細心,我便想不到這些。」

  張並不置可否。三人一路向魚塘走,悠然舒展雙臂,在陽光下做著美夢,「像小鳥一樣飛來飛去,真好玩!如果再有個大水池子就好了,可以像小魚一樣游來游去,多自在呀。」

  張並問,「什麼樣的大水池子?」

  悠然賣力演示,「就是大大的,用石頭砌成的水池子,大理石最好,或者花崗石也行,池子裡放上藍藍的水,水溫溫的,人在水裡游,像條魚一樣自由自在!」

  張並問道,「是砌在屋裡,還是屋外?」

  悠然想也不想就說,「當然是屋子裡一個,院子裡一個!」

  張並點頭,「好,便是這樣。」

  張恕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二人,期期艾艾的問道,「兄長,你真要砌大水池子?」

  張並指指山林下一片空地,「就建在那裡如何?」

  悠然拍手叫好,「好啊好啊,地方這麼大,砌個大水池子足夠了,嗯,還可以蓋個長廊,放幾把搖椅,天這麼藍,空氣這麼清新,山花爛漫,這樣美的地方,大夏天的時候在水裡游,想想就舒服。」

  「五妹妹又孩子氣了,姑娘家哪能在外面下水?」張恕露出不贊成的神色,悠然高漲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是啊,這裡的女孩兒,哪能在室外下水游泳?卻聽張並淡淡的說,「無妨,把人清乾淨便是。」雖是淡淡的聲音,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張恕身子震了震,道,「兄長說的是。」

  悠然樂了,聲音壓的低低的打趣兒張恕,「唯恕哥哥,是不是只要把人清乾淨了,我就能在外面下水遊玩?」

  張恕白了她一眼,聲音也低低的,「你想的美,只要孟伯伯不許,你就玩不成。哼,兄長說了又不算。」

  悠然吃吃的笑,「唯恕哥哥這麼老實的人也變狡猾了,變壞了,嘻嘻。」原來張恕嘴上說「兄長說的是」,心裡想的卻是「反正你說了也不算,孟悠然歸她爹管,不歸你管。」。

  張恕突然停下腳步,「五妹妹,你沒掏著鳥,要不哥哥給你捉隻小白兔吧?」

  悠然笑道,「好啊,要巴掌大的,雪白雪白的。」

  張恕正要去捉兔子,張並擺手阻止了他,長嘯兩聲,不遠處隨即出現一名三十多歲的大漢,恭敬施禮,「將軍有何吩咐?」

  悠然見這名大漢高目深鼻,魁梧精幹,心中暗暗稱奇,只聽張並吩咐去捉幾隻小白兔來,大漢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卻還是恭聲應道「是!」聲音剛落,大漢已疾奔而去,片刻間就沒了蹤影。

  悠然艷羨不已,「張哥哥,這人好高的功夫!你的侍衛真厲害!」

  張恕看的心驚不已,這大漢分明是韃靼人,兄長在戰場上是員猛將他是知道的,卻不知他連這樣彪悍的韃靼人也能馴服。

  三人回到魚塘邊,安驥看到悠然樂呵呵的,張並和張恕神色如常,暗地鬆了一口氣,張家可不是能隨便得罪的人家,孟世叔和爹爹又一向交好,萬一因為安靜、安寧的言行引起齟齬,就不好了。

  「孟五姑娘捉到幾隻鳥雀?」安寧興致勃勃的問道。

  悠然搖頭,「小鳥和母鳥在一起,不忍心讓它們母子分離,所以一隻也沒捉。」

  安寧掩嘴笑道「孟五姑娘可真是菩薩心腸。」

  悠然老實的說,「倒不是,只是小鳥偎在老鳥懷裡,畫面很是溫馨,我不忍破壞而已。」

  「稟將軍,小白兔捉到了。」韃靼大漢恭恭敬敬的回稟,只見他提著一個竹籃,竹籃裡八九只小小的兔子,只有小拳頭大小,除了紅眼睛,通身都雪白雪白的,悠然笑瞇了眼,「好可愛。」

  張並示意韃靼大漢退下,韃靼大漢把竹籃放在地上,施禮後後退幾步,疾奔而去。大漢的身手看的安驥直砸舌,「張兄,這就是有名的虎賁士吧?果然身手矯健至極。」

  張並謙虛道,「哪裡,安兄過獎。」

  悠然蹲在地上津津有味的看小白兔,這麼小,一個小團團,真好玩,張恕勸道,「五妹妹莫蹲著,仔細蹲久了頭暈。」

  悠然答應了,站起來,笑著跟張並施禮道謝,「張哥哥,謝謝你了,這小白兔真可愛。」

  「不值什麼,姑娘喜歡就好。」張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甜美的笑容,令人心喜,待她長大了,不知是怎樣的風采?

  張恕道,「過來這麼久,再不回去孟伯伯要擔心了。我送五妹妹回去吧。」安驥也說該回去了,張並不便再留,便人傳人轎子過來,親自護送幾位姑娘回到萬紫山莊。

  孟賚瞪著悠然,「玩瘋了吧?還知道回來?也不看看什麼時辰了,再不回來爹要親自去捉人了。」

  悠然小臉紅撲撲的,抱著孟賚的胳膊撒嬌不依,「好不容易出來一回,您還不讓人玩痛快了呀?」

  張恕見慣了此情形,安在林和安驥的眼神就有些羨慕,看看人家的女孩兒,多天真可愛,再瞅瞅自己家的,小小年紀的安靜和安寧,真的是太安靜安寧了,從沒和父兄撒過嬌耍過賴。

  天色已晚,孟賚起身告辭,安在林也不多留,命安驥等送了回去,走的時候比來時多了一輛車,車上載著幾籃子櫻桃,各色山果、乾果,還有張並送來的幾隻錦雞、兩隻小鹿。張並派了一隊侍衛護送孟家父女回城。

  張並回到羅湖山莊,進到正房,一名身姿窈窕的中年女子坐在上首,似笑非笑的望著他,紅唇輕啟,「張將軍學了蓋世武功,原來是用來哄小女孩開心的?虎賁衛是用來捉小兔子的?鐵騎營的英雄豪傑,是用來充當侍衛的?」

  張並沉默不語,自顧自拿出一柄長劍來慢慢擦拭。中年女子遭此冷遇,也不氣惱,白淨的臉頰上神色依舊,「張將軍真是好生有閒情逸致,卻不知你娘親我,已是急的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張並慢慢擦拭著長劍,緩緩說道,「你生我出來,無非是為了替程家翻案,我應你便是。」



第二十二章 世路如今已慣

  薄暮時分,孟宅門前。

  孟正憲匆匆走出府門,還沒下台階,就驚詫的看見父親的馬車旁一隊牽著馬的侍衛,但見這隊侍衛人人魁梧矯健,馬匹雄駿強壯,氣勢不凡,為首的侍衛一臉的精明強悍,正恭敬的跟孟賚拱手告別,隨即翻身上馬,揚鞭而去,一隊侍衛便如疾風般捲過,片刻間已消失在巷尾,

  孟正憲看的目蕩神馳,舅舅在西南的親衛軍,怕也沒有這般身手!忙走下台階接著孟賚,「爹您可算回來了,兒子都等您老半天了。」

  孟賚滿意的看著俊秀飄逸的次子,「你不是跟著舅兄去了西山大營,怎麼今兒回來了?」

  孟正憲笑道,「這不來給老太太、爹爹、太太請安來了嗎?爹,剛才這隊侍衛好威風,是誰的啊?」

  「這人,你也見過一面。」孟賚笑道。

  孟正憲迷惑,自己認識的人裡,有誰的侍衛比舅舅的更厲害?孟賚很善解人意的答疑解惑,「前些日子咱們在得意樓,見過張大人的侄子張並,他的羅湖山莊和你水伯伯的萬紫山莊緊挨著,今日他去你水伯伯的莊子拜會新鄰居,我們碰巧見面了。我原是推辭的,是他堅稱近來西郊有些不太平,定要侍衛送到城裡。」

  「西郊有什麼不太平,不過幾個流民罷了。」孟正憲不以為意的說,「這也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倒看不出,張並人很是謙和,不顯山不露水的,手下卻有這般人才。」

  孟賚失笑,「自來越是有實力的,越是面上不顯。也只有你這樣年紀的孩子,才會這般幼稚。」

  孟正憲臉一紅,「是,兒子想差了,到底兒子年輕,咦,五妹妹和爹一起去的,五妹妹呢?」

  「在車裡,今兒玩瘋了,正睡著呢。」孟賚溺愛的搖頭,這丫頭,一日大似一日了,偏還這麼貪玩,自己也不忍心認真管束她,將來大了,可如何是好。

  「可要叫醒五妹妹?」孟正憲請示著。

  孟賚猶豫了一下,若叫醒了,少不得要上老太太那兒一趟。若好好的倒還罷了,老太太今日心情不好,父女兩個臨出門還給了冷臉子,這會子若見了阿悠,怕是沒好氣兒。女兒今日在外面玩的興興頭頭,何苦到家了反要受白眼?且讓她開心一日是一日,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玩累了,讓她好好睡會兒。」

  孟正憲答應了,回身從車上抱了阿悠下來,見她香夢沈酣,小臉睡的紅撲撲的,笑對孟賚說「爹,五妹妹太可愛了,怪不得外祖母都想見見她呢。」

  「你外祖母想見她?」孟賚心頭有些警惕,岳母待自己向來慈祥和藹,最是客氣不過,可對他的庶出女兒,一直是不聞不問的,三個庶出女兒當中,除了安然常陪著欣然去吉安侯府以外,嫣然和悠然絕少去,現在岳母想見悠然是為什麼?總不會是祖孫情深。

  「是,外祖母想念母親和妹妹,吩咐兒子來請,若母親後日無事,便請過去侯府,把三妹妹和五妹妹也帶上。」孟正憲老實的傳著話,雖然他也不明白,外祖母怎麼突然想起要見三妹妹和五妹妹。

  父子兩個同行,孟正憲抱著悠然微微落後一步,莫陶提著裝小白兔的竹籃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盯著小白兔看,琢磨著怎麼開口跟姑娘要一隻來養才好,小鹿只有兩隻,就不敢想了,小白兔可是有九隻呢。

  當晚孟正憲和孟賚、鍾氏一起,陪著老太太用了晚飯,老太太拉著孟正憲絮絮叼叼問了半天,吃的可口不可口,服侍的人盡心不盡心,外祖家的人使著可順手,一應日常事務都問到了,孟正憲全答的是「好,很好,非常好」,老太太才放心,臨走又叮囑他凡事要仔細,定要常回來看看,孟正憲一一答應了。

  孟正憲走後,摒退僕役侍女,老太太沉下臉來,「孟家的孫子養在外祖家,竟要到什麼時候?你們夫妻兩個也要有些成算,早日將孩子接回來。眼見得孩子也這般大了,難不成要在外祖家娶妻生子?」

  鍾氏面有怒色,低頭不語。提到次子,她就一肚子氣,礙於孝道又不敢說,只好忍著。老太太一心拉拔娘家,胡家現在敗落的更加狠了,老太太唯一的侄兒胡慶人倒是還憨厚,卻不聰慧,三四十歲才考中一個秀才,家裡只剩幾畝薄田,靠老太太接濟著勉強渡日。

  胡慶娶的是丁凌的嫡姐丁氏,生有一子胡斐,一女胡曉禮,那胡曉禮今年十六歲了,尚未許人,前年老太太才一流露要把胡曉禮說給孟正宣的意思,孟正宣就急急忙忙的宣稱中了進士方能成親,孟賚倒也支持,鍾氏卻抱怨的很,她早已為長子相看了幾個世家女兒,只等著挑定了就要過三書六禮,這來來回回的過禮也要一年多,等到長子二十歲就能辦婚事,卻被老太太這一打岔,長子的婚事遙遙無期。

  孟賚微笑道,「十六年來寄養在外祖家,舅兄視若親子,岳母愛逾親孫,憲兒甚是有福。橫豎憲兒今年才十六,離二十歲還有幾年,越性再等等,等成婚前再回家也可。」

  老太太目光一凜,「你倒好耐性,能等到憲兒成婚,憲兒住在外祖家,孫媳婦怎麼尋摸?」

  孟賚面色不變,「兒子和媳婦已看了幾家女兒,憲兒還小,慢慢挑著,不急。」

  鍾氏低頭聽著老太太喘氣的聲音越來越粗,心裡略有些痛快,哼,憲兒若今日住回來,老太太明日就能使人接胡曉禮來小住,鍾氏恨恨的想「當我兒子是什麼,由著你這個老太婆當禮物送給你娘家?!什麼破落戶的女兒也妄想嫁我兒子?」

  孟賚溫言道,「時候不早,老太太早點歇著吧。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太太有了春秋,竟是安享天年才好,若讓老太太這麼大年紀了還為兒孫操心,是兒子不孝該死了。老太太疼疼兒子。」

  老太太氣的身子發抖,「好!好!真是我的孝順兒子!」

  孟賚皺眉,命鍾氏先行回房,自己留下來和老太太說了半天話,細細哄勸了半天,老太太方好了些,長歎一聲,道,「罷了,兒大不由娘,娘如今也當不了你的家,你不用這麼哄著我,我知道你嫌棄我們胡家,我們胡家是敗了,那又怎樣?就配不上你孟家的子弟了?你既看不上我們胡家,我也不上趕著,以後不提就是。」

  孟賚陪笑道,「娘說哪裡話,折殺兒子了。」卻是一句不吐口,事關兒女,孟賚不會讓步。親娘傷心他是心疼的,卻不能為了讓親娘不傷心,把兒子賠進去。

  嫣然從賞花會上回來後很是興奮,今日結交了水家姐姐,宋家姑娘,齊家姑娘,都是名門嫡女,待她都親切有禮,令她心喜。無奈欣然和安然都淡淡的,也難和她二人細說。回孟宅後老太太、爹爹、太太和二哥一起,也沒大問她賞花會的情形,她怏怏的回了自己院子,只覺有得意的事卻無人訴說,大是不快。

  還好丁姨娘很快過來,兩盞茶的時間裡只靜靜的聽她咕咕噥噥的說賞花會的種種,說完了,嫣然心中爽快,唉,原來有親娘還真是有好處的,看自己親娘多體貼,從頭到尾聽的這麼認真,嫣然滿足的歎了口氣,偎在丁姨娘懷裡。

  丁姨娘強忍心中的激動,輕輕撫摸女兒的頭髮,柔聲道,「我的好姑娘,這才是頭一遭,以後這種機會多著呢。姑娘只需在老太太、老爺、太太跟前乖順聽話,剩下的,姨娘替你慢慢籌劃,務必要讓我的寶貝姑娘,有個錦繡前程。」

  嫣然心中不屑,你一個姨娘能籌劃什麼呀,卻是在她溫暖的懷抱裡,終是不忍心說出傷她的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次日,悠然睡飽了起床,只見莫陶守在床前眼巴巴的看著她,囁囁嚅嚅的開口,「姑娘醒了?姑娘,小白兔好可愛啊。」

  莫連掀簾子進來,橫了莫陶一眼,莫陶縮到一邊去,莫連手腳麻利的服侍悠然梳洗。

  悠然吐吐舌頭,「莫連姐姐,我是不是起晚了?」

  莫連面無表情,「老爺昨晚吩咐過,姑娘累了,今日要好好歇息。」老爺也太慣著姑娘了,玩累了就不用起床請安了?現在這麼慣著,將來如何得了?

  悠然一臉討好,「我給姐姐帶了好東西。」命莫陶把鮮果、乾果拿給莫連,又送莫連錦雞、小白兔,莫連辭謝,「整日這麼多事情要做,哪裡有功夫養它?姑娘留著自己養著玩吧。」

  莫陶在旁急的直想跺腳,悠然樂了,這堂姐妹兩個,一個老成一個天真,倒也有趣,她笑咪咪的對莫陶說,「姐姐沒空養,那就給妹妹養吧。」莫陶眼睛一亮,大聲答應了,飛快的跑出去領養小白兔。

  莫連恨恨的看著莫陶的背影,這成何體統!這小丫頭,讓姑娘慣的,真是成何體統!叔叔嬸嬸去的早,自己又不忍心管她太嚴,唉,成何體統!

  悠然一邊吃早點,一邊看著這姐妹倆傻樂。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3 PM

第二十三章 英雄夢想

  西城阜外大街,店舖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大街東部有坐茶樓名白鶴樓,是文人墨客鍾愛的風雅之所。茶樓雅間竹舍內,幾桿稀疏有致的青竹,幾處古樸典雅的桌椅,環境頗為清幽,一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獨坐其間,神情怔仲。

  已命小廝張全又去請阿並了,卻不知這次他會不會來?前幾次要麼張全乾脆被堵在門外根本見不到阿並,要麼見到阿並卻請不來人;派小廝去若真的不成,不如自己親自去?可若自己直接去軍營找,父子間有甚言語不和,倒平白讓外人看了笑話。

  門外響起腳步聲,張銘精神一振,只聽張全慇勤的聲音,「少爺,您這邊請。」

  是阿並來了?張銘一時間倒有些不知所措,有多久沒見兒子了?快三年了吧,也不知這三年中間他變成什麼樣子了,也不知這三年他都經過些什麼事,唉,自從出了那件事情,阿並負氣出走,他們就再沒見過了,阿並連封信也不肯寫回來。

  張全打起簾子,一臉笑容的引了張並進來,張銘看見異常高大沉默的張並站在門口,心裡有股熱流湧過,張了張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全是個機靈的小廝,慣會察顏觀色,見張銘坐在那裡欲言又止,眼中隱隱有淚光,張並卻一言不發的站著,面色淡然,顯見得父子間十分疏離,忙陪笑對張銘道,「爺,少爺在軍營可是個大忙人,小的在軍營這麼會兒功夫,十好幾位軍爺來跟少爺稟報軍務,少爺一會兒沒閒著!饒是忙成這樣,還專程跑這麼一趟,少爺多孝順您呢!」又回身慇勤擦拭凳子,去抹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請張並坐了,陪笑道,「爺,少爺,先喝著茶,小的催催菜去。」看張銘點了點頭,忙一溜煙兒跑出去了。

  出了門,張全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並少爺站在那兒跟坐山似的,雖然一句話不說,那種威嚴,卻比國公爺更盛!

  「阿並,這幾年,你過的可好?」張銘帶著絲愧疚,不安的問道。對張並他不是不關心,卻只能任由他小時獨自在國公府,長大後又獨自闖蕩,說起來,真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死不去,也就活下來了,有甚好不好。」張並緩緩說道,「上回見面,你是要跟我說,國公爺讓我自立門戶,這回,是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見你了?父子間一定要有事才能見面?張銘心中苦澀,艱難的開口,「阿並,你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直接就把她帶走了?你祖父很是生氣。」

  程氏已在莊子裡關了這些年,還算安分,誰知前些時日阿並調防回京,也不知他是怎麼找到的,直接去把程氏接走了。

  張並淡淡的道,「兒子帶走娘,天經地義。」

  張銘低聲道,「阿並,你……你不能認她作娘,她是程家的人。」

  張並面色不變,「程家已經變赦,現是普通平民。」

  張銘憐惜的看著張並,「阿並,你年紀小不知道輕重,程家雖然遇赦,但程家犯的事實太大,我當初也是不知道,才會……」

  「她的賣身契,你家早已還了她,她是自由身了,不是你張家的囚犯。」張並平心靜氣的說道,「她給我看了份婚書,說是你親手寫的?」

  半晌,張銘艱難的點了下頭。

  「國公爺反感我,就是因為這個吧。」張並平緩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沒有,阿並,你祖父心裡是疼愛你的,不過是面上不顯罷了。他向來是這樣,即便對我,也是疾言厲色,一言不合就要打要罵,阿並,他不止是對你凶。」

  張並不置可否。張銘又急切的說道,「阿並,爹會去求你祖父,許你認祖歸宗。」

  張並淡淡道,「既然已經自立門戶,還認什麼祖,歸什麼宗,不必。」

  張銘看著兒子淡漠的臉色,十分洩氣,孩子還是年紀小,不知道一個男人沒有家族庇護的難處,罷了,橫豎他這兩年常駐京師,慢慢的開導他吧。

  「明日休沐,叫上你六叔,咱們爺兒仨好好喝一杯,你六叔可是想你了。」魏國公府最疼阿並的人,恐怕就是老六了。

  張並搖頭,「明日不成,明日我要上吉安侯府拜會鍾侯爺。」

  張銘有些失望,隨即釋然,「鍾侯爺軍中人望頗高,能得他的教誨,於你實為有益。」

  父子二人一道吃了晚飯,出了茶樓,臨分別,張銘看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兒子,又是歡喜又是心酸,如果他能認祖歸宗該有多好!張銘殷切交待著,「阿並,你祖父年紀大了,以後凡事要順著你祖父。」順著你祖父才能認回魏國公府。

  張並居高臨下的看著張銘,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我在千軍萬馬中殺出條血路來,可不是為了凡事順著他。我的事,自己主張,不勞他操心。」

  張銘聽他語氣中對魏國公頗有不敬,心中不悅,卻又想到他那句「我在千軍萬馬中殺出條血路來」,這孩子獨自闖蕩,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又不禁心疼起來。

  一名身形彪悍的大漢牽過一匹雄壯的駿馬,恭恭敬敬的將馬韁繩遞給張並,張並翻身上馬,兩個侍衛隨侍,疾馳而去。

  張銘呆呆站了半晌,張全在旁怯怯的催促著,方滿腹心思的回了公主府。

  吉安侯府位於內城繁華地區,因是開國元勳功勞卓著,府邸足足佔了大半條街,門庭高大宏闊,府內亭台樓榭,雕樑畫棟,景色秀麗。

  「拜見太夫人。」嫣然、安然、悠然等恭恭敬敬的行下禮去。吉安侯府太夫人季氏坐在上首,挽著圓月髻,髻上插一隻水頭極好的白玉簪,華貴的深紫杭綢褙子,端莊威嚴,正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行禮如儀的悠然,淡綠色織錦緞衫裙,沒有刺繡,清新乾淨,雖然年齡還小,也能看出來生的實在是好,禮節也好,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優美自然,竟像宮裡的嬤嬤教出來的,比她家的三丫頭四丫頭都強不少。

  行禮畢,太夫人招手命嫣然和悠然近前,先問了嫣然幾句話,嫣然陪笑答了,又拉著悠然的手細細問多大年紀了,讀什麼書,做什麼繡活兒,平日做何消譴,悠然一一答了,紅著臉不好意思的承認「不會做繡活兒」,太夫人見她一介庶女,居然不卑不亢,輕緩有度,散朗大方,即使言及尷尬的事情也神情坦然,倒也對她另眼相看,這份氣度是難得的,怪不得魏國公府對她有意。

  欣然噘起小嘴,「外祖母見了三姐姐、五姐姐,就不疼我了,我不依。」

  太夫人笑道「你三姐姐、五姐姐都斯文有禮,哪像你這猴兒淘氣。」眾人都笑起來,欣然更加不依,滾到太夫人懷裡撒嬌。

  鍾氏和吉安侯夫人王氏坐在下首,王夫人面帶得體微笑,眼光卻犀利非常。她和魏國公府六夫人沈氏是表姐妹,沈氏托她探探孟家的口風,「拜託表姐了。我回了國公夫人,說合適的人選是光祿寺卿孟大人的第五位女公子,國公夫人倒是欣然同意,即命我先著人去探探孟家的口風,我就想到了表姐,那孟家太太是表姐的小姑,和表姐定然親熱,表姐給問問。國公夫人極緊要這樁事體,表姐定要幫我才是。」

  王夫人素知自己這小表妹天真不通世事,在婆家一向是個閒人,難得國公夫人交待件差使,自然想幫她辦得漂漂亮亮的,就請示了太夫人,太夫人聽到後沉吟半晌,即命孟正憲跑趟孟宅,她要親自見見這位五姑娘。今日看來,孟家很少露面的三姑娘、五姑娘,倒都是好的,五姑娘長的更好些。

  「憲兒帶你妹妹們出去玩玩。」太夫人吩咐著孟正憲,又慈祥的對嫣然姐妹道,「宅子裡的風景還勉強能看,出去散散吧。」

  嫣然陪笑道,「吉安侯府開國功勳,太祖皇帝最是倚重,欽賜的府邸定然非同小可,今日有眼福,定要好好遊覽一番,方不負太夫人的美意。」

  太夫人含笑打量嫣然一眼,這也是個有眼色的,貞兒家裡這幾個庶女,三丫頭巧笑嫣然有眼色,四丫頭安靜本分心思縝密,五丫頭神情散朗有林下風,倒是個個不錯,好,將來好生教養一番,倒能結幾門好親事,也對貞兒有助益。貞兒家裡好就好在只有庶女,沒有庶子。庶女,任她再怎麼得寵,不過養幾年,賠上一副妝奩嫁了人就完了,像這般出挑的,還大有挑選餘地。

  孟正憲帶了四位妹妹出門,在園子裡游賞一番,讚歎一番,在花園裡小坐品茗時,孟正憲提到剛得了方澄泥硯,欣然想看看,於是眾人隨著兄妹二人一起,到了孟正憲的書房。

  孟正憲的書房位於侯府西北角,所在極是清幽,書房內齊齊的四個大書櫃,書櫃裡滿滿的全都是厚厚的線裝書,書桌上放著各色名人法貼,幾方名硯,各色名貴紙墨,筆桶裡的筆插的跟樹林似的,嫣然一臉艷羨,「五妹妹,二哥的書房這樣,必定飽讀詩書。」

  悠然點頭同意,「那是,二哥肯定博學多才。」心中卻清楚孟正憲不愛讀書,他這書房,不過是蒙人用的。

  安然靜靜的望著書房東側牆上掛著的一副圖,畫的是草原上一位橫刀立馬的將軍,天蒼蒼,野茫茫,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草原無邊無際,將軍寂寥悲壯又豪情萬丈。

  悠然心中一動,安然的外表極其安靜守本份,就是最傳統意義上中規中矩的庶女,她這樣的表情看這幅畫,難道,她也有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孟正憲剛得的這方澄泥硯質地細膩,如嬰兒皮膚一般,顏色更是上乘的硃砂紅,欣然愛不釋手,孟正憲大手一揮,「六妹妹喜歡,便送給六妹妹吧。」

  欣然大喜,「當真?還是二哥疼我,二哥最好了!」

  孟正憲笑道,「這有什麼?真是傻丫頭。」又轉頭對嫣然、安然、悠然說道,「幾位妹妹也別客氣,書桌上有,自己挑一個。」

  安然抿嘴笑道,「多謝二哥,我這笨丫頭又不怎麼會寫字,就不糟蹋好東西了。」

  悠然也搖頭,「給我也是白放著。」孟正憲笑笑也就隨她們了,嫣然倒是對書桌上的幾方名硯很有興趣,本想挑一挑的,見安然、悠然如此,也只好入鄉隨俗了。

  安然凝神看將軍圖,欣然神情愉悅的也湊過來,「很有氣勢!是哪個將軍呀?」

  安然微笑,「馬踏匈奴,是驃騎將軍霍去病。」

  欣然撇撇嘴,「就是那個漢武帝給他建了豪宅看都不去看,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人?」立了功勞皇帝給你獎賞,為什麼不要,傻呀?

  安然面色鄭重,道,「正是這位勇猛果斷、每戰皆勝,和衛青一起被稱為帝國雙璧的冠軍侯!」少女美麗的眼眸中,綻放出驚人的光彩。

  欣然聽出了安然語氣中的鄭重和推崇,安然從小陪伴她,處處維護順著她,雖說一個是嫡一個是庶,卻也是這麼多年的好姐妹,最起碼的尊重還是有的,欣然語氣也鄭重起來,「四姐姐,驃騎將軍馬踏匈奴,皇帝賜他宅子他也不要,視金錢如糞土,好氣概!」

  安然微笑道,「正是大丈夫本色。」

  孟正憲擊節讚賞,「沒想到我妹妹也能欣賞英雄豪傑,不錯,男子漢大丈夫,正該效力疆場,馬革裹屍。」

  悠然看著神情激昂的孟正憲,實話實說,「打仗這件事情,能避免就避免,代價太高昂了。並州保衛戰這一次戰役,只廣州一府,就調用軍糧六百七十萬石,民力損耗甚巨。」

  「漢武帝可以說是一個高瞻遠矚開疆拓土的皇帝,也可以說是一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的皇帝,他在位期間對匈奴發動了十三次戰爭,四次勝利,五次失敗,四次無勝負,耗費民力無數,文景之治攢下的財富,差不多被他打完了。如果我是霍去病,也不會要這豪宅的,打仗都已經把國家打窮了,還這麼奢侈。老百姓可怎麼活呀。」

  嫣然抿嘴笑道,「五妹妹真是胸懷百姓。」

  悠然正色道,「我不過是就事論事。」

  欣然道,「這我才不管呢,我就奇怪,霍去病為什麼不娶了公主呢,那麼美麗,又是他的表妹,娶妻生子又不耽誤他打仗。」

  嫣然有些疑惑,「哪個公主?怎麼我沒看過?是史書嗎?」

  欣然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一下,「不是,是話本。話本上寫的是衛長公主要嫁給霍去病,但是霍去病不願意娶妻生子。」

  嫣然巧笑,「原來是話本。」原來是胡說的。

  悠然有些悵惘,「六妹妹,你有沒有聽說,霍去病此人,沉默寡言?」

  欣然道,「沒聽說過。怎麼霍去病不愛說話嗎?」

  悠然點頭,「對,霍去病為人少言寡語,他是衛少兒和霍仲孺的私生兒子,從小由衛少兒撫養,長大成人後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話本也不是全無道理。他不肯娶妻生子,許是因為自己還要出征,可能回不來,如果他娶妻生子,自己卻陣亡了,孩子就沒了親生父親!他是自己經歷過沒有父親、不愉快的童年,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

  「是這樣嗎?小時候的事情這麼重要?那像五妹妹這樣,曾經冬日落過水,將來會不會不讓孩子接近水?」嫣然一副求知慾很強的樣子。

  悠然有些驚覺,自己今天話太多了!是因為這幅畫,還是因為安然的英雄夢想,又或許是做受寵的小女孩太久了,自己的心理年齡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幼稚?



第二十四章 美人心事

  孟正憲帶著嫣然姐妹走後,王夫人也託言料理午宴辭了出來,正屋中只剩太夫人和鍾氏母女二人,太夫人招手令鍾氏近前坐在身邊,細細看她面色,滿意的點頭,「貞兒臉色紅潤,想來日子過的很是舒心,嗯,好似還胖了一點兒。」

  鍾氏臉上飛紅,「自打你女婿回來,家裡的事都有人替女兒撐著,女兒凡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可不是就發福了嗎?」

  太夫人看鍾氏的臉色,忽然有些疑惑,不會自己看錯了吧,貞兒也快四十歲的人了,她試探的問,「女婿對你可好?」

  鍾氏嬌羞的低下頭,「他夜夜歇在我房裡,對我……好的很。」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是低不可聞,洋溢出的得意之情卻是遮掩都遮掩不住。

  太夫人心下瞭然,自己這個小女兒,向來胸無城府,什麼心事也藏不住,看她眉眼間的春意,和女婿近來必定極恩愛,看貞兒此刻,已是心滿意足。

  女人下輩子是過兒女的,貞兒卻一心都在丈夫身上,丈夫喜她便喜,丈夫愁她便愁,丈夫待她好一點,便歡喜成這樣,恨不得跟親娘好好炫耀一番。這樣也好,若像大女兒鍾利,倒是做了公夫人,兒女俱是爭氣,族人皆都信服,和成國公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成國公卻是只肯初一十五歇在鍾利房中,其餘日子都和美妾取樂,大女兒是高嫁,小女兒是低嫁,到底誰過的更好,卻一時不好下定論。

  「你婆婆可好?弟妹呢?」這兩個沒少給貞兒找事兒,小門小戶出身,眼皮子淺,看不得貞兒比她們強,處處跟貞兒過不去。

  貞兒是千嬌萬寵的吉安侯府嫡女,孟賚是泰安孟氏的旁支子弟,就算孟賚是風神俊秀的探花郎,也還是有些配不上。

  當初許嫁孟賚,本為的是孟賚人品才能都好,還因為泰安孟氏的兩條家規,一條是四十無子方可納妾,一條是兒子全部成親即分家,父母由長子奉養;孟賚是次子,嫁了他貞兒一個是不用和妾室淘氣,一個是將來不用日日服侍婆婆,小女兒的婚姻不用對家族多麼有益,只要她過的好就行了。

  誰知這孟老太太全不按規矩來,先是打破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規給姑爺納了良妾,接著是孟老太爺去世後孟老太太直接帶著三兒子的未亡人住到次子家裡,自己嬌生慣養的小女兒,從此倒要日日和婆婆、弟媳婦較勁,想想真是不值。

  「那兩個還是不消停,前兩年悅兒的事,我恨不能把這兩個活吃了!現在悅兒的事定下來,她們沒什麼可使壞的,又打起憲兒的主意,想讓憲兒住回去,我和你女婿怎麼肯?怕是憲兒一住回去,我婆婆就會叫她娘家侄孫女來小住。」提起孟老太太姑侄兩個,鍾氏恨的牙癢癢。

  太夫人目光一冷,「休想!憲兒這般姿質,是那破落戶能想的!不知死活!」

  孟正憲是她一手養大,情份非同尋常,鍾氏連連點頭附合,「是啊,咱憲兒是什麼人,一個鄉下秀才的丫頭也想塞過來,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想的,娘,你給評評理,不論是我婆婆,還是弟妹,日常用度全是一等一的,她們在泰安可過不上這樣的日子!你說她們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吃我的穿我的,怎麼總是跟我做對?」

  「你那個弟妹,無非是嫉妒你,你和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不服氣罷了。你婆婆養了三個兒子,有出息的只有姑爺一個,怕是……想均貧富。」太夫人見多識廣,像孟老太太這樣的婆婆天下比比皆是,兒媳的就是兒子的,兒子的就是我的,全該由我支配,但凡有一點不合心意,便是兒子媳婦不孝順。孟老太太到底是姑爺的親娘,輕了不行,重了又不好,大費躊躇。

  「可,早就分家了呀。」鍾氏急急的道。均貧富如何使得,大房三房只有孟家的祖產,不過是幾個小莊子幾個小鋪子幾十間祖屋,若和他們均貧富,就坑死人了!

  太夫人淡淡的看了鍾氏一眼,「你也知道分家了,你婆婆即便想均貧富,也沒那麼容易。你弟妹自然是打這個主意,你那個大嫂,也沒安好心,只看姑爺吧。」

  「大嫂挺好的一個人呀,又厚道又和氣。」鍾氏辯解道。

  太夫人微笑不語,孟贇她見過幾回,說好聽點是忠厚老實,說難聽點就是平庸無能,倒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大房在分家的時候是要多分一份家產的,分完家產孟老太太就住到了京城,那樣的家規,那樣的分家辦法,孟老太太還能長住次子家,沒有遇到一點阻力,太夫人不相信孟家大太太是完全無辜的。

  鍾氏看太夫人不信,也有些訕訕的,道,「大嫂真的是好人啦,很照看我。你女婿也說大哥大嫂是好的。你女婿以往是凡事都順著婆婆,現下可好了,憲兒的事,悅兒的嫁妝,都不肯聽婆婆的,倒把婆婆氣的夠嗆。」說到這兒,鍾氏很不厚道的笑起來,「你女婿總是先把我和孩子們都打發走,他留下和婆婆兩個人長談,到最後總是婆婆服軟。」

  太夫人看著鍾氏得意的樣子,心中好笑,這本就是孟賚該做的事,他的親娘犯糊塗了,也只有他出面才明正言順,旁人誰也不好替他出手不是。

  「那幾個妾室可還安分?」太夫人很隨意的問。

  鍾氏有些憤憤不平,「安分什麼?那個丁凌,當著我的面就敢跟你女婿拋媚眼!還好你女婿不理會她。這是良妾,我也不好隨意處置。那兩個婢女出身的,倒還算安分。」

  「那個陪著姑爺去廣州的,回府後可有不同?」太夫人緩緩問道。

  鍾氏不在意的答道,「沒有,跟以前一樣,心裡眼裡只有她閨女,在廣州的時候你女婿也不理會她,帶她去就是照看五丫頭。」

  太夫人暗暗歎氣,黃馨是她親自挑選的,生的天姿國色,又通文墨,要不是女兒當時被婆婆、弟媳、妾室聯手擠兌的沒辦法,自己也不會給她挑個這麼出挑的丫頭,還好黃馨性子柔弱,膽子小,就是得了寵也囂張不起來。但若說孟賚外放三年身邊只有黃馨一個,國色天香的黃馨卻不得寵,太夫人是不會相信的,也只有鍾氏這心思頭腦都單純的才會相信。

  鍾氏忍不住跟自己親娘抱怨,「要說你女婿,真是什麼都好,就是寵五丫頭沒了邊兒。雖說她落了水差點沒命是該多疼愛,也不該慣的沒樣。她霸佔住她姨娘不放,只許給她做衣服,旁的幹什麼也不行,偏你女婿竟也依她。一個庶女慣成這樣,將來如何得了。女孩兒家,連針線都不肯學。」

  太夫人一臉笑意,「你也不肯學。」如果不是小女兒太過嬌慣,連基本本領都沒學會,也不用下嫁。

  「她跟我,能比嗎?」鍾氏大為不滿,瞪著自己親娘。一個是侯府嫡女,親娘掌管整個侯府,一個是孟家庶女,親娘是賣身的婢女,居然拿來比較?

  「沒的比。她和你如何能比,我不過是說,女孩兒家不學針線的,不止一個兩個。」太夫人笑著安撫鍾氏。

  唉,人家的女兒怎麼那麼聰明,知道把自己親娘摘出來,寧可自己得個囂張跋扈的名聲,也要保護柔弱的親娘。連針線都不肯學,看來沒打算做個完美的庶女,沒有野心嫁入高門大戶,有所取捨,敢作敢當,是個好的。

  「姑爺這麼慣著她,可想過將來要怎麼辦?」太夫人關切的問。

  鍾氏撇撇嘴,「本來她就是庶女身份,也嫁不了好人家。你女婿說她性情懶散,將來找個人口簡單的厚道人家嫁了便是,清貧些無妨,說什麼他閨女視金錢如糞土,還說定要十八歲後才許出閣。」孟家嫡女是要十八歲後出閣的,庶女可沒人管,鍾氏巴不得及笄就給這幾個庶女打發了,可惜孟賚不同意。

  太夫人覺的頗為可惜,生的這麼好,捨的嫁給清貧人家?孟賚是真疼女兒吧,沒想著靠嫁女得些利益,只想讓女兒過的好,孟悠然若真的性情懶散又不愛錢,這麼安排對她確是最好的。

  若真是如此,魏國公府的打算怕要落空,那張並快二十了,還有六七年的功夫,如何等得?可惜了這樁好姻緣。

  母女兩個談話間,天色已近中午,王夫人已回到正屋服侍,跟太夫人回稟著府中事務,又道,「煜兒帶了振威將軍張將軍拜會侯爺,現在外書房,過會兒怕是還要來拜見太夫人。」

  鍾煜是吉安侯府世子,現在西山大營任職,性情豪邁,最愛結交朋友,太夫人微笑道「煜兒又交新朋友了?甚好。」

  外面守著的小丫頭稟報著,「表小姐來了」,金色錦緞門簾掀起,嫣然姐妹四人依次走進來,見了禮,欣然對著太夫人抱怨道,「二哥聽說有個什麼將軍來了,只管跑去跟人家討教功夫,也不管我們了。」

  太夫人把欣然攏在身側安慰著,「你二哥有正經事要做,欣兒莫抱怨,下午晌你表姐不上學,讓她們陪你好好玩。欣兒乖,好容易回趟舅舅家,哪能讓我們欣兒不高興了?」

  「姑娘們下學回來了。」聲音剛落,門簾掀起,走進來三位姑娘。第一位身穿銀紅長褙子,身材修長,形容窈窕,見之忘俗;第二位身穿嫩黃衫裙,皮膚雪白,眉目如畫,頗為溫婉;第三位身穿青色衣裙,嬌小玲瓏,眼神靈動,慧黠動人。

  三位姑娘見過太夫人、王夫人,太夫人命「去見過你們姑母。」

  三位姑娘跟鍾氏行過禮,鍾氏一手拉著身穿銀紅褙子的鍾熲,一手拉著身穿嫩黃衫裙的鍾煒,親親熱熱的說著話,對身穿青色衣裙、年齡最小的鍾靈,卻是不理不睬。鍾靈也不覺尷尬,自顧自笑盈盈的站著,看鍾氏姑侄三人敘話。

  欣然笑道,「太太,知道您疼愛侄女,只是您也別只顧著和表姐說話,也理理我們。」

  太夫人和王夫人莞爾,鍾氏也嗔怪道,「這丫頭!」

  一時鐘家姐妹也笑了,過來和孟家姐妹廝見畢,鍾熲笑道,「昨兒還念叼呢,可巧今兒小欣就來了。」

  鍾煒一臉溫婉的笑容,「正想見小安和小欣呢,你們就來了。還有三妹妹和五妹妹,這麼多姐妹聚在一起可真好。」

  鍾靈滿臉笑容的和孟家姐妹見禮,「今兒可算見著了,姐姐妹妹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說笑間,有丫頭進來稟報,「侯爺帶著世子爺、表少爺、振威將軍來拜見太夫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3 PM

第二十五章 婆婆猛於虎

  有外客,姑娘們自然迴避,鍾熲帶著妹妹、表妹退到正屋中間闊大的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後面,回頭對姑娘們笑道,「無妨,大哥常帶朋友回來,拜會祖母不過是略說幾句話,妹妹們且稍待片刻。」早有小丫頭拿了繡凳過來,姑娘們依次坐了。

  平常再怎麼笑笑鬧鬧,此時這些姑娘們坐在大屏風後是不會出聲的。悠然有意坐到最後面靠近窗戶的地方,反正也不能自在說話,索性把眼光放到窗外欣賞起風景來,侯府養了不少名貴花木,此時映到悠然眼簾的是一株漂亮的枝垂櫻,粉紅色的櫻花如瀑布般懸掛下來,如夢如幻一般,極度的浪漫,極度的詩情畫意。

  這份浪漫,這份詩情畫意,在這慵懶的春日讓悠然精神恍忽起來,想起不少如夢如幻的前塵往事。悠然剛穿到這個時空的時候,曾經頓足長歎:早知道要穿越,該學理科的!把化學物理學好,制個鏡子做些化妝品什麼的,至少吃穿不愁不是?可她一學金融的孩子,在銀行做客戶經理,穿到古代可有什麼用啊,又不能跑山西開票號去!讓悠然把命運完全交到別人手裡,她是不甘心的,該如何掌握自己的命運,悠然是做為一番努力的,只不過,大都以失敗告終。

  悠然最關心的無非兩項,一項是財產,一項是婚姻。前世她學金融專業的同學遍佈各家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信託公司、期貨公司、基金公司、典當行、租賃公司、財務公司,畢業五年後同學大聚會,最富有的兩個,一個是期貨公司的操盤手,已做到一年只工作一個月,行情來了做一撥,然後休息一年,這一撥行情至少能賺八位數字,當然這是他在爆過N個倉之後才練出來的本事;一個是保險公司的業務總監,帶著一千多人的團隊,號稱躺在家裡休息一年也有三百萬收入,可是人家沒躺在家裡休息,還幹著呢,一年的收入,也是八位數字;悠然眼紅,銀行收入就夠高了,跟人家一比,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悠然當時做了兩個決定,一個是借男友黎俊馳一百萬人民幣炒了次期貨;一個是買了份保額200萬的壽險。這兩個決定事後證明都是正確的:她滿倉操作做空橡膠,方向做對了,翻倍離場,拿著200萬回家馬上還了100萬給黎俊馳,另外100萬付首付買了套小房子,並發誓永不再炒期貨。

  黎俊馳當時微笑著說「為什麼不再炒?你這麼有天份,眼光這麼好,再炒炒也好,別怕賠,咱們賠的起。」

  悠然卻只笑著搖頭,賭贏了就走,再賭,你能次次贏嗎?那200萬壽險,受益人她寫的是媽媽,媽媽再婚後日子過的並不好,不管社會再怎麼進步,離了婚,吃虧的還是女人。爸爸再婚的女人比媽媽年輕漂亮能幹,媽媽再婚的男人比爸爸可差遠了,年紀又大長的又醜又沒能力,唯一可以的,就是對媽媽還算溫柔體貼。

  到了這個時空,現代的各項金融工具這裡都沒有,悠然是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好在她到底維護過幾百位大客戶,這些大客戶中以商人居多,所以她對經商也略知一二,初到廣州便拿出私房錢投給一名海商,海上貿易風險大利潤高,竟也讓她賺出第一桶金,在廣州三年,不知是孟賚請的師爺有本事,還是她運氣實是好,竟悠悠閒閒的掙了不少產業出來,只不過回京後這些產業她一股腦全交給了鍾氏。

  說來慚愧,孟賚確是把悠然當成女兒來寵愛,而悠然,最初是把孟賚當成客戶來經營的,笑顏以對,投其所好。

  悠然先是不斷試探孟賚的底線,為自己爭取舒適的生活待遇,爭取一定範圍內的財務自主權,得逞後,又想爭取婚姻自主權,當她半是羨慕半是嫉妒的跟孟賚說,「水尚書多開明呀,婚姻大事許水家姐姐自擇。」

  孟賚臉上的笑容慢慢退去,目光變的銳利,悠然心中一凜,只聽孟賚平心靜氣的道,「水尚書年過半百,只得一女,自小當兒子養的,水家小姐雖女猶男,況且水尚書並無續絃之意,一應家務皆是水家小姐照管,婚事自擇確有道理。」

  原來婚事真有自擇的,老爹還覺的有道理!悠然眼巴巴的等著孟賚繼續往下說,孟賚嘴角挑起一絲笑意,「水家小姐可以,有爹爹兄長有祖母嫡母的小姑娘,就不可以了,婚事自有父母做主。」

  悠然耷拉下腦袋,孟賚好笑的望著她,拍拍她的頭,笑罵道,「傻丫頭,難道爹爹會害你。」這丫頭真讓人哭笑不得,自從落水後大難不死,這小腦袋瓜裡也不知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是小姑娘該操心的事嗎?

  悠然順勢撲到孟賚懷裡撒嬌,孟賚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慰。孟賚的意思很明確,婚事別想自己做主,老爹當家,害不了你,小小的悠然偎依在孟賚懷裡,想那就全交給他吧,反正是親爹。

  可過了陣子悠然見到廣州的天主教堂,心思又蠢蠢欲動。當晚就跟孟賚說起至高莫若天,至高莫若主,流露出要加入天主教的意思,畢竟天主教是一夫一妻,信了天主教,將來嫁個天主教徒,一夫一妻的過日子,不用和其他女人分享丈夫,該多好!聽著悠然一個一個數天主教的好處,「……愛人如己,一夫一妻……」

  孟賚似笑非笑,一句一句誅心的話說出來,打破悠然幼稚的幻想,「阿悠,儒家也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單為著愛人如己,你信我儒家學說即可,入的什麼天主教?我天朝向來是一夫一妻,又有哪朝哪代不是一夫一妻了?」

  阿悠頹然,是啊,哪朝哪代都是一夫一妻制,只不過是可以納妾而已。

  孟賚撫著阿悠的頭感慨,「你姨娘性子軟弱,見識有限,怕是教不了你什麼;你嫡母又遠在千里之外,只好爹爹親自教你。阿悠,男人最重要的還是人品,人品好的,自然會愛重妻子,人品不好的,哼,本朝不少清流世家都有家規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難不成這些清流世家的子弟個個潔身自好?男人真想倚紅偎翠,家規哪裡在擋的住!小小年紀,別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是正經。當下你只管在爹爹膝下承歡,凡事有爹給你撐著,等你大了,即便你嫁了人,只要爹爹在,總還護的住你。」

  阿悠一臉驚詫,「爹爹都說些什麼呀,這些話是女孩兒家該聽的嗎?」

  孟賚看著裝的一本正經的女兒,又是氣,又是笑,恨不得拖過來打一頓方好。

  這往後悠然也就沒有奢望了,想想也是,二十一世紀可是一夫一妻制了,女性地位也不算低,但是包二奶養小三的還少嗎?入鄉隨俗吧,好在有個靠譜的老爹,聯姻的時候不會只考慮利益不考慮女兒的幸福。

  有了這種思想後,悠然日子反倒過的輕鬆至極。那個寫文章極好的怪老頭孫梨不是說過,包辦婚姻造就不少怨偶,也造就不少佳偶?碰碰運氣吧,沒準兒孟賚包辦的婚姻,真能造就一對佳偶。

  「五妹妹,五妹妹。」低低的聲音喚了兩聲,見悠然沒反應,索性拽了拽悠然的衣襟,又拽了拽,悠然方回過神來,回頭見嫣然正對著自己微笑,忙用表情問「怎麼了?」

  嫣然抿嘴笑笑,指指屏風外頭,湊過來竊竊私語,「這位振威將軍,行伍之人,倒是極有禮貌,你聽聽。」

  悠然大是尷尬,這個時候接話不好,不接話也不好,只好紅了臉低頭不語,那邊欣然卻只看見二人頭湊在一起說話,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

  鍾靈看在眼裡,心思一轉,起身拉著嫣然和悠然二人,示意二人跟著她,經由屏風後面,走到隔壁的側間。

  「這裡也能聽到外面說話,可若低聲說話呢,外面可聽不到。」鍾靈快活的低聲說道。

  嫣然感謝的捏了捏鍾靈的手,她的耐性不好,剛才忍不住想說話,應該是失禮的行為吧?幸虧鍾靈帶了她們倆出來。

  這一瞬間,嫣然已決定和鍾靈做朋友。兩人親親熱熱的低聲說上了話,悠然懶懶的獨自倚在湘妃榻上發呆。

  「你姐姐很有威勢的樣子,嫡長女就是不一樣啊。」嫣然對鍾熲既羨慕,又有些不滿,她覺的鍾熲不夠和氣,真正有教養的貴女,該讓人如沐春風才對!鍾煒倒是很溫柔,可又欠些大方,吉安侯府的嫡女,也不過如此。

  「誰說不是呢,吉安侯府嫡長女,又定下韓國公府四爺,這輩子都是花團錦簇。」鍾靈輕笑。

  「韓國公府四爺,都老四了,不是世子吧?」嫣然低聲問。

  「韓國公府還沒立世子呢,不過應該就是這位四爺了,他雖排行第四,但他是唯一嫡子。前面三個都是庶出。要說這位四爺,還真是人又年輕,又長的俊,性情又好……」

  鍾靈話未說完,嫣然已露出羨慕的樣子,「你姐姐可真有福氣。」

  鍾靈低笑道,「是,有福氣,除了婆婆厲害點兒。」

  嫣然不解,「韓國公夫人如果真厲害,前面怎會有三個庶子?」

  鍾靈低笑道,「她是填房,三個庶子是她進門前就有的,自打她進了門,韓國公府就沒有庶子出生了。」

  「有個厲害婆婆,那她將來的日子也不好過。」嫣然心裡平衡許多,鍾靈贊同道,「誰說不是呢。」

  二人聲音很低,但悠然還是聽見了,厲害婆婆的苦看來是人人皆知,鍾靈看上去比自己還小呢,都知道這個。莫說講究孝道的古代,就是放在二十一世紀,婆媳問題也是大問題,帝都現在的離婚率已接近百分之四十,離婚原因中排第一位的是第三者插足,排第二位的就是婆媳關係。

  那次期貨事件後,黎俊馳對她另眼相看,覺的這女孩不只長的好,工作好,脾氣好,還這般有決斷有智慧,這富二代態度認真起來,兩人感情發展很快,漸漸開始談婚論嫁,卻被黎母輕飄飄一句「父母離異的孩子,教養不好。」二人的婚事就此打住。

  婆婆猛於虎啊,怪不得有種開玩笑的說法,現在有些女生的擇偶標準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你家常有將軍上門?」嫣然跟鍾靈咬著耳朵。

  鍾靈輕笑,「好姐姐,哪有那麼多將軍呀?大哥常有朋友上門,他就是愛交朋友嘛,可是將軍就少了,本朝雖然重文輕武,可真正有本領的將軍,還是很受人愛戴的。哪有那麼多有本領的人?多的是酒囊飯袋,真正的英雄豪傑可是稀罕呢。」

  鍾靈跟嫣然說著悄悄話,「我姨娘說了,今日來拜會我爹爹的這位將軍,大大的有出息,是少有的軍事天才,青龍驛一戰斬殺韃靼人無數,令殘暴的韃靼人聞風喪膽,都是爹爹告訴她的。」

  嫣然羨慕,「你姨娘很受寵吧?」

  鍾靈難掩得意,「還好吧,爹爹有什麼都跟我姨娘說的。」

  「那你肯定也受寵了。」嫣然推測。

  鍾靈謙虛的說,「還好吧,爹爹對女兒都不怎麼理睬,他一心只想培養兒子。」

  嫣然悄悄拉著鍾靈走遠幾步,沖悠然努努嘴,極低的聲音,「我們家可不是,爹爹培養兒子也疼女兒,尤其疼那位。」

  鍾靈納悶,「看不出來呀,她一點也不囂張。脾氣很好的樣子,也不多說話。」

  「她出門就老實,在家可跋扈了,連祖母都敢回嘴。」看鍾靈張大了嘴很吃驚的樣子,嫣然受到鼓舞,更加賣力的講起來,「連詩也不會做,一個人出門參加水家姐姐的詩會,不是給孟家丟臉嗎?好容易讓我們出門去魏國公府賞花,她在家陪老太太一天,結果等我們回府了,她還沒從西郊回來!她纏著爹爹帶她去西郊萬紫山莊玩去了!玩瘋了,還帶了一車東西,第二天她又是送我果子又是送我小白兔的,我可不稀罕!兩隻小鹿呢,一隻也不送我!」

  「小鹿本是常見的,近來可是稀罕呢,好像是皇家增了很多貢品,外面的就少了。」鍾靈挺羨慕的,「你家妹妹有兩隻呢,那可難得了。」

  「爹爹前些年外放就帶了她一個,她可是認識了不少人。兵部水尚書家的小姐,刑部張侍郎的兒女,個個和她熟,張大人的侄子和萬紫山莊是鄰居,送她的小鹿。」嫣然很是不服氣,同是孟家女兒,好事兒都讓孟悠然佔了。

  「張大人的侄子?今日來拜會我爹爹的這位將軍,也是張大人的侄子。」鍾靈道。

  嫣然回憶著,「聽爹爹說過,那人好像叫張並。」

  「張並,那就是今天來拜會爹爹的將軍啊。」鍾靈心中一動,兩人一起看向倚在湘妃榻上望著窗外發呆的悠然,嫣然眼波流轉,如果得天獨厚的孟悠然小小的出個醜,豈不是大快人心?



第二十六章 士之耽兮

  嫣然趴在鍾靈耳朵邊上小聲商量著什麼,鍾靈先是凝神細聽,接下來嚇了一跳,迅速掃了悠然一眼,見悠然望著窗外面色恍惚,彷彿屋裡沒有自己二人存在一樣,方放下心來,轉過頭對著嫣然懇切的低聲道,「嫣姐姐,萬萬不可,在我祖母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情,除非是我不想活了!」

  嫣然怔了怔,「我在家裡也跟姐妹開過這種玩笑,祖母罵我一通也就是了,哪至於……」

  鍾靈聲音又低又急,「嫣姐姐,我家和你家可不一樣,你家五妹妹敢頂撞祖母,你也敢在祖母面前戲弄姐妹,想必你家老太太是個面慈心軟的,我家祖母掌管整個侯府,言出令行,家裡從爹爹、二叔,到我們兄弟姐妹,誰敢在祖母面前說個不字!更別提在她老人家面前裝神弄鬼了,那不是找死嗎?」

  嫣然的一驚,看太夫人的樣子,雖說威嚴,卻也和顏悅色的,誰知竟這般厲害!

  鍾靈低低的說,「我家裡一個親姐,一個堂姐,兩人都是嫡出,都不大看的起我,不和我玩,姐姐你不嫌棄我,願意跟我做朋友,我高興死了,姐妹之間親親熱熱的多好,你家姐妹間一團和氣,我很是羨慕你呢。」

  鍾靈年紀幼小,形容尚稚,嫣然見她眼圈微紅,小模樣惹人愛憐,心生惻隱,握著她的小手輕輕安慰,「靈兒這麼可愛機靈的小姑娘,姐姐自然喜歡了。以後咱們一起玩,好不好?」

  鍾靈雪白粉嫩的小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連連點頭,快活的說「好啊好啊,嫣姐姐,以後咱們一起玩。」大喜之下,頗想拉上悠然一起,卻不知嫣然會不會不高興,又不敢就開口,正猶豫間,小丫頭來請,「三姑娘,表姑娘,太夫人命請姑娘們。」

  鍾靈快活的拉起嫣然,「嫣姐姐,想是客人走了,咱們出去吧。」

  小丫頭抿嘴笑道「侯爺留客人吃酒呢。」

  鍾靈大眼睛轉動,「爹爹留客人吃酒,沒準兒太夫人一高興,也能准咱們喝上兩口。我可想喝酒了。」

  嫣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小姑娘家家的,還想著喝酒呢。」

  鍾靈得意道,「這嫣姐姐就不知道了,我人雖小,酒量卻好的很。嫣姐姐你不一定能喝過我呢。」

  嫣然取笑鍾靈,「這麼愛喝,豈不常常醉了?」

  鍾靈愁眉苦臉道,「哪有機會醉?只不過年節的時候,或有喜慶事的時候,才能喝酒。平日倒是想喝,哪裡能夠?」

  嫣然笑道,「小姑娘家想喝酒,不要說你家,便是我家也是不許的。」兩人一邊說笑著,一邊上來拉起悠然,悠然把思想從五千年前三千里外拉回來,跟隨眾人到了正屋。

  太夫人面色甚和,和姑娘們說笑幾句,王夫人已是安排了兩桌席面送過來,鍾氏陪太夫人在上首一席,鍾熲陪著眾姐妹在下首一席,一頓飯吃的鴉雀無聲。

  王夫人在太夫人桌上布過一道菜太夫人即命她下去了,王夫人自去隔間隨意用些飯食,又要照顧侯爺宴席上酒水,打點府內各項事務,十分辛苦,做人兒媳已是快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哪天不辛苦?可恨小表妹還羨慕她是一品侯夫人,自己這個侯夫人哪及她一個國公府的閒散媳婦過的逍遙自在?

  只不過,辛勞總有收穫,自己丈夫事業有成,偌大一座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條,兒女俱都爭氣,辛苦雖辛苦,心中卻踏實,小表妹清閒是清閒了,卻是丈夫平庸無能,兒女稚氣不懂事,國公爺和國公夫人在一日她可以清閒一日,若有一天國公爺和國公夫人不在了,她的日子可怎麼過?想至此,王夫人心中不平之氣稍減,又為小表妹擔心起來。

  飯畢,太夫人命鍾熲,「陪你妹妹們好好玩玩,莫委屈了欣兒。」

  鍾熲忙答應了,帶著姑娘們出了正屋,到園子裡遊玩,鍾氏陪太夫人午歇。

  鍾熲拉著欣然取笑,「祖母唯恐怠慢你這貴客,臨出門還交待莫委屈你,讓我看看,小欣你有什麼好的,讓祖母這麼疼你。」

  欣然笑嘻嘻的,「我有什麼好的?比姐姐差遠了,不過是好些日子才來一趟,外祖母才多疼我些。」

  鍾熲笑了出來,拍著欣然,「把你伶俐的,果真是一日日大了,也會說話了,連拍馬屁都略通一二,小欣有長進。」

  鍾煒溫柔的笑著說道,「小欣最喜歡在平陽湖邊賞景打牌取樂,不如咱們帶小欣到湖邊去玩。」

  眾人都說好。嫣然獨說道,「這卻不巧了,我家五妹妹小時候落過水,家父不許她去水邊的。」

  鍾熲心中不耐煩,姑媽家這兩個新見面的庶女,還真是事兒多!在吉安侯府,有她們講究的份兒嗎?

  悠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去水邊怎麼了,真的悠然早去了,她前世雖不是游泳健將,也是常下水的,游泳可以保持身材嘛,哪裡會怕去湖邊,只不過孟賚吃了一次虧,至今心有餘悸,一直不許悠然接近水,好容易出去釣個魚什麼的,也要有孟賚帶著才行。

  悠然不好意思的道,「無妨,我隨眾位姐妹一起便是。」

  眾人皆點頭,「姐妹們在一起定會小心,定會無事。」

  嫣然卻是堅持,「萬萬不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五妹妹出了點什麼事,我如何對家父交待!」

  眼看鍾熲臉上已有怒色,鍾靈情急,想打個岔,忙拉住悠然天真的問道,「五姐姐,剛才你那麼癡癡的望著穿外,是看什麼呀?」

  悠然微笑道,「窗外有株枝垂櫻,很美,我竟是看傻了。」

  鍾煒溫柔的臉上滿是笑意,「五妹妹喜歡枝垂櫻嗎,湖邊不遠處就有一處櫻花林,我陪妹妹到櫻花林遊玩如何?」

  悠然正要客氣,鍾靈已是拍手笑道,「甚好甚好!二姐姐也是最喜歡櫻花呢。」

  鍾熲瞪了鍾靈一眼,這小妮子,和她那不省心的姨娘一樣,最會節外生枝,好端端的讓二妹妹專程陪姑母家的庶女,吉安侯府可真是好客!心中不願,卻是不好多說什麼,勉強允了,命人去櫻花林安排佈置服侍,自帶了欣然等人去湖邊賞景下棋打牌。

  鍾煒命人在櫻花林下鋪了氈布,和悠然二人席地而座,櫻花亂紛紛落下來,落到人身上、頭上,落到地上氈布上,二人對坐賞花品茗,十分愜意。

  櫻花林離平陽湖不遠,聽到湖邊傳來陣陣歡笑,鍾煒漸漸露出嚮往的神情,這會兒姐姐和小安小欣不知怎麼玩呢,聽這笑聲,多麼開懷。

  悠然笑道,「二姐姐只管去湖邊湊個熱鬧,這片櫻花林很美,我一個人坐坐甚好。」

  鍾煒還要客氣,卻見悠然態度堅決,也就笑了,吩咐小丫頭好生服侍,自帶了隨身侍女奔平陽湖去了。

  悠然獨自坐在櫻花樹下,落英繽紛,安寧靜謐,此情此景,令人心醉,只可惜,手中是一杯茶,如果換成一杯酒,豈不更應景。

  恍惚間,一個精緻的哥窯高足酒杯遞到悠然眼前,杯中清澈果子酒香甜的氣息令悠然精神為之一震,抬眼,只見一名麗色少年席地坐在對面,正一臉迷濛的望著她。

  這麗色少年約十五六歲年紀,十分美貌,肌膚若冰雪,眼睛如墨玉一般,嘴唇嬌嫩的像花瓣,穿著玄色倭緞交領長衫,一頭烏髮散在肩上,粉紅色的櫻花落在他烏黑的頭髮上,慵懶而魅惑,真是玉人一般的絕色少年,悠然忽的想道,怪道魏晉會有「看殺衛玠」這樣的事,這絕美少年,確是讓人移不開眼睛。

  「你是花仙嗎?」麗色少年喃喃道,「你這般坐在花下,飄飄欲仙,美的不成話,我本來就吃多一酒,看到你,更醉了,仙子,咱們一起生一起死一起醉,好不好?」

  麗色少年把酒杯送到悠然唇邊,悠然鎮定心神,伸手拿過酒杯,微笑道,「不好。」

  「你笑起來真美。」麗色少年癡迷的說道,「你說不好?為什麼不好?我不好嗎?」

  悠然輕笑,定定的看著麗色少年,鎮靜的說,「表哥,你喝醉了。」

  鍾煒留了四五個小丫頭服侍的,現在這些小丫頭已不見蹤影,能在吉安侯府內宅暢通無阻又悄無聲息遣退吉安侯府丫頭的這名麗色少年,必是鍾亨名滿京都的幼子,有「玉人」之稱的鍾煓。

  只是聽說鍾煓生的如美人一般,性子卻一點也不溫柔,眼前的這名麗色少年,卻不像傳說中的火爆性子。

  一聲「表哥」讓迷濛的麗色少年有些警覺,他審視的看著悠然,「我從未見過你。」

  「小妹姓孟。」悠然施施然道。

  麗色少年眸子一亮,「你是孟家姑丈的女兒?我竟不知,姑丈家裡,有這般好看的小表妹,仙子一樣。」

  看來確是鍾煓。悠然放下心來,鍾煓父母都出自名門,家教極好,名聲極好。

  悠然舉起酒杯,好香甜的酒,美景,美男,喝上杯美酒,豈不是人生樂事?她正舉杯欲飲,卻聽一聲輕響,自己手腕一軟,酒杯已跌落地面。

  櫻花深處,一名身形異常高大的男子,不語一發的看著她。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4 PM

第二十七章 女之耽兮

  鍾煓眼中閃過一絲清明,摘花飛葉即可打中女孩的手腕,好高的功夫!他抬眼望去,只見張並默立在櫻花深處,心中一凜。

  鍾煓和鍾煜一樣,將門虎子,最愛舞槍弄棒,最愛結交朋友,適才他聞訊趕來和張並一起飲酒,一起討教功夫,喝到酣處,鍾煜興致盎然,命人帶來兩名絕色舞女送給張並,「如此絕色,只有張將軍這樣的英雄才配消受。」

  兩名舞女十七八歲年紀,皮子雪白,腰肢柔軟,神態極是嫵媚誘人,堪稱尤物,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哪有不愛的?張並卻客氣的拒絕了,鍾煜奇道,「莫非張將軍覺的此二女不夠美?」

  張並搖頭,「不是。美或不美,我原也不曾留意。」

  此時不只鍾煜好奇,連鍾侯爺、鍾煓、孟正憲都好奇起來,英雄豪傑不近女色也是有的,但柳下惠一般的男人又有幾個?這般情形下,眾人方得知到張並練的是華山童子功,師父華山老叟吩咐過二十五歲後方許成親,眾人恍然大悟,鍾侯爺微笑道,「華山老叟世外高人,張將軍有幸拜為師父,真真可喜可賀。」張並甚是謙和,鍾侯爺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帶著滿意和笑意。

  鍾煓強笑道,「張大哥好俊的功夫!不愧是華山老叟的關門第子!」

  悠然卻搖頭,「不是他。」

  張並年紀雖不大,為人卻甚到周到,帶悠然上樹玩也是先用腰帶繫著她,後來悠然害怕,才輕輕攬住她的腰,他這樣的人,不會冒冒失失摘片樹葉打到悠然手腕上。

  「不是他?」鍾煓酒尚未醒,美玉一般的臉上露出迷茫神情,這孩子氣的模樣更加令人憐愛,只聽林中傳來一聲怒吼,「你是哪家的女子,庸脂俗粉,也配這樣對著我弟弟?!」

  聲音未落,一個約二十七八、身著玄色織錦緞長衫、年輕俊朗的男子已來到近前,惡狠狠的瞪著悠然,鍾煓忙起身見禮、引見,「大哥!這是孟家表妹,小姑丈的閨女。」雖略有些搖晃,卻還不曾跌倒。

  悠然慢吞吞起身,斂衽為禮,「大表哥安好。」

  前世思想不純潔的悠然,此時心中想的十分不堪:久聞吉安侯府世子鍾煜年輕英俊年少有為,只是子嗣艱難,成親多年一男半女也無,今日侯府內宅缺席的兩位重要人物,鍾亨的妻子孫氏,鍾煜的妻子盧氏,是聽說城外百花山上娘娘廟求子十分靈驗,今日是正日子,兩位夫人虔誠上娘娘廟求子,姑奶奶回娘家也顧不上招呼照看,可見求子之心多麼急切。

  若鍾煜如此緊張鍾煓,那他的無子,豈不是……?咳,性取向有問題?男人可以喜歡男人,可是男人和男人生不出孩子呀。

  鍾煜對悠然的胡思亂想全然無感,神情凶狠,「姑娘家獨處林中,和少年男子對坐飲酒,這就是小姑丈的家教?」小姑丈家有幾個庶女他是知道的,庶女能有什麼好娘親來教導,莫要讓這些沒禮數的庶女帶壞他的寶貝弟弟。

  鍾煓少年心性,見自己眼中的小仙子被大哥訓斥,心中一急,白玉般的臉上浮現數朵紅雲,煞是好看,「大哥,是我不好……」

  鍾煜皺眉道,「平時你不是對女子避之不及?今日是怎麼了?小弟你莫護著她,這女子不知羞恥,我要替小姑丈好好管教她。」

  悠然翻了翻白眼,這兄弟兩個該喝了多少酒才能這麼發瘋,一個平時對女子避之不及的絕色少年跑到後花園跟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喝酒,一個平時被人稱做年少有為的侯府繼承人不分輕紅皂白胡亂訓人,還要替自己姑丈管教女兒,傳出去都是笑話!酒量不好就別少喝,瞧這亂的。酒醒後看他們拿什麼臉見人!

  鍾煜對悠然厲聲道,「以後不許你纏著鍾煓!他這般謫仙似的人物,不是你能想的!」

  悠然不緊不慢的問道,「鍾煓是誰呀?」

  鍾煜氣結,「你裝什麼糊塗!」

  悠然冷笑兩聲,「我倒要請教世子:鍾家二小姐派了四五個侯府丫頭在此服侍茶水,這些丫頭早已不見了,是誰遣走她們的?我自己的侍女不許我帶,侯府丫頭跑的無影無蹤,以致閨中弱女,獨處林中,被狂徒所辱,這就是吉安侯府待客的禮數?今日我算領教了!」

  鍾煜氣的臉上青筋亂爆,「好個伶牙利齒的丫頭!」

  悠然微微一笑,「世子過獎,不敢當。」

  鍾煓先是替悠然擔心,幾次想開口幫悠然說話,都被鍾煜擋回去了,只能在旁邊干看著,卻是越看越有趣,姑丈這個小女兒,不只生的好看,還這般會說話,有趣,真是有趣。鍾煓看的入迷,連張並走到他身邊也沒發現。

  鍾煜酒氣上湧,揮拳沖悠然而來,鍾煓大驚失色,想出手卻是大醉之下手腳不大聽使喚,正著急時,只見張並輕舒猿臂,已將鍾煜提起來擲在地上。

  鍾煜武功不弱,此時雖有些醉,卻也還有五成功力在,張並只一招就制住鍾煜,顯見武功卓絕,鍾煓已是看的呆了。

  張並溫和的對鍾煓說道,「世子醉了,煩鍾兄弟送他回去。」

  鍾煓回過神來,對張並抱拳道,「張大哥武功卓絕,兄弟佩服的緊。若張大哥哪日空了,定要指點指點兄弟才好。」

  張並頷首,「若有機會,定當切磋一二。」

  鍾煓躊躇著,「卻不好將小表妹獨自留在此處……」

  張並溫言道,「無妨,我在此處守衛,等你回來。」

  鍾煓喜道,「有張大哥守衛,定是無恙了。我送大哥回去,就喚侍女們回來,煩勞張大哥。」回頭柔聲對悠然道,「表妹受驚了,愚兄先送大哥回去,很快回來。」悠然微笑答應了,鍾煓依依不捨的扶了鍾煜離去。

  張並沉默片刻,道「喝了酒,有些口乾。」

  悠然討好的道,「張哥哥,我倒杯熱茶給你。」張並點頭,兩人席地坐下,悠然倒了杯茶,親手遞給張並。

  張並一口喝乾,手持茶杯看了悠然半晌,慢吞吞的說,「以後遇到這種事暫且忍忍,莫白吃了眼前虧。」

  悠然吐舌道,「我這不是知道張哥哥在嗎,要不哪有膽子惹他們?吉安侯府好霸道,我帶的丫頭她們沒讓帶到園子裡,要不然也不會這樣。回家告訴爹爹,以後再不來侯府了。」

  張並臉上浮上絲微笑,「以後再不來侯府,就不能再見鍾煓這樣的玉人。」眼光銳利的盯著悠然。

  悠然一臉的不在乎,「鍾煓嘛,確有幾分姿色,不過,我生平見慣美男子,不稀罕。」

  張並有些哭笑不得,「確有幾分姿色」,這麼評價一個男人,真是讓人說什麼好。還「見慣美男子」,這話是混說的?

  悠然話一出口就覺的不對,這種話,在這個時代聽來,有此驚世駭俗吧,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是此時此刻的環境優美安靜讓人放鬆,還是身邊山一般的張並讓人信任放心?

  悠然忙忙的採取補救措施,笑吟吟道,「家父,兩位家兄,都是儒雅俊秀的男子,我從小見慣了他們,才不會覺的鍾煓是什麼玉人呢。」

  張並鬆了一口氣,原來從小見慣美男子,是這麼講的。回過神後輕斥道,「以後對著外人不許這麼胡說!」

  悠然諂媚的點頭,「嗯,再不亂說了。」

  張並見她乖順的樣子,心中歡喜,二人對坐慢慢喝著茶,間或閒語幾句。春光明媚,春花爛漫,微風吹過,帶來陣陣花香,令人心醉。

  「張哥哥,最近是不是要打仗啊?」悠然不經意的問道。

  張並心中一震,抬眼望著悠然,用表情問著,「怎麼會這麼想?」

  悠然笑笑,「我瞎猜的。邸報上說朝廷拒絕韃靼人互市的提議。韃靼人不會制鐵,如果不能互市,他們連做飯的鐵鍋都沒有,連熟食都吃不上,韃靼人近年來要求互市的呼聲這麼高,一旦被拒絕,可能會以戰求和。」

  張並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小女孩平日天真可愛,遇到刁難苛待偏能平靜以對,更對朝政時局有這樣的瞭解,書香門第的女孩兒,果然非同凡響。

  「本朝邊防甚重,東起鴨綠,西抵嘉峪,綿亙萬里,分地守禦。」張並一字一句的說道,「聖祖皇帝五次親自出塞領兵擊退韃靼大軍,令韃靼人退至祁連山,之後邊境太平了二十多年,直到韃靼人出了昊天漢這樣的梟雄,竟帶領韃靼人大舉入侵,蹂躪地方遍十衛三十八州,殺掠人口二十餘萬,掠取牛馬雜畜二百餘萬頭,金銀財寶無算,焚燬民居八萬戶,導致荒蕪田地數十萬傾!」

  說到此處張並已是神情激越,「昊天漢甚至興兵南下直至通州,京師大震,當時防守京城的兵力把老弱殘兵全湊起來僅四五萬人,武器不全,軍糧匱乏,竟然任由昊天漢大掠村落居民,焚燒廬舍,大火日夜不絕,掠男女羸畜金帛財物無數,本朝元氣大傷。這般狼子野心的韃靼人,豈能與之互市?要戰便戰,我天朝地大物博,人傑地靈,還怕他這蠻夷不成?」

  悠然聽的目瞪口呆,還從未聽張並一口氣說這麼多說呢,這人一向話很少!受張並愛國情緒影響,悠然這懶惰的人也激越起來,是啊,打就打,不過是蠻夷,怕他不成!

  激情過後是平靜,悠然是功利的現代人思想,長期的軍事對峙,已讓天朝和韃靼雙方都疲憊至極,打來打去為的是什麼?說到底還是經濟問題,韃靼人以畜牧業為生,經濟結構單一,人口劇增則用度日增,手工業又極不發達,資源又缺乏,日用品「必資內地以為用」,戰火不斷,不就為了掠奪生活必需品?其實這些仗可以不必打,打仗這件事情,打來打去苦的還不是老百姓嗎?

  她囁囁嚅嚅的跟張並提了幾句,張並緩緩說道,「就算要互市,也要先把韃靼人打的服氣了再說。」

  悠然沖張並伸出大拇指,說道,「張哥哥了不起,有氣勢!」親手倒了兩杯茶,遞給張並一杯,自己拿一杯,「張哥哥,以茶代酒,我敬你!」

  張並被她如花笑顏打動,殺氣漸消,柔情漸生,也微笑起來。

  鍾煓和孟正憲一起回到櫻花林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一番景象,櫻花樹下席地而坐的張並神情舒緩,竟是非常雍容,鍾煓和孟正憲俱是看的一愣。他們兩個少年心情,都是崇拜英雄豪傑,今日聽鍾侯爺講述張並的戰績,心中俱是佩服,卻不想殺將張並也有這般悠閒的時候。

  四人寒暄客氣一番,孟正憲問悠然,「五妹妹怎麼不和六妹妹她們一起玩?一個人在這裡不悶嗎?」

  悠然笑道「六妹妹喜歡在平陽湖邊玩耍,偏爹爹不許我近水,只好一個人看花了。好在這片櫻花林實在是美,我一個人樂的很呢。」

  孟正憲皺眉道,「不該讓五妹妹一個人在此。」

  鍾侯爺待孟正憲一向是比親生兒子更寵愛,鍾侯爺酒醉,是孟正憲在旁服侍,此時孟正憲卻想早知這樣,不如自己來帶五妹妹,讓大表哥陪舅舅。五妹妹第一次來外祖家,卻讓她獨自一人賞花,太過失禮。

  一片歡聲笑語傳來,伴著脂粉香味,鍾熲帶著眾位姑娘也來到櫻花林,眾人見禮畢,各各席地而坐,品茗歇息。悠然不經意一抬眼,只見鍾煒正溫情脈脈的看向孟正憲,臉上的柔情蜜意,化都化不開。



第二十八章 我心匪石

  悠然暗暗歎息,尋常人家表兄妹成親的很是不少,寧晉季氏卻有鐵律「三代以內血親不聯姻」,侯府太夫人出身寧晉季氏,怕是不會贊同表兄妹聯姻的,確實血緣太近了。

  張並在鍾熲等姑娘過來之前已遠遠避至櫻花林深處,在花樹下盤膝打坐,鍾煜沒醒之前,他倒不好離開侯府。

  「不是說有位武功高強的將軍在這兒嗎?人呢?」欣然口無遮攔的問道。話說她們對於武林高手也很好奇。

  「張將軍很是知禮,遠遠的看見諸位妹妹走過來,早迴避了。」孟正憲解釋道。

  欣然小臉上滿是濃濃的失望,「我想看武林高手一葉渡江,摘花飛葉即可傷人,還有飛到撲雲峰頂上摘下山崖上最高的那朵杜鵑花。」

  孟正憲笑罵道,「小妹好不懂事!武林高手豈是任由你差遣的?」

  鍾煒拉過噘著小嘴的欣然柔聲安慰,鍾熲在得知客人張將軍獨自一人避入櫻花林深處時皺眉道,「讓客人獨處林中,不是太失禮了嗎?」

  孟正憲微微一笑,「無妨。張將軍行伍之人,豪爽大方,不拘小節,必不會糾纏枝節小事。況且我五妹妹閨中弱女尚能獨處林中,張將軍這英雄豪傑就更別提了。」

  鍾煒面紅耳赤,期期艾艾的說,「對不起啊,二表哥,我……貪玩把五妹妹一個人丟下了。」

  悠然親親熱熱的拉著鍾煒的胳膊,嗔怪道,「明明是我喜歡一個人待著,硬逼二姐姐走的。」

  鍾煒感激的看了悠然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謝謝你幫我解圍」,悠然拉著手足無措的鍾煒,笑咪咪的說起櫻花餅的做法,鍾煒也頗好此道,漸漸聽的津津有味。

  孟正憲含笑望著幾個妹妹,一個要看武林高手表演,一個就掛住吃和玩,真是孩子氣。說來奇怪,雖然從小在外祖家長大,孟正憲卻覺的還是自家妹子最好,表妹們根本比不上。

  鍾熲聽孟正憲話中意思明顯是替悠然鳴不平,心中不忿,沉下臉來,她是侯府嫡女,素有些傲氣,若是招待地位相當人家的嫡女,她自然會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把客人安置的妥妥貼貼,但是招待姑母家的庶女,她哪裡有耐性?哪裡願意花費心思?不過是略有些不周到,二表哥就給人臉子看。

  鍾煓生性好武,頗想趕到櫻花林深處去向張並討教一番,卻又捨不得離開悠然,只在一旁坐著,看悠然跟鍾煒從櫻花餅說到玫瑰花餅,越說越興致勃勃,唉,初看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子,細看卻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吃貨,還是個漂亮可愛的小吃貨,鍾煓嘴角微微翹起,顯見得心情十分愉悅。

  安然陪在欣然身邊,一臉溫文的笑,時時照顧著欣然,雖只比欣然大幾個月,倒似懂事的大姐姐一般。

  鍾熲本來很煩心,可看到跟在欣然身邊亦步亦趨的安然,還是露出滿意的表情:這才是庶女的本份。鍾熲讚了一句「孟四妹妹真是友愛姐妹。」

  安然聽到誇讚後受寵若驚的樣子,讓鍾熲很是受用。安然在人前永遠一副知禮守禮的模樣,只是在偶爾偷窺鍾煓時,才流露出一份浪漫的少分情懷。

  鍾靈小孩兒心性,好容易有了嫣然這個好朋友,立馬粘住不放,一下午都跟緊了嫣然,此時二人正咬著耳朵,「靈兒,你沒弄錯吧?你大哥真被人打暈了?」

  「沒錯沒錯,我消息可靈通了,再不會錯的!大哥被人拎起來擲在地上,順便點了睡穴,現在還沒醒呢。」

  嫣然吃驚道,「是誰這麼大膽?」

  鍾靈俏皮的笑笑,「大膽什麼的,倒也談不上,習武之人切磋武功又不談身份地位。姐姐應該問:是誰武功這麼高強?」

  嫣然爭切的問道「是誰啊?」

  鍾靈沖櫻花林深處努努嘴,「就是林中那位。」

  嫣然皺眉道,「在人府中做客,卻對主人動手,真是武夫。」

  鍾靈輕笑道「嫣姐姐,這可怪不得張將軍,是大哥先要對你五妹妹動粗,張將軍才仗義出手的,總不能看個小姑娘被欺侮吧。」見嫣然一臉的不能置信,鍾靈得意的說,「煓哥哥親口告訴夫人的,還能有錯?」

  嫣然的表情一時有些呆傻,這吉安侯府怎麼回事,鍾靈這個貌似不受寵的庶女,鍾煓和侯夫人的對話她都能知道?鍾靈似是知道嫣然的想法,洋洋自得的說,「都是真的,我在府裡消息可靈通了,有姨娘幫我呢,我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

  「你姨娘真厲害。」嫣然衷心的說道。原來姨娘都可以這麼有作為,嫣然暗暗留心,將來和鍾靈混熟了,可要好好請教請教她姨娘的光輝事跡,也讓丁姨娘借鑒借鑒。

  「你大哥怎會對我五妹妹動粗?」嫣然想起回府後孟賚肯定會問及在侯府的情形,今日來侯府的四姐妹中自己年齡最大,少不的還要做個姐姐的樣子出來,可不能讓哪個妹妹吃了虧。

  「那我就不知道了,煓哥哥也沒說,喝醉了唄,還能是什麼。我大哥酒品不好。」鍾靈隨意說道,反正又沒打著,管他是為什麼要打,大哥平時看著溫文爾雅,發起脾氣來可是嚇死人,最是容易衝動的。

  嫣然眉頭皺起,「回府後如何跟爹爹交待?」

  鍾靈不解,「不說就行了呀,又不是什麼大事。」

  嫣然搖頭苦笑,「你不明白,家父最疼阿悠,阿悠跟家父一定實話實說,只怕到時我反倒有了不是。」當初自己就該留在櫻花林中,不該貪圖熱鬧去了湖邊,若自己捨棄熱鬧陪著悠然,父親豈不是會覺的自己姐妹情深?

  嫣然正懊惱間,太夫人遣了丫頭來請眾人回正屋,孟正憲帶著女孩兒們直接回,鍾煓去林中和張並一起稍後方回。

  鍾氏坐在太夫人身邊,母女兩個神情都很愉悅。太夫人攬欣然在懷裡,溺愛的問道,「我們欣兒玩的高不高興呀?」

  欣然連連點頭,「當然高興了,大表姐二表姐都很疼我,盡讓著我。」

  太夫人笑向鍾熲鍾煒,「兩個丫頭倒有姐姐的樣子。」

  鍾熲誇張的深曲膝行禮,「謝祖母誇獎!孫女照顧好外孫女才得了誇獎,顯見得孫女是親不過外孫女了。」

  她故意做出一副嫉妒的樣子,逗的眾人都笑了出來,太夫人尤其笑的開心,指著她大笑道,「這猴兒!敢拿祖母打趣。」

  太夫人又溫言詢問嫣然、安然、悠然,問她們可玩的好,三人都陪笑道極好,王夫人見悠然意態閒適,沒有絲毫反常,心中倒也稱異,要說鍾煜在林中對她揮拳相向,雖然沒有打中,卻也該嚇的不輕才是,小小女孩有這番心胸,是難得的,可惜了,偏房庶出,注定沒有前途。

  天色將晚,鍾氏雖依依不捨,還是起身告辭,太夫人也知出嫁的女兒沒法再留,命孟正憲好生送回去。

  王夫人帶領鍾氏姐妹送至二門,鍾熲鍾煒拉著欣然,鍾靈拉著嫣然,依依惜別,又另約再相見的日子,孟正憲頗有些無聊的看著這些女人磨蹭了半天,鍾氏方帶著嫣然等四人上轎而去。

  王夫人等人望著轎子走遠才折回內宅,抄手遊廊上一個乾淨俏麗的大丫頭沖眾人曲膝見禮,王夫人見了這丫頭,命鍾熲三人先回正屋,自己隨這丫頭穿過遊廊、穿堂,進到一處富麗堂皇的宅院中。

  「俊俏,世子可是醒了?可有不舒服?」王夫人一頭走一頭問著話,大丫頭俊俏笑著回道,「世子醒了,神清氣爽的,可精神了。」

  王夫人半信半疑,俊俏親自打起簾子,高聲道,「夫人來了。」

  屋內坐著的三個男人聞言都站起來,鍾煜更搶上兩步接了王夫人進來,「娘,您怎麼親自過來了,兒子沒事。」

  王夫人凝神看鍾煜,果然臉色甚好,也就放下心來,張並和鍾煓也上來見了禮,張並懇切道,「是晚輩孟浪了,害夫人擔心,都是晚輩的不是。」

  王夫人微笑搖頭,「怎會?都是犬子不懂事。」

  王夫人深知長子性情不夠沉穩,最愛衝動,眼見他面有慚色,怎會再深談此事令長子不快?早將話題扯遠,說了好些閒話,問了不少寒溫,談話間小丫頭進來稟報說侯爺已是醒了,張並和王夫人、鍾煜、鍾煓一起到鍾侯爺處,問侯過了鍾侯爺,張並也就告辭了,「已是叨擾許久,待哪日空了,再來給侯爺、夫人請安。」

  鍾侯爺和王夫人也不虛留,只交待道,「你們年輕人談的投機,以後要多來往才是。」三人答應了,鍾煜、鍾煓送張並出了府門。

  鍾侯爺目送三人出門,眼中多少滿意,回頭對王夫人笑道,「夫人,你看這張並如何?」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6 PM

第二十九章 盛宴之後

  王夫人和鍾侯爺二三十年的的夫妻了,鍾侯爺眼中的滿意她如何會看不出來,正待開口說話要稱讚張並幾句,卻聽門簾輕響,一名少年美婦走進來,身邊一個小丫頭手裡端著托盤,盤中放著一個精緻瑩潤的汝窯小瓷碗,美婦沖鍾侯爺王夫人曲膝行禮畢,輕擺柳腰款款走到鍾侯爺身邊,柔聲問道,「侯爺可口乾?妾備了八珍醒酒湯,侯爺可要用些?」

  鍾侯爺雖早已是中年人,身材卻依舊高大英挺,容貌也依舊端正,比年輕時更增加了幾分沉穩和凝重,美婦皮膚瑩白細膩,身材修長,腰肢異常柔軟,穿著銀白素緞長褙子,冷藍鑲滾,白綾長裙,淡掃娥眉,薄施脂粉,明明是位清麗女子,卻讓人覺的柔媚入骨,她站在鍾侯爺身邊,一個是偉岸丈夫,一個是嫵媚女子,十分登對。

  王夫人只覺眼睛被刺的生疼,心也生疼,想起鍾侯爺曾經微笑著對自己說,「夫人平日要服侍太夫人,管理一府事務,又要照看兒女,甚是勞累,為夫心中委實不忍,不如為夫這裡,就由阿蕊代夫人伺侯,也是幫夫人分憂。」

  分憂,好個分憂,蕊姨娘容貌既美,心思又細緻,服侍侯爺面面俱到,久而久之,竟成了侯爺面前第一得寵的姨娘,侯爺的日常起居,大多由她打點。王夫人幾次想尋個由頭發作一番,無奈鍾侯爺護的甚緊,蕊姨娘又小心小意的行事精密,輕易抓不到把柄,沒有下手處。

  鍾侯爺點頭,「也好,盛一碗過來。」

  蕊姨娘柔媚的應道,「是。」從小丫頭手中端過醒酒湯,親手遞給鍾侯爺,

  鍾侯爺接過來慢慢喝了,讚許的道,「這湯好,酸酸甜甜的甚是爽口。」

  蕊姨娘抿嘴笑道,「就知道侯爺好這一口。」蕊姨娘毫不掩飾的關懷、崇拜和親暱,令鍾侯爺喜悅,令王夫人惱怒。

  蕊姨娘俏生生侍立在鍾侯爺身邊,王夫人無甚心緒,鍾侯爺重提方才話題時,她只淡淡的道,「內宅婦人看人的眼光,怎及的上侯爺,侯爺的眼光自是極準的,何需我置喙。」

  鍾侯爺哈哈笑道,「夫人謙虛了!王首輔的嫡長孫女,幼承庭訓,心胸見識怕是鬚眉男子也比不上,看人的眼光怎麼會差!」

  王夫人不為所動,只說著太平話,「此人既然少年高位,那定是個好的。」

  鍾侯爺感概道,「少年高位談何容易!此人沒有家族可憑借,靠自己單槍匹馬闖出條路來,可是了不起的很呢。煜兒有這般家世,現也不及他職級高,更不及他在軍中的威望高。」

  鍾侯爺推崇張並與否,王夫人全然無感,但提及自己命根子一般的長子,王夫人就不淡定了,「他家世更是顯赫,季野公的後代子孫,誰不給幾分薄面。」

  吉安侯府和魏國公府一樣是開國元勳,但論功勞是沒法比的,要不然也不會一個封國公一個只封了侯,本朝開國時曾封過六位異姓王,到現在已經全部煙消雲散;封過八位國公,現存一半;封過六十四侯爵,一百二十八位伯爵,現存的也只有不到一半。後來靖難之役又封了一批爵位,邊境重大戰役也封過爵位,卻都不及開國元勳這般尊貴。

  鍾侯爺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他不錯是季野公的子孫,只是他可沒沾過魏國公府一分半分好處,只怕反倒受魏國公府連累不少。夫人可知道魏國公府的世孫張慈,年紀輕輕已在京衛指揮使司任指揮僉事,因並州保衛戰中立下戰功陞遷,但陞遷後就沒再立下功勞。並州保衛戰時,張慈和張並一營,張並當時默默無聞,張慈卻一戰成名,戰功究竟是誰的?想也想的到。」

  王夫人不以為意,「誰家的庶子不是為嫡子鋪路的?」

  鍾侯爺也有三個庶子,這些庶子全都是要為鍾煜所用,不然王夫人也容不下他們。若這些庶子立了功勞,卻要將功勞記在鍾煜名下,那是一點也不稀罕,誰家不是這樣?庶子不為嫡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己,那庶子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鍾侯爺面色微變,「他卻不是張家庶子,至今未入張家族譜。」

  王夫人記起小表妹沈氏的話,提醒鍾侯爺道,「張家就要讓他認祖歸宗了。」

  「哦?」鍾侯爺很有興趣的問道,「公主府認下已經成年的庶子,這卻是有趣,也不怕吳王惱怒?」

  京城這些公主府中,最有權勢的就是青川公主府,那可是吳王的親妹妹,吳王那盜跖脾氣,能容的下這件事?吳王愛重青川公主,那是京城人士都知道的。

  王夫人笑道,「不是認回公主府,是認到國公府六爺膝下,六爺有位過世的姨娘,就記到那位姨娘名下。」見鍾侯爺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補充道,「是表妹說的,國公夫人親自交待的,可不會有錯。」

  鍾侯爺愕然,半晌方道,「魏國公倒是好算計!只是,必不能如願。」

  王夫人皺眉道,「為何?」小表妹有了張並這樣的庶子,以後也算有靠,庶子任他再怎麼有出息,也不敢忤逆嫡母,本朝可是最重孝道,忤逆嫡母,不管文官還是武將,不死也要脫層皮。

  鍾侯爺此時已緩過神來,笑道,「張並豈是任人擺佈的人!國公府六房的庶子,虧魏國公能想的出來,張並看著寬厚,實則精明內斂,他心裡有數著呢,這種虧本買賣,他是不會做的。」

  王夫人聽丈夫越說越不斯文,心中暗笑,武將果然是武將,她耐心的引導著丈夫,「可是他總要認祖歸宗啊,這樣一個人漂在外頭,哪年哪日是個頭?終歸不是辦法。他本就是這樣的身份,國公府三房的庶子,跟國公府六房的庶子,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鍾侯爺哈哈大笑,「夫人,咱們來賭上一賭,我賭張並必不回國公府,若夫人輸了,可要細細的親手做個荷包送我。」

  王夫人斜睇鍾侯爺一眼,「若是侯爺輸了呢?」

  鍾侯爺湊近王夫人,在王夫人耳邊低聲曖昧道,「若為夫輸了,任由夫人發落便是。」

  王夫人紅了臉,啐道,「沒正經。」鍾侯爺大笑起來。

  小丫頭進來稟報,太夫人那裡快要傳晚飯了,王夫人不免要起身到太夫人處服侍,鍾侯爺很善解人意的說,「夫人去正屋吧,為夫這裡有阿蕊,夫人盡可放心。」

  蕊姨娘眼角眉梢都是笑,「侯爺晚間要到外書房議事,妾已備下幾樣清淡小菜,幾樣精緻點頭,都是侯爺和師爺們愛吃的。」

  鍾侯爺欣慰的道,「阿蕊做事向來妥貼。」

  王夫人不忍見二人眉來眼去,快步出門而去。

  鍾侯爺鍾元摟了蕊姨娘到腿上,親吻撫摸,無所不至,蕊姨娘柔順的回應著,媚眼如絲,嬌喘吁吁,鍾元血脈賁張,大手伸到蕊姨娘衣襟中欲解衣服,蕊姨娘伸出纖纖素手按住他的魔爪,喘息著問,「爺可還要議事?」

  鍾元想到她柳枝一般柔軟的小腰,搖起來讓人耳熱心跳,那雙修長的美腿,更是追魂奪魄,嘶聲道「議什麼事?」

  蕊姨娘伸出雙臂環住鍾元的脖子,嬌聲道,「爺還是去議事吧,爺不是說了事情重要嗎?爺的事要緊,妾……等著爺。」

  鍾元低笑道,「乖乖等著爺,今晚爺好好疼你。」

  蕊姨娘在鍾元耳邊媚聲道,「今晚爺想怎樣,便怎樣,妾都依著爺。」

  鍾元大樂,擰了她一把,狠狠心推她起來,自拿杯涼茶喝了,正色道,「阿蕊,你真心待我服侍我,我都知道,我自會待你好給你依靠,還有咱們的乖靈兒,我定會給她尋一個好女婿,讓靈兒一輩子過好日子。」

  蕊姨娘怔怔的流下眼淚,「侯爺這般待我,我還求什麼。」

  鍾元抱她在懷裡溫存許久,方去了外書房。

  蕊姨娘一人獨坐房中,笑的很詭異,鍾元果然對自己真心嗎?男人說的話,能信嗎?信了,只怕自己有朝一日會輸的很慘呢。自己真正在乎的,也只有一個靈兒罷了,為了靈兒,費盡渾身解數也要攏住侯爺,待靈兒有了前程,自己還在乎什麼?到時也人老珠黃了,還不知能過什麼日子呢,以色侍人豈能長久,為人妾侍能有什麼將來?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蕊姨娘自嘲的笑了起來。

  西郊羅湖山莊。

  張並在淨房沐浴一番,回到臥房後,卻發現房中多了一個人,他的床上,不知何時有了一床紅凌被,被中躺著位妙齡少女,雪白的臂膀半露在被子外面,滿面嬌羞的望著他。



第三十章 舔犢情深

  「程濛,你好!誆了我回家去,這山莊裡就是你的天下了,你做的好事!」董嬤嬤頭髮已是花白,人卻還是精神,此刻她正一臉怒氣的跟程濛理論。

  昨晚她家裡有人來報信,說她的小孫子樹兒病了,董嬤嬤放心不下,回家去看了一回,所幸樹兒只是略有些不舒服,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活蹦亂跳了,董嬤嬤久不回家,在家裡逗小孫子玩了會兒,用了午飯後才回羅湖山莊,才進到莊子裡,已有心腹迎上來說了昨夜的事,「……少爺臉色鐵青,嚇死人了!上上下下俱有不是,貼身服侍的人都受了重罰,平白無故的,這是從哪裡說起?她是少爺的親娘,她一意要這麼做,難不成做下人的敢違抗她?」

  董嬤嬤已是氣的渾身發抖,她是張銘從小的奶媽,張銘尚主離開國公府的時候,張並還不到一週歲,張銘放心不下年幼的兒子,央已經在家中休養的董嬤嬤出山照看張並,董嬤嬤待張銘向來忠心,辦事牢靠,有她在張並身邊,張銘才覺略略放心。從小看著張並長大,董嬤嬤對張並是真心疼愛的,聽到這樣的事,如何不惱?

  程濛高高挽著飛仙髻,髻上插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牡丹花開富貴簪,銀藍色宮錦緞的長褙子滿繡折枝花卉,月白素緞馬面裙,裙下微微露出小巧的錦緞鞋頭,上綴著拇指大小圓潤飽滿的白色珍珠,打扮的又華麗又雅致,此時她手中正端著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緩緩撥動茶葉,慢條斯理的道,「董嬤嬤何必著急上火,我是他親娘,難道會害他不成?」

  「你若不想害他,趁早離開他。當年程家犯的是什麼事,他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你這麼堂堂皇皇住在他家裡,若他的身世傳開,對他有什麼好?」董嬤嬤素來看不上程濛,程家還沒被抄家,還是赫赫揚揚衛國公府的時候,她就看不上程濛,覺得這張狂的姑娘配不上自家少爺,後來張銘被程濛「誘拐」,董嬤嬤更是和魏國公府上下一樣,恨透了程濛。

  一般來說,私奔這件事,最後吃虧的都是女人,董嬤嬤卻覺得她的奶兒子張銘完全無辜,都是被程濛這壞女人害的。

  程濛微微色變,眼光銳利的盯住董嬤嬤,厲聲道,「是誰讓你跟我說這番話的?」

  董嬤嬤絲毫不懼她,高聲道,「不錯,是三爺令我說的,怎麼了?三爺說的不錯,並哥兒自有錦繡前程,不可讓你這樣的生母給敗壞了!」

  「你敢對我姑母無禮!」大理石屏風後閃出一位著淡紫衫裙的妙齡少女,對著董嬤嬤斥道。

  董嬤嬤且不理會紫衣少女,對著程濛冷笑道,「當日你被國公爺關到莊子上,三天功夫自殺了兩回,莊頭被你鬧的沒辦法,悄悄回了三爺,三爺瞞著人跑到莊子上看你,他待你如何?為了你派出一撥又一撥的人到肅盧州那邊塞苦寒之地,費了多少功夫,才尋到你被流放的父兄,又帶回你才出生不久、病貓一樣虛弱的侄女,請了大夫細細調養,這些年你姑侄二人雖在莊子上過活,卻真正是錦衣玉食,三爺可曾虧待過你?你卻恩將仇報,害了三爺還不夠,又出來禍害並哥兒!你家當年得罪的可是聖上!你真想讓天下人都知道,並哥兒是程家的後人?!」

  紫衣少女杏眼圓睜,怒道,「在我姑母面前指手劃腳,憑你也配!」

  董嬤嬤不屑的「哼」了一聲,啐道,「自己爬上爺們床的妮子,還有臉說人?昨日因為你,多少奴才受了重罰!都是我從國公府帶來的老人了,素日辦差勤勤謹謹,生生被你連累的!」

  紫衣少女臉色慘白,流下兩行清淚,身子顫抖著說不出話來,程濛淡淡道,「又哭了,哭有什麼用?我若像你一樣遇事只會哭,當初咱們家被抄家流放的時候就哭死了!阿梓,你要記住,切莫輕易流淚。」

  阿梓哭著倒在程濛懷裡,「她……她說話這般難聽……」

  程濛歎了口氣,輕輕拍著阿梓安慰著她。當年阿並被搶走自己被關在莊子裡,真是了無生趣,後來張銘找到程家人又帶回阿梓,這些年來,幸虧有阿梓陪著,才能挨過來。

  待阿梓收了眼淚,程濛方定住心神,向猶自氣哼哼的董嬤嬤微笑道,「嬤嬤奶大阿並的爹爹,又一手帶大阿並,自是疼他的。方纔這番話,全是替阿並著想,我豈不知?只是嬤嬤也要慮到,阿並已是長大成人,卻還沒有婚配,他這個年齡是該成親生子了,嬤嬤說可是?」

  董嬤嬤不為所動,淡然道,「三爺自會為並哥兒覓門當戶對的淑女為配。」言下之意,不用你操心。

  程濛相當有耐性,不急不緩道,「求娶淑女不是易事,許要尋上一兩年才能尋到合適的,就算尋到了,來來回回過禮也要一年多,成親已是三兩年之後的事,這三兩年中,阿並身邊也該放個人才是,一來阿並有人服侍,二來也好早有子嗣……」

  「並哥兒!」董嬤嬤站起身來迎上兩步,一臉驚喜的看向門口,張並大踏步走進來,上前扶住董嬤嬤,「嬤嬤快坐。」

  董嬤嬤一迭聲的問道,「今日回來的怎麼這般早?累壞了吧?嬤嬤從家裡帶了槐花回來,給你做槐花餅吧?你小時候最愛吃了。」

  張並微笑點頭,「好啊。」

  程濛見了兒子,臉色微滯,畢竟昨夜的事是自己在算計他,支走他房中侍女,往他床上塞人,雖是親生母子,卻是從小不在一處,也不知他會如何?程濛這時有些後悔自己太急了些。日子樹葉兒似的多著呢,何必急在這一時半刻?

  張並溫和的對程濛說道,「馬車在外面備好了,我送你去城裡。」

  程濛嚇了一跳,「好端端的為何要去城裡?」

  張並坦然道「我早在柳樹胡同置了五進的院子,今日已歸置好了,你以後就在那裡住。」

  程濛愣了片刻,苦笑道,「我只做了這一件事情,你就要趕我走?」

  張並搖頭道,「不是,從一開始我就是這麼打算的。山莊這麼僻靜,沒的悶壞了你,柳樹胡同很繁華,帳房我放了兩萬兩銀子,你只管隨意支用,莫委屈自己。」

  董嬤嬤在旁笑著勸道,「咱們並哥兒可真是孝順,整個國公府一年的開銷,也不過萬把兩銀子,這兩萬兩銀子一個人花用,寬裕的很呢。想聽戲也好,想製衣服打首飾也好,日日山珍海味也好,儘夠了。柳樹胡同地方繁華,做什麼都方便,你從小住慣城裡,還是住回去吧。」

  程濛眼圈一紅,「阿並,娘都是為了你好。」

  張並點頭道「我知道。我也是為了你好。」

  程濛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不過是想讓你早日有後……」

  張並溫和的打斷她,「上回我已說過了,這幾年我有兩場硬仗要打,不能安定下來之前,我是不會成親的。我不會讓我的兒子,沒有父親陪伴的長大。」

  程濛眼淚如斷線一般掉下來,嗚咽著說,「都是娘對不起你……」

  張並沉默片刻,道「休沐的時候我去看你。」

  程濛驚喜的看著張並,「阿並,你莫誆我,娘日日等著你。」

  張並「嗯」了一聲,「天色不早,我先送你回城。」

  程濛心知無法挽回,只好先去了柳樹胡同,橫豎阿並總會過去看自己,到時再慢慢設法,主意已定,程濛低低聲音囑咐阿梓幾句話,阿梓面有不平,卻還是低頭應了。

  張並親自護送程濛到了柳樹胡同,看著確已安置好了,方辭了程濛出來,快馬回到羅湖山莊。

  董嬤嬤端了槐花餅出來,又做了幾個張並愛吃的菜,一邊笑咪咪的看著張並大口大口的吃著晚飯,一邊絮絮叼叼的說著些瑣事,「……六爺送了些海味,是新鮮的……光祿寺卿孟大人送了拜貼,還有份謝禮……」

  張並停下筷子,「孟大人?」

  董嬤嬤點頭,「是孟大人,並哥兒,孟大人為什麼要謝你啊?」

  張並笑笑,「沒什麼事,是孟大人客氣。孟大人是四叔同僚,不可托大,嬤嬤幫我備份禮,明日我過孟府回拜。」

  「省得。備份厚禮吧?」董嬤嬤知道張並一向出手豪闊,當下隨意問道。

  張並沉思片刻,「嬤嬤幫我多備些活物,要小孩子愛玩的,還有好吃的。」董嬤嬤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答應了,反正張並做事她經常不懂,只管聽吩咐就是,張並已經長大,凡事都有主意了。

  孟宅,悠然對著一桌子的素菜,氣悶至極,「水杉是怎麼了?全是素菜,餵兔子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6 PM

第三十一章 既見君子

  「咦,雪白的小狐狸!還有淺藍色的小狐狸,好可愛!」悠然才進到院子裡就看到花壇上放著只籠子,籠子裡兩隻美貌小狐狸,一雪白一淺藍,和莫陶兩個跑到籠子前盯著小狐狸看的津津有味,嘖嘖讚歎著,伸出小手指指點點,「它眼睛好靈動」「尾巴真好看,這麼長,這麼蓬鬆」「淺藍色的狐狸從沒見過呢」,還互相商量著「小狐狸會不會咬人?要不咱們摸摸看?」

  書房門大開著,孟賚座在主位,張並座在客位,院子裡的情形都能看的見,兩個女孩兒嬌憨的對話也聽的清晰,孟賚歉意的向張並說道,「小女一團孩氣,讓張將軍見笑了。」

  張並客氣的反對,「哪裡,令愛天真活潑,十分可愛,孟大人真是好福氣。」

  悠然看了會兒小狐狸,越看越喜歡,有心據為己有,要怎麼辦呢?對了,是爹爹喚自己來書房的,找爹爹去!

  她咚咚咚跑向書房大門,打算開口要小狐狸,快到門口卻發現書房裡還座著一個人,頓時慢下腳步,調好呼息,定了心神,才邁著優雅的步子進了書房,恭恭敬敬的向孟賚施禮問安。

  她這番動作自然逃不過孟賚的眼睛,孟賚嗔怪的看了悠然一眼,轉頭正要對張並解釋什麼,卻見張並端著茶盞低頭專心致致的喝茶,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一樣,鬆了一口氣,對悠然說,「去見過張家世兄。」

  悠然乖巧的點頭答應,上前給張並行禮,張並很客氣的還了全禮。

  孟賚極是滿意,這張並雖是行伍之人,禮數著實周全,孟賚笑著對悠然說,「五丫頭還要再行個禮,謝過世兄相助之德。」

  悠然對張並福了福,「多謝世兄。」張並還了一揖,「世妹客氣了。」

  孟賚微笑道,「看到那兩隻小狐狸了?是張將軍送來的,還有黃羚和果子狸,這下你可是既有眼福又有口福了。」

  悠然大樂,謝過張並,黃羚味道鮮美那是不用說了,果子狸是歷史悠久的稀有「山珍」,素有「山中好吃果子狸,水裡好吃白鱔魚」的美稱,這個時代空氣清新沒污染,可以放心大膽的吃,有口福了!昨晚被逼吃全素的不快,全部消失。

  想想,孟賚也是為自己好啊,午餐吃肉多了,晚餐就全素,也是怕自己不消化了積食,嗯,偶爾食素也是很好的,再說水杉素菜也做的美味可口。

  悠然眼睛亮晶晶的,原本白皙的小臉已是興奮的透著嫩嫩的粉色,「果子狸味道可好了,我要吃兩隻,一隻清燉,一隻紅燒!」

  無限神往的樣子,逗的孟賚笑了出來,「就掛住吃!真是個孩子!」

  悠然有些訕訕,「那個,不是說民以食為天嘛,還有,左傳上也說唯食忘憂,還有……」

  孟賚笑著搖頭,「你這孩子,就是吃也要引經據典才成,讀書是讓你明理呢,是讓你拿來狡辯的?」

  悠然小聲嘟囔道,「學以致用嘛」,學就是為了用,用不到學它幹嘛?悠然前世也愛讀書,少年時曾看到有人把讀書的人分三類:第一類人為了會說話而讀書,這種人很多;第二類人為了寫作而讀書,這種人比較少;第三類人為了思想而讀書,這種人很少見。

  悠然讀的當時自我定位為第三類人,為了思想而讀書,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讀書,到底當時年紀小,長大上班之後,也會看些愉悅身心的文學作品,但更多的是為了能增加知識面兒,為了更好的跟客戶交談,或者為了寫總結、寫報告、為了在行報上發表文章,而去查資料、記東西,活在十丈紅塵,誰能說自己完全不功利呢?倒是想有所好,無所能,無所事事的過一輩子,那也是講資格的,平民百姓哪裡能夠。

  悠然笑吟吟的對張並說道,「真是多謝張哥哥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送張哥哥一份禮物吧,是我自己做的。」

  張並頷首,「多謝」,孟賚卻想著這丫頭字拿不出手,畫拿不出手,她自己做的禮物,能是什麼?眼看著悠然走到左側的書櫃,打開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卷軸,打開來看,只見最上首寫著「本朝歷年大事紀」幾個大字,下面從左至右橫著寫字,分了四列,分別列著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先帝孝武帝、當今聖上文皇帝在位時歷年的重大事件。

  悠然得意洋洋的說,「史書史料很多,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整理,才整出這個,大哥一份,二哥一份,小宇一份,還有一份就送給張哥哥了。」

  孟賚瞪了悠然一眼,悠然理解這一眼的含義是「為什麼沒有你老爹的?」,忙湊過去巴結討好,「爹爹博學強記,本朝史實爛熟於心,這個就用不著了。」

  張並凝神看了一番,初看覺得橫著寫的文字很不習慣,細看卻暗暗心驚,當今聖上是本朝第四位皇帝,前三任皇帝在位時間或三十年,或二十五年,今上在位也有二十年,每位皇帝在位時期重大的政治、軍事、人事變動,上面都有記錄,各條記錄下還有極小的小楷標注是出自史書哪一冊哪一頁。

  這份本朝大事紀,可真是實用呢,在看到衛國公府程氏一族被抄家流放的記錄時,張並得出了結論。

  張並鄭重謝過悠然,孟賚和悠然連說不謝,孟賚佯怒道,「就你那一筆字,也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

  悠然振振有辭,「形式不重要,內容才重要啊。」

  孟賚搖頭駁斥,「誰說形式不重要?你用一個粗瓷大碗喝茶,跟你用一個汝窯瓷杯喝茶,感覺能一樣嗎?」

  悠然愣了下,「不一樣,就算是一樣的茶葉,那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

  孟賚循循善誘,「所以形式還是很重要吧?」

  悠然歪頭想了一會兒,「是,形式也很重要。」

  孟賚打蛇隨棍上,「所以字還是要練好的吧?」

  悠然垂頭喪氣的點頭,「嗯,爹說的是。」

  這下可好,偷懶要找新借口了,不過也沒什麼,借口是最肯給人方便的東西,一找就有。

  張並微笑著看著父女兩個言來語去,眼裡不知不沉間流露出溫柔的神色,有爹疼的孩子,真有福氣。孟家五姑娘看著稚氣,但她能使父親的書房,必是素日行事極有分寸,不然,以孟賚的身份,再寵女兒也不能由著她在書房胡鬧。

  張並軍營事務繁忙,坐了半晌也就告辭了,孟賚苦留不住,和悠然送至二門,又命人到得意樓叫了一桌上等席面送到羅湖山莊。

  孟賚和悠然送走張並,路上父女二人說著閒話「中午就許你吃果子狸,晚上還是要吃全素,爹是怕你身子弱不消化,不許因為沒肉吃跟爹生氣」,「誰因為沒肉吃就生氣了?我才沒那麼小心眼兒呢。我不光吃素,晚上還去花園走幾步消食兒,這下爹可放心了吧?」正閒話間,有小廝來稟報,「鍾家五表少爺來了,在萱瑞堂拜見了老太太,現在正屋太太處。」

  孟賚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阿悠不過去了一次吉安侯府,沒招誰沒惹誰的,被一個人丟在林子裡,先是鍾煓調戲,後是鍾煜動粗,這會子更是追到孟家來了,鍾煓從前可是除了逢年過節躲不去的日子,平時從不來孟府!縱來了也是匆匆拜見過老太太、孟賚、鍾氏,就逃之夭夭!

  哼,反正已和鍾氏說過,阿悠不利東南方,吉安侯府正在孟府東南方,以後阿悠不會再去吉安侯府,至於鍾家的人跑到孟家來,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們能使出什麼花招來!孟賚心裡恨恨的想著,面上卻不露分毫,不動聲色的帶著悠然去了正屋。

  孟賚和悠然一進正屋,鍾煓就搶上來給孟賚請了安,「姑丈安好。」

  孟賚微笑道,「煓哥兒越發精神了。」

  鍾氏抿嘴笑道,「誰說不是呢,這孩子越長越好了。」

  悠然眼角瞥見,悅然、嫣然、安然、欣然都在一排錦套大椅上坐著,安然雖是低頭坐著,但偶爾抬頭偷看鍾煓的目光,真是如醉如癡。

  安然這樣理性的女孩,也有這麼不明白的時候,悠然心中暗暗歎息。鍾煓號稱「玉人」,吉安侯府太夫人如珠如寶,安然的生母是吉安侯府家生子,兩個人怎麼可能?安然素日是個安靜懂事的女孩,悠然為她深覺可惜。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那又怎樣呢,難道二十一世紀沒有不公平?一樣是拼爹拼娘。

  屋內歡聲笑語互道寒溫不絕,悠然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一片喧鬧聲中,一個清亮的男子聲音傳入悠然耳中,「五表妹,你送給慕阮的本朝歷年大事紀為兄很喜歡,少不得腆顏也討一份。不知五表妹肯不肯賞為兄這個薄面?」



第三十二章 關鍵原則

  鍾氏滿面笑容,「聽聽煓哥兒這傻話,跟五丫頭客氣什麼呢,本是她應當應份的事。」小五能送親哥哥親弟弟,當然也能送表哥。

  鍾煓粲然一笑,燦爛明悅的笑容像照亮夜空的星星一般耀眼好看,翩翩少年郎的風采頓時迷倒一屋子的大小丫頭,這神仙般的人物,令人傾倒不已。他殷切望著悠然,眸色熱切,「五妹妹,愚兄先行謝過了!兩日後愚兄來取,可使得?」

  悠然只是微笑不語,有孟賚在呢,用不到她開口得罪人,得罪鍾煓事小,由此得罪鍾氏,以後可就有麻煩了,瞧瞧鍾氏看鍾煓的表情,那是滿意到不行,寵愛到不行,不管是直接拒絕還是委婉拒絕,勢必會得罪鍾氏,那可犯不上。

  悅然這些天埋頭繡嫁妝,甚少出頭露面,今日見了小表弟很是高興,素日原是開玩笑慣了的,打趣鍾煓道,「瞧瞧,這是把我孟家的姑娘當丫頭使呢?竟直接給定下日子了,我五妹妹是你的使喚丫頭不成?」

  鍾煓笑道,「這可冤枉死弟弟了!五妹妹林中仙子一般,弟弟豈敢!怕是弟弟給五妹妹當使喚的人也不配呢,實在是五妹妹做的本朝歷年大事紀又大氣又實用,弟弟愛的狠了,心中著急罷了。哪裡敢使喚妹妹呢,只求妹妹若均出空來,好歹替愚兄也做一副。」

  眼見得悠然面帶得體微笑,卻始終不曾吐口,他在少女群中向來予取予求所向披靡,不由的心中詫異,眼光在悠然身上流連許久。墨玉般的眼睛專注凝視,白玉般的臉上微帶困惑,這般絕色少年,在這明媚的春日中,直是令人意蕩神馳。

  悠然有種向鍾煓翻白眼的衝動,丫的,拋什麼媚眼兒呀,難不成你拋幾個媚眼兒,姑娘我就要花費幾天幾夜時間精力來為你做一副大事紀?知不知道這一副大事紀費我多大勁,不是為了親哥哥親弟弟,誰去費這個功夫!你付出的只是幾個媚眼兒,卻想換我實實在在的付出?哪有這樣的事,最多你付出幾個媚眼兒,我也還你幾個媚眼兒便是,你固然是玉樹臨風,我卻也明艷照人,論姿色又不輸給你,做什麼要為你犯花癡?

  孟賚含笑讓著鍾煓,「嘗嘗這茶好不好,是從西湖帶來的龍井,我嘗著味道還算淳正。」

  鍾煓笑道,「姑丈是雅人,姑丈說好,自然是好的。」端起手中的青綠底繪粉彩哥窯茶碗,品了一口茶,讚道,「小侄卻是不懂得品茶,只知道喝著實在好喝。姑丈若有多的,就賞小侄一斤半斤吧。」孟賚笑著命人包茶葉去了。

  欣然睜大了眼睛,「五表哥你也愛喝茶了?不是說你除了喝酒就是喝白水嗎?二舅媽還說過你的的名言:茶這東西,多喝不如少喝,少喝不如不喝!」

  鍾煓正色道,「小欣你不知道,哥哥從今日起要做個雅人了,茶是必喝的。」他故作正經的樣子十分趣致,逗得欣然安然抿起小嘴笑起來。

  鍾氏也笑的合不攏嘴,「這孩子!」又轉頭和顏悅色的對悠然說,「好孩子,你表哥既是急著要,你這兩日且停停旁的事,先給你表哥做出來才好。」

  悠然忙站起來欲答應,卻聽孟賚緩緩道,「不可,一來五丫頭這筆字委實見不得人,二來五丫頭身子本就不好,連做兩日豈不累壞了?」

  鍾氏被噎的夠嗆,急急道,「可是……」

  孟賚溫和的打斷她,「無妨,咱們三丫頭習衛夫人書法,寫出來的字清秀平和,嫻雅婉麗,倒還勉強看得,四丫頭又心細如髮,就讓三丫頭、四丫頭一起,照著宇哥兒那份抄寫一份便是。」

  嫣然、安然忙站起來應道,「是!」

  孟賚回頭對鍾煓微笑道,「按理說,閨閣女兒的筆跡不便外傳,煓哥兒是表親,卻是不妨,只是不可再傳到外頭去。」

  鍾煓忙答應了,心中有些失望,卻不敢表現出來,謝過孟賚,又謝過嫣然、安然,默默坐在一邊。

  孟賚問鍾氏,「孫舉人明日就到了,住處可曾收拾好?」

  鍾氏一時被問住了,劉媽媽在一旁看的明明白白,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回道,「已是收拾好了,東院兒一所僻靜的小院子,收拾的乾乾淨淨,日常用物一應俱齊,又有兩個略通筆墨的小丫頭服侍。」

  孟賚點頭,「甚好。」

  悅然好奇,問道,「爹爹,是白麓書院藍山長薦的老師?還是舉人呢?」

  孟賚微笑道,「是,藍山長薦的這位孫老師極有章法,從他手裡考出多少舉人、進士來,可是大有名氣的老師呢。」

  悅然笑道,「這下好了,妹妹們和宇哥兒有福了,有這麼好的老師教著,明日定是大有長進。」

  欣然小聲嘟囔道,「人家是教舉人進士的,教我們閨閣女子不是大材小用嗎?」

  安然悄悄拽了拽欣然的衣服,示意她不能再說,欣然也怕孟賚發火,不敢再說了。

  孟賚有些好笑的看著欣然,「欣兒說的倒有些道理,若單為你們幾個,請孫舉人這樣的老師,真真是不必。請孫老師來,一來是為你大哥在國子監讀書雖好,家裡卻也要有個資歷深的老師備著,你大哥明年春闈不可大意;二來是為宇哥兒的課業,三來是為你們雖是女孩兒家,卻也要懂事明理,你們日後定要好好學,勿辜負為父對你們的期望。」悅然姐妹幾個忙站起來答應了。

  安然向來心細,注意到孫老師的身份非同一般,問孟賚,「爹爹,舉人都已經可以做官了,怎麼這位孫老師還願意教書啊?」

  孟賚欣慰的看著安然,「安兒甚是細心。不錯,本朝舉人即可授官,只是中進士後方為上品,舉人做官只是不入流的小官,有何前途?孫舉人春闈失利,無意仕途,如今專心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清譽滿天下,也不輸給做官的人呢。」

  悠然笑吟吟的補充,「更何況孫老師束修不菲,恐怕一個七品縣令的宦囊,也不及他的身家豐厚呢。」

  孫老師已經教出名氣,有的是望子成龍的父母,不惜重金請孫老師教孩子讀書,沒辦法,人家教學質量好,教出來的不是舉人就是進士,換到了現代也是一樣,哪家中學高考成績好,家長們是擠破了腦袋也要把孩子塞進去,高額擇校費什麼的,再高也有人交;當然有能力送小孩到歐洲上私立學校的,又另當別論。

  孟賚莞爾,「這孩子,小姑娘家家的,事事都要往錢上想。」小財迷,拿起帳本來眉飛色舞的,哪像個清貴人家的閨女?不知道君子恥言錢嗎?

  悠然聞絃歌而知雅意,「我聽爹爹的教導,以後定不說錢字了,以後一律稱阿堵物如何?」談笑間,一家人十分和樂,鍾氏只顧照看鍾煓,命小丫頭一會兒上點心,一會兒上茶水,不知如何疼愛他才好。鍾煓不時望望悠然,見她圍在父親姐妹中笑顏如花,心中若有所動,好在,今日又見到她了,姑表之親,以後常有見面的日子。

  中午,鍾氏說孩子們尚小,又是表親,一處用飯也可,孟賚倒也同意,悅然姐妹幾個陪著父母和表弟一起用了中餐,鍾煓幾次抬眼看悠然,悠然不是專注無比的在吃黃羊,就是專注無比的在吃果子狸,鍾煓暗暗歎了口氣,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吃貨。

  飯後,鍾煓找了個沒人的機會柔聲對悠然說,「愚兄不知五妹妹身子不好,真是對不住。」

  悠然有些心虛,身子不好?她要是身子不好,這世上的姑娘還有身子好的嗎?當下只有傻笑幾聲,吱吱唔唔幾句,落荒而逃。

  送走鍾煓,悠然被告知:老師就要來了,要準備做個好學生;大姐婚期逼近,府中事務繁多;大伯和大伯母一家要上京中送嫁,即將到了;孟老太太娘家侄子一家人來參加婚禮,即將到了;泰安老家也或許有近支要來,以後家中人多事雜,怕是有照顧不到她的地方,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孟宅並不是很大,怎麼能住的下這麼多人呢?悠然頭疼起來,她預感到自己會有一段很不平靜的日子,孟家會有一段很不平靜的日子。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8 PM

第三十三章 大紅大紫

  孫舉人四十多歲的年紀,十分清瘦,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身著青色長袍,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和同樣青色長袍的孟賚一番攀談後,彼此都很滿意:孟賚覺得孫先生確實有學問,是個通的,自家孩子交給他可以放心了,孟正宇的課業想必很快會有長進;孫先生覺得孟大人不驕不燥,性情溫和,舉止有禮,招待周到,委實是個好東家,當然了,束修也令他很滿意。

  孫先生家中一妻兩子,都留在原籍,自己隻身一人在外,只帶了一個小廝,行李也不甚厚重,住在孟家的幽靜小院,享受著兩名丫環的貼身服侍,孫先生精神狀態很好,當即熱情萬丈的投入到了教書育人的工作當中。

  開學儀式由孟賚主持,看著花朵般的四個女兒,孟賚眼中有多少滿意,品種好底子好呀,女兒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待看到面無表情的孟正宇,孟賚暗暗歎了口氣,這也是他的兒子,和孟正宣、孟正憲一樣俊秀清逸,卻是像豆芽菜一般瘦弱,又這般的冷漠,見了親爹一點也不親熱,冷著一張臉好似人欠他二百大錢。

  開學儀式上孟賚鄭重向兒子女兒們介紹了大名鼎鼎的孫先生,勉勵子女發奮用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孫先生申辰科中舉,學問非同小可,這十幾年來教出三名進士、十名舉人,於科舉應試之道最是精通,有這樣的名士教你們讀書做人的道理,是你們莫大的福份,你們可要好好珍惜時機,虛心向孫先生求教,只從孫先生的教導,不可懈怠,不可輕忽!」

  孫先生上午的講課內容是四書五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和詩、書、禮、易、春秋,下午講八股文和應試章法,其實女孩兒又不能考狀元,大可不學八股文和應試章法,嫣然、安然、欣然下午便不去上孫先生的課,嫣然自學詩詞,欣然或去書房看書、練字,或去花園玩耍,安然便在旁做繡活陪她;下午跟著孫先生上課的,只有孟正宇和孟悠然兩人。

  孫先生教了十幾年學生,形形色色的學生見過無數,但像孟家五姑娘這樣,小姑娘家卻願意學八股文的,卻還是第一次見,這位五姑娘神情專注認真,顯然不是敷衍,而是真的感興趣,那更是令人驚奇了。

  「我天朝自隋代始設科舉,經歷唐代而至北宋,歷朝均以詩賦取士,士人皆偏重於吟詩作賦。由此,士子類浮文而少實,經此新選的官員多在治國安民方面無實際能力,直到北宋神宗朝,臨川人王安石擔任首輔,推行變法新政,改革科舉,廢除以詩賦論策取士,主張以經術取士,即四書五經所闡述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和方法,具體規定了經義文章的體制,定格式、立程式,至此以後我天朝歷代均沿用,就是現在的時文。」

  聽到悠然把八股文的濫觴講的如此清楚,孫先生清瘦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而旁邊書桌上的孟正宇,也聽的津津有味,這位孫先生講的真好,比前幾位先生強太多了,又通俗又明白,還不打不罵的,又有五姐姐陪著自己一起上課,五姐姐能學的這麼好,自己也要好好學才是,總不能輸給一個女孩子,孟正宇暗暗下了決心。

  孫先生很明白孟賚之所以請自己來,不會是為了幾個女兒,一定是為了家裡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即將參加春闈的孟正宣,和雖已開蒙但連四書還沒讀全的孟正宇,孫先生是個眼光敏銳思維敏捷的人,他很快覺察到孟正宇本身對八股文是有偏見的:他不喜歡八股文這麼死板的文體。孫先生是個很明智的人,對孟正宇這樣的學生,他會一點點啟發,眼下,他就是讓兩個學生從八股文的起源談起,意識到八股文到底有多重要、多有意義。

  孫先生對下午的課程進度很滿意,把孟正宇和孟悠然今天的表現點評一番,又勉勵了幾句,然後宣佈下課,悠然看著莫陶收拾了書籃,跟孫先生告辭了,將走未走時,孫先生微笑道,「似五姑娘這樣愛學八股文的閨閣女子,某生平第一次見呢。」

  悠然大大方方的笑道,「下午晌人本就容易犯睏,若只有小宇一個人聽課,未免有些冷清,不易專心,有我陪著,會好很多;況且小宇年紀尚小,不愛受拘束,總認為八股文過於死板,其實八股文本是說理的古體散文,卻能與駢體詩賦合流,能融入詩詞的麗語,能襲來戲曲的神情,實為最高希有的文體,文精意賅的典範,我讀了自己有進益,又可以跟小宇多多切磋。」

  原來是為了自家弟弟,孫先生讚許的點了點頭,「五姑娘友愛弟弟,泰安孟氏果然好家教。」

  悠然笑稱不敢當,辭了孫先生出來,到小路盡頭,卻見先她一步出門的孟正宇悶悶不樂的在槐樹下踢石子兒。

  「小宇」,悠然走過去,拉著孟正宇坐到路邊石凳上,「怎麼了?」看他踢石子兒的樣子,分明煩悶至極。

  「沒事。」孟正宇甕聲甕氣的說道,伸出腳又踢走一粒石子兒。

  「這是灑金五色箋,很名貴的,送給你了。」悠然吩咐莫陶從書籃裡取出金箋送給孟正宇,低聲又加了一句,「是他讓送給你的,盼你用這金箋,寫出錦繡文章。」

  孟正宇稚嫩的小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真的?」片刻臉色卻又沉鬱下來,憤憤道,「他只會送些小東小西的。」

  悠然拉過孟正宇的手,正色道,「小宇,你知不知道孫先生名氣很大,很難請的,他為了能請孫先生到家裡來,托了多少人情?送了多少禮?這麼費盡百寶請了孫先生這樣的老師來,為的是什麼?小宇,還不是為了你嗎?難道我們幾個女孩子,還用的上這樣名揚四海、教出舉人進士的先生?」

  孟正宇愣了一下,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嘴上卻又不想承認,只低聲嘟囔道,「他是為了大哥吧?」

  「大哥在國子監受國子監祭酒虞大人器重,虞大人海內名士,清流士林的表率,大哥的課業,虞大人親自指導,你說大哥還用不用得上孫先生?」悠然耐心的提醒。

  孟正宇到底只是個小男孩,跟悠然這樣有著成年人靈魂的人較勁,份量不夠,最後敗下陣來,低頭不語。

  「小宇,我知道你始終不喜歡八股文,可是你想想,國家總是要不斷出新的官員來管理州縣,輔佐君上,那官員該怎樣來選?隋朝以前是九品中正制,靠出身,靠名氣,靠世家的推薦,公平嗎?能選出真才嗎?不是吧,還是科舉更公平,無論出身如何,只要是良民,誰都有機會,小宇你說呢?」悠然循循善誘。

  「可是科舉不一定要八股文,可以考詩詞歌賦呀。」孟正宇辯道。

  悠然笑了笑,要說遺傳的作用還真是明顯,嫣然和孟正宇一母所出,二人都是對詩詞歌賦感興趣,也不知是受了誰的影響?也許丁姨娘家裡,有誰精通此道?

  「閉門學作詩賦,及其入官,世事皆所未習,此科法敗壞人才。」悠然慢慢的說出王安石的這番話,孟正宇面有不平,卻無可辯駁,只好聽了悠然的話,晚上跟著悠然複習日間的課,務必要做到倒背如流。

  已經很疲憊的孟正宇,看著身邊一臉嚴肅、監工樣的悠然,認命的繼續埋頭背書。

  有沒有可能,自己毀了一個原本可能成為李杜的詩人?一個原本可以大紅大紫的人?悠然突然心虛的想道。

  不管怎樣,詩人活著時的待遇,不如官員的待遇好,悠然最後還是現實起來,文學家,還是政治家,二中選一,還是選政治家吧,文學家經常連自己都養不活。

  悠然當晚就顛兒顛兒的跑到孟賚處賣乖討好,一副「你看我是好人吧,替你教兒子」的模樣,孟賚心中好笑,如悠然所願誇了她幾句,接著話風一轉,說出一個「噩耗」。



第三十四章 近之則不遜

  這個「噩耗」就是:悠然恐怕要和人同住了。悠然睜大了眼睛,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和人同住,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和人同住,是悠然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她略有潔癖,前世悠然工作之初待遇還不好,她也願意拿出三千塊來租一個開間,雖然臥室不大,廚房、衛生間、陽台更小,但是獨立很重要,「人造住宅,住宅造人」,經濟獨立的人才能擁有獨立的住宅,獨立的住宅造就精神獨立的人,天朝房價之高有目共睹,除了各項政治因素經濟因素,國人對房產確有剛性需求也是原因之一。

  孟贇帶著妻兒明日就到了,老太太娘家侄子胡慶一家四口也已在路上,不日將到京城,還有三叔公的兩個兒子兒媳,也要來喝喜酒,孟贇一家四口,胡慶一家四口,三叔公一家四口,一下子添了十二口人,再加隨行的侍女、小廝,如何安置這些人,著實令人頭疼。

  孟宅並不算大,極可能孟蔚然、胡曉禮會去和悠然、安然同住。

  「住客棧啊,要最豪華的!」悠然衝口而出,我出錢行不,給你家親戚住五星酒店、總統套房!就別跟我擠了吧?

  孟賚瞪了她一眼,斥道,「胡說!哪有親戚來了,不住家裡住客棧的!」

  悠然吐吐舌頭,「爹你今日火氣好大,莫非剛剛上任衙門不順利?光祿寺不就是管做飯的地方嗎,難道還……」做個飯而已,工作還不好開展?

  話音未落,已被差點兒氣樂的孟賚伸手拎了過來,「光祿寺是掌管朝會、筵席、祭祀贊相禮儀的衙門,怎麼到了你這兒就成了管做飯的地方?」說完實在氣不過,抓住悠然打了幾下屁股。

  悠然不滿的護住自己的臀部,抗議道,「人家是女孩子好不好,很嬌嫩的,怎麼能被打屁屁呢?爹您別把我當兒子管呀。」兒子是可以打的,皮實唄,女孩這麼嬌氣,誰家爹媽捨得打?

  孟賚恨鐵不成鋼的看看一臉無辜神情的悠然,「爹要真把你當兒子管,方才就不是這種打法了,要管教兒子可要結結實實的打,哪像爹這樣,用的力氣剛剛夠把灰拍掉。」

  悠然湊上去,一臉諂媚的笑,「我知道,爹方才是給我拍灰呢。就知道爹最疼我了。」

  孟賚警惕起來,小悠然只要一說「就知道爹最疼我了」,接下來定會有個出格的要求。

  孟老爹果然英明正確,悠然接下來滿懷憧憬的說道,「爹爹,家裡人這麼多,我去別院住一陣子好不好?」咱們買的別院就在隔壁街,離的又不遠,我過去躲個清靜?

  孟賚看著悠然,慢吞吞的說,「不好。」

  悠然猶豫了一下,「爹,要不咱們把別院交公吧,別瞞著家裡了。」她從廣州回來後把所有的產業都交給了孟賚和鍾氏,孟賚單單留下京中一所五進的院子交給鍾氏,院子裡留了兩個心腹家人看守,放了些古玩字畫之類的貴重物件兒,「傻孩子,那是你勸爹在京中置的產業,只有咱爺兒倆知道,爹就這一點兒私房,怎麼能在這時候露出來,爹留著還有用。」孟賚斷然拒絕,「更何況這個時候你想躲清淨,時機根本不對,最多爹答應你,盛夏時節許你出去避暑。」

  悠然眼前彷彿出現了她的小院中擁擠了一堆女人的情形,太嚇人了,沒一點清淨,沒一點私人空間,她窩在孟賚懷裡發了一會兒悶,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好方法,抬頭笑咪咪的對孟賚說,「爹,我要跟她住。我的院子,留給堂姐表姐住吧,全給她們,我跟她住去。」

  孟賚沉吟片刻,「倒不是不行,只是跟著她,定是把你慣的沒樣子。」自己這個小女兒有潔癖,孟賚如何不知,要她和堂姐或表姐一起住,孟賚也知道是太難為悠然了,他也捨不得讓女兒受罪。

  只是和黃馨一起住,悠然定會給慣的不像樣,黃馨面對悠然是全無一點抵抗力,悠然說什麼就是什麼,想怎麼胡鬧就怎麼胡鬧,悠然這邊說要上天摘星星,黃馨馬上就會去搬梯子,住到黃馨那兒,悠然豈不更無法無天了?孩子已是一日日大了,卻是不好一直嬌慣,也該管管了。

  悠然見孟賚的態度就知道有戲,抱著他的脖子撒嬌,孟賚和黃馨一樣,抵擋不住悠然撒嬌,憐愛的道,「好好好,爹依你,只是悠兒,你漸漸的也大了,有些事你要學著自己去應對,爹也不能護你一輩子啊。」

  沒想讓你護一輩子,你能多護幾年就多護幾年,我過幾年再長大也不遲啊,悠然心中呼喚著,你再多護我幾年吧,讓我再做幾年小孩,真不想長大呀。

  做小孩多好,上上學就好了,其他的都不必管,吃喝拉撒睡自有人操心。

  孟賚是個很體貼的父親,剛說過不好的消息,又馬上說了一個好消息,「悠兒,你馬上會有兩個武功高強的丫頭了。」

  悠然大喜,丫頭不稀罕,武功高強的丫頭,她還沒見過呢!「真的嗎?爹本事越來越大了,連武功高強的丫頭也能找來呀。」

  孟賚笑的十分愉悅,「爹前日恰好遇到一位舊日同窗,他學問是好的,眼界見識也不凡,只是為人有些狷介,仕途不順,科舉不順,眼下想謀個館,爹就想到振威將軍張並,他上次見面還托我幫忙找師爺呢,爹就給推薦過去了,兩人見面一談甚是相得,張將軍又送了重禮來謝,還送了兩個武功高強的丫頭過來,這兩個丫頭,就便宜你了。」

  孟家從來是太太平平的,唯一遇過險的,就是悠然,孟賚有了兩個身懷功夫的丫頭,自然要全給悠然。

  悠然眉飛色舞,「爹你說這兩個丫頭會不會是隱娘紅線一類的人物?」

  孟賚瞪了她一眼,「小腦袋瓜裡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太平盛世,哪裡有什麼紅線隱娘?不過是個有功夫的丫頭罷了,那些武將人家常有的。」

  有一個大姐姐似周到體貼的莫連,一個陪著淘氣胡鬧的玩伴莫陶,一個會做美食的水杉,一個機靈有眼色的白果,再來兩個武功高強的丫頭,好了,隊伍壯大了!

  「對了,爹爹,大伯不是在做官嗎,他怎麼也能過來?」孟贇是山縣縣令,山縣又名興縣,地方狹小偏僻,人口不足三萬戶,賦糧不足三萬石,依制為下縣,縣令為從七品,這樣小縣的縣令,通常不是科班出身,或者只是舉人身份,若是進士,哪怕是同進士,依本朝慣例,也不至於給到這樣的缺,這樣的縣令,其實很難做,賦稅不好收,民窮而好鬥,事務繁雜,還極易生出民變,父母官,也有很不好做的,山縣縣令便是如此。

  「你大伯三年任滿,也是要進京述職考核。」孟賚淡淡的說道。

  說到孟贇,做弟弟的孟賚很是犯愁。孟贇為人忠厚老實,是個好人,但才具不足,山縣在他治下越來越亂,越來越窮,這次考評上官給的評語並不好,下一任想陞遷,怕是很難。

  舉人出身而能混出大局面的人很少,像海瑞那樣的,也是舉人出身,先做教諭,後做縣令,他做淳安縣令時,穿布袍、吃粗糧糙米,讓老僕人種菜自給。海瑞母親大壽那日,海瑞上街買了兩斤肉,屠夫感慨到「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做上海大人的生意啊」。

  這樣的縣令哪裡是好當的,天下能有幾個海瑞?怪不的孫先生能做官也不做,這樣的官有什麼好做的。想做官,還是要進士出身才有前途,若是庶吉士,那更好了,將來入閣拜相都是有可能的。

  「你大伯為人忠厚,寬哥兒也是一樣,蔚姐兒必也是個好的,以後雖不用住在一處,姐妹間也要好好相處才是。」孟賚囑咐道。

  悠然爽快的答應了,不用日日耳鬢斯磨,大可以客客氣氣的,一點問題都不會有。

  「悠兒,你這個樣子,長此以往可如何得了。」孟賚雖然願意慣著自己閨女,心裡究竟還是擔心的,現在還好,有爹娘護著,嬌氣些也無妨,將來可怎麼辦?

  「爹爹,我這樣沒什麼不對,也沒什麼不好,聖人都說過呢。」悠然振振有辭。

  孟賚無語了,這個小女兒,經常是歪理一套一套的,這不,又來了。

  「爹爹,孔聖人不是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廣州天主教教堂的傳教士也說過類似的話,西洋人把人和人之間比喻為寒冷的冬日一群豪豬擠在一起取暖,離的太近了,身上的刺會彼此刺到對方,離的太遠了,又會凍著,所以要不遠不近才好,這跟孔聖人的意思差不多的,都說人和人不要離的太遠,也不要離的太近,我現在不想跟人離的太近,這可是聖人都說做的對呢。」悠然得意洋洋的說著自己的見解,人和人之間是要保持一個合理的距離才對,誰和誰也不能親密無間,親密無間遲早會產生問題的。距離產生美嘛。

  孟賚被氣樂了,「敢情孔聖人的話是讓你這麼用的?」這小丫頭還真是敢想敢說。

  悠然滿不在乎的說道,「這不是只有咱們爺兒倆嗎?我跟您有什麼不能說的?要是有外人在,我肯定是規規矩矩的一點兒不出錯。」

  孟賚板起臉道,「明後日親戚們都來了,你可要規規矩矩的一點兒不出錯才行。」

  悠然響亮的應道,「是!爹爹放心吧。」我保證完成任務,不辱使命,該吃吃該喝喝,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賚親自送悠然回去,看著她睡下才走出院子,在好園外站了許久,抬腳想往黃馨住的含芳軒去,思量再三卻還是收回腳步,回正屋去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49 PM

第三十五章 望之蔚然

  次日孟正宣、孟正憲兄弟兩個直接到阜城門去,方接了孟贇一家四口到府,孟老太太早已翹著脖子等的脖子都酸了,待看到風塵僕僕的長子出現在萱瑞堂門口,老太太激動的站了起來,孟贇搶上幾步撲到老太太腳下,母子兩個抱著痛哭失聲。

  孟贇的妻子顧氏,孟正寬,孟蔚然,跟著進來後,也跪在老太太跟前垂淚。

  鍾氏、胡氏早上前勸道「老太太快別這樣,母子相見是喜事,該高興才是。」良久,老太太才止住眼淚,抬起頭笑道,「可不是喜事嗎,我這都是高興的,是喜淚。」

  孟贇也收住眼淚站起來,丫頭拿過蒲團,孟贇一家四口給老太太行了大禮,老太太笑中含淚受了禮,吩咐快起來,又招呼孟正寬和孟蔚然近前,拉了手細問別後情形,看看孫子已長的高大結實,孫女像剛抽出的柳條似輕盈苗條,心中歡喜,老懷大慰。

  孟老太太是在孟老太爺去世後才到京城住的,之前一直在泰安生活,那時孟贇還在令縣做教諭,顧氏帶著孩子在家侍奉公婆,孟正寬和孟蔚然是孟老太太看著長大的,情份非同一般。

  這邊鍾氏、胡氏見過大哥大嫂,孟正寬、孟蔚然拜見鍾氏、胡氏,孟正宣、孟正憲、孟正宇、孟悅然、孟怡然、孟嫣然、孟安然、孟悠然、孟欣然拜見孟贇、顧氏,兄弟姐妹間又上互見過,直忙了半日才好,孟老太太望望一屋子的孫子、孫女,高興的合不攏嘴。

  悠然向來不愛這種熱鬧,見過必須要見的禮就坐在角落裡,一個人慢慢喝著茶,一個清亮婉轉的少女聲音傳入耳中,「悠然妹妹好興致,獨自在品茶呢。」

  抬頭,只見笑意盈盈的孟蔚然站在眼前,嫩黃錦緞長褙子上繡著一枝青竹,她整個人便如這嫩黃錦緞一般鮮艷,便如這翠翠青竹一般挺秀,悠然忙站起來道,「蔚然姐姐好。」

  孟蔚然拉了她誇讚著,「妹妹真好氣度,聽說妹妹學問極好,改日定要好好請教的。」

  悠然謙虛了幾句「不敢當」之類的話,孟蔚然沖孟正寬招手,命他過來,拉著悠然的手親親熱熱道,「孫先生學問極好,多少人想求為師而不得。悠然妹妹可是孫先生的得意弟子呢,哥哥要向悠然妹妹討教才是。」

  孟正寬長的和孟贇一般無二,都是眉目端正、身材挺拔、相貌忠厚,他為人十分謙虛有禮,客氣的跟悠然說,「小堂妹好,愚兄字望之,妹妹得孫先生青目,必是課業有成,今後還要多多請教。」

  悠然汗都要下來了,這是從何談起?她什麼時候成了孫先生的得意門生?只好跟孟正寬、孟蔚然客氣著,揀漂亮又毫無意義的廢話敷衍著,孟蔚然卻拉著她絮絮的談起刺繡,跟她毫不見外的問道,「聽說你姨娘繡功了得,讓她抽空指點下我可好?」

  以前安然也曾私下裡委婉問過同類問題,被悠然同樣委婉的拒絕了。府裡都知道黃馨刺繡精美,怡然、安然都想跟著學,黃馨只要開了這個頭,教了一位姑娘,就不能不教其他的姑娘,只要開始教姑娘們刺繡,鍾氏就有可能給她派其他的活,到時候局面可能是悠然根本控制不了的。

  悠然寧可自己得個跋扈的名聲,也要把黃馨摘出來,讓她清清淨淨的待在含芳軒,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初見面的孟蔚然,而打破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寧靜?

  「我爹專給姨娘派了緊要的活兒,旁的都不許她管,要姨娘教刺繡,這卻是不方便。府裡有位孫繡娘,是從京城最大的繡坊天錦城請來的,以前只教大姐姐,等大姐姐出閣後,孫繡娘就閒下來了,蔚然姐姐若想學刺繡,不如請教孫繡娘可好?」想學刺繡,還是跟專業的繡娘學吧。

  孟蔚然是孟贇和顧氏的獨女,自幼十分嬌養,在悠然這兒碰了釘子,心中十分惱怒,卻是才剛進京,對京城風俗心裡沒底,再加上和悠然是初次見面,當下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含笑道,「原來如此,真是十分不巧。」

  孟正寬和孟蔚然又說了幾句閒話,就到孟老太太身邊去了,悠然被安然拉過去說話,一邊和安然說著天就要熱了,家也要熱鬧了,一邊想是誰這麼大嘴巴,才剛見孟正寬和孟蔚然就告訴他們孫先生的事和黃馨的事?悠然忍不住往四周掃了一眼,發現嫣然正意味深長的看向她這裡。

  待孟賚下衙後,和孟贇兄弟二人見面又是一番唏噓感概,接風晚宴上二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喝至酩酊大醉,當晚兄弟二人均睡在書房,又哭又笑的說了很多話。

  孟正寬和孟正宣、孟正憲、孟正宇四兄弟同坐,除了孟正憲酒量不錯,其他三人酒量並不好,尤其孟正宇,剛喝兩小杯一張小臉就紅通通的,早被人扶了回去,剩下的三人看著跌跌撞撞被哄著抱著弄走的小弟弟,都覺好笑,也就散了。女眷們那邊,因孟老太太憐惜孟蔚然長途跋涉甚是辛苦,更是早散了,

  悠然早已把屋子收拾乾淨,該帶走的一律帶走,搬去和黃馨一起住,把黃馨喜的無可無不可,抱著悠然叫「心肝寶貝」,悠然膩在黃馨懷裡撒了半天嬌,晚上睡覺卻堅決不肯跟黃馨同睡,硬是費了一番功夫從黃馨懷中掙脫出來,跑到小床上去睡了。

  黃馨半夜睡不著,一次又一次悄悄起來到悠然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女兒發癡,真想把她抱在懷裡,只是孩子長大了,再不像小時候願意跟娘親一起睡。

  悠然是沒有奶娘的,黃馨生下悠然後愛如珍寶,百般央求孟賚要親自給悠然餵奶,碰巧當時杜姨娘剛生安然不久,鍾氏、丁姨娘又都懷著身孕,府裡兵荒馬亂的,還真就讓她自己奶孩子了,所以悠然這個幸福的小姑娘,是吃母乳長大的,黃馨足足餵了她一年奶,晚上都是自己親自帶孩子,從不假手他人,大概是自己親娘奶大的孩子有充足的母愛吧,悠然從小就比旁的孩子聰明、漂亮、可愛、天真,孟賚自然就特別寵愛她些。

  可能是悠然太無憂無慮太遭人嫉妒了,所以才有她冬日落水差點溺斃的事發生,卻也因禍得福,黃馨和悠然能跟著孟賚外放三年,這三年當中,母女二人生活的實在愜意,待回到府裡,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黃馨和悠然分開住,不能日日夜夜見到女兒,也不能天天見到孟賚,黃馨回府後的這段日子,很是難過。今日能再和悠然一起住,黃馨心中激動,簡直是一夜無眠。

  當晚一夜無眠的,還有孟蔚然孟大小姐。孟蔚然初到京城,在車裡向外張望,見地方繁華,店舖林立,來來往往的人盡皆有帝都氣象,竟是和其他地方不同,心裡已生艷羨;待到二叔家裡,就覺二叔家十分氣派,又富貴又清雅;待晚上入住好園,更覺處處安寧美好,件件物品都精緻貴重,她自然知道是悠然把自己院子讓給她住的,悠然一個庶女都生活的這麼舒適,久居偏遠小城的孟蔚然心中隱隱有些嫉妒。

  自己是孟家嫡女,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從小受盡寵愛,可是自己沒有這樣全套的酸枝棗木家什,沒有這樣好看的擺件兒,更沒有隨隨便便拿汝窯瓷器喝茶。

  再想到不過是想讓個姨娘教教刺繡而已,悠然居然都不吐口,孟蔚然更是心中不快,待次日見了嫣然,因二人昨日是一見如故的,嫣然更跟她說了家中很多內幕,孟蔚然對嫣然十分信任,竟在花園裡就不避諱的跟嫣然抱怨起來,「竟然不許,讓我找許繡娘,她那個姨娘好金貴。」

  嫣然微笑道,「我這個五妹妹,最受父親寵愛,原是唯我獨尊的人品,怪不得她這般。只是父親總護著她,我們全都拿她沒辦法。」

  蔚然大不服氣起來,「不過是一個婢生女,居然這麼大架子!」

  嫣然忙按住蔚然,又四處張望過,見四下裡都沒有人,才稍稍放心,「好妹妹,你拿我當個正經人,我也跟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們心裡知道就好,千萬莫說出來,府裡人多耳雜,若傳到我父親那兒,又有一番氣生。」

  蔚然低低的嘟囔道,「二叔也是,丫頭養的也這般尊貴,像族裡十七叔、十九叔家也有丫頭生的庶女,竟也像丫頭似的,體面些的大丫頭都比她們強,偏二叔這麼嬌養她。」

  因蔚然聲音很小,估計也傳不到旁人耳朵裡,嫣然也就放心的跟她嘀咕,「可不是,哪有這麼抬舉一個婢生女的?抬舉也是白抬舉,將來還不是沒前途,誰家會要一個婢生女?都嫌丟人呀。」嫣然和蔚然二人這麼嘀咕著,貶低著悠然,說了許久,兩人都開心起來。

  蔚然想到自己終歸是嫡女身份,前途光明,嫣然想到自己雖也是庶出,好歹生母是良妾,卻還不像悠然、安然的身份這般尷尬,兩人彷彿看到自己輝煌的未來似的,眉開眼笑。



第三十六章 之子于歸

  稍後兩日,老太太的娘家侄子胡慶一家四口,和十三叔公的兒子兒媳,孟贇和孟賚稱為七哥、八哥、七嫂、八嫂的,也陸續到了,八哥還帶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兒泠姐兒,孟泠然,說是帶孩子來京城見見世面。

  孟老太太娘家只有胡慶這一個親侄子,胡慶娶的又是孟老太太親妹妹的女兒丁氏,可想而知孟老太太看到這一家四口有多高興,老實巴腳的胡慶,精明外露的丁氏,一臉機靈的胡斐,拉著手一個一個細細看過,問了無數的話,尤其對斯文秀麗的胡曉禮甚是滿意,看一眼胡曉禮,再一眼孟正宣,孟老太太心裡像吃了蜜一般,甜絲絲的。

  孟賚這一支是泰安孟氏旁支,和嫡支早已出了五服,已是不親近了,近支只有十三叔公,人丁也算單薄,這次悅然出嫁,十三叔公家兩子兩媳從泰安老家過來京城喝喜酒,孟賚很是高興,把七哥、八哥安置在孟贇院子旁邊的睛雨閣,當晚孟贇、孟賚兩兄弟陪著七哥、八哥喝到半夜方散。

  孟泠然長年在泰安,從未出過遠門,原想和自己爹娘一起安置,卻被八嫂勸道,

  「泠姐兒,咱們好容易來趟京城,你也去見識見識官家小姐的香閨。」

  孟泠然自己也好奇,想著蔚姐兒也見過幾次面,是個好的,和她住一個院子想是不妨事,也就點頭同意了,和孟蔚然一起入住好園。

  孟蔚然笑咪咪的看著孟泠然進到悠然臥房後有些癡癡呆呆的樣子,不過是個佈置的還算不錯的女兒閨房罷了,看看泠姐兒這沒見過世面的,都看傻了!泠姐兒小臉上流露出多少羨慕,「這是悠然的閨房呀?真是太漂亮了,我能在這屋子裡住幾天,來京城這趟真值了。」

  蔚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點著小泠然的額頭笑話道,「你這孩子,真是眼皮子淺,這算什麼?也值的你這樣?」

  泠姐兒是個老實孩子,頓時紅了臉,直著脖子問蔚然,「蔚姐兒,你休說大話,你的閨房有這般好嗎?」

  蔚然傲嬌的說道,「我的閨房可比這強多了!我可是孟家嫡女,難道還比不上偏房庶出的?」

  泠姐兒雖老實卻不傻,抿嘴笑道,「若說嫡女,我也是嫡女呢,只是我爹爹是白身,嫡女又怎樣,還是不尊貴。言下之意,你爹只是個從七品小縣令,就算你是嫡女又如何,還比不上人家從三品大員家的庶女呢。

  蔚然心中惱怒,卻微笑道,「正是,你爹爹是白身啊,我可不同,我爹爹也是朝廷官員。」只不過官比較小而已。

  泠然一笑作罷,她從小生長鄉野,膽子很大,性子直率豁達,遇事從不較真,新奇了一番後卻也罷了,丫頭服侍她梳洗完上床,很快進入夢鄉,剩下蔚然一個人生悶氣。

  蔚然生了一夜悶氣,次日便找到顧氏訴苦,「泠姐兒傻乎乎的,跟她一起住真是難受。」又提出要求,「娘,悠然房裡的家什好看,我也要,還有西洋座鐘,白玉罄,汝窯茶杯……我統統都要。」

  顧氏微微一笑,「這容易。」

  蔚然大喜,「好,家去娘就給我置買回來。」

  顧氏搖頭道,「家去可不行。」

  蔚然愣了愣神,娘這是什麼意思?顧氏輕輕撫著蔚然的頭,柔聲道,「家去只靠祖產和你爹的那點兒俸祿,夠幹什麼的?咱們可置辦不起這些。」

  蔚然困惑的望著顧氏,「那你還說……?」

  「你若想有這些,卻也容易,留在你二叔家裡便是。她閨女有的,你也會有。」顧氏淡淡的說。

  蔚然怔了怔神,大大的搖頭,「我才不,我寧可吃不好穿不好的,也要跟爹娘在一起。」

  「好啊。」顧氏答應的很是爽快,「那咱們一家人便都留在京城。」

  「可是,爹在京裡,能行嗎?」不說有沒有京官的缺,就是有,也是不入流的小官,京城什麼都貴,一家人都留在京城,可怎麼過日子?蔚然滿腦子疑問。

  顧氏溫柔的對蔚然說,「傻孩子,有什麼不行的,你只管安安心心做你的大小姐,其餘的,有娘呢。」

  同樣是孟家的兒子,憑什麼老二過的風生水起,做為嫡長子的老大卻如此艱難,自己和丈夫苦就了苦了,兒子女兒卻不能再苦,顧氏敦厚的臉上閃過一絲決絕。

  孟家大房三房日子都普通,只有二房過的富貴,老太太最是護短的,看著長子一家、小兒媳一家日子過的緊巴,她能坐視不理?有老太太做主,大房和三房勁往一處使,二房能怎樣?老二現做著大官呢,那臉面是最要緊的,還有孝道,一個孝字能壓死人的。顧氏胸有成竹的笑起來。

  孟賚做官一向勤勉盡責,現在剛到光祿寺任職,自然有不少事務要處理,雖然家中有事,他還是忙公務的多,悅然的婚禮,悅然的嫁妝,來往的賓朋,大都是鍾氏料理,這天晚上,天黑透了孟賚才回到家,還沒吃晚飯就被召至孟老太太處。

  孟老太太臉色鐵青,摒退眾人,拍過一份嫁妝單子,沖孟賚喝道,「你夫妻倆好大的手筆!這般的陪送,怕是把孟家都掏空了吧?」

  孟賚一身的疲憊,拿過嫁妝單子看了看,淡淡道,「悅兒嫁的是長興侯世子,過了門就是世子夫人,這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妝可不算逾矩。」

  孟老太太怒道,「咱們是什麼人家,能和這些勳貴世家比!我早就說了,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就行了,這樣高攀有什麼好?先賠進去這許多妝奩!」

  孟賚微笑道,「誰家嫁女兒不賠?常言說的好,閨女賠錢貨,不賠意不過,當年丁家嫁女,娘不是還命我這個做表哥給添了一個莊子?」表妹出嫁都能送個莊子,自己閨女出嫁,做爹娘的有什麼捨不得的?

  孟老太太恨恨道,「你也不想想,大丫頭嫁了以後,咱們還要過日子呢,四個男孩還沒娶親,六個女孩還沒出閣,都照這樣來,光陪送閨女就要傾家蕩產了。」

  孟賚忙了一天,晚飯還沒吃,腦子有點糊塗,算不清怎麼會有四個男孩,六個女孩,半晌才明白孟老太太說的是孟正寬、孟正宣、孟正憲、孟正宇四個男孩,孟怡然、孟嫣然、孟蔚然、孟安然、孟悠然、孟欣然六個女孩,也不由有些怒了,三兄弟分家已久,大房三房各有產業,怎麼到了老太太這兒,不管大房還是三房的孩子,竟全都是他的事?

  孟賚久經官場,早已練出涵養,心中雖惱,面上卻不顯,避重就輕道,「娘說的哪裡話?悅兒是嫡長女,身份尊貴,妝奩自然豐厚些,若說後面的幾個丫頭,不要說三丫頭四丫頭五丫頭是庶出,妝奩本就薄些,就是六丫頭,同樣是嫡女,也沒法和長姐相提並論,這份妝奩,孟家也只有悅兒一個人能如此。」

  孟老太太目光一冷,「那怡姐兒和蔚姐兒呢,她們就不是孟家的女兒?」

  孟賚一臉愕然,「蔚姐兒自有大哥大嫂主持,我做叔叔的,卻是不好多管,到時我給蔚姐兒添妝便是。怡姐兒自有三房的產業,全帶走也無妨,宇哥兒是男孩,該自己出去打天下掙家業。」

  孟老太太森然道,「你別和我裝糊塗!你大哥什麼情形難道你不知?你過的什麼日子,你大哥過的什麼日子,你還有沒有兄友弟恭之心?侄子侄女你也不顧了!」

  孟賚苦笑道,「娘,你要我怎麼顧?二房能過成這樣,又不是靠我的俸祿,大多是鍾氏的嫁妝,用她的嫁妝養家我已是夠沒臉了,難不成還要用她的嫁妝來養侄子侄女?」

  「有何不可?」孟老太太一點兒不猶豫,「她嫁進孟家就是孟家的人了,什麼叫她的嫁妝,全是孟家的!就該拿出來讓孟家人用!」

  孟賚一時語結。自己這娘親,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孟老太太步步緊逼,「怎麼不說話?沒話說了吧?女人以夫為天,就該以夫家利益為重,怎麼能小裡小氣的就顧住那一點私財?讓她把嫁妝拿出來,寬哥兒年紀到了要成親,怡姐兒也到年紀了,大房三房日子都緊巴巴的,她既是孟家婦,就該拿出嫁妝來貼補!」

  孟賚定下心神,緩緩道,「我朝律法,並無規定女子的嫁妝是私產。」

  孟老太太大喜,「正是,女子嫁妝既不是私產,就該拿出來孟家人用才是。」

  孟賚疲憊的笑笑,「可是我朝慣例,女子嫁妝帶到夫家後,由女子本人支配,要不要交給夫家,要不要和夫家財產合併,全憑她個人的心意。」

  孟老太太冷笑道,「全憑她個人的心意?你那位好太太,心裡只有自己的兒女!」

  又有哪個女人是胸懷天下了?有幾個女人不是心裡只有自己的兒女?孟賚只覺頭疼的厲害。

  孟老太太傲然道,「你家悅然是嫡長女,難道怡姐兒、蔚姐兒不是嫡長女?既如此,你就應我,將來怡姐兒、蔚姐兒出閣時,你照著悅姐兒的嫁妝一模一樣的給她們二人一份,我便不跟你囉嗦,否則,你便是忤逆!」

  孟賚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0 PM

第三十七章 漫天要價

  孟老太太傻眼了。

  自從孟賚外放回京後,孟老太太這日子一天比一天不順,因為這個二兒子一天比一天不聽話,只知道嬌慣親生女兒兒子,一點不疼侄子侄女,還越來越不把老娘放眼裡,就這一個兒子有出息偏偏這個兒子不對自己惟命是從,孟老太太的怒火在心中燃燒了許久,今晚終於爆發,她決定拿出做母親的款來,擺擺長輩的威風,本朝以孝治天下,但凡有一點不孝的名聲透出去,孟賚這官就不必做了!老娘生氣了,還怕兒子不屈服嗎?

  初看到孟賚無言以對,老太太心中無限得意,從老娘腸子裡爬出來的,長大有出息了敢不聽老娘的話,反了你了!「否則,你便是忤逆!」這話一出口,老太太只覺得酣暢淋漓,心中痛快之至!你敢不聽老娘的話?老娘告你一個「忤逆不孝」的罪名,你的仕途就全完了!看你還敢不敢囂張!

  只是老太太時運不好,快意了沒多久,就只見孟賚昏倒在地。

  老太太頓時慌了,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還是這家的頂樑柱,老太太哭天搶地的喚起人來,驚得盧嬤嬤帶著侍女丫頭們忙忙的進來,一看老爺昏倒了,盧嬤嬤這老實人先嚇傻了,丫頭們有機靈的已是各處去報信、去請大夫,大夫還沒請來,府裡的人都到了,連親戚們都驚動了,一個個忙忙的趕過來,圍著孟賚著急的著急,掉眼淚的掉眼淚。

  孟贇兄弟情深,急的直跺腳,「老二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會昏倒?大夫還沒來?快請去!」七哥、八哥聞訊也趕來了,和孟贇一起跺腳,孟正寬則被孟贇派出去接大夫去了。

  顧氏在旁溫柔的勸著丈夫,「大爺寬心,二爺吉人天相,定會無事。」

  鍾氏已是滿臉淚水,只叫,「請大夫去!命人去喚大少爺、二少爺回來!」孟正宣在國子監住讀沒有回家,孟正憲在吉安侯府,丈夫昏倒,兩個兒子都不在家,鍾氏沒了主心骨,倒在悅然、欣然懷裡哭個不停。

  悠然進入正屋時,只聽得屋裡一片哭聲,老太太坐在上首大哭,旁邊怡然、嫣然、蔚然、胡曉禮、泠然等一邊哭一邊勸;孟賚已被抬至羅漢床上,鍾氏坐在孟賚身邊哭,悅然、安然、欣然也跟著哭;顧氏、胡氏、丁氏在一邊垂淚,七嫂、八嫂勸著她們;孟贇跺著腳著急「大夫怎麼還不來?」

  七哥、八哥也跟著乾著急,胡慶急的團團轉,「表弟一向身子好,今兒是怎麼了?急死人了。」

  胡斐寬慰著他,「表叔定會沒事。」

  悠然非常之無語,昏倒了掐人中不是常識嗎?要是此刻她們圍著孟賚亂掐人中倒還情有可原,一個兩個三個在這兒著急,在這兒哭,哭什麼哭,幫不上忙也別只會製造躁音啊,還是分貝高達74的躁音。

  「爹爹在廣州時,也昏倒過一次。」悠然走到羅漢床前,對鍾氏、悅然等柔聲說道,「大夫跟我說過應該怎麼做,我還記得。」

  鍾氏還沒反應過來,習慣性的接著哭,悅然卻是聽清楚了,大喜,「五妹妹,應該怎麼做?你快教教姐姐。」

  「先讓爹躺下,最好是頭低腳高,解開衣領和腰帶,掐人中、內關,餵服熱茶或糖水,不能凍著,最主要的是,一定要安靜。」悠然被這幫女人哭得煩死。

  悅然連連點頭,把孟賚枕著枕頭去掉,把腳抬高,解開了衣領、腰帶,命人端來熱茶,用一個銅胎掐絲琺琅細嘴小壺慢慢餵給孟賚。

  鍾氏已慢慢的止住哭聲,直愣愣的看著悅然做事,老太太那邊哭聲還是很大,欣然皺眉不滿,「不是說了要安靜?怎麼還哭?」

  安然走到老太太身邊勸解,「大夫說了要安靜,爹定會沒事的,老太太放心。」

  正好老太太哭的也累了,就勢收住哭聲,止住眼淚,歇了沒一會兒又開始抱怨自己命苦,悠然坐在羅漢床上,猛掐孟賚人中,孟賚「哎喲」一聲叫了出來,聽在眾人耳中,都是大喜,「醒了醒了!」

  悠然抬手示意悅然別靠近,悅然會意,扶著鍾氏坐在一邊,欣然和安然也有意無意的攔著其他人,悠然湊近孟賚,慇勤問道「爹你怎麼樣?」孟賚睜開眼睛,看到悠然逼迫的眼神,心裡罵了句死丫頭,硬掙扎著要起身,悠然忙扶著他,一屋子的人都看向這父女倆,孟賚面向老太太慘聲道「娘,兒子不孝,娘要兒子做的事,兒子實在是,實在是,做不到,娘……」一聲慘叫,孟賚又昏了過去。

  「爹你怎麼了,你別嚇女兒。」悠然一邊大叫,一邊沖悅然使個眼色,悅然懵懵懂懂的,安然反應卻快,拉著欣然也大叫著「爹爹」,製造混亂,卻是圍在孟賚身邊不讓人靠近。

  孟贇沉下臉來,不知老太太跟老二說了什麼,把老二逼成這樣?七哥也聽出來不對勁,卻只低頭不語,八哥是個實在人,沖老太太拱手問道,「敢問伯娘,究竟跟阿賚說了什麼?以致阿賚竟然……」

  八嫂拉了拉八哥的衣襟,八哥回頭瞪她一眼,「怎麼了?阿賚都成這樣了,我做哥哥的不該過問?」

  老太太被八哥逼問的無言以對,實話她是不能說的,說出來丟人,說假話她又不擅長,只好又哭天搶地起來,這回哭的格外真心,哭的差點斷氣兒。

  「爹,你裝的像點兒。」悠然趴在孟賚耳邊低聲警告道,你已經昏過去了,就別管周圍人吵成什麼樣,急成什麼樣,只管繼續昏迷,別偷偷想睜眼呀,老太太著急,讓她急去,事情還不都是她惹出來的。

  孟賚聽到老太太哭天搶地的都快要背過去了,心有不忍,眼睛剛動了動,就聽到悠然的警告,心裡又狠狠的罵了句死丫頭,閉上眼睛繼續裝死。

  「祖母,爹,娘,大夫來了。」孟正寬一身汗水的帶著位大夫進來,眾人精神一振,忙讓著大夫來到孟賚跟前。

  大夫姓唐,五十多歲年紀,一身葛袍,清瘦精幹,是孟府常請的大夫,唐大夫在京城頗有名氣,醫術極佳,卻是個脾氣怪異的,皺眉道「圍著這許多人做什麼?」

  孟贇拱手道,「我等這便退開,大夫多費心。」

  眾人依次退到東側間,屋中只留下老太太、鍾氏,因悠然知道孟賚上次昏倒的詳情,故悠然也留下了。

  唐大夫閉上眼睛細細診了半晌脈,屋內眾人都目不轉睛的看著,待唐大夫睜開眼,鍾氏忙問道,「唐大夫,我家老爺怎樣了?」

  唐大夫冷冷的道「能怎樣?上月來診平安脈我就說過,孟大人肝氣鬱結,肝臟受損,這個病只能心平氣和,不可動氣,若動了氣,輕則昏倒,重則有性命之憂,他偏偏還要動氣,四十多歲的人了,自己不知道保養,讓做大夫的人有什麼辦法?」

  唐大夫是孟府常請的大夫,孟老太太對他的醫術極是相信,聽他說會有性命之憂,心中大急,「唐大夫,我兒真有性命之憂?」

  唐大夫歎了口氣,「我去開個方子,能不能好,看他的運氣吧。此次就算是好了,以後他也動不得氣,若再動氣,恐怕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鍾氏垂淚道,「我家老爺素日最是脾氣好的,誰知道今日竟然……,唉,只盼他沒事便好,不然,這一大家人該靠誰呢。」

  悠然在旁暗喜,今天鐘氏這麼上道,這話說的孟老太太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該是嚇著了,想是能消停一陣子吧,好歹先讓悅然順順利利出嫁啊。

  悠然陪笑道,「唐大夫這醫術是沒的說,既然唐大夫肯開方子,那就是有救了,多謝唐大夫!筆墨在外廂已準備好,就請唐大夫出去開方子吧。」

  唐大夫橫了悠然一眼,辭了老太太和鍾氏,出去外廂開藥方去了。

  好在藥方上的藥物家裡都備的有,煎好了藥,餵孟賚喝下,等到孟賚悠悠醒轉,眾人才放下心來,見孟賚只呆愣愣的望著老太太,又覺尷尬,都辭了出來,只留孟老太太和孟賚母子二人。

  鍾氏實在捨不得走,被悅然硬拉著,方一步三回頭的出去了。

  孟老太太對著孟賚垂淚,「我的兒,你嚇死為娘了。」

  孟賚嘶聲道,「兒子不孝,真想一死贖罪……」

  孟老太太忙伸手按住孟賚的嘴不讓他往下說,柔聲道,「我的兒,只要你好好的,娘什麼都不求了。」

  孟賚感動的要掉淚,哽咽道,「就知道娘疼我。」

  孟老太太把孟賚抱在懷裡輕輕拍著,母子兩個就此和好。

  等到孟正宣和孟正憲一前一後滿頭大汗的跑過來,孟賚已是臉色如常,笑道,「爹沒事,倒累得你們哥兒倆大半夜的跑一趟。」

  孟正宣和孟正憲紅了眼圈,「昏倒了還說沒事?」

  「真沒事。」孟賚笑著說,「咱們先回吧,老太太也該早些歇息了。」

  孟老太太忙道,「這時候還回什麼,就在娘這兒歇了吧?」

  孟賚搖頭,「天不亮就要上衙門,沒的吵著老太太睡不好。」

  孟老太太嗔道,「還上什麼衙門,好好歇一日再說。」

  孟賚苦笑,「倒是想,如何能夠?」

  悠然端著個瑪瑙托盤進來,托盤上一碗香氣撲鼻的雞湯,「爹先喝了雞湯。」

  孟賚端起雞湯喝了一口,讚道「好香,還是我悠兒最乖巧。」

  悠然一邊笑咪咪的看著孟賚喝雞湯,一邊說道,「爹連晚飯也沒吃上,明兒一大早又要上衙門,真辛苦啊。」

  孟正憲皺眉道,「爹怎麼連晚飯也沒吃上?」

  孟老太太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說了一句,「明兒歇一日,不上衙門了。」

  悠然笑道,「老太太不知道,光祿寺向來是個肥缺,多少人虎視眈眈呢。兩位光祿寺少卿,一位是郡主之子,一位是長公主之孫,來頭都不小,不管公事私事,爹但凡有一點不是,怕都會被人抓住不放。如今才到新衙門,正是立信立威的時候,歇不得呢。像爹這樣上有老下有小的,家裡的事又讓他操心,衙門又一刻不敢鬆懈,真是不容易啊。」

  孟老太太對朝政時局向來也不懂,聽悠然說過不由一愣,心裡也覺得自己這個二兒子,為難的地方也真是不少。

  孟賚斥道,「胡說些什麼!你說這個不是讓老太太操心嗎?」

  悠然規規矩矩道,「是!」

  孟賚向孟老太太陪笑道,「老太太別聽她的,兒子沒那麼難。」

  孟老太太點頭道,「我都知道了,你回去歇著吧。」

  孟賚帶著兒子女兒辭了老太太出來,悠然已命人備了軟轎在外面侯著,孟賚皺眉道,「哪至於?不坐了吧。」

  悠然不依,「爹今日都昏倒了呢,可不能大意了,快坐上。」孟正宣和孟正憲也勸,孟賚無奈還是坐了軟轎,回去後又被兒女看著吃了晚飯。

  飯後,孟賚挑挑揀揀的把今天的事說了說,孟正宣氣的滿臉通紅,孟正憲連連冷笑,悠然呢,思緒飛出去很遠,很遠。

  悠然彷彿看到了北宋淳化四年,青神縣城北郊熊餌山上,一個原來以種茶販茶為業的男人,改行做了革命家,他站在山頭上昂揚激奮的對著附近鄉民振臂高呼:「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這個叫王小波的男人,高舉「均貧富」大旗,從青神縣起兵,轉戰彭山、邛州、蜀川,隊伍由幾百人很快發展到數十萬人,聲威大振,不得不說,「均貧富」的吸引力真是很大的。

  至少,孟老太太對「均貧富」直言不諱的感興趣,還想在孟家實行,雖然今天她的理想沒有實現,可是她的抱負還在啊,總有一天會捲土重來。

  怡然和蔚然的嫁妝要和悅然一模一樣,真是漫天要價。

  「人家漫天要價,咱們就地還錢唄,誰怕誰呀。」悠然美目流轉,笑吟吟的說。



第三十八章 牝牡驪黃

  孟賚疲倦的笑笑,自己這個小閨女,時而大雅時而大俗,自家人有些小糾紛而已,到她那兒就成了漫天要價,還要就地還錢,這是書香門第的女孩嗎?輕斥道,「女孩兒家胡說什麼?老太太都說過什麼都不求了,你以後也不許提。」

  悠然見孟賚神色倦怠,心有不忍,老實的點頭稱「是」,又催著孟賚早點歇息,孟賚折騰了這麼久早已體力不支,吩咐孟正宣,「去告訴你娘,我在書房睡了,讓她莫擔心。」

  孟正宣點頭答應,孟賚草草梳洗後上床沉沉入睡,悠然等三人看著孟賚睡安穩了方出來,書房自有心腹小廝留守服侍。

  三人剛出了書房,一個十四五歲、身段苗條的青衣丫環迎上來曲膝行禮,默默跟在三人身後。

  孟正憲奇道,「五妹妹你這個丫頭有些意思,眼睛這麼明亮有神,步履又這麼輕盈。」

  悠然得意的望了青衣丫環一眼,拉著兩個哥哥低聲說,「那當然了,她叫莫利,是有功夫的人呢。聽說功夫還很不錯,華山派的,哥哥聽說過沒有?」

  孟正宣好笑的搖頭,「沒聽說過。」一個丫頭還會功夫,有什麼用?看家護院也要男人呀。

  孟正憲卻很有興趣,「當然聽說過了,很有名的,五妹妹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丫頭?她叫茉莉,是茉莉花的茉莉?」華山派可是人才輩出的名門正派,女弟子卻不多。

  悠然笑道,「她的名字不是茉莉花的茉莉,是姓莫的莫,利益的利,她剛來的時候要我取名,恰好她和莫連、莫陶一樣姓莫,當然也以莫開頭了,她自己想叫莫愁……」

  孟正憲道,「莫愁這名字不錯。」

  悠然搖手,「那可不行,她會功夫,再叫莫愁,嚇死人了!她父親姓莫,母親姓利,我就叫她莫利了。她嘛,是爹幫一位將軍尋了位好師爺,那位將軍送的謝禮。」說完又紅著臉解釋,「家裡太太平平的,本來也用不著有功夫的丫環,爹說我落過水,怕我再出事,就給我了。」

  孟正宣微笑道,「莫愁這名字好,又怎麼嚇人了?你起的這名字倒也不錯,利者義之和也,這名字起得好。這丫頭極是該給五妹妹,有個武功高強的丫環看著,省的這小淘氣不是上樹掏鳥,就是下河撈魚。」

  悠然臉更紅了,敢情自己在孟正宣眼裡,就是個小淘氣包?

  孟正憲卻皺眉問道,「好端端的為何會落水?五妹妹可還記得?」

  悠然搖頭,「想不起來了,也不能回想,一回想就頭疼得厲害。」

  孟正憲歎口氣,「大哥說的是,極該給五妹妹,要看著你些才好。」

  悠然不經意的道,「其實家裡也還太平……」

  話音未落,孟正憲冷冷的說,「家裡太平,爹怎麼會昏倒?」

  悠然一時語噎,三人默默無語,一路同行走到正屋,正屋燈火通明,只留了心腹丫環守著,悅然守著鍾氏勸解寬慰,鍾氏只是不依,「做什麼你一直攔著我不讓我說話,你爹被逼成這樣,難不成咱們就吃了這啞巴虧不成?」

  悅然眼見孟正宣等三人進來,鬆了口氣,迎上來悄聲道,「小欣和小安已是讓我勸回去歇了,娘現在還拗著,你們來勸勸吧。」

  鍾氏見了兩個兒子,眼淚又掉了下來,孟正宣和孟正憲一邊一個扶著鍾氏,輕聲細語安慰半天,「爹沒事,在書房睡了,睡的極安穩,娘只管放心。」

  鍾氏想去書房看看,被攔了下來,孟正宣陪笑勸道,「爹好容易睡著了,娘這一過去,倒吵的爹睡不好。橫豎明兒就見著了,倒不急在這一時。」

  鍾氏拉著兩個兒子訴說半天,方好了,孟正宣、孟正憲、悅然直看著鍾氏睡踏實了才放心出來。

  三人出來,會合了悠然,四人一起去了悅然的蕤園。

  只留必腹大丫頭碧芸守在門邊,四人坐下共商大計。

  孟正憲狠狠道,「老太太還是回泰安頤養天年的好。」這老太太留在孟府一天,孟府一天不得安寧。孟正憲自幼長在外祖家,對孟老太太感情本就淡薄,因為悅然的婚事更是對孟老太太有了成見,今天孟賚昏倒,孟正憲心痛父親,心裡恨透了老太太。

  悠然搖頭道,「不妥。老太太回了泰安,三嬸勢必也要走,那小宇怎麼辦?爹不會答應的。」

  孟賚是個疼愛兒女的父親,哪個孩子他都心疼,包括過繼給三房的孟正宇。有時悠然直懷疑,其實孟賚不是沒有辦法讓胡氏離開,他只是想讓孟正宇名正言順的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在孟府,他可以保證孟正宇衣食無憂,他可以為孟正宇延請名師督促功課,若胡氏離開孟府,帶走孟正宇是天經地義的,孟賚如何能放心?

  孟正憲愣了一下,「我倒是忘了小宇。那怎麼辦?難不成任由她……」不敬的話究竟沒有說出口,到底是嫡親祖母。

  孟正宣和孟悅然都是老大,性情都有些端方,怎麼對付長輩,可以說是全無概念,只是皺眉沉思。

  悠然正色道,「任由她為所欲為,如何能夠?我們可只有一個爹。」

  孟正宣遲疑道,「爹不是說,老太太什麼都不求了?」

  悠然沉吟道,「大哥,你有沒有覺得,老太太今日如此作為,是受了人的慫恿?」

  自從悅然的婚事波折之後,孟賚實在寒心,對孟老太太不如從前順從,每每孟老太太犯糊塗,都由孟賚一對一的勸說,每每都是孟老太太屈服,這次孟老太太突然發難,恐怕背後真是有人煽風點火。而且著眼點這麼準,祭出忤逆不孝這頂大帽子,孟老太太素日沒有這麼敏銳,也沒有這麼狠辣。

  如果真是受人慫恿,今天說什麼都不求了,明天再被煽煽風點點火,可就不知會怎樣了。

  孟正宣等三人同時問道,「是受誰的慫恿?」

  悠然緩緩道,「老太太如果得逞,對誰最有利?對誰最有利就是誰了。」

  孟正宣忍不住歪了歪嘴角,這小妹妹有時極犀利,這「對誰最有利就是誰」的說法,倒也極有道理。孟正憲和悅然也凝神細聽。

  悠然慢慢的分析著,「三嬸沒有這樣的手筆,她只會沾些小便宜而已。方纔我本想對爹爹說,一來爹實在是倦了,二來怕爹傷心,我就沒敢說出來。我想,這背後慫恿的,怕是大伯父家的人。」

  孟正宣和悅然都不信,「大伯父老實,大伯母忠厚,寬大哥也是,蔚姐兒還小,哪個也不像,再說大伯父和大伯母一向對老太太孝順,常說要接老太太回去。」

  悠然微笑道,「說說而已。泰安孟氏家規,諸子成婚後即分家,父母由長子奉養,分家時將祖遺田產、房屋以及家中所有應分之物,除二位養老之外,其餘均而分之,老太太的養老田在大伯那裡,老太太卻在爹爹這裡養老,這麼多年來可有人提過此事不妥?爹是不會提起的,為何大伯家裡也無人提起?若說大伯父和大伯母全都忠厚老實,我卻是不信。」

  孟正宣等三人聽著也覺有理,四個腦袋湊在一起,細細討論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1 PM

第三十九章 是究是圖

  其實大房三房這種均貧富的想法,悠然完全能夠理解,人性就是這樣的,只想到一母所生的三兄弟為什麼際遇如此不同,卻不想想他人的財富亦靠雙手賺來,世上本沒有白吃的午餐。

  這種看見別人日子過得比自己好就想均貧富的想法毫不希奇,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直至二十一世紀依然存在,甚至有發揚光大的趨勢。現代的社會保險制度、稅收制度,都有劫富濟貧的成份在,社會需要公正,更需要安全,貧富差距過大是非常大的社會不安定因素,富人想要生命和財產權得到強有力的保護,就必須要多承擔納稅義務。

  社會穩定繁榮,受益最多的是富人和有產者,他們理當為此多付稅款;孟家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三房人都受益,但受益最多的,無疑是孟賚,他官至從三品,官聲很重要,家庭是否和睦對他影響極大,如果為了維持美好形象而付出些許代價,其實是值得的,大房三房也正是吃準了這一點。

  大房三房的想法悠然可以理解,但大房三房的做法悠然非常鄙視。先不說三兄弟早已分家,分家單上清楚寫著「自分之後,無論誰好誰歹,或財發萬金,均不准爭競」,單說孟家二房的財富從何而來。

  如果二房的財富全靠孟賚或主要靠孟賚,大房三房這均貧富還算有些由頭,但二房的財富大半是鍾氏帶來的嫁妝,不管講律法,還是講人情,沒有謀算媳婦嫁妝的道理,吉安侯府陪嫁給鍾氏的十里紅妝,是給人家女兒和外孫的!所以大房三房的做法,完全沒道理。

  尤其是在這麼多年來二房獨力擔起贍養老太太、撫助三房責任的情況下,大房三房的做法就更加顯得無恥,用卑鄙齷齪來形容都毫不過份。

  只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房三房境況差,便不怕壞了名聲出乖露醜,二房卻是賭不起,輸不起,孟賚清貴文官,名聲上不能有一絲污點。

  「看來,是要如他們所願,均均貧富了。」孟正宣悵然道。

  悠然諷刺的笑笑,中國五千年的歷史,不就是一部充滿妥協和忍讓的歷史?孟家三房人之間貧富差距過大,已經成為強大的不安定因素,大房三房人心不足,為了穩定人心,保持家庭和諧,勢必要均均貧富 ,只看這貧富如何均法。

  孟正憲挑眉反對,斷然道,「不均!做什麼這麼慣著他們?」到底是年輕氣盛。

  悅然柔聲道,「爹最重情義,怕是捨不得大房三房吃苦。」

  這是一個宗法社會,家國同構,家族對個人的影響巨大,孟贇和孟賚是親兄弟,「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 《顏氏家訓.兄弟》),血濃於水,哪裡能夠不管不顧的?

  只不過,大房三房可以漫天要價,二房也可以就地還錢。均貧富有很多種方式,就連設粥棚施粥都可以視為均貧富的一種呢。

  「大伯母對大伯父時時處處溫柔順從,可她的眼神很堅定,顯見得是個外柔內剛、有主見的女子,絕不會對夫婿唯唯諾諾惟命是從,我猜,大房實際當家作主的,是大伯母。」悠然慢慢說著自己的猜測,越說越覺的自己猜得很準,其餘三人想想也覺有道理,「三嬸只是小打小鬧佔些小便宜,大伯母出身樂安顧氏,世家大族的女子,眼界就高了,仨核桃倆棗的,她可不放在眼裡,這就要費些思量了。」

  首先,降低她的期望值吧,悠然無奈的歎氣。

  要說顧氏也是個悲催的女子,樂安顧氏是山東大族,開國至今一直赫赫揚揚,人才輩出,出過一個閣老,兩個侍郎,四品官五品官無數,但樂安顧氏有個很大的特色:非常嚴重的重男輕女,家族只著重培養男孩,女孩不過是普通教養,循規蹈矩的長大,出閣時嫁妝不會豐厚,出閣後家族也不會栽培女婿。

  顧氏的出身並不比鍾氏差太多,可她從娘家什麼也得不到,既沒有十里紅妝的陪嫁,也沒有娘家對夫婿的扶持,她很不幸嫁了個老實卻沒用的男人,所以,生活每況愈下。

  第一次交鋒,能降低她的期望值就算達到目的,如果能試探出她的底線就更好,悠然心裡這麼打算著,跟孟正宣等三人慷慨請命,「我先去探探底細。」

  孟正宣臉一板,「自然是大哥去。」

  悠然提醒他,「大哥哥,大伯母那裡,還是女孩子去說話方便。大姐姐就要出閣的人自然不便露面,那就只剩下我了呀。」

  悅然抿嘴笑笑,「就讓五妹妹去吧,這小機靈,人小鬼大,她去怕是比我去還強些。」

  孟正宣還想再說什麼,悅然指指桌上的幾張紙笑道,「大哥看看,這一條一條分析寫的多清楚,她心裡必是有數的,大哥放心吧。」

  孟正宣帶些歉意的望著悠然,「論理,該是我做大哥的護著弟妹才是。」

  悠然笑吟吟道,「大哥平日最是愛護弟妹,我豈有不知道的?很該讓我去,橫豎我年齡小,就算說錯什麼話,想必也不妨事,大伯母也不能跟我小孩子計較。我如果不成,再請哥哥姐姐出馬。好在老太太剛被嚇住了,可以消停幾天,咱們不著急,慢慢來。可也不能太慢,務必在悅然出閣前擺平,不然還真怕悅然婚禮前再出妖娥子。悅然是個好姑娘,要讓她順順利利的出嫁呀。」

  四人議定後各自散去,悠然回到含芳軒,嚇了一跳,黃馨哭的眼睛像桃子一般,抽抽噎噎的問道,「好孩子,你爹爹,他怎樣了?」

  悠然忙跑過去抱著黃馨好一番安慰,信誓旦旦的保證「爹沒事」,直哄了黃馨半天。

  待哄著黃馨睡下,悠然仰天長歎:果然是老婆多了好嗎,看鍾氏和黃馨,一個兩個都為孟賚牽腸掛肚的?不公平呀,男人可以同時愛不止一個女人,女人卻只愛一個男人。

  次日清晨悠然懶覺也不睡了,一大早跑去書房看孟賚,孟正宣、孟正憲、悅然也早到了,孟賚看著兒女分明是擔心自己,心中感動,笑道,「爹沒事,你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四人見孟賚臉色很好,也略略放心,先送孟賚去了衙門,回來後悠然笑咪咪的說,「大哥明年春闈要緊,快去國子監讀書吧;大姐要備嫁;二哥去西山大營練兵吧,我在家裡練練兵。」

  悅然攬過悠然歎道,「原來還是小孩子呢,只會跟在姐姐後面,姐姐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可好了,能獨擋一面了。」

  孟正宣正色道,「辛苦五妹妹了。」

  悠然吐吐舌頭,「不辛苦,我可喜歡做這個了。」她調皮的樣子逗笑了三人,雖不大放心,也只得各自去了。

  顧氏是個外表敦厚的中年女子,看上去很可信,很可親,她坐在孟贇旁邊,對孟贇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對悠然則很慈祥,悠然肚子裡好笑,面上卻不顯,一派天真的跟這夫妻二人請安、報告孟賚的情況,「父親一大早就上衙門了,看樣子是無事,唐大夫說以後不可動氣,要好好將養。」

  孟贇忠厚的面龐上浮上絲欣慰的笑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顧氏微笑道,「我就說了二爺定會無事,偏大爺兄弟情深,擔心得很。」

  「大爺」「二爺」,這稱呼,悠然真想沖顧氏翻個白眼。

  孟贇知道悠然和孟正宇一樣學做時文,一時技癢,考較悠然,「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如何破題?」

  「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悠然微一思索,已脫口而出。

  孟贇本是一時興起,卻料不到小女孩兒反應這麼迅速,凡破題,無論聖人與顏淵之名,均須用代字,女孩兒用能者二字代顏淵,明破行藏,暗破惟我與爾。

  孟贇興致濃厚起來,「如何承題?」

  「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悠然正色道。

  才思如此敏捷!孟贇愣了一下,難不成這小姑娘真是家學淵源,二弟是探花郎,連他的小女兒都精通時文?寬哥兒從小自律,從小用功,可未必有她破題破的快,承題承的巧。

  「五丫頭不愧是探花郎的女兒。」孟贇感慨。

  悠然抿嘴笑,「哪裡,都是孫先生教的好。」

  孟贇懷然心動,「孫先生,就是辰戊科狀元郎杜睿的授業恩師?」

  悠然點頭微笑,「是。也是壬申科二甲傳臚虞嘯的啟蒙老師。」

  其實孫先生的學生不止這兩個,考上進士舉人的也不止這兩個,不過這兩個學生名氣最大,清流士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孟贇怔怔的出神,顧氏在旁邊冷眼看著,知道丈夫心中所想,思忖片刻,溫和的問悠然,「孫先生只教你和小宇二人?」

  悠然一臉的天真,「不是啊,還有大哥。孫先生教時文就我們三個。」嫣然、安然、欣然不過是上午去旁聽,功課好與不好,孫先生一概不管。

  這位孫先生,他不會同時教超過三位學生,寬哥兒想拜他為師怕是沒戲,顧氏心中不免失望,面上卻絲毫不顯,只溫和慈祥的跟悠然說著閒話,她出身世家大族,涵養功夫十分到家,喜怒不形於色,悠然笑咪咪的陪她說著閒話,心中對她這涵養功夫倒也有幾分佩服。

  那句老話是怎麼說的,沉住氣不少打糧食。

  悠然靈機一動,誠懇請教道,「大伯父是一縣的父母官,大伯母是一家的當家主母,想必都精通農事。侄女有個小莊子,該如何打理,還求大伯父、大伯母指點指點。」

  孟贇回過神來,好笑的看著悠然,「五丫頭還有個小莊子?小女孩還喜歡管種地的事?」

  悠然紅了臉,「父親說,孟家以耕讀傳家,我朝更是以農為本,這農事不可不知,不可不學,我們兄弟姐妹人人都分有一個小莊子,以一年為期,要看誰的莊子產糧最多,產糧最多的父親有獎賞。侄女有些好勝,卻是想贏這個綵頭。再說了,不定哪天就回泰安種地了,莊子上的事可不能不知道。」

  孟贇吃了一驚,「回泰安種地?這是從何說起?」

  悠然天真的說道,「不知道啊。昨晚父親摸著我的頭,問我如果他不做官了,回到泰安去種地,我可吃得了這個苦,我說可以啊,只要跟著自己爹娘,到哪裡都行,種不種地,打什麼緊?」

  孟贇心中又氣又怒,昨夜老二被逼到那般地步,又對悠然說出這番話,老太太到底說了什麼,以至老二居然會……

  顧氏憐愛的拉過悠然,「傻孩子,你父親偶爾感懷,說說而已。好好的剛到新衙門,正是順風順水的時候,為什麼不做官?莫瞎想。」

  悠然乖巧的點頭,「大伯母說的是。昨夜父親說話我含含糊糊的我都聽不懂,什麼忤逆不孝,什麼私德有虧,也不知是說誰。」

  顧氏臉色一變,悠然只覺小手有些疼痛,敢情顧氏忘記還拉著悠然的小手呢,瞎用力,激動成這樣?看來是她的傑作了。

  悠然想到孟賚對自己素來寵愛,做官勤懇做人謹慎,卻被孟老太太逼得昏倒(或裝昏倒),原來是面前這個女人慫恿調唆的,不由心中惱怒,眼中帶著淚水嗚咽道,「大伯母,你捏的我手好痛,唔唔唔……」

  顧氏回過神,心中暗罵這小庶女如此不留情面,忙溫柔的給悠然又是揉手又是哄勸,孟贇在旁皺著眉頭,「怎地這般不小心?小孩子手這麼嫩,你捏她做什麼?」

  悠然從顧氏懷中掙脫出來,跑到孟贇身邊,拿出跟孟賚撒嬌的架勢對付孟贇,「大伯伯,我手好痛,大伯伯看,都紅了,唔唔唔……」

  孟贇看著悠然的小手,真的是有紅印,不由瞪了一眼顧氏,顧氏慚愧的低下頭。

  孟贇笨手笨腳的哄著悠然,「大伯母不是故意的,小五不哭了。」

  悠然點頭,「嗯,我不哭,大伯母為什麼捏我呀,是不是我不乖?」

  還沒意識到你媳婦有問題?真這麼遲鈍?悠然心中狂喊,怪不得你考不上進士,怪不得做教諭那麼多年卻升不上去,怪不得你政績差!

  「小五最乖了,誰說小五不乖?」孟贇和孟賚兄弟情深,孟賚偏愛悠然,他也偏愛悠然一些。

  悠然看孟贇依舊一臉忠厚,心中歎了口氣,這人不是大奸就是大忠,要嘛是老實到家了,要嘛是城府太深,不管哪種情況,今天都拿他沒辦法了。

  悠然偎依到孟贇懷裡,孟贇伸手抱住悠然,他的懷抱也很溫暖呢,悠然心想。

  孟正寬和孟蔚然說笑著走了進來,沖孟贇和顧氏行了禮,蔚然綠衣綠裙,清新秀麗,手裡拿著一枝新鮮剛剪下的美人梅,快活的對顧氏說道,「娘,這枝花好漂亮,我給娘插在花瓶裡。」

  顧氏溫柔的給蔚然擦去臉上細細的汗水,嗔怪道,「你這孩子,忙忙的去摘花回來,看看你臉上的汗。」

  孟正寬微微笑,看著母親和妹妹,蔚然任由顧氏擦著汗,望著孟贇懷裡的悠然,皺起小眉頭,「悠然在啊。」

  悠然也不站起來,偎在孟贇懷裡叫道,「寬大哥,蔚姐姐。」她現在是輕傷員好不好,可以耍耍賴。

  蔚然問道,「你今兒不用上學?」

  悠然慢吞吞的說,「今兒孫先生講《大學》,我都背的滾瓜爛熟了,請了半天假。」

  蔚然納罕,「孫先生倒是好說話,不是傳聞他很嚴厲?」

  悠然笑道,「孫先生一點兒也不嚴厲,最是好說話的。」

  蔚然輕蔑的說,「你懂什麼?孫先生如果不嚴厲,怎麼能教出那麼多舉人進士?」

  悠然微笑道,「舉人進士考的無非是四書五經,大家都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文章要做出新意來,這是靠嚴厲能得來的?蔚姐姐說話真有趣。」

  蔚然惱怒道,「你懂的多是不是?你告訴我爹怎麼才能陞官,不用待在那個又窮又偏的鬼地方。」

  孟贇和顧氏都命蔚然「住口」,孟正寬也勸蔚然「姐妹間有話好好說」,蔚然被嬌養慣了的,哪裡肯聽。

  悠然偎在孟贇懷裡,不慌不忙的說,「蔚姐姐,隅安縣令韓池,你可聽說過?名滿天下的廉吏、能吏,他和我父親是同年,三甲第一名,這二十年來在隅安那個小縣做縣令,修橋鋪路,勸課農桑,他一年至少有兩百天是在田間地頭,和老農談天,問田畝收成,關心百姓疾苦,在他治理下,隅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民風淳樸,韓池韓大人只因為是同進士出身,二十年來竟甚少陞遷機會,偶爾有,卻是捨不下隅安百姓,所以他竟是做了二十年的隅安縣令。大伯伯若是治理山縣像韓大人治理隅安一樣,何愁不能陞遷?」

  蔚然惱火的叫道,「二十年做縣令,你咒我爹呢。」

  孟贇看著懷裡的悠然,明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老二這麼嬌慣她,她看著稚氣得很,偏說出話來,竟如此老到。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同進士出身的都不好陞遷,更何況舉人出身的?

  若沒有政績,就算疏通了吏部考功司,也不是容易就升上去的,多少雙眼睛看著呢,總要大面兒上過得去才行。老二也是這麼說的,若有政績,陞遷不難,若無政績,即使疏通了吏部,恐怕也難如願。

  自己這次進京,恐怕是不能如願了吧,孟贇悵然。



第四十章 展如之人

  這次上京前,顧氏早跟孟贇合計過,「老太太年紀大了,咱們不能侍奉左右,委實是不孝。若把老太太接過來呢,咱們如何跟二房比,不論吃的、穿的、用的,老太太必要受委屈;再說寬哥兒也該請個好先生,咱們狠該在京中常住才是,既能服侍老太太,又能栽培兒子。」

  孟贇把顧氏的話思量一番,越想越覺有理,只有一件事為難,他遲疑道,「咱們在京中並沒有置過房舍,若常住老二家裡,卻是不便。」

  顧氏微笑道,「二房住的宅子本是孟家祖產呢。」卻提都不提分家時大房三房把泰安、濟南的宅子分了,二房只要了京城的祖宅,孟家祖宅並不大,鍾氏過門後又拿嫁妝買了連著的花園,二房才有現在的氣象。

  孟贇心下還是有些遲疑,兄弟三人早已分家了,若常住老二家,老二定是情願的,老二家的可願意不願意呢?莫為了自家事,讓老二左右為難才好。

  顧氏溫柔的勸他,「到了京中看情形再做道理,若老太太真要咱們留下來,難道咱們捨得寒了老人家的心?」孟贇長歎一聲,也就由著妻子了。

  來京前夫妻二人盤算著在京中謀個官職,以老二如今的能為,怕是輕而易舉,若做了京官,能日日服侍年邁老母,又能在京城為兒子覓得良師,豈不兩全其美?

  不料進京後孟賚卻道如今楊首輔當政,吏治甚是清明,文官若想陞遷,要嘛是科班出身熬資歷升上去,要嘛是政績卓異升上去,像孟贇這樣舉人出身又沒出色政績的,想陞遷極難。

  連悠然這小女孩都這麼說,又舉出韓池這例子,看來,想留京當個小官,是沒指望了。想承歡老太太膝下,想給兒子請個好先生,都沒指望了。

  一時,孟贇神情有些恍惚起來,忙碌半生,竟是一事無成!

  顧氏若有所思的望望孟贇懷中的悠然,二房這小庶女,倒是有些意思,看她偎依在孟贇懷中泰然自若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自幼長在孟贇身邊呢。丫頭生的庶女,不猥瑣畏縮已經很難得,她居然還落落大方,言笑晏晏,倒不愧是老二寵愛的女兒,小女孩兒家連時文都能做,又對吏治有不少見解,只是教養上還是差些,自己不過稍微用力些,她居然哭起來,還跑去孟贇處告狀撒嬌。

  顧氏看看意態閒適的悠然,再看看兀自柳眉倒豎的蔚然,心中暗暗歎氣,蔚姐兒比悠然尚大一兩歲,卻還不如悠然懂事,也怪自己素日憐惜幼女,未免嬌慣了些,只是若對女兒嚴加管教,像自己一樣,從小做淑女,長大做賢婦,又有什麼好了?唯一愛女,讓她放肆些好了,何必過於拘束;便是自己,此後也要肆意而為,不能再束手束腳的,以致捉襟見肘。

  蔚然自從到了京城,見識到了京城的繁華熱鬧,孟府的富貴清雅,對再回偏遠山縣這件事已是深惡痛絕,韓池做了二十年縣令,爹也不可能像他一樣!蔚然斷定,「那韓池,定是沒有家世之人,沒有座師友人相助,才會如此淒慘。」

  「汝南韓氏,蔚姐姐可說過?世代簪纓的文官世家,家風清正,人才輩出,官至一品二品大員的有三位,四品以下官員無數,這樣的家世還算顯赫吧?韓大人只為同進士出身,入仕之初陞遷便難了一些,待到他名滿天下之時,陞遷機會是有了,他卻又捨不下隅安百姓,才會如此。」

  悠然只說些太平話,真正的原因她是不會說的。除了孟賚等數位同年好友,天下間本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韓池不止是位廉吏、能吏,還是位癡情男子。

  他娶妻穎川趙氏嫡女,趙氏不喜隅安偏遠,不肯跟他一起赴任,只送了一個貌美丫頭棠兒貼身服侍,這棠兒安安心心隨著韓池在隅安,甘於貧寒,親自操持井臼,又為韓池生下兒女,日久生情,韓池竟對這棠兒傾心相愛起來,情願和她在隅安廝守,也不願回京城讓她在趙氏手下討生活。

  做妾侍做到棠兒這個地步,算是成功還是不成功呢?她並沒有什麼物質享受,吃的普通,穿的像農婦,韓池在田間地頭的時候她甚至親去送飯,回到家裡,兩人就像一對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夫妻一般,閒話家常,教養兒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韓池本是世家子弟,棠兒雖是丫頭出身,卻因生的好,從小被內定為陪嫁,將來是要幫趙氏在夫家固寵的,所以也是嬌生慣養沒吃過苦的,兩人居然能為了長相廝守久居隅安,悠然真心覺得兩人都是奇葩。

  蔚然愣了下,韓池出身官宦世家,都做了二十年縣令,難不成父親也要再做山縣縣令?不行不行,自己不能離開京城,不能離開二叔家,父母也不能離開,京城這麼繁華,自己一家人都要在京城紮下根來才是。

  蔚然任性的叫道,「我不管,爹要留在京城!不許回山縣!來的時候就說好了,不許變卦!」

  顧氏厲聲道,「胡說些什麼!越發慣的你不像樣子了!」

  孟正寬心疼的看著蔚然被訓斥,不敢做聲,孟贇溫和的說,「斥責她做什麼?小孩子要慢慢教才好。」

  蔚然委屈的跑到孟贇身邊,孟贇拉著她的手安慰道,「咱們原本是有這個打算,如今看來卻是不成,蔚姐兒莫傷心,咱們再回山縣便是。」

  蔚然兩眼含淚,搖頭道,「我不回山縣,我要留在京城。」

  孟贇苦笑,「乖孩子,聽爹的話。」

  悠然笑吟吟道,「這有何難?蔚姐姐留下陪老太太好了。」

  蔚然瞪了悠然一眼,「才不,我不離開爹娘。」

  顧氏看悠然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放下心來,微笑道,「若你再不聽話,我和你父親自回山縣,把你留給老太太管教。」

  蔚然不依,跑到顧氏身邊撒嬌撒癡,顧氏把蔚然攬在懷裡柔聲撫慰。

  蔚然斜了悠然一眼,「悠然,你好像對官場上的事知道的不少。」

  悠然點頭,「是啊,我隨父親外放三年,父親常把我帶在身邊,聽都聽會了。」

  蔚然心裡一陣不舒服,一個小小庶女,二叔居然親自教養,把悠然教得見解不凡,自己這嫡女都被她比了下去。

  蔚然挑釁的問道,「你真知道官場上的事?比如一個文官想陞遷,要怎樣方好?」

  孟贇和孟正寬都失笑,「蔚姐兒,小五比你還小呢,這樣的事她如何知道?」

  顧氏只冷眼看著,微笑不語。

  悠然慢吞吞的說,「文官要想陞遷,先要吏部考功司考核通過,最好評語是優、良,再要吏部文選司下陞遷令方可。」

  蔚然不服氣,「才不是,只要文選司下陞遷令就行了呀,考功司就算給的評語不好,文選司真心想升某人,還是能升上去。」

  孟贇父子、顧氏在一旁,好笑的看著兩個女孩鬥嘴,看著這兩人煞有介事的樣子,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小小年紀便都有一番見識。

  悠然慢吞吞問道,「你可記得族中嫡支的十一叔?他是因何被罷官的?」

  蔚然凝眉想了一會兒,「十一叔不是湖北學政嗎?好像是湖北士子對他不滿,才被罷官的。」

  悠然感慨道,「十一叔少年得志,不到二十歲便中了二甲進士,才三十出頭便升任湖北學政這般要職,家世顯赫,才華出眾,誰不說他前程不可限量?!卻是因湖北一普通孫姓士子,十一叔被罷官回鄉。」

  古代科舉考試時,考卷在錄取完成後,是要發還本人的。發還本人的卷子有兩份,一份是考生本人親筆寫的墨卷,一份是為了防止考官認識筆跡,把墨捲上考生名字糊上,由專門人員用紅筆謄寫的,叫朱卷,考官在朱捲上批閱。

  湖北這名孫姓士子,拿到發還本人的試卷,發現自己的試卷考官只批閱了四句,其餘的沒有批閱,孫姓士子把自己的試卷遍傳湖北士林,鬧得沸沸揚揚,最後十一叔因此被罷官。

  蔚然目瞪口呆,悠然閒閒道,「官場自有官場的規矩,誰要違背規矩,便要能承擔後果。文選司位置重要,能坐穩文選司這位置的人,怎會是等閒之輩,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都有計較。若考功司給某人的評語不好,文選司卻要某人陞遷,後果是什麼?清流士林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不要以為你權柄在手,就可以無所顧忌,天下讀書人這麼多,官位卻是有限,無論科舉取材也好,官員任用也好,若有大的紕漏,誰都兜不住,大面兒上的事,還是要走圓了才行。

  蔚然想到只有山縣治理得當父親才能陞遷,心有不甘,「山縣那麼偏遠,刁民多,最愛械鬥,動不動就聚眾鬧事,還有不少山寇,太難治了。」若山縣治理不好,父親豈不是也要像韓池那樣,長年做個縣令?

  「不是有衛所嗎?」悠然不解。

  孟贇看自家女兒一臉的迷離,笑著接話,「是有一個百戶所,百戶姓魯,架子很大,尋常事情他都不管的,咱們可拿他沒辦法。」

  孟正寬心中一動,「若是你舅舅肯出面相幫……」話一出口便想到悠然是庶女,跟吉安侯府肯定沒有來往,不由臉上一紅。

  悠然毫不介意,笑道,「鍾侯爺在軍中人面廣闊,定能說上話。」可是鍾侯爺一定不會管,吉安侯府是太夫人當家,鍾侯爺聽命於太夫人。你們把老太太扔在二房這些年,壓著人家寶貝女兒喘不過氣來,動不動發作人家寶貝女兒一番,鍾家做什麼要幫你們?

  顧氏聽到孟正寬提到吉安侯府,心中氣苦,自己這個二弟妹,人物實在平常,卻是娘家實在太有力,生生把妯娌比了下去,自己每每提及山縣日子難過,暗示鍾氏回侯府求助,鍾氏答應的爽快,卻是過後就沒了音信。鍾氏為人天真直率,該不會是她有意而為,十有八九是吉安侯府不肯幫忙,真真可惱可恨。

  蔚然一心只想著京城日子舒適,脫口問悠然道,「悠然,你屋子裡那個青銅擺件兒樣子有趣,是從哪裡得的?」

  悠然搖頭道,「哪裡記得,不過是一個擺件兒。」

  蔚然見她毫不在意,顯見得這擺件兒在她不過是平常,心中又妒又恨,冷笑道,「可是比起悅然姐姐屋子裡的紫玉擺件兒,就差太多了。」

  悠然閒閒道,「那是自然,大姐姐是嫡長女,誰也越不過她去。」

  蔚然怪聲道,「悅然姐姐的嫁妝真是十里紅妝,你到時候也是比不了的。」

  孟贇本是笑著聽兩個小女孩言來語去的,至此皺起眉頭來,小女孩談論嫁妝,是哪家的道理?

  悠然笑道,「廣東人有句俗話,好崽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時衣,只要姑娘拿得起放得下,嫁妝多少無關緊要。」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1 PM

第四十一章 鶉之奔奔

  顧氏一臉慈愛,笑著對孟贇道,「聽聽兩個丫頭這話說的,真真還是個孩子。」

  孟贇本有些不快,聽了妻子的話卻想到蔚然年紀尚稚,情有可原,不由緩和下來,點頭道,「都是些孩子話。」

  顧氏愛憐的撫慰懷中的蔚然,歎道,「剛生下來時跟個小貓似的,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再過幾年就該出閣了,唉,想想還真是捨不得。」

  蔚然羞紅了臉,嗔怪道,「娘說些什麼?這是女孩兒家該聽的話嗎?」

  孟正寬在旁笑道,「小妹也是,自己娘們兒,有什麼不能說的?正經的,娘又沒說錯。」

  悠然笑咪咪的道,「是啊,蔚姐姐,自己家裡人有什麼,至親之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悠然偎依在孟贇懷中,覺得十分安適。

  說來好笑,悠然剛穿來時因是成年人的靈魂,很不習慣被大人摟摟抱抱,無奈黃馨纏人功夫一流,悠然實在逃不脫黃馨的魔掌;既使僥倖能逃開黃馨,下一刻可能又落入孟賚懷中,久而久之,悠然也就認命了,就做個聽話的乖小孩吧,反正逃也逃不脫。

  只是時間久了,悠然的舉止越來越像小孩,也越來越陶醉於做小孩,成年人做錯事是要負責任的,小孩子做錯事只要含上兩眼淚,做出一副天真無辜的表情,什麼樣的錯也蓋過去了,還是做小孩子佔便宜呀。

  所以,顧氏說她和蔚然孩子氣,悠然一點兒也不反感,只是顧氏馬上提到「長大」「出閣」,悠然心中警覺起來,聽孟贇話中的意思,倒是非常磊落的表明,來之前本打算留在京中,如今看看形勢難以陞遷,就打算回山縣了。

  顧氏呢,她會否和孟贇一樣,這般容易便回去?她方才提及蔚然,她在替蔚然打算些什麼?

  顧氏懷抱蔚然,悠悠道,「看看你悅然姐姐,自幼受父母兄長寵愛,長大後許了長興侯世子,過門就是世子夫人,將來更會是一品侯夫人,我的兒,你的終身,卻還不知要著落在哪裡。還有五侄女,人才這般好,將來不知哪家有福氣的得了去呢。」

  孟贇溫和的對妻子說,「兩個丫頭還小呢,跟孩子們說這些做什麼。」-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

  顧氏臉上有些愧意,「看我,到底上了年紀了,就愛胡說。唉,我不過是看到悅姐兒這般風光,想到咱家蔚兒罷了。都是孟家女兒,咱家蔚兒可是和悅姐兒比不了,怪對不起孩子的。悅姐兒那嫁妝單子,都把我看傻了,咱們就是傾家蕩產,連悅姐兒一分半分的嫁妝也湊不出來。」

  孟贇聽了顧氏的話,心中酸楚,強笑道,「悅姐兒嫁的好,嫁妝自然要豐厚些。」

  顧氏眼圈一紅,「都是孟家女兒,蔚兒和悅姐兒,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孟贇疼愛幼女,聞言很是不受用,悠然分明覺得孟贇身子繃緊,顯然顧氏的話令他心有觸動。其實悠然倒挺理解孟贇的,他和孟賚是同胞兄弟,長大後的際遇卻是天差地遠,以至於兒女的待遇懸殊甚巨。

  孟贇看到弟弟的女兒富貴顯要,自己的女兒卻還前途未卜,兩相比較,難免生出不平之心,顧氏看來對孟贇瞭解頗深,知道如何引導他。

  只是,悠然不明白顧氏為什麼當著自己面說些,她暗地裡勸說孟贇不是更好?何必當著二房人的面鳴這些不平?

  又或許,自己想要試探大房的底細,而顧氏也想要試探二房的底細?悠然想到這種可能性,只是,自己在二房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呀。

  悠然一臉不解的表情,道,「是啊,大姐姐是孟家女兒,蔚姐姐也是孟家女兒,為什麼兩人會一個天下,一個地下?她們兩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啊,沒有啊,大伯伯和父親是親兄弟呢。」

  悠然做出苦苦思索的性子,「若說有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大姐姐有個做侯爺的舅舅吧?聽說鍾侯爺給大姐姐添妝添的是莊子和鋪子,真是大手筆。」

  顧氏引導孟贇這老實人的,無非就是說:你看你和孟賚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憑什麼孟賚的閨女際遇好,你的閨女際遇不好,讓孟贇生出不平之心;不平則鳴,孟贇總要為自己閨女爭取些利益出來。孟贇如果開口要求些什麼,孟賚這做弟弟的便不好回絕。

  悠然不好去指出孟賚和孟贇的不同,一個是探花出身的從三品大員,一個是舉人出身的從七品縣令,相差很遠的好不好?悠然只指出一點:悅然的舅舅是吉安侯,位高權重;悅然的舅舅疼愛外甥女,添妝豐厚。

  孟蔚然要和孟悅然比,好啊,你也有舅舅,你舅舅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嫁妝找你舅舅要去。

  孟贇許是個耳根子軟的人,聽了顧氏的話他緊繃起來,聽了悠然的話卻好像又放鬆了,是覺著悠然的話有理?

  其實顧氏的態度不是決定性的,這是個男權社會,男人是一家之主,他的意見才是最終意見。只是孟贇老實,顧氏有心計,顧氏駕馭孟贇,怕是早已駕輕就熟了。

  悠然真想歎氣,孟賚是個有才氣有分寸的人,怎麼他的同胞兄長卻是這樣?悠然想起前生不知聽哪個不著調的同事說起過,生老大的時候父母沒經驗,所以老大通常沒有後來的孩子聰明,難不成這胡說八道還真是有些道理?

  顧氏感慨道,「有個好娘家,真是大不相同。有吉安侯府這樣的娘家,二弟妹真是個有福氣的。」低頭看著蔚然,垂下淚來,「我的兒,可憐你沒個有能為的娘家,怕我兒將來要吃苦了。」

  孟贇神色闇然,孟正寬卻說道,「娘說哪裡話,現放著父親是朝廷命官,哪會讓小妹吃苦?莫說父親不許,即便是我這做兄長的,也要奮發圖強,謀個出身,將來總要護著娘和小妹才好。」

  顧氏眼中含淚,邊哭邊笑道,「那敢情好,娘就等著寬哥兒將來孝順娘,照顧蔚兒了。只是我兒,你要謀個出身,又談何容易,在山縣那偏遠地方,連個好先生都請不著,耽誤我兒了。」

  蔚然皺眉道,「不是說孫先生極好?名滿天下?請孫先生教不就行了。」

  顧氏忙道,「我的兒,你哪裡知道,孫先生收學生出名的挑剔,他同時只教一兩個學生,現已收了三個,再不能多了。」眼睛卻望著悠然。

  孟贇也望著懷中的悠然,他比孟賚只大兩三歲,卻像比孟賚老了十歲都不止,不知怎的,孟贇的目光讓悠然心中有些酸楚,也許,這是血緣的力量?悠然不忍讓孟贇這老實人失望,笑咪咪道,「我回去跟父親說,讓父親設法便是。」

  這真是順水人情,就算悠然不說,孟賚也必是在籌劃此事,悠然估計著,孟賚要嘛設法把孟正寬送到國子監,要嘛設法求孫先生收下孟正寬。這兩件事無論哪件都很不容易,孟賚想必是沒有把握,還沒有跟孟贇夫婦提及。

  悠然對孟賚知之甚深,孟賚其實是很捨不得的孟贇回山縣的,如果能讓大房一家人留下,孟賚肯定樂意,只是孟贇政績實在拿不出手,孟賚想不出辦法而已。

  子侄子侄,古人對侄子是極其重視的,孟賚不會眼看自己的侄子缺乏明師指導以致舉業難成,他定會有多少力使多少力,務必要讓孟正寬有前程。

  孟贇歡喜中帶著些慚愧,顧氏和孟正寬全是喜出望外,孟正寬紅著臉道,「有勞妹妹了。」

  悠然跟孟正寬客氣著,留意到顧氏眼中有多少滿意,心中一動,莫非剛才她當著自己的面葷素不忌的說話,是因為知道自己和孟賚無話不說,想讓自己把這些話帶給孟賚?

  悠然越想越覺得有理,孟贇這個人老實忠厚,若讓他去尋自己弟弟提些過分要求,孟贇定是張不開口,想必顧氏先是想通過孟老太太均貧富,後是想通過孟贇均貧富,都不順利,就把主意打到自己這送上門的小女孩身上了。

  畢竟她做大嫂的,不好跟小叔子開口。

  悠然想明白這一點,對顧氏更加鄙夷,從孟贇懷中掙脫出來,笑吟吟跟孟贇、顧氏告辭,「大伯伯,大伯母,不如我先去探探孫先生的口風去。」

  孟贇撫著悠然的頭,歉意道,「倒要讓小五替伯伯操心。」

  悠然看著這張和孟賚頗為相似的面龐,笑道,「伯伯說哪裡話,這是侄女應當應份的。」

  顧氏和正寬也說了些好聽的話,悠然一概笑納,跟孟贇和顧氏行了禮出門,背後尚傳來蔚然不耐煩的聲音,「做什麼跟她這麼客氣?是要二叔幫忙又不是要她幫忙,她一個小丫頭能做什麼?」依稀聽到顧氏喝止,孟贇怒罵,孟正寬勸解,悠然搖頭笑笑,逕自走了。



第四十二章 邦之彥兮

  莫利亦步亦趨的跟在悠然後面。有個武林高手在身邊保護,悠然有身價百倍之感,儼然成了重要人物一樣,看看這待遇,有專職保鏢呢,還是容貌秀麗的美女保鏢。

  「莫利,聽說莫懷姑娘武功深不可測,是不是真的呀。」悠然好奇的問道。張並送了兩個丫頭過來,莫利是位苗條秀麗的少女,十四五歲,話雖不多卻很溫柔可親;另一位莫懷年長一些,有十六七歲了,和莫利長得很像,但是很驕傲的樣子,悠然等閒不敢帶她出來,她看上去實在不像個丫頭呀,誰家有這麼驕傲的丫頭。

  什麼人會驕傲呢?有本事的人才會驕傲嘛,沒本事的人靠阿諛奉承混飯吃,有本事的人靠本事混飯吃。悠然覺得,莫懷這麼驕傲,功夫一定不同尋常。

  莫利抿嘴笑道,「姑娘說的極是,莫懷姐姐的功夫是我們這輩人中最高的。」莫利對於悠然相當無語,這位孟家五姑娘,懶起來真是懶到極致,就連給貼身丫頭給名字都不肯花心思,一開始知道孟五姑娘的貼身大丫頭名喚莫連,還以為是英雄花的意思,畢竟莫連是木棉花的別稱;誰知竟是因為莫連父親姓莫,母親姓連,孟五姑娘就給起了名字叫莫連;莫陶也是一樣,父親姓莫,母親姓陶;知道這個緣由之後莫利嚇了一跳,生怕孟五姑娘要把自己叫莫利,莫利這名字多俗氣!忙自告奮勇願以莫愁為名,卻被悠然一口否決,最終還是被叫了「莫利」。莫利為這個名字一直憋著口氣,她死活也想不明白,莫愁這名字哪裡嚇人了?

  「真厲害!她會飛來飛去吧?」悠然又想起張並在林中施展輕功的情形,真神奇,地球引力彷彿不存在了。

  莫利愣了一下,「敢問姑娘,是怎樣飛來飛去?」

  悠然努力比劃著,「就是,像只大鳥一樣,從這裡飛向那裡,從這棵樹飛向那棵樹。」

  莫利弄明白了悠然的意思後失笑,「姑娘,那是極高深的功夫,天下間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修為。莫懷姐姐雖也稱得上高手,這樣的功夫她連皮毛也是不會的。姑娘說的,是華山派至高無上的輕功,華玉功,華山派立派以來也有幾百年了,練成華玉功的統共不超過五人。」

  見悠然一臉迷茫神情,莫利忙接著解釋道,「姑娘,這練武不只要勤學苦練,還要些天分的。若是天分差,即便再怎麼用功,也學不會上乘武功。」

  「哦。」悠然似懂非懂的點頭,「我還以為華山派的人都會飛來飛去的呢。」原來張並會的武功這麼難練,看來自己別想讓莫懷帶著飛了。唉,想像條魚一樣游在水裡,像隻鳥一樣飛翔在天空,怕都只能在夢中了吧?

  莫利笑道,「瞧姑娘說的,那般上乘輕功極是難練,哪裡能人人都會的?華山派可沒有這般厲害。」此時的莫利,才流露出些許江湖兒女的爽利。

  悠然略有些失望,不過她很快開始鄙夷自己:有美女保鏢保護已是該知足了,還想要美女保鏢帶著飛來飛去,真是得隴望蜀。心中笑話了自己一番,悠然輕快的走向書屋,刺探情報的任務已經完成,晚間再向兄姐匯報,現在先尋孫先生說說話去。

  莫利認命的跟在悠然後面,少爺命自己姐妹二人來護衛孟五姑娘,做丫頭的只能服從。只是這孟五姑娘,她有哪裡需要護衛了?孟家風平流靜的。再說文官家庭,能有什麼風波?大材小用啊,大材小用。

  「……此謂國家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悠然走近書屋,聽到屋內傳出的朗朗讀書聲,已是《大學》的結尾部分,難不成是快下課了?停了下,果然聽到孫先生宣佈下課的聲音,卻要孟正宇留下默書,隨後已見欣然、安然、嫣然各各帶著貼身服侍的丫頭走出來。

  欣然小姑娘見到悠然,眼睛一亮,上前捉住悠然的小手,「五姐姐,你今兒上午怎麼逃課了?」這陣子上課孫先生誇過悠然幾次,卻對欣然等不怎麼理睬,欣然早就有些不滿,今日上午悠然逃課,可算捉到她錯處了。

  悠然慢吞吞道,「誰逃課了?我跟先生請過假,父親也是知道的。大哥二哥大姐都知道。」

  欣然大失所望,同是孟家女兒,嫡出的總要比庶出的出挑些才是,可是比功課自己是比不過悠然的,悠然的錯處又捉不到,真可惜。

  嫣然在旁笑道,「那太太知不知道呢?」

  欣然素來不喜嫣然,聽到嫣然說話就想皺眉。安然柔聲道,「課業的事,太太向來是不管的,父親知道就行了呀。」

  嫣然笑吟吟道,「四妹妹這話就不對了。教養女兒本是太太的份內事。」

  欣然既厭惡嫣然,又想捉悠然的錯處,權衡了利弊,還是大聲問道,「是啊五姐姐,太太知不知道啊?」庶女不敬嫡母,這也是一個罪名,捉住悠然一個小錯處也好,不能讓她太得意了。

  悠然真心覺得欣然不聰明,府裡形勢這麼明朗,鍾氏就是個花癡,不管什麼事,只要孟賚兩句好話哄她,她就會乖乖就範,搬出鍾氏又管什麼用?

  悠然閒閒道,「父親說了,他會跟太太說。」其實並沒有,不過欣然也不敢問孟賚去。欣然被鍾氏嬌慣的厲害,孟賚覺得欣然脾氣爆了些,做事不夠周到,有意要壓壓欣然的脾氣,常敲打欣然,欣然很有些犯怵。

  其實悠然也被孟賚嬌慣的厲害,不過悠然到底是成年人的靈魂,做事有分寸,無關緊要的事上常撒嬌耍賴,大事上卻清楚明白得很,所以孟賚對悠然還是放心的。

  嫣然眼波流轉,輕笑道,「五妹妹反應真是敏捷。」暗示悠然在胡說。

  安然卻對嫣然微笑道,「孟家女兒,又有哪個反應不敏捷了?三姐姐可是出了名的才女,才思敏捷之至。」

  嫣然雖有些不快,卻是聽安然在幫悠然開脫的同時也在誇讚自己,也不好多說,含笑和眾人分手,自回去研讀詩詞歌賦去了。

  安然拉起欣然也走了,欣然兀自不服氣,跟安然嘟囔道,「四姐姐,我就是看不慣五姐姐這輕狂樣子,像四姐姐似的多好。」

  安然柔聲勸解著,欣然也就罷了。

  悠然進到書屋,孫先生坐在上首,孟正宇坐在下面默書,悠然沖孫先生盈盈一禮,孫先生示意她起來,又命她看著孟正宇默書,自回去午歇了。

  孟正宇頗不服氣,「你們幾個他都不管不問的,就對付我一個。為什麼就我要背書?」

  悠然聲音清朗,「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孟正宇看她倒背如流,愣了愣,咬牙道,「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會背!我今天就要背會!」

  悠然笑看孟正宇憤憤然要去背書,吩咐小廝木生幾句「中午晌按點兒讓宇哥兒吃飯,好生服侍」,木生連連點頭應「是」,悠然方去了孫先生處,閒話起來。

  「國子監監生分四種吧,大哥哥是舉監,還有蔭監、貢監、捐監,不知如今援例入監,可行否?」悠然對國子監的瞭解還真不太多。

  「監生名額不足,或國家才用不足,才有捐監,現下卻是沒有。」孫先生搖頭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2 PM

第四十三章 高,高處苦

  不能拿錢捐,那就只剩下貢監一項了,其他兩項孟正寬都不夠資格。悠然心下正盤算著,卻聽孫先生慢吞吞道,「其實要我再收一個學生,也不是不可以。」

  悠然驚喜的抬頭,正對上孫先生探究的眼神,孫先生帶著一絲玩味,緩緩道,「只是要他先寫篇時文我看,若資質太差,我是不收的。」

  悠然點頭答應了,心中高興,臉色就和悅,討好賣乖的陪孫先生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的胡扯。話說,悠然一直覺得自己涉獵甚廣,跟著孫先生讀書後長篇大論說上幾回話,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孫先生真不是蓋的,知識可真稱得上淵博,他本不是死讀書的人,年輕時更是遊學走遍遼東、川陝、大同,行萬里路勝過讀萬卷書,孫先生眼界十分開闊。

  其實依悠然的意思,她很願意讓孟正寬入國子監讀書,這樣,萬一孟正寬實在考不出來,還可以直接做官。

  本朝最初監生直接做官的數不勝數,有不少還做到地方和中央的大員。後來監生直接做官的少了,但是零零星星的也還有。

  誰知道孟正寬資質怎樣呢,萬一像孟大伯一樣,咳咳,一樣忠厚,可怎麼辦,孟賚只有這麼一個侄子,不可能不提攜他。唉,只盼他像孟正宣一般會讀書才好。

  晚上,悠然跑到孟賚書房,看孟賚神色如常,放下心來,得意洋洋得把孟正宇能背全《大學》和孟正寬寫的時文已經拿給孫先生看的事學給孟賚聽,悠然越說越覺得自己是個對社會對家庭有用的人,不由挺起小胸脯,一副「你看我能幹吧」「快來誇我吧」的表情,把孟賚逗得喜笑顏開,狠狠誇了悠然一頓。做父親的這麼捧場,做女兒的也格外會湊趣兒,父女二人言來語去,十分開懷。

  「乖女兒,家裡多了這些人,叔叔伯伯跟前一定要恭敬,姐妹間要好好相處。」孟賚交待道,「爹知道你有分寸,只是素日嬌慣,又有些潔癖。」

  悠然不以為意,「我這叫什麼潔癖啊,像米芾那樣,洗手不用盆,讓傭人拿銅壺倒水洗,洗完不用帕子擦,兩手互拍直待手乾,人家那才叫潔癖。」

  米芾先生是名人,字寫得好,畫畫得好,人狂得有趣,有什麼怪癖世人都能接受,孟悠然何許人也,居然敢有潔癖,只不過不喜歡和人離得太近而已。

  孟賚溺愛悠然已經成了習慣,笑道,「就知道我閨女是個好的,爹不過是白囑咐你。」

  悠然猶豫了一下,還是和孟賚實話實說,「聽大伯的意思,來之前他們是打算留在京中。」

  孟賚臉色有些凝重,「其實爹也想讓你大伯留在京中,只是如今這形勢,實難設法。」

  這還真是兄弟,想法真一致。

  悠然建議,「政績不好怎麼陞遷啊,咱家根基尚淺,又不是可以一手遮天的人家。不如大伯再做三年縣令,爹給尋個有能為的師爺,幫著把山縣治理好是正經。」山縣這窮缺,倒是不會有人來搶,這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實缺,誰抽著誰倒霉。

  孟賚點頭,「我兒說的甚是有理。爹正給尋著,好師爺卻是難請,有能為的人誰願去那麼偏遠窮困之地?慢慢尋吧,橫豎這個難不倒爹。倒是山縣匪患不只一日,山縣只有一個百戶所,衛所剿匪不力,才是讓人為難。」

  悠然也覺犯難,文官武官涇渭分明,衛所這幫武官,平日沒有交往啊。吉安侯府倒是軍中高官要職,可是吉安侯府鐵定不會管。

  孟賚看著悠然皺起一張小臉,覺得好笑,「放心吧,有辦法,要說張大人這侄子倒真是古道熱腸,爹不過是幫他尋了個師爺,他不只送了兩個會功夫的丫頭酬謝,還答應疏通衛所,以後衛所定會和你大伯伯同進退。張並此人,年紀不大,卻老成持重,爹信他,應能辦妥此事。」

  「他怎麼知道的呀?」悠然有些驚喜,卻又有些奇怪,消息也太靈通了吧。

  「你許伯伯,就是爹薦過去的師爺,跟爹喝過茶,爹隨口提了一句,之後就傳來這個消息。」孟賚頗有些得意的說。

  「原來如此,真是好巧,西洋傳教士說幫別人的人最終會幫到自己,真是這樣啊。」悠然感歎。

  「幫別人的人最終會幫到自己?這話有些意思。」孟賚若有所思。

  孟賚父女一心為孟大伯安排佈置,此時孟大伯處,卻是一片混亂。

  孟大伯和孟大伯母,兩人破天荒的吵起了架。要知道,孟大伯母平日十分溫順,從不和自己丈夫紅臉,孟大伯性情寬厚,從不苛求妻子,兩人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一直是客客氣氣相敬如賓。

  「寬哥兒要留下讀書,這還好說,沒的再回山縣,倒把孩子學業耽擱了,把蔚姐兒留下做甚?二弟家已是有這幾個女兒,再多養個侄女,你當二弟有三頭六臂?」妻子突然固執起來,孟大伯實在不適應,也想發脾氣。

  「二爺雖沒有三頭六臂,卻已是從三品大員,提攜侄子侄女有什麼?」顧氏十分冷靜,「他再怎麼得意,也不能忘本,不能忘了父母恩情,不能忘了同胞兄長。親大哥在個偏遠小縣受苦他不管,侄子侄女還能不管嗎?」

  孟大伯像不認識妻子似的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你是怎麼了?你只看到咱們有難處,怎麼不想想二弟難道就沒有難處?這些年來三房全靠二弟,說起來把我愧的要不得。我做大哥的不能照顧弟弟遺孀遺孤,全推給二弟了!這是我做大哥的沒出息也就罷了,連老太太也是長住二房,雖然咱們把老太太的養老田收的租送過來了,那才有多少?哪裡夠的?二弟不知貼了多少!」

  既然已經撕開臉皮,顧氏索性也豁出去了,「老太太養老田收的租,從未送來過,都是我收著呢。」

  孟大伯傻了,「從未送來過?那這些年來,老太太全是二弟在……」

  顧氏靜靜道「那有什麼?二爺可比咱們強了不知多少。跟咱們比,他可是位高權重。」

  孟大伯眼中全是濃濃的失望,「我一直當你是個通情達禮的。你怎麼不想想,二弟做到高位是不錯,他是容易就做到高位的?還不是十年寒窗苦讀,一舉考了功名,兢兢業業做官,勤勤懇懇做人,才到今天這個地步。這還少不了岳家提攜!你怎麼就不替他想想?」



第四十四章 潛雖伏矣

  悠然坐在悅然身邊,聽得目瞪口呆。悅然大姐姐下手好快,不過一天功夫就在孟大伯院子裡安插下人手,孟大伯和顧氏的爭吵是背著孟正寬和孟蔚然的,居然讓貝兒這小丫頭聽得真真的,這小丫頭不只耳朵好,口齒也伶俐,複述的很是清楚,悠然用崇拜的目光目送碧芸帶著貝兒出門而去,心中感概大姐姐手下有人才呀,情報工作做得真到位。

  孟正宣頗覺欣慰,「這就是了,大伯父本是厚道的,又和父親兄弟情深。」他和孟正憲、悅然、悠然剛從孟賚那兒問過安出來回到蕤園,就聽到這個好消息,心中大慰,顧氏再怎麼樣都好,只要不是自家人起了歹意就行。

  孟正憲點頭同意,確實如此,只要不是孟大伯在貪圖什麼,一切都好辦。

  四人至此都放下心來,孟大伯只是老實,並不是癡傻,顧氏的狐狸尾巴既然已經露出來了,不用其他人插手,孟大伯自然會收拾她。只是,顧氏人前人後都是一副賢惠樣子,怎麼今日突然跟孟大伯犯起倔來,定要蔚然留下?

  孟正宣等三人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投入悠然,悠然忙把白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匯報一遍,一字未增,一字未減,孟正宣狐疑道,「原來是五妹妹說了這麼多,讓大伯母不淡定了。只一件,爹都打算回泰安種地了?我怎麼不知道。」

  悅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點著悠然的小腦袋,又愛又恨,「大哥你信她呢,她這定是編出來的。」

  悠然紅了小臉兒,期期艾艾道,「那個,那個,我不就是想告訴大伯母,爹寧可回泰安種地,也不會如了她的願。」降低她的期望值嘛,好討價還價。

  孟正憲饒有興趣的問道,「聽大姐姐這話說的,五妹妹常撒謊?」

  悠然臉更紅了,吭吭哧哧的說道,「不算是,不算是吧,不經常,不經常。」撒謊也要看心情的好不好,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個謊都撒不出來。關於撒謊,悠然覺得最經典的是列寧在紅場說過的話,「撒謊是可以的,先生們,但是要有限度。」

  孟正宣皺起眉頭看著悠然,悠然被看得心裡發毛,孟大哥人是很好的,就是有點方正,眼看挨訓的命運就要降臨了,悠然想起孟正宣訓人時老夫子一般滔滔不絕的樣子,心裡犯怵,不認命的辯解道,「我這是策略啊,用兵之道本就是虛虛實實……」

  孟正憲一個爆栗敲在悠然腦門上,笑罵道,「還用兵之道呢,小丫頭真胡鬧。」

  悠然下意識的捂了頭,躲到悅然身邊,心中哀歎,這要是孟賚,頂多是把自己拖到懷裡打屁股,一點兒也不疼;要是孟正宣,他只會板著臉訓人;怎麼到了孟正憲,直接就動手了呢。

  孟正憲出手之後才想起自己和五妹妹到底不是同母所生,又從小不在一處長大,自己此舉似乎不太穩妥,抬頭又看見孟正宣不贊成的眼光,心中頗有此後悔,「要是阿煒調皮,我就是這麼整治她。」卻是還嘴硬著。

  「也就是阿煒脾氣好,由著你欺負。」悅然橫了孟正憲一眼。

  悠然看孟正憲臉上有些訕訕的,忙打岔道,「爹跟大伯真是兄弟,兩人想的一樣呢。」把才纔和孟賚商議的話也說了。

  「咱們是白操心了。」孟正憲覺得孟大伯和孟賚都這麼清楚,自己四人做的就是無用功了。

  悅然反對,「這怎麼是白操心,這是做子女應盡的本份。」

  孟正宣也道,「大妹妹說的是。」

  悠然見已經沒事,打起哈欠來,聽孟正宣問她,「睏了?早點回去睡吧。」悠然迷迷糊糊的點頭,告別三人,由莫利護著回含芳軒去了,黃馨早已倚著門望眼欲穿,看到悠然回來緊忙迎上來,悠然東倒西歪的,由著黃馨給洗了手臉腳,自己跑到小床睡了。

  孟正憲看著悠然出了門,回頭對孟正宣和悅然納悶,「爹也太寵五妹妹了,怎麼什麼都跟她說?」自己兄妹三人是嫡出的,又比悠然大不少,父親有事應和自己兄妹商量才是。

  孟正宣不以為意,「這有什麼?五妹妹跟爹在廣州時,常在爹書房出沒,爹還常抱著她看公文,看邸報,父女二人邊看邊說話,爹都快把五妹妹當兒子教了。」該女孩兒會的技藝,悠然有好多不會,該男孩有的學識,悠然倒都有。

  沒辦法,嫡母不在身邊,姨娘教不了,只有做父親的親自教養,結果就是這樣。

  孟正憲笑了出來,「在書房出沒?出沒這兩個字用的好。」

  孟正宣也覺好笑,「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五妹妹說的。這小丫頭,常說些好玩的話,真還是個孩子。」

  悅然有些惆悵,悠然小時候,就像安然跟隨欣然一樣,悠然是跟隨自己的,兩個婢生女跟隨兩個嫡女,自己和欣然一人一個跟班兒的,倒是很和諧,不過悠然從小就玉雪可愛,很聽話,自己也並沒有為難過她,姐妹間感情甚篤。

  自從悠然落水大難不死,父親就對她格外寵愛起來,外放回來後悠然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可愛處還是極可愛,卻是極有主意極有見解,再不是跟在自己身後惟命是從的小妹妹。

  自己這嫡長女,在悠然面前擺不起長姐的架子,悅然為此有些氣悶。

  「既然沒事,我這兩天就先不回來了。」孟正憲跟兄姐通報。

  悅然同意,「對,先別回來,橫豎你回來也幫不上什麼忙。」鍾氏帶著劉媽媽都已忙的差不多了,萬事俱備,只等正日子到來。

  「省得被人纏上。」孟正憲恨恨道。

  話說,他這兩天擔心孟賚,晚晚回孟家,少不了要見老太太請個安,回回被老太太留著,把胡曉禮往他身邊推,孟正憲見慣京城貴女,胡曉禮這樣的鄉下丫頭,他真是躲之不及。

  悅然同情的望望孟正憲,卻也無法可想。孟泠然一家十分省心,單純為送嫁而來,胡曉禮一家,卻明顯是有目的,可憐的二弟,被人盯上了,唉,惹不起咱躲得起。

  孟正宣一聲長歎,沒有說話。這樣事,有什麼好說的?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當晚孟賚歇在書房,孟大伯和顧氏爭吵後氣哼哼的出門,到書房找到孟賚,兄弟二人密密商議了半夜,打定主意。

  孟大伯恨的咬牙切齒,「我就說了,你好好的怎麼會昏倒,原來是她調唆的!娘這般逼你!素日我看錯了顧氏,這以後可由不得她胡行!」

  孟賚苦笑,「大哥,若是悅兒的嫁妝是弟弟備的,倒好說了,我豈有不疼怡姐兒跟蔚姐兒的?只是悅兒的嫁妝倒有一大半是鍾氏備的,我如何……」

  孟大伯打斷他,「就算悅兒的嫁妝全是你備的,也跟怡兒、蔚兒沒干係!咱們泰安孟氏素有家規,諸子成婚後既分家,分家後無論誰好誰歹,或財發萬金,均不准爭競,這家規傳了一百多年,難道到我們兄弟這兒就改了不成?你疼侄女我知道,卻不必如此。哼,孟家還沒到要女人當家作主的地步。」

  「就怕老太太那兒……」孟賚遲疑道。

  孟大伯沉默片刻,歎道,「老二,娘命你納了丁氏,已是改了泰安孟氏一項家規,難不成還要再改?娘跟前兒就咱們兩個了,兩個兒子一起,難道還勸不下娘?」

  孟賚心中一陣狂喜,哽咽道,「大哥……」

  孟大伯拍拍孟賚的肩膀,「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說到底娘也是疼兒子,把話說開了就沒事了。」

  次日晚間,孟大伯、孟賚果真和孟老太太一番長談,兩個兒子一起出馬,孟老太太抵擋不住,只能一一答應,垂淚道,「娘還不是盼著你們都好好的。」

  孟大伯和孟賚都陪笑道,「娘放心,兒子們定會好好的。」

  搞定孟老太太,孟賚鬆了一口氣,總算可以安安心心送長女出嫁了。

  想到自己抱在膝頭長大的嬌女就要出閣,孟賚歡喜中又帶著些憂傷,心肝寶貝似的養這麼大,就要嫁到別人家去了,可真是捨不得。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6 PM

第四十五章 人涉昂否

  悅然出嫁前夕,眾姐妹各來添妝,嫣然最風雅,矜持的送了部黃山谷的《筠清館法帖》;安然最有誠意,送的是自己親手精心刺繡的花開富貴炕屏,國色天香的牡丹迎春怒放,寓意極佳;欣然大手筆的送了套赤金鑲紅寶石頭面,金光燦燦照亮人的眼睛,紅寶石更是紅得火熱奪目,欣然看到嫣然努力掩飾卻實在掩飾不住的又羨又妒眼神,頗覺志得意滿。

  「五妹妹送的是什麼啊?這盒子古樸典雅,裝的定是不凡之物,大姐姐怎麼不打開?」嫣然心中氣苦,顧左右而言他,指著悠然送的首飾盒子道。老太太一直說要嫡女庶女一體教養,孟賚也同意,鍾氏也無二話。

  鍾氏出自名門,妝奩豐厚,對庶女雖漠視但從不苛待,孟家庶女個個錦衣玉食,但若要像欣然這嫡女一樣出手就是套赤金鑲紅寶石頭面,又哪裡能夠。

  孟家女兒月例二兩,庶女只有公中份例可拿,嫣然這《筠清館法帖》是自己省吃儉用好久才攢下銀子置買的,而欣然,鍾氏暗地不知補貼了多少。

  悅然微笑道,「不拘送什麼,都是妹妹們一番心意,姐姐心領了。」

  欣然挑釁的看了嫣然一眼,分明是在無聲的說「不服氣是吧?我讓你服氣。」賭氣似的把悠然送的古木盒子打開,待看到盒子裡裝的首飾,心中不由得暗暗驚歎。

  盒子裡靜靜躺著一副西洋款式的金色珍珠項鏈,很是美觀,顆顆珠子都有拇指大小,散發出圓潤柔和的光芒,美得令人心悸。

  「這珍珠鏈子好美,真是太好看了,五姐姐,你真有眼光,還是西洋款式呢。」西洋款式的金色珍珠項鏈即便在京城也是難得的,拿著銀子也沒處買去,欣然料不到悠然會送這麼貴重的禮物,愣了一會兒,很快反應過來,誇獎道。

  「大姐姐華麗優雅,這珍珠也只有大姐姐配戴。大姐姐就像這珍珠一樣靈動,善解人意,鎮定自若,令人親近。」悠然笑咪咪道。

  俗話說女人像珍珠,悠然也覺得珍珠是女人的完美表達,不只是溫柔圓潤的外形,還有珍珠的孕育過程,都和女人如此的相近。

  金色珍珠的光澤映著悅然青春艷麗的臉頰,更添嬌美,悅然心中感動,「妹妹們的心意,著實令姐姐感動。都把自己最好的給姐姐了。」

  安然抿嘴笑道,「瞧大姐姐說的,大姐姐是嫡長女,有什麼好的自該給姐姐。只是妹妹手笨,繡的不好,大姐姐不要嫌棄才好。」

  悅然嗔怪道,「四妹妹繡的若說不好,便沒有好的了。姐姐愛的不得了呢。」又對嫣然等道謝,「三妹妹不愧是書香門第的姑娘,送的禮物也這般風雅。五妹妹、六妹妹的禮物都很好,姐姐很喜歡。」

  嫡長女出嫁在即,不管心中怎樣想,表面上肯定都是一團和氣,姐妹五人正含笑客氣著,孟怡然、孟蔚然、孟泠然、胡曉禮四人也來了,各自送上添妝禮,不過是些各人自做的繡品之類,倒也件件精美。

  孟蔚然看著悅然富麗堂皇的閨房堆滿各種喜慶物件兒,又看了嫣然等人的添妝禮,更增艷羨,口中卻什麼都不說;孟泠然心直口快,已是滿口讚歎,「這頭面真好看,紅寶石這麼大這麼紅,還有這串珍珠鏈子,是金色的呢,這是西洋款式吧,可真好看。悅然姐姐真是好福氣。」

  悅然微笑道,「有你們這些好妹妹,才是真的好福氣。」

  胡曉禮斯文秀麗,抿嘴笑道,「悅然表姐要做世子夫人了,可不是好福氣嗎?」

  悅然羞紅了臉,低頭不語。孟泠然撲閃著大眼睛問道,「世子夫人真的好威風呢,有爵位的人家,是不是什麼也不用做,只等著享福就行了?」

  悠然見她天真樸實,拉過她跟她解釋,「泠姐兒,並不是有了爵位就萬事大吉,我朝對於有公侯伯爵位的人,其才而賢者,充京營總督,五軍都督府掌僉書,南京守備,或出充鎮守總兵官,否則食祿奉朝請而已,公侯伯府如果不領實差,就只能領一份俸祿啊。」爵位不爵位的倒在其次,說到底要有實權才行。長興侯府這一任侯爺,就是悅然未來公公,就是沒有領實差,所以長興侯府大不如從前了。

  泠姐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注意力很快又集中到了首飾上,女孩子對於美麗總是缺乏抵抗力的,艷羨道,「這首飾真漂亮。」

  嫣然笑話她,「你知道什麼叫漂亮呀?」

  泠姐兒不服氣道,「我怎麼不知道了?漂,淨也;亮,醒目也。我說的可對?」

  嫣然樂了,拉過泠姐兒親熱,「讓我看看,小泠姐兒這幾日長進不少呢。」

  泠姐兒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看書了!自然有長進,嫣姐姐,你有學問,你知道這珍珠鏈子是哪國的不?」

  姐妹幾人笑鬧著,甚是和悅。胡曉禮沒見過金色珍珠,嘖嘖稱讚,嫣然笑道,「是我五妹妹送的,還是西洋來的呢。」

  胡曉禮看向悠然,欣然也想起來,「五姐姐,這項鏈你哪兒得的?」

  悠然想了想,「是南安太妃送的見面禮,廣州那邊舶來品雖多,玻璃啊,精緻的西洋首飾啊,還是不多見的,尋常人家哪裡有?」

  「藩王府畢竟富貴。」怡然感慨。大家都點頭贊成,本朝皇子成年即就藩,也不許干預朝政,權勢上就差了些,但若論富貴,還是一等一的,畢竟是天潢貴胄。

  胡曉禮提到世子夫人的眼神,眾人對悅然的羨慕嫉妒,悠然都看在眼裡,這個時代的女子並沒有什麼工作機會,嫁人就是唯一的事業。是哪位哲人說過,丈夫就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的女人就是失業?

  悠然惆悵起來,自己現在還可以在孟賚懷裡撒嬌,到將來長大成人,也是免不了要找個工作的吧,免不了要找個老闆的吧,話說,即便是嫁人當工作,老公當老闆,也要找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沒有什麼比一份不喜愛的工作更摧殘人的了。

  找工作,那可要看條件了,學歷不高綜合條件不好的,想找份好工作是有難度的。

  孟賚是個很靠譜的老爹,悅然當初的婚事,人人都說長興侯世子家世如何顯赫,人品如何貴重,正是東床快婿不二人選,孟賚人在廣州,卻定要見過長興侯世子本人,直到都鵬去廣州拜會過孟賚,孟賚仔細觀察了人品沒問題,長相沒問題,能力沒問題,方答允婚事。

  想必到了自己,孟老爹也會慎重考慮,匹配一個合適的人家吧,悠然自我安慰著。

  姐妹們各自說了成堆成堆祝福的話語方散去,出了門,孟蔚然和怡然一道走,拉著孟怡然低聲道,「怡姐姐你看,都是孟家女兒,悅然便是這般富貴逼人,生生比咱們都比下去了。」

  怡然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那是自然,悅然是二房嫡長女,又是吉安侯府的外孫女,身份在那兒擺著呢,咱們如何能比?好好的跟人家比什麼?」說完逕自去了,剩下孟蔚然獨自發怔生氣,泠姐兒追上來叫她也不理,賭氣回了好園。

  孟怡然自顧自的走了,撐著回到自己房中,忍不住落下淚來,人和人能比嗎,真不想留在京城,雖是錦衣玉食,但每每和二房女兒相比較,便會心痛。

  自己比悅然只小一歲,悅然嫁的這般風光,自己的終身可會在哪裡?

  到了正日子這天,孟家裡裡外外張燈結綵,處處喜氣洋洋,席開幾十桌,賓朋滿座,人來人往甚是熱鬧,嫣然等都打扮的吉祥喜慶,含笑陪在鍾氏身邊,不斷的見過各位來道賀的夫人太太,個個表現的甚是得體,鍾氏滿意極了。

  夜了,孟府酒宴依舊未散,後花園假山處,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默默站立,似乎在等什麼人。



第四十六章 成不以富

  一名穿著夜行衣的窈窕少女輕盈而至,跪在男子身前恭敬行禮,「少爺。」

  男子命少女起身,簡短問道,「怎樣?」

  少女遲疑了一下,回道,「無事。」

  男子覺察到少女的遲疑,眸中閃過一絲冷意,少女素知這位少爺目光敏銳,且御下極嚴,也不敢隱瞞自己的小心思,跪下磕頭道,「少爺,婢子大膽,孟家風平浪靜,婢子姐妹二人在這裡實在是……實在是無所事事。」

  那位孟五姑娘毫無出奇之處,不過是個貪吃懶做被寵壞的小孩,服侍這樣的主子,心高氣傲的少女委實不甘心。同輩人中自己功夫最好,該去做些大事才是,怎能在內宅護衛一位毫無危險的小姑娘?

  少女本是從不敢在主人面前說「不」字的人,這些天是在孟家閒得狠了,方敢大著膽子說出這幾句話,話剛說出口,自己先嚇出一身冷汗。耳中聽得男子冷哼一聲,心中更是恐懼,連連磕頭,「婢子該死!婢子該死!」

  男子緩緩道,「敢是我已使喚不動你了?」聲間雖平靜無波,少女卻聽出隱隱有怒意,懼意一陣陣襲來,少女直挺挺跪著,臻首低垂,顫抖著聲音道,「婢子不敢!婢子見識淺薄,只想著孟五姑娘年紀尚稚,又沒有結過仇家,孟家又是清貴文官,哪裡需要保護……?」膽怯之下,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是低不可聞。

  少女渾身抖若篩糠,男子默默看著這素日忠心耿耿的丫頭,道,「孟五姑娘三年前冬日落過水。」

  少女猛然抬頭,一臉的不能置信,冬日落水,難道有人要取她性命?「孟五姑娘極受父親寵愛……」話一出口,卻也想到了,怕是孟五姑娘越受寵愛,越是有人想要她死。

  少女本是丫頭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心思轉得極快,趴下重重叩了個響頭,「婢子知錯!婢子姐妹二人定會竭盡全力,護衛孟五姑娘周全。」

  男子沉默半晌,緩緩道「去吧。」

  少女磕頭告辭,倒退幾步,輕盈迅捷的向內宅奔去,不過轉眼功夫已消失在夜色中。

  晚風中寬袍大袖的男子獨自站立,夜風吹起衣袂,無限寂寥。

  「你有沒有聽說,霍去病此人,沉默寡言?……他是衛少兒和霍仲孺的私生子,……他是自己經歷過沒有父親、不愉快的童年,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女孩清脆甘美中又略帶惆悵的聲音彷彿又在耳畔響起,男子抬頭望天,長歎一聲,人人都說落水前的孟悠然玉雪可愛,最是乖巧聽話,現在的她有時好像很孩子氣,只知道玩樂胡鬧,有時卻這般尖銳,看人看事入木三分。

  派出丫頭中武功最高強的兩個,應是能護住她了,知道有危險存在,避免起來會容易一些,只是不知這危險究竟來自哪裡?

  次日,吉安侯府。

  王夫人穩穩坐在官帽椅上,端著個小茶盅緩緩撥動共葉,慢條斯理道,「表妹也太急了,人家昨日才嫁女兒,能不成今日姐姐便上門提親去?」

  沈氏心虛的陪笑,「好表姐,你不幫妹妹,誰幫妹妹呢?婆婆好容易派了妹妹一件差使,妹妹總要交差呀。昨晚不知怎麼了,婆婆突然盯著我問此事,我沒話回。」

  王夫人恨鐵不成鋼的點著沈氏的額頭,「你呀,事到如今,急有什麼用?該細細的設法才是。我不是與你說過了?那孟家五姑娘要留到十八歲才出嫁,和你家並哥兒年紀上就不般配。國公夫人可知道?」

  沈氏不以為意,「知道。不過是個庶女,先娶過來,到十八歲再圓房就是了。只是要早些娶回去。」

  王夫人暗暗納罕,孟家小五剛過十一歲生日,若滿十八歲生辰才許圓房,可還有六七年的功夫,國公夫人這是何意?難不成讓張並這麼傻等著?京城多少名門閨秀,何必定要這孟五姑娘?

  沈氏一向是個大閒人,難得被派次差使,正是興興頭頭的想討公婆歡心,湊趣兒的跟王夫人形容著,「要說我家四嫂真是能幹,我選了多少家的女孩兒婆婆都不滿意,就連水尚書家的獨女都嫌人家門第太高了些,偏四嫂薦了這孟五姑娘,婆婆竟是處處滿意,昨晚更是催著我提親去,恨不得下月就娶回家去。四嫂眼光真好。」

  王夫人心中更添疑竇,大戶人家,即便是庶子成婚,也要反覆相看,來來回回過禮,怎麼也要一兩年功夫才能成婚,怎麼國公夫人竟想一兩個月就娶回孫媳?還是個年紀小不能圓房的庶女?

  見沈氏著急相催,王夫人暫且按下心中疑惑,柔聲安慰小表妹,「無妨,橫豎人家姑娘就在家中呆著,又跑不了,倒不必如此急迫相催。我家小姑近日嫁女必是忙的團團轉,此時去提實是沒眼色,不如再過幾日,待大外甥女三朝回門之後,表姐就上孟家幫你探探口風。」

  沈氏聽王夫人聲音雖柔和卻很堅定,料是不可挽回,只得罷了,臨辭去時還再三交待一番,方依依不捨的離去。

  當晚鐘元回府即去了蕊姨娘處,卻被王夫人著人請了過來,鍾元聽了王夫人說了今日之事,愣了一回神,細想了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張了張口想說話,話未出口卻又嚥了回去,只含笑安慰王夫人,「國公夫人年紀大了急著娶孫媳而已,無甚大事,不必掛懷。」說完也不管王夫人如何,竟自回了蕊姨娘處。

  鍾元進到臥房,只見蕊姨娘一身嫩黃薄紗褻衣,斜倚在湘妃榻上,慵懶嬌憨,嫩黃色薄紗下隱隱露出白白圓圓、結實豐滿的胸脯,鍾元眼神一暗,大踏步走過去將蕊姨娘抱入懷中蹂躪親熱,蕊姨娘咯咯嬌笑著,任由鍾元為所欲為,兩人狂了一會兒,平靜下來後,鍾元看著懷中的蕊姨娘,忽地歎出一口氣。

  「侯爺,好好的,做什麼要歎氣?」蕊姨娘貼在鍾元胸上,媚聲問道。

  「想起朝中局勢,還有咱們靈兒。」鍾元神色悵然。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7 PM

第四十七章 洽比其鄰

  「朝中局勢有何不妥?」蕊姨娘一雙柔荑白嫩纖小,攬在鍾元腰上,懶懶問道。

  「暗流洶湧。」鍾元苦笑,聖上年紀大了,心腸越來越軟,吳王和太子漸成相爭之勢,聖上卻還在和稀泥,叫一幫臣子不知該如何是好。若要傳位太子,吳王就該早早就藩;若要傳位吳王,就該捨棄太子。偏偏聖上是太子也捨不得,吳王也捨不得,只一味拖延。

  皇帝擺出來的這架勢有些無賴,簡直就是在說「我不管了,我活著就要看見兩個兒子都好好的;至於我死後的事,聽天由命吧,他們誰爭到就是誰的。」做為一個帝王,這種態度真是很不負責任,這般優柔寡斷的性情,難怪當初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先帝幾度想廢了他。

  聖上是先帝嫡長子,到底佔了嫡、長的名份,又有寬厚賢名,才得到一幫文官擁護愛戴,魯王是他同母弟,驍勇善戰,性情果敢,無論容貌、性情都很像先帝,先帝也偏愛幼子,無奈本朝文官最講究忠孝節義、長幼有序,先帝想要廢長立幼,卻是過不了文官這一關。武將擁護的是戰場上身先士卒的魯王,文官擁護的是尊賢重道的太子,最終,是文官贏了。

  本朝以文治武,文官地位高出武將一大截,好在自己出身勳貴府弟,根基深厚,這幫文官極有眼色,倒從不敢欺壓自己。想到此處鍾元心中略略得意,微笑道,「其實倒無妨,鍾家開國元勳,從不介入儲位之爭,由他們去吧,我只是不攙和這樁事體便是。」鍾家老祖宗是個小心謹慎的,令家中子弟不得介入儲位之爭,鍾家只效忠最後登上大位之人。

  「侯爺騙人。」蕊姨娘嗔怪道,「若此事輕易能躲開,大家都不必煩惱了。人家可能由著咱們躲開?」

  鍾元樂得拖起蕊姨娘打她屁股,「小妖精,偏你最機靈。」二人笑鬧一會兒,蕊姨娘正色道,「一家子都靠著侯爺呢,侯爺千萬要小心才是。」朝堂之上波雲詭譎,稍有不慎就可能有災禍,勳貴人家被冠上形形色色的罪名奪爵抄家流放的,還少嗎?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鍾靈還小,鍾家一定不能有事。

  鍾元抱著蕊姨娘狠狠親了一口,誇獎道,「我家阿蕊真懂事。放心吧,爺心裡有數。」吳王數次著人來拉攏,都被打哈哈岔過去了,官場上打滾幾十年的人了,打太極誰不會?

  本朝開國以來共四任皇帝,太祖皇帝打下的江山傳給太宗皇帝,這是極順利的,太宗皇帝自小隨著太祖皇帝征戰大江南北,文治武功、人品學識都卓異常人,真正是人中之龍,繼承大寶沒有遇到一絲阻力,也從無任何人有異議。

  而先帝的皇位嘛,咳咳,眾所周知,是搶來的,從他親大哥手裡搶來的。先帝是馬上的將軍,他大哥是只會讀書的斯文人,先帝本就藩薊州,太宗皇帝駕崩後即驅兵南下直指京城,一夜之間就攻下外城、內城,坐上龍椅,穩穩坐了三十年。

  有了這個先例,先帝晚年不少人支持魯王,包括魏國公府、衛國公府這樣的開國元勳府弟,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先帝臨終前急命魯王就藩泰安,將大位傳給了今上。

  儲位之爭變數太大,鍾家老祖宗小心得有理,鍾家從未因此獲罪,不像衛國公府,因此奪爵抄家流放,再無翻身可能;也不像魏國公府,一度惶惶急急的,最後靠青川公主才能保全。

  蕊姨娘美目流盼,「這朝堂局勢,又和咱們靈兒有何干係?」

  鍾元歎了一聲,「無甚干係。本來給靈兒相看了一個好女婿,雖比靈兒大幾歲,卻是有擔當有魄力的好男兒,今日聽夫人說起一件事,看來卻是不行了,心中未免不快。」

  蕊姨娘強忍住笑意,道,「靈兒還小呢。不到十歲,侯爺就惦記著打發她出門子了?」

  鍾元也失笑,「好女婿難尋摸,這不是想早早備下嗎?省得耽誤孩子。」

  二人調笑一會兒,摟抱著睡下,蕊姨娘躺在鍾元懷中想了半夜心事,到四鼓時分才朦朧睡去。

  悅然三朝回門時一臉嬌羞,容光煥發,顯然新婚生活十分愉快,鍾氏拉著長女的小手,把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方滿意的笑了。

  長興侯世子都鵬是個濃眉大眼的爽快青年人,雖是豪爽性子,看新婚妻子的神情卻十分溫柔,孟賚含笑看著女兒女婿,心中也是高興。

  沒過兩日,王夫人既過府來尋鍾氏,兩人密密說了半日話,晚間孟賚下衙,鍾氏一邊服侍孟賚更衣,一邊興興頭頭的把事情說了,孟賚正伸開雙臂讓鍾氏給脫衣服,聞言沉下臉來,拂開鍾氏的手,目光銳利的盯著鍾氏,盯得鍾氏心中發毛,強笑道,「魏國公府,可是高門第好人家呀,老爺為何……」

  孟賚冷冷道,「才十一二歲的孩子就嫁過去,拿我閨女當童養媳不成?若提的是六丫頭,你能不能願意!敢情不是你親生的,就不疼了?」

  鍾氏呆了呆,「不是,我怎麼不疼她了,說的是到十八歲才圓房呀。」又不圓房,有什麼不行的。

  「不成!」孟賚斷然道,「我閨女定要十八歲之後才出門子,他魏國公府若能等,就到我閨女及笄之後再來提親。若不能等,趁早另求淑女。」

  鍾氏還要再說什麼,孟賚已自顧自重新穿上衣服,到書房睡了。只氣得鍾氏一夜無眠。

  悠然習慣性的到孟賚書房找書看,見孟賚臉色不豫,自告奮勇要陪孟賚下棋解悶,孟賚嚇得連連搖手,「很不必。」跟這丫頭下棋,能氣得人吐血。你說這麼個一臉聰明相的孩子,怎麼琴棋書畫就一樣都不精呢?

  悠然走後,孟賚獨自坐了許久,唉,要說張並這個人,真是有膽有識的好男兒,若他真的自立門戶,倒真是門好親事,若說是嫁到魏國公府,卻是萬萬不能。

  悠然睜大眼睛看著低眉垂目的莫懷,百思不得其解。這位武功高強的莫懷姑娘,原本是非常高傲的,莫連有些看不慣,覺得做丫頭便該有做丫頭的樣子,這樣大喇喇的成何體統?悠然卻覺得應該尊重人才嘛,既然人家有真本事,就有資格高傲。不想這幾日莫懷突然異常恭謹起來,倒把悠然嚇得不輕。

  「莫懷姑娘,你不用自稱奴婢或婢子,我們孟家不論什麼人,統一以我自稱。」悠然含笑解釋著,話說,孟家這傳統真是不錯,要不然整天聽到有人自稱什麼「奴婢」「妾身」,煩都煩死。

  「是,婢子……,不是,我知道了。」莫懷從善如流的改口。

  悠然滿意的點頭,這才對。這是在自己家裡,平輩之間可以「你,我」來稱呼,小輩稱呼長輩,下級稱呼上級(侍女稱呼小姐),自然是要尊稱的,但自稱的時候「我」就可以了,紅樓夢裡不就這樣嗎。

  「莫利,莫懷,你們這些天有空就收拾收拾行李,過些日子咱們要去西郊避暑。」悠然這小團隊引入了高檔人才、專家,是很願意給些優厚待遇的,這個,就算是假期吧,天漸漸熱了,不能再在城裡呆著了。

  要說這兩個專業人才,真不是蓋的,前幾日胡斐在花園裡「偶遇」悠然,糾纏著不放悠然離開,甚至還想拉悠然衣袖,便被莫利小施懲戒,輕輕摔了胡斐一個跟頭,摔得胡斐鼻青臉腫,過後丁氏大呼小叫的拉著胡斐來跟悠然理論,丁氏根本近不了悠然的身,只能遠遠的撒了一頓潑完事。

  有了貼身美女保鏢,安全係數大大提高啊,悠然滿意之下,真心覺得該給專業人才物質獎勵和精神獎勵,果然孟賚晚間回家後,把莫利、莫懷狠狠誇獎了一番,又給了重賞,莫懷倒還淡定,莫利被誇得小臉通紅。

  這次再帶她們去西郊渡個假,嗯,獎勵很到位了。

  「去西郊哪裡?」莫利大著膽子問道。

  悠然笑吟吟,「水家姐姐才在西郊置了莊子,叫做若水山莊,咱們便是去那裡。」

  莫利聞言和莫懷相視而笑,若水山莊,不就是羅湖山莊的鄰居嗎?

  孟賚休沐一天,親自送悠然去了水家的西郊別院,父女二人和水尚書父女二人盤桓一整天,之後水尚書和孟賚回城,水冰心和悠然留在莊子裡「避暑」。

  孟宅一個安靜優雅的小院內,胡曉禮獨自對燈苦思,侍女蓮兒輕手輕腳直過來,勸道,「夜深了,姑娘還是早些歇著吧。」

  胡曉禮搖搖頭,「哪裡睡得著?」

  蓮兒還想再勸,胡曉禮抓過她的手苦笑道,「蓮兒,你自幼服侍我,咱倆倒像姐妹一般,我有話也只能跟你說了。你知不知道,孟家五姑娘去了西郊避暑?」

  蓮兒以為胡曉禮有了攀比之心,忙勸道,「姑娘,咱們卻是和孟家五姑娘不能比……」

  胡曉禮溫柔又疲憊的笑笑,「不是,蓮兒,我怎麼會想和人家比,哪裡能比?」

  蓮兒雖聰明,到底只是個侍女,她哪裡知道,來京之前娘本來是想把自己嫁入孟家的,孟老太太也是這個心思,自己還覺得終身有望。

  誰知進京後哥哥胡斐看上了孟家的姑娘,說孟家姑娘個個漂亮,隨便娶哪一個回家他都是知足的,娘一向偏心兒子,這下子便把自己完全拋到腦後,一心要幫兒子娶位孟家姑娘。

  哪怕再窮的人家,也沒有換親的,如果胡斐真娶了位孟家姑娘,自己就完了,休想嫁過來。身為女兒家真是命苦,有了好東西,永遠要讓著家裡的男孩。

  「蓮兒,你也看到了,京中是什麼日子,家裡又是什麼日子,我,真的是不想再回家裡去了。」胡曉禮輕輕的、堅定的說道。



第四十八章 匪直也人

  太夫人看著面前哭得氣噎淚乾的小女兒,面沉似水。

  「……不過是因為這一件事,睡了好幾天書房,見了人也不理不睬的,怎麼賠小心也不行……唔唔唔……老太太說什麼要賢惠,要雨露均沾,三個姨娘那兒每處歇五天,我都快急死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婆婆和丈夫都這樣,我也只能依了……唔唔唔……平白的一個月少了十五天,這是從哪裡說起……」鍾氏想想以後要把丈夫分出去,有半個月獨守空房,真是肝腸寸斷。

  王夫人站在一旁又是惶急,又是生氣,小表妹聽了回話後已是在她面前抹了一回眼淚,擔心沒法跟國公夫人交待;小姑又是這個樣子,因為這一頭親事,連累她娘家婆家兩個妹妹著急上火!一個是外室子,一個是婢生女,兩個真好大的架子!

  太夫人冷冷道,「哭什麼哭,你還有臉哭!上回我怎麼跟你說的?你男人既然定要留他閨女到十八歲,你只管由著他,庶女的事情不去管就是了,你偏要攙和進去!這會子又只知道哭!」

  鍾氏本是回娘家找安慰的,聽太夫人非但不像以前一樣柔聲哄勸,反倒厲聲斥責,心中更是難受,「我只說魏國公府是一等一的門第,子弟又爭氣,年紀輕輕已是三品振威將軍,這樣好的親事哪裡去找?不過是早過門幾年罷了,又不圓房!怎麼就委屈了他的寶貝女兒了?這樣給我臉色看!」說到傷心處鍾氏又哭了起來。

  太夫人看著只知道哭著發脾氣的小女兒,只覺頭越來越疼,「養在膝下的女兒,跟嫁出去的女兒,能一樣嗎?在你家小五能自由隨意,到了婆家一屋子生人,還由得她?要在公婆跟前立規矩,上頭還有一層公婆,叔叔伯伯好幾個,嬸嬸伯母個個出自名門,哪一個是好對付的?把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扔到偌大一個國公府,小心翼翼的做人媳婦,就不是你親生的,你能捨得?」

  「魏國公府是寬厚人家……」鍾氏被訓得垂頭喪氣,膽怯的低聲說道。

  「再怎麼是寬厚人家,對兒媳婦也是嚴苛的!」誰家兒媳婦是好做的!太夫人歎口氣,「你當初也能嫁入公侯府第,娘卻是捨不得你去吃這個苦,寧可低嫁到孟家,這些年來和你姐姐比,你過得也算順心。」孟老太太這種水平的都能讓小女兒吃癟吃苦,若換個真正厲害的婆婆,會是什麼情形,太夫人真是想都不敢想。

  大女兒鍾利做了國公夫人,看似赫赫揚揚,實則裡外支應,閃轉騰挪,辛苦疲憊得很,若換了是小女兒,怕是根本支應不來。

  鍾氏耿耿於懷的事,太夫人並不在意,鍾氏這次哭訴沒有得到娘家的支持,失望而返。

  若水山莊裡,垂柳樹下,悠然躺在吊床上晃來晃去,十分愜意。這自由自在沒人管束又不用讀書寫字的生活,真是舒服呀,微風吹過,悠然享受的瞇起了眼睛。

  唉,天漸漸熱了,要是能吃冰鎮食物就更好了,可惜,孟老爹臨走放下一紙戒律,上面寫有各種各樣的不准,尤其是不准吃涼東西生東西,水冰心已是鄭重答應了孟老爹,這幾天雖由著她玩鬧,吃食上卻管得她死死的,在孟家不許吃的東西,在水家依舊是不許吃。

  有侍女走過來,安放下桌椅,水冰心款款走過來,坐在玫瑰椅上歇息,侍女端上冰鎮酸梅湯等物,水冰心自顧自喝著,悠然嫉妒的看著。

  「你爹爹也是為了你好。」水冰心好笑的看著嘟著嘴生氣的悠然。

  「冰心姐姐,你看看我的臉色,是不是又紅又白,像個紅蘋果似的?我這樣的還說身體不好,不能吃這個,不能吃那個,是不是很可笑。」悠然想吃冰,想吃生魚片,求而不得,甚是憋悶委屈。

  「誰讓你以前裝過昏倒的?」水冰心淡定的說道。

  悠然紅了臉,十分羞愧。那還是在廣州時,一次她胡鬧得過了,孟賚氣得要打,悠然看他一副當真的樣子,怕真挨打,情急中使出下策,裝了次昏倒。倒真是逃過一次責打,不過把孟賚和黃馨嚇得不輕,這往後真成了驚弓之鳥,總以為悠然雖看著康健,其實還是個體虛的,要仔細保養,平白多出無數條清規戒律,把小悠然看得嚴嚴實實,務必要讓「死而復生」的愛女平安無事。

  「報應啊」,悠然撫額哀歎。

  「什麼報應,有誰遭報應了?」快活的少女聲間響起,悠然抬頭望去,一名紅衣少女俏生生笑吟吟站在樹下,不是張憩又是哪個?

  「張甜心,你來了!」悠然興奮的上前摟抱住張憩,張憩嘖嘖道,「看看,阿悠這麼想我。」

  悠然連連點頭,「那是自然。」

  張憩撇嘴道,「騙誰呢?!我的賞花會你不去,跑到西郊玩耍,也不帶著我,有臉說想我。」

  二人見面少不了一番笑鬧,水冰心啜著酸梅湯,微笑的看著二人打打鬧鬧,這兩個都是好的,比起尋常閨閣女子,要有幾分俠氣,有幾分真性情。至於各各有些瑕疵,倒是無礙,「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有缺點的人,才是活生生的人。那些無可挑剔的、高貴完美的貴婦人,總讓人覺得不真實,不可信,不可親。

  想起京城這些貴婦,想起某位貴婦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水冰心有些煩燥,明明是試探口風的,自家父女雖矜持卻也表明了態度的,怎麼沒有下文了?自己已是一十六歲,正該匹配一位英雄豪傑才是。

  按阿悠的話說就是「到哪裡去尋找相配的雙唇呢?」

  悠然和張甜心尋著水冰心玩鬧,水冰心也暫收了心思,陪著二人說說笑笑。當晚三人聯床夜話,說到夜半時分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羅湖山莊。

  「令嘉?」張並剛下了馬,就有管事來迎接,順便稟報張懋下午晌來訪,一直等到現在,張並心中有幾分詫異,唯恕常來羅湖山莊,令嘉,好像還是第一次。

  「兄長!」張懋百無聊賴的坐著喝茶,見張並進來,忙站起來見禮。二人簡單寒暄過,張懋笑道,「弟弟要在兄長這裡叨擾幾日了,阿憩到若水山莊小住,我送她過來的,卻不放心她一人在此,怕這丫頭胡鬧。」

  「正該如此。」張並點頭贊同,張憩性情極愛衝動,是該有人看著她才好。

  張懋提議,「兄長,不如咱們一起到若水山莊拜訪?」

  張並搖頭,「不妥。若水山莊只有女眷,咱們去了多有不便。」

  張懋聞言更是失望。他送張憩到了若水山莊,本以為終於能見到悠然,誰知水府的管家極是謹慎守禮,說別院只有小姐們在此,不便見客,竟是沒請他進去和水冰心、孟悠然見面,只管家陪著待了茶,管家是名五十多歲的老人家,說話做事極有法度,張懋愣了半天無法可想,只得來了羅湖山莊。誰知張並也是如此守禮,難道見她一面就這麼難?

  張懋不甘心的嘟囔道,「若水山莊都是女眷,多不安全,咱們正該多去看看才放心。」

  張並淡然道,「無妨。水尚書、孟大人前幾日曾來訪,我派了一隊侍衛過去,這隊侍衛個個都是能幹的,若水山莊很安全。」

  董嬤嬤聽丫頭傳報張並回來了,忙忙的從廚房趕了過來,正好聽到二人的話,笑道,「九少爺放心,若水山莊沒事。嬤嬤前日才去拜會過水家姑娘、孟家姑娘,兩位姑娘都極和氣,哎喲,真真是大家子的姑娘,這人品,這氣度,我愛得什麼似的。」

  張並暗暗覺得好笑,這董嬤嬤,一門心思想做媒人,回來就誇水家姑娘多麼多麼和氣,多麼多麼會待人、會管家理事,長的又多麼多麼可人,竟是個完美女子,一邊誇一邊看自己眼色,情意殷殷。

  張懋在羅湖山莊住下來,次日又到若水山莊拜訪,又被管家擋駕。她明明近在眼前,自己卻連若水山莊的二房都進不去,張懋無計可施,只有對月長歎。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光下俊美少年抬頭仰天,對月長歎,場景頗為動人,張並不動聲色的看了月下吟詩的張懋幾眼,施展輕功,大鳥一般向若水山莊而去。

  「昨晚不過睡的略晚了一些,今晚這兩人就早早睡了,可真是不能熬夜。」悠然一個人在月下獨酌,愜意雖是愜意,卻嫌冷清了些。

  莫利聽到有人,警覺起來,抬頭卻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頓時又驚又喜,張口欲叫,卻被張並抬手制止,令她退了下去。

  莫利依言退了出去,在門口遇到莫懷,示意莫懷噤聲,又向裡努努嘴,莫懷看到裡面的情形,嚇了一跳,二人一邊一個悄悄守在門口。

  悠然看到張並也不吃驚,鄰居嘛,「張哥哥,你來拉,正好,我一個喝酒很悶。」

  張並看著小酒鬼一般的悠然,沉默片刻,道,「這樣天氣,在屋頂喝酒更好。」

  悠然聞言眼睛一亮,顛兒顛兒的跑到張並身邊,「好啊好啊,張哥哥你帶我上屋頂,我還沒上過屋頂呢。一定很好玩。」

  張並低頭看看一臉討好笑容的悠然,也不理會她,先是把酒壺酒杯等物拿上屋頂,才來到悠然身邊,輕舒猿臂攬住悠然的小腰,躍上屋頂。

  門外,莫利見二人上了屋頂,忍了又忍,終忍不住跟莫懷說悄悄話,「這樣不好吧,被人看見五姑娘就慘了。」

  莫懷橫了她一眼,「水姑娘和張姑娘都睡了,侍衛都是咱們的,這小院是獨立的,咱們姐妹守著,誰能看見?少爺做事你還不知道嗎,最是周密,不會給人抓住把柄的。」

  莫利只好閉嘴。

  「在屋頂看星星,好像更明亮呢。」悠然頗覺新鮮好玩,興致盎然。

  張並端著杯酒慢慢喝著,意態閒適。

  「咦,莫利和莫懷呢,怎麼不見她們。」悠然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美女保鏢。

  「我讓她們守在院子門口。」張並簡短答道。

  悠然有些氣憤,「張哥哥,她們到底是你的丫頭,還是我的丫頭,怎麼她們聽你的?」我還沒發話呢,丫頭就不見了!先不說安全不安全的,太沒面子了!

  張並面色無波,「她們怕我。」

  「怕你什麼呀?」悠然好奇,張並看上去不像個可怕的人啊。

  「我凶。」

  「你對兩個姑娘家那麼凶幹什麼呀。」

  「她們是我下屬。」慈不掌兵,對下屬威嚴的時候一定要威嚴。

  「你凶起來一定很嚇人。」悠然想起莫懷的變化,得出結論。

  張並轉頭看悠然,見她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思忖片刻,道,「我回家以後,一定不會凶。」

  「是啊是啊,跟自己家人凶什麼凶呀,一家人就應該和和氣氣的。」悠然表示同意。

  張並不置可否,繼續喝酒。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8 PM

第四十九章 不敢暴虎

  「令嘉真的沒進去若水山莊?」武氏接到稟報,先是有些詫異,繼而惱火。

  在廣州時孟悠然和阿憩、令嘉明明玩得很好,就連唯恕有時也陪他們三個一起瘋,自己發覺令嘉的心思後暗諷過孟悠然幾回,還算她識趣兒,之後就避著令嘉,只是,令嘉這樣的英俊少年,她說放開就放開了?武氏怒氣上升,覺得自己優秀的兒子受到了輕視。

  更何況,這次有意讓令嘉送阿憩去若水山莊,原是想著讓張並看看,魏國公府給他尋的姑娘,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是不只出身低微,更品行不端,必會激起張並的怒火來,讓他跟魏國公府徹底絕裂。

  武閣老早已致仕,卻因兒子俱在京城為官,所以還在京城養老,並沒有回原籍。武氏回娘家省親時,武閣老還感概過魏國公府家風過於輕視庶子,張釗如此,張並也如此,這一文一武都是難得的人才,在魏國公府卻因出身得不到應有的重視,甚至都不讓張並認祖歸宗。

  「將來,有他們後悔的。」武閣老斷言。

  武氏幾經猶豫,還是把國公爺和國公夫的打算說了出來,武閣老愣了一會兒神,微笑道,「倒也可行。張並終於能認祖歸宗,他再怎麼能幹,沒個出身究竟不好。倒是你家老六,有了這麼個好兒子,以後可就威風了。」

  武閣老也這麼說,武氏心裡犯起了嘀咕,讓老六有個好兒子,再壓在四爺頭上?不行!老六和沈氏就是兩個不學無術的,就因為是嫡出,就可以這麼不勞而獲了?天下哪有這樣好事。

  自己只淡淡提一句孟悠然合適,沈氏就上了心,國公夫人也首肯了,武氏諷刺的笑笑,既想要張並回府,又不想他翅膀硬了不聽話,特特的不選名門貴女,有意給他娶上這麼一個出身不高、年齡尚稚的小妻子,真是好算計,卻不想想張並如何肯?惱了最好,永不回府最好,張並可以海闊天空,六房也不會不勞而獲。

  張釗疼愛張並,武氏是知道的。只是回國公府有什麼好,像張釗,若能離開國公府單過,可該有多好。

  對於庶子,國公府就是個牢籠,張釗想飛出去而不可得,國公府只對老二老六這樣的嫡子有好處。

  每每想到沈氏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武氏就一肚子氣,同樣是出自名門,同樣是做魏國公府媳婦,自己比沈氏強了一萬倍也不止,沈氏卻活得比自己滋潤多了,三十多歲的人還像二十出頭似的,青春嬌艷。

  想到這百無一用的沈氏前半輩子有國公府庇護,後半輩子憑空飛出一個好兒子供她驅策,武氏就覺得不能容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能讓他們如願,不能讓他們把庶出子弟隨意玩弄於指掌之中,武氏暗暗下了決心。

  孟悠然不肯接近令嘉,無妨,再想辦法,務必要讓張並對魏國公府生隙。

  武氏心目中永遠天真爛漫的沈氏,此時正忐忑不安手足無措的站在魏國公夫人面前回話,語無倫次,「……孟家太太倒是極情願的,巴不得攀上咱們這樣人家……孟大人卻死活不依,定要留閨女到十八歲才出門子……孟家確有家規,女兒滿十八歲方可出嫁……」

  國公夫人目光震攝下,沈氏頭越垂越低,聲音也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已是低不可聞。

  國公夫人眼下著實苦惱,對張並這個孫子她一向無好感,從小就不待見他,程家的種哪有好的?卻不知國公爺近來是怎麼了,這麼著急上火的催著給他定下媳婦,趕早娶了,新婦見門就行廟見禮,給他們夫婦二人上族譜。

  張並就算有出息了又能怎樣?張家自開國至今赫赫揚揚,還少張並一個人了?國公夫人心中對魏國公的話不以為然,卻是幾十年來畏懼服從已成為習慣,接了魏國公的話就開始賣力張羅,最後,沈氏卻給了這麼一個回復。

  想到魏國公昨晚又催問,今晚還不知拿什麼話去回,國公夫人頭痛起來。

  沈氏萬分愧疚的站著,婆婆這麼多年就給自己這一件差使,自己還辦成這樣!

  待國公夫人揮手令她退出,沈氏小心翼翼的退出去,走到屋外,風一吹,又快活起來,對身邊的小丫頭憐兒說道,「走,咱們到花園摘花去!」

  憐兒響亮的應了一聲,主僕往花園而去。

  西郊。

  「這鬼話他們也信?」悠然睜大眼睛。

  張並沒理她。習武之人練童子功不能早婚是常事,怎麼到了她這兒,就成了鬼話?

  悠然樂得要不的,「練童子功?二十五歲前不能成親?他們一個個都笨死了,張哥哥你明明是騙他們的對不對?」

  張並無語的看著悠然,該她聰明的時候一點不聰明,不該她聰明的時候聰明得很,孟大人真神奇,養的這是什麼孩子。

  現代也是十八歲成年好不好,若說是二十歲,悠然或許還信,二十五歲,堅決不信。

  「張哥哥,你不想成親對不對?編出這種鬼話騙人的?」悠然湊近張並,殷切問道。

  張並慢吞吞道,「你喝了多少酒?」這孩子酒品真不好,喝這麼點兒果子酒,就喝得小臉蛋兒紅撲撲的,話還越來越多,什麼該問不該問的都問。

  就不該告訴她。小孩子懂什麼。

  「沒喝多少呀,我沒醉。」悠然笑嘻嘻的,「張哥哥你別打岔,我猜的到底對不對呀?」

  「包袱裡有披風,冷就披上。」張並指指旁邊放著的包袱,顧左右而言他。

  夜風有些涼,悠然依言取出披風披上,「這是誰的披風啊,這麼好看。」

  素色錦緞白色披風,以輕紗為原料,剪裁簡單,唯一的裝飾便是下擺所繡的一枝綠色梅花,繡工不凡,梅花枝幹倨傲色澤清冷,綠色梅花又稱綠萼,珍貴少見,這件披風穿在窈窕美女身上,走起路來怕是飄飄欲仙吧。

  「我娘的。」張並答道。

  「你娘親真講究。」悠然真心讚美。人只要有條件,還是該讓自己活得舒適、講究、精緻。

  唉,浪漫和舒適都是需要用錢來買的。自回孟宅後孟老爹就不許自己涉足商業,頂多給個小莊子種種地,「官家女孩,不可有銅臭味。」

  孟老爹態度很堅定,「在廣州時你還小,爹只當你是隨便玩,誰知你竟掙下不少產業,回府後卻是不行了,你只安心做個孟家五小姐,日常用度爹自然會替你安排好,委屈不了你。」

  孟老爹態度堅定的時候,撒嬌耍賴是沒用的,悠然只好歇了賺錢的心思。

  其實在這個年代,有錢真的不能保證什麼,有權才是硬道。

  「張哥哥,你知不知道最賺錢的行當是什麼?」悠然著迷的問道。

  張並自顧自喝酒,不理會她,悠然自問自答,「當然是鹽政和漕運了,對不對?聽說邊貿也很賺,還有海運,還有什麼啊。」

  「賺錢養家是男人的事。」張並答得驢頭不對馬尾。

  「我想自己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悠然在星空下做著美夢。

  有很多很多的愛,再有很多很多的錢,這該是多美好的生活,悠然笑出聲來。

  月光下悠然陶醉的樣子十分可愛,張並眼眸中多了幾分溫柔,真還是個孩子。

  過幾年,自己仗打完的時候,她也該長大了吧。這慧黠的小姑娘,長大後不知是副什麼模樣。

  自己嘛,要嘛一戰成名,要嘛馬革裹屍。

  「這樣安寧平靜對著明月清風喝酒的日子,真是太美好了。都是因為有你們保家衛國,咱們才能這般悠閒自在,張哥哥,我敬你一杯。」悠然不知張並因何沉默,因何神情凝重,只能揀些太平話來說。

  張並喝盡杯中酒,依舊一言不發。

  「張哥哥,是不是馬上要打仗了?」悠然小心的問道。

  「應該還不會。」張並簡短的說道。

  「為什麼呢?每次朝廷拒絕互市,韃靼人都會來犯邊境,以戰求和。」悠然真為此可惜,打什麼打,坐下來談判不行嗎,打來打去苦的還不是老百姓,京城的流民都越來越多了。

  「韃靼有內亂,雷曼和雷達禮兩兄弟爭位,內部正打得不可開交。」等到內亂平定,肯定還會打過來。

  「張哥哥,到時候你是不是要上前線啊?」悠然覺著自己問的多餘,但話已經說出去了。

  「是。」張並很肯定的答道。

  「和韃靼人打仗一定很凶險吧。」悠然歎道。天朝和韃靼打仗,就像草原上的狼和內地的羊打仗一樣。

  張並搖頭,「最凶險的戰爭,不是和韃靼。」

  一陣涼風吹過,悠然酒醒了一半,怔怔望著張並堅毅的側臉發呆。

  次日清晨。

  莫陶一臉歉意,「姑娘,我昨晚不知怎麼就睡過去了,一覺睡到現在。」都不知道姑娘是誰服侍梳洗上床的。

  「睡得像個小豬。」悠然一臉促狹。

  「我,我是不是很沒用?」莫陶很自責的樣子。

  「怎麼沒用,你今兒就回趟家,替我拿幾本書回來,再探探府裡的消息。」悠然不以為意。

  本來孟賚買莫陶進來就是陪自己玩耍的,沒指望她幹什麼活,不過莫陶性情活潑愛交朋友,府裡的消息她常能打探來。

  鍾氏為難過自己兩回,孟賚就打定主意把自己送出府「避暑」,不知黃馨會不會受牽連?

  莫陶響亮的答應了,興沖沖坐了馬車回孟府。晚間回來,帶來不少新聞。

  「老爺去了丁姨娘處過夜,太太氣壞了,這兩天亂發脾氣呢。」

  「胡姑娘兩次在花園巧遇大少爺,大少爺嚇得都不大敢回家了,總在國子監住著。」

  「胡家少爺可真行,今兒給三姑娘送花,明兒給四姑娘送朵的,可忙活了。」

  「丁姨娘的姐姐,就是胡家的太太,和丁姨娘吵架了,說什麼嫡姐庶妹之類的,丫頭也沒聽大清,反正是姐妹反目。」

  「大房的蔚姐兒可孝順老太太了,現下老太太跟前最得意的姑娘,不是三姑娘了,是蔚姑娘。」

  「大房太太要替大老爺謀個好缺,不肯到山縣上任,還在京裡想轍呢。」

  「孫先生答應收大房的寬少爺做學生,寬少爺高興壞了。」

  種種八卦消息,不一而足。

  過了數日莫陶又回府裡拿東西,這次帶回來的消息更加勁爆:「老爺在丁姨娘屋裡歇了五日,在杜姨娘屋裡歇了五日,太太臉色鐵青,丁姨娘、杜姨娘這幾日不是被罰,就是被打……府裡可熱鬧了。」

  「那黃姨娘呢?」悠然著急,說重點啊。

  莫陶無知的睜大眼睛,「有黃姨娘什麼事?黃姨娘生了病臉色臘黃,大家都說黃姨娘失寵了,老爺從不曾到她屋裡去。」

  悠然皺眉道,「生病了?」

  莫陶點頭,「生病了,變醜了,黃姨娘心灰意冷,聽說每五日到東四胡同的娘娘寺禮佛。」

  悠然鬱悶的要死,這兩人,搞什麼鬼!



第五十章 徒御不驚

  劉媽媽一臉恭謹的的側身侍立,心裡惴惴不安。太夫人素來溺愛幼女,自己奉命而來,把孟宅這陣子七七八八的事情一說,坐在羅漢床上的太夫人已是面沉似水,卻不知太夫人會如何決斷。

  王夫人是鍾貞長嫂,看著她長大的,自小就疼愛她,凡鍾貞的事,太夫人也從不瞞她,王夫人在一旁侍立,想起嬌生慣養的小姑種種為難處,也是替她難過。

  「宣哥兒憲哥兒這陣子就少回孟家吧,」太夫人緩緩開口,「還有欣姐兒,定要看好了,莫讓人算計了去。」

  劉媽媽忙應道,「是!」

  太夫人神色有些疲憊,揮揮手道,「你回去吧,只要看好哥兒姐兒,餘下的都是小事。定要把哥兒姐兒看好了!還有,該瞞著你家太太的事就瞞著她,莫讓她多操心,多勸著你家太太,讓她先按下脾氣,別跟姑父擰著。」

  劉媽媽恭謹的應了,又見太夫人已是在閉目養神,雖還有話想要說卻也不敢再開口,又見王夫人示意她退下,只好恭敬的行禮退了出來。到門外跟舊日姐妹打了招呼,又去尋孫夫人、盧夫人等請了安,方回孟府去了。

  太夫人閉目歇了一會兒,慢慢眼開眼睛,眼中閃過一絲譏諷,病了?變難看了?每五日出去禮佛?也就貞兒那傻孩子能信!小女婿一向是自己中意的,人物俊秀,又關愛妻兒,就算納妾也是被孟老太太逼的,誰知他人到中年,卻開始眷戀美色,如此欺騙貞兒。

  可是就算他欺騙貞兒,自己又能怎樣呢?真衝他的愛妾下手,只怕他和貞兒情份更淡。

  王夫人親自端了茶盞過來,服侍太夫人喝茶,太夫人到底上了年紀,感情脆弱,對王夫人苦笑道,「怕她吃苦受罪,千挑萬選才選中孟家,到了竟然是這樣。」

  王夫人陪笑道,「娘竟是別這麼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小姑家有幾個沒眼色親戚,這也不算什麼。只要兒女成器,夫妻恩愛,其餘的都是小事,不值什麼。」

  「夫妻恩愛?她這樣還能算夫妻恩愛?」太夫人對於小女婿中年變節實在難以接受。想當初鍾貞初嫁,直到孟正憲出生,孟賚可是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和鍾貞二人一心一計的過日子。現在倒好,會幫著小妖精騙自己妻子了。

  王夫人遲疑了一下,還是低聲道,「娘想想,若是真不在乎夫妻情義的,怕是會明公正道的寵愛妾室,若那樣小妹又該如何?」若真的沒有夫妻情義,就像鍾元那樣,明打明的寵愛蕊姨娘,自己又能怎樣了?還不是死忍著?

  太夫人錘床大怒,「他敢!」沒有鍾家提攜,孟賚能有今天?他是泰安孟氏旁支,跟嫡支已是出了五服,早已不親近了,比尋常百姓也強不了多少,若沒有吉安侯府,他的仕途哪能這麼順利!現如今翅膀硬了,就要學風流文人愛寵美妾,冷落嫡妻,哪有這樣好事。

  王夫人勸道,「娘快別這樣。若氣壞了娘,就值多了。妹夫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外放做知府時多少人巴結他給他送美妾,他是一個也沒收過。那裝病的黃姨娘,不還是娘送過去的?這些年妹夫官越做越大,房裡還是那幾個人,並沒有添一個半個,這是妹夫知禮處。」

  太夫人聞言氣也平了些,那黃馨可不就是自己送過去的?沖王夫人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任事也想不到。」

  王夫人心疼的說道,「您就是太疼小妹了,一聽小妹吃苦,您就什麼也顧不得了。」

  太夫人苦笑道,「貞兒這傻孩子,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是心裡只有男人,她現在如何能和年輕貌美的比?以後怕是得吃苦了。」

  王夫人想了一想,道,「娘想想,妹夫肯這麼費盡心思的騙小妹,正是他心裡還有小妹,在意小妹;娘只管放心,妹夫是個有成算的,必會給嫡妻臉面,也不會讓小妹傷心難過。」

  男人肯騙你,那還不是最糟糕的,怕的是他連騙都不肯騙,連騙都懶得騙。

  男人若肯費盡心思騙你,還是心裡有你的。若能騙你一輩子,呵,那是你真有福氣。

  太夫人點了點頭,「說得有理。」又和王夫人說了幾句閒話,問道,「煜兒媳婦還是沒動靜?」

  王夫人臉有憂色,「是,還是沒動靜。」真是愁死人了,長子已是二十八歲,卻還未有一男半女,看著那盧氏也是個身子康健的,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子嗣,房中也有幾名姬妾,也是沒用。

  太夫人歎了口氣,「想是煜兒兒女緣薄,你帶著他媳婦多去上柱香,只盼佛祖垂憐,令我鍾家早日有後。」

  王夫人低聲應了,又服侍了一會兒,方退了出去到回事廳理起事來。

  劉媽媽回到孟家,硬著頭皮把太夫人的話說了,鍾氏愣了一會兒,大哭道,「娘可真是狠心!只顧著外孫子外孫女,女兒就不顧了嗎?」

  劉媽媽心疼的哄勸著鍾氏,太太從小心地就好,就是心思太單純了些,一點手腕也沒有,一樣花招也不會使,也就算太夫人始終護得緊,不然,早就老太太和姨娘們拿下了。

  鍾氏想到丈夫要被分走一半,這些日都睡在姨娘處,委屈的哭了又哭,到晚間哭得累了,伏在榻上歇息,朦朧間卻覺有人來到榻前,溫柔的凝視她。

  莫不是做夢?鍾氏揉揉眼睛,真的是孟賚,她撲入孟賚懷中哭起來,「你還知道回來?」

  孟賚抱她在懷裡柔聲撫慰,哄勸許久,鍾氏才止住哭聲,夫妻二人細細說起話來。「那兩個丫頭出身的倒也罷了,我便是不去,她們也不敢則聲,府裡也無人為她們做主。丁姨娘那兒卻是不能不去,若不去,老太太必不依,太太說可是?太太放心,姨娘只是姨娘,怎麼也越不過太太去。」

  從十五天減到五天,鍾氏雖還是不情不願的,卻也覺得是意外之喜,點頭答應了,孟賚在她耳畔輕言細語,「丁姨娘是老太太娘家親戚,太太何苦要打要罰的惹老太太不痛快?便是那兩個丫頭出身的,一向訓順聽話,太太待她們和氣些豈不好?便不為別的,也要想想兩個閨女。太太,咱們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好不好?」

  鍾氏聽得孟賚話中之意對三個姨娘全無情意,不是顧著老太太就是顧著庶女,心中甚喜,當下大方的答應了以後不找丁姨娘麻煩,厚待兩個丫頭出身生了庶女的姨娘。只要她們安安分分的不分去丈夫的寵愛,就讓她們逍遙自在的過日子去。

  孟賚攬鍾氏在懷裡,溫柔道,「好太太。」

  鍾氏臉熱心跳,意亂情迷,這些天的煩惱全都煙消雲散。

  劉媽媽見孟賚留宿正房,次日鍾氏臉色嫵媚,神清氣爽,鬆了一口氣。便不怎麼理會鍾氏這邊,只顧著把欣然看嚴實了。

  姑娘家,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錯。家裡住著些居心叵測的人,六姑娘那兒可要萬分當心。

  劉媽媽繃緊了弦,把鍾氏嫡出的幾個孩子看得嚴嚴實實,不只六姑娘欣然,就連兩個男孩處也不敢放鬆,孟正宣借口學業忙,孟正憲借口要練兵,都不怎麼回孟府,即使回也是匆匆到萱瑞堂請個安就離開,一點兒機會也不給胡曉禮。

  這樣的親戚,唉,什麼時候才走?劉媽媽怨念了。

  劉媽媽辛勤工作的同時,孟悠然還在悠閒萬分的渡假。

  「阿悠,你家裡老太太、太太對你倒都很寬容。」水冰心有些疑惑,阿憩可是住了沒幾天就不情不願的被接走了,自己是生母已逝,父親萬事都由著自己,阿悠一個庶女,也能在外面玩這麼久,真是不合常情。

  「我家老太太,理虧嘛,她娘家侄孫有些不著調,在花園裡攔著我說話,我爹都開口攆人了,她還捨不得侄孫一家走。既捨不得侄孫一家走,我出來避暑她也無話可說。」悠然解釋道,「我家太太,大概是心虛吧,她似乎做了什麼蠢事惹到我爹了,這會子巴不得凡事順著我爹好挽回,哪有功夫理會我?」

  說到底,孟悠然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她在孟府,還是在府外,孟老太太和鍾氏並不多麼關心。

  悠然說完,水冰心點頭,表示聽明白了,一陣涼風吹過,水冰心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有幾分悵然。

  悠然心中一動,水冰心又是為什麼在別院住了這麼久?雖說她無人管束自由自在,可畢竟是單身少女,這般獨自離府別居,其實也不合常情。

  悠然當然不會開口問,她不是小孩子了,別的風度未必有,不刺探別人的秘密,尊重別人的隱私,還是可以做到的。

  再好的朋友,也是要保持距離的。親密無間?千萬不要。

  水尚書和孟賚心有靈犀,休沐的那天一前一後到了若水山莊,兩人看看愛女沒有變黑,沒有變瘦,臉色紅潤,笑意盈盈,各自放了心,兩對父女在別院下棋、釣魚、划船、登山,玩了個不亦樂乎。

  「天不早了,爹要回城就早些回吧。」悠然體貼的說道。孟賚雖疼她,卻是管頭管腳的,悠然其實是在攆人了。

  渡假嘛,要的就是自由自在,有個老爹在旁指手劃腳的,人還怎麼玩?

  「不回了。」孟賚笑道。

  悠然傻眼了,休沐,不都是一天嗎?第二天不該回城裡上班的嗎?

  孟賚看著她的傻樣子,樂了,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本朝慣例,夏日休沐視衙門忙閒可至兩日或三日。這陣子衙門事閒,爹明日還可再歇息。」

  水尚書也笑道,「老夫也是,還可再歇一日。便陪兩個丫頭多玩一天。」

  悠然抱著孟賚的胳膊發悶,,明天還是要被管得死死的呀,孟賚彷彿知道她的心思一般,看她發悶,反倒笑得更加開懷。

  他一定是故意的!悠然恨恨的想道。忽起了促狹之心,找個沒人機會偷偷趴在孟賚耳邊問道,「娘娘寺的齋飯,好吃不?」其實更想問「娘娘寺的禪房,睡著舒服不?」卻是無論如何不敢這麼問,若真這麼問了,怕是裝昏倒也沒用了,定有一頓好打。

  孟賚一點不訝異悠然能猜到,搖頭道,「我們不在娘娘寺吃齋飯。」

  不在娘娘寺吃齋飯,那到哪裡吃飯?悠然用眼神問道。

  孟賚只微笑不答,臉上的表情卻有些怪異。

  娘娘寺邊上就是孟賚的私房院子,悠然募地想到一種可能,吃驚道,「難不成是她自己做飯?」黃馨做的飯,哈哈,特別呀特別。

  一個繡工到極致的女子,想必是心靈手巧,可她做出飯來,色香味一樣沒有,難吃至極。

  偏她沒一點自知之明,還挺愛做飯,在廣州時,每逢黃馨興致勃勃的往廚房去,悠然鐵定跑得遠遠的,孟賚勉強挾兩筷子,也會找個事由逃走。

  難不成這會兒為了偷情,連這樣的吃食也能容忍了?悠然睜大眼睛。

  「不讓她做,她偏要做,看她那麼興興頭頭的,就由她吧。」幾個月沒有在一起,實是想得狠了,歡好後黃馨定要做飯給他吃,沒辦法,只好捏著鼻子吃幾口,唉,最難消受美人恩。

  悠然笑彎了腰。

  孟賚佯怒,拖過悠然打屁股,父女倆鬧成一團,悠然銀鈴般的笑聲傳出去好遠。

  羅湖山莊派了管事嬤嬤來請安,知道水尚書和孟賚晚上要留宿,明日還要盤桓一日,喜道,「這可是好,明日我家將軍要去圍獵,兩位大人若有興致,何不一起去?」

  水尚書和孟賚還未答話,悠然眼睛已是一亮,殷切的看著孟賚,孟賚沉吟道,「打獵我卻是不在行……」

  悠然正著急,怕孟賚拒絕,那管事嬤嬤已是笑著說,「大人若去,自會有人侍侯,兩位大人只當去散散心。」

  孟賚和水尚書對視一眼,各自點頭,「那就有擾了。」

  那管事嬤嬤姓李,很是能說會道,慇勤道,「兩位大人能去,可是求之不得呢。兩位姑娘也一起去散散最好。」

  水冰心微笑道,「多謝嬤嬤厚意。冰心體弱,不便出行,請嬤嬤勿怪。」

  悠然心知水冰心是顧忌姑娘家不便拋頭露面,怕孟賚也不許自己去,眼巴巴的瞅著孟賚:水冰心是大姑娘了,我還是小孩子呢!

  孟賚看著悠然可憐兮兮的小眼神,也不忍拒絕,卻為難道,「你沒有帶騎裝。」

  李嬤嬤笑道,「無妨。我家十三姑娘有騎裝在此處,十三姑娘和孟五姑娘身量差不多,孟姑娘穿了十三姑娘的騎裝,豈不正好?」

  阿憩有騎裝在這兒?太好了!悠然笑彎了眼睛。

  李嬤嬤笑著告辭,過了片刻羅湖山莊有侍女送了騎裝過來,一套大紅,一套天藍,悠然興沖沖穿上試了,咦,正好,張甜心不比自己胖一點嗎?

  許是她以前的騎裝吧,以前她肯定比現在瘦一點,正長個子呢。

  第二日悠然跟著水尚書、孟賚,打獵去了。說打獵,其實不過是和孟賚同騎一匹馬,看看風景看看熱鬧罷了。

  看著軍中健兒們騎著高頭大馬馳騁在獵場的矯健身姿,看著他們一箭就射中獵物,悠然大力拍手叫好,孟賚在她身後著急,「丫頭,坐穩了。」這還個姑娘嗎,半分嫻靜也沒有,又笑又鬧的。

  「爹你看,張哥哥好厲害啊。」悠然看見張並射中一隻豹子,扯著孟賚興奮的叫道。看他「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還真是「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這身手,真帥!

  日暮時分,圍獵結束,悠然羨慕的看著軍中健兒個個騎著馬唱著歌,馬上掛著滿滿的獵物,很是眼讒。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2:59 PM

第五十一章 往來行言

  安然低下頭,專注的給杜姨娘換藥。杜姨娘心中不安,「讓丫頭們換就是了。」

  安然不理會她,手法嫻熟的換好了藥,方淡淡道,「我自己的娘,自己侍侯。」

  杜姨娘紅了眼圈,哽咽道,「好姑娘,千萬別這麼說,仔細讓人聽見了。」

  安然靜靜的望了杜姨娘一會兒,道,「這個院子裡的人,都不會對我有二心。」做小姐的人,沒個御下手段還得了,哪怕庶出小姐,也該有份氣度,自己的丫頭、姨娘的丫頭,總能收伏了。

  杜姨娘笑中帶淚,「姑娘長大了,都能……」都能保護自己親娘了,都能管束下人了。「姨娘沒出息,護不住姑娘,姑娘是全靠自己了,可要萬事小心。」

  小心?安然不贊成的搖頭,難掩心中的憤怒。杜姨娘還不夠小心嗎,還不是招來這場毒打。

  知女莫若母,杜姨娘見安然的神情,知道她心中還是鬱憤,撐起一副笑臉開解道,「姨娘是吉安侯府安生子,生下來就是做奴才的命,從不敢埋怨什麼。姑娘也莫把這事放在心上,太太心地是好的……」

  「心地好會把忠心耿耿的人無緣無故打一頓?」安然怒不可遏。事發後她匆匆趕去主屋,杜姨娘已是被打完了板子,安然只能淚流滿面的扶杜姨娘回來,喚了大夫精心療傷。

  欣然歉疚的跟在身後,安然破天荒的沒理會她。

  如果杜姨娘做錯事了,安然還無話可說。可杜姨娘什麼也沒做,只不過是孟賚來歇過幾夜。

  杜姨娘苦笑,「姑娘,你雖是庶出,卻也從小錦衣玉食,你不知道做奴才的苦。我父親哥哥都老實,在侯府領不上差使,哥哥老大不小了還娶不上媳婦,是我進了孟家,忠心耿耿服侍太太,太夫人才抬舉我父親哥哥,派了差使,有了營生進項,哥哥才能娶妻生子,安分渡日。吉安侯府向來賞罰分明,做奴才的可不敢有外心。」

  也有世僕豪奴,那也是一代一代積下來的勢力,像杜姨娘這樣全家在莊子上苦熬的,這樣情形也算是熬出來了。

  安然望著杜姨娘乞求的眼神,心中不忍,輕輕點了點頭。

  杜姨娘放下心來。這個女兒,年齡雖小,卻是個有主意的。她點了頭就好。「我知道你委屈,可是沒法子,上天偏心,有人生下來什麼都有了,有人什麼都要自己去掙。姑娘托生在我這沒用的肚子裡,是委屈姑娘了。」

  「豈止上天是偏心的,人也是偏心的。」安然和杜姨娘對視一眼,母女二人心中俱是瞭然。孟賚到丁姨娘處歇夜,丁姨娘被罰;到杜姨娘處歇夜,杜姨娘被打。只有黃馨,孟賚根本不去,不只不去,還約到府外去。

  這種把戲,也就是騙騙鍾氏這樣的,換個精明厲害的當家主母,早被拆穿了。

  「府裡,就沒人告訴太太?」安然不解。這麼明顯的事,很多人猜都猜得到,萬一有人嘴碎告訴了鍾氏,黃馨豈不是有了大麻煩?

  「傻孩子,」杜姨娘溫柔和的撫著安然的頭髮,「這府裡的人,要嘛是心疼太太,要嘛是懼怕老爺,誰敢去說?說了是讓太太傷心呢,還是讓老爺記恨呢。橫豎黃姨娘也是個人緣好的,從不無故得罪人,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她又礙不著別人什麼,誰多事去拆穿?老爺可不是個心慈手軟的,若惹到他,翻臉不認人也是有的。」

  「爹對那對母女,委實是太好了些。」安然淡淡道。

  「五姑娘大難不死,老爺多疼她些,也是有的。」杜姨娘寬慰著安然,好歹自己和女兒都安安生生的,這比什麼都強。

  「有時候,我寧願落水的人是我。」母女二人沉默片刻,安然幽幽說道。

  杜姨娘本在榻上坐著,聞言彷彿被蠍子蟄了似的跳起來,惶急道,「你怎麼能這麼想?怎麼能這麼想?你知不知道五姑娘那時有多凶險,身子都冰涼了!」

  安然扭過頭去,含淚不語,杜姨娘拉著安然的手,苦口婆心勸著,「我知道你想什麼,我也替你抱不平,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咱們娘倆兒平平安安的就好,不想那麼多了,啊?」

  安然低低聲音道,「胡家那小子在花園裡不過跟她搭訕幾句,爹就開口攆人了;太太不過對她說話不中聽,爹就把她送出去避暑,這才初夏,避的什麼暑?都是女兒,爹這麼偏心。」

  自己每日小心翼翼服侍長輩,和悅溫柔照顧欣然,這些天還要費神應付胡斐那小子的糾纏,真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同樣是婢生女,小五卻過得那麼恣意,憑什麼?她不就是落了一次水差點死掉嗎,父親就這麼憐惜她。

  安然抬眼看見左側榻上擺著的兩件西洋款式的蓬蓬裙、幾樣精緻華貴的西洋首飾,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孟賚昨日去了西郊,今日天黑透了才回府,帶回滿滿一車新鮮野物,說是今天圍獵才打下來的,還有這些西洋衣裙、首飾。

  杜姨娘不安的望著女兒,想再說些勸解的話,見安然盯著衣裙首飾,忙陪笑勸著,「五姑娘待你多好,這衣裙首飾,也只有你和六姑娘得了。」

  安然冷冷道,「那是因為只有我和小欣跟她一年生,我們三個身量差不多。」這必是悠然有的太多了,她一個人穿不了戴不了,送個順水人情。

  這西洋款式的蓬蓬裙小女孩穿上很可愛,頗有異域風情,大姑娘小媳婦們自然不敢去標新立異,小女孩們卻還可以放肆些,聽說宮中賞花會上十一公主就穿過這樣衣裙在草地上玩,皇上愛得什麼似的。

  十一公主是皇上老來女,本就受寵,她穿了西洋衣裙,得了皇上誇讚,旁的小姑娘也有不少想效仿的,只是天朝裁縫,卻是做不出西洋衣裙的韻味,還是舶來品正宗好看。悠然送來的,正是舶來品。

  穿上這樣雪白的蓬蓬裙,戴上頂小鑽冠,怕是高貴嬌嫩得像公主一般吧,安然惆悵想道。這京城少女夢寐以求的東西,悠然隨隨便便就送自己和欣然各兩套,還有各色華貴配飾,不是說悠然不好,只是,同是庶出女兒,差的未免太遠了些。

  同樣是庶出女兒,命運不同,各人的反應也不同。嫣然面對丁姨娘的來訪,非常明確的表現出不歡迎。

  「在院子裡被罰跪,來來往往多少人看見,丟死人了!你還有臉來我這兒,恨不得讓人都知道我是你養的,讓人一起來笑話我!」嫣然氣的哭了出來。

  丁姨娘心如刀絞,臉色煞白,啞著嗓子說道,「都是我不好,讓姑娘受委屈了。」

  嫣然哭道,「蔚姐兒她們都笑話我,說我是姨娘養的。我恨死你了。」

  丁姨娘身子晃了幾晃,連嘴唇都變白了,嫣然一頭哭著,一頭推著丁姨娘,「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見你!」

  碧波心疼的看著嫣然,勸丁姨娘道,「要不姨娘先回吧,三姑娘才哭了回,姨娘又來招她,哭壞了三姑娘,姨娘豈不也心疼?」

  丁姨娘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奔了出去。嫣然望著她的背影,更加傷心的嚎啕大哭起來,碧波在旁陪著掉眼淚。

  「……三姐姐真把她姨娘攆出去了?」悠然聽得目瞪口呆。這個世上還有誰會比親爹娘更疼你,這麼對親娘,嫣然也真忍心。

  莫陶肯定的點頭,「錯不了,聲音那麼大,瞞不了人的。」

  悠然感概了一會兒,命莫陶下去歇息,莫陶笑嘻嘻道,「姑娘,咱們就要回府了。老爺說過幾日府裡太平了,就來接姑娘家去。」

  太平什麼,還有一堆極品親戚沒走呢。七哥八哥是送嫁完在京城玩了兩天就起程回泰安了,孟大伯一家和胡慶一家可還沒走,看樣子也不想走。

  莫陶彷彿知道悠然在想什麼似的,笑道,「怕是大老爺一家,胡老爺一家,就快要走了。

  哦?他們捨得走了?悠然用疑惑的眼神望著莫陶,等著聽她解釋,莫陶一臉憨笑,「大太太不服氣,百般奔走,還是沒謀個好缺,大老爺怕還是要回山縣,山縣大印是縣丞署著,不是長事,大老爺說不能再拖了,定了主意要走。至於胡老爺一家,他們再捨不得老太太,也是要回自己家的呀。」

  其實悠然一點兒不想回孟家,難得能渡個假,除了不能吃涼東西生東西,很是自由自在。水冰心是個大氣的女子,和她相處令人身心愉悅;張並古道熱腸,時不時送些新奇好玩的東西,前日剛又把張甜心用的小弓小箭送了來,弓上飾滿珠玉寶石,華貴好看得很,莫懷莫利手把手教自己射箭,陪自己玩了好半天,真有趣,不過後來玩煩了,坐在旁邊看莫懷莫利一箭一箭正中靶心,自己在旁拍手叫好,做個觀眾,更舒服。

  過幾日莫陶又回孟宅一趟,這回帶來了爆炸性消息:孟正寬要娶胡曉禮了!

  悠然驚呆了,孟正寬?胡曉禮?胡曉禮的目標不是孟正宣嗎?怎麼換人了?

  胡曉禮其實也是個好姑娘,長相秀麗,舉止斯文,但是顧氏心比天高,能讓自己獨子娶這麼一個沒有家世沒有嫁妝的女孩?

  莫陶語氣中帶著絲鄙夷,「姑娘猜怎麼著?咱家大少爺本是給老太太請了安就要回國子監的,誰知老太太說頭疼,硬留下大少爺侍疾,還命大少爺晚間就睡在老太太院子裡的東廂房。」

  悠然對孟老太太實在很無語,孟正宣年紀輕輕已是舉人身份,他是二房嫡長子,吉安侯府外孫,怎麼可能娶胡曉禮這樣的姑娘?就是真睡了也不會。

  按現代的遺傳理論,兒子的智商主要遺傳自他的母親,不知孟老太太這樣的無知婦人,怎麼生出孟賚的。

  「後來呢?」雖然能猜到,悠然還是想證實下。

  莫陶一臉的幸災樂禍,「大少爺鬧肚子去了淨房,寬少爺恰好來尋大少爺討教文章,見大少爺久不回便在大少爺床上歇息了一會兒……」

  以下的情形悠然完全可以自己腦補了:胡曉禮以為床上躺著的是孟正宣,羞羞答答上了床,顧氏、胡氏、丁氏一行人興沖沖進來捉姦,見到床上的是這兩人,全都傻了。

  莫陶笑的很壞,「大房太太當場氣暈了,聽說她醒來後喃喃自語過,說什麼自做孽不可活,聲音雖低也有人聽見了,真是老天有眼。」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害人,這樣女人實在可怕,悠然厭惡的想。

  倒是可惜了孟正寬,他本來可以娶個家世略好些的妻子,有岳家幫襯將來會順利些,若娶了胡曉禮,不只得不到任何助益,胡家還會是他一輩子的負擔:胡慶這些年都是靠老太太接濟的。胡斐也不成器。丁氏嘛,這丁家嫡女似乎還沒有丁姨娘教養好,一副潑婦樣子,想到丁氏拉著胡斐跟自己吵鬧的樣子,悠然對孟正寬無比同情。

  還有孟大伯這老實人,攤上了胡慶、丁氏這樣親家,也是不幸。

  接下來幾天孟家陸陸續續傳來消息:孟大伯一家收拾行李匆忙起程回山縣;孟正寬還是要留下跟孫先生讀書;臨行前孟蔚然突然生病,孟大伯執意要帶她走,老太太捨不得,硬留了下來;胡慶一家心有不甘,還想鬧,想換人,孟賚怒了,開口攆人,孟老太太也無顏再勸,更有丁姨娘暗中使壞,胡慶一家終於不情不願的離開了。

  孟賚再來若水山莊時,想接悠然回去,卻顧慮蔚然還住著好園,悠然笑咪咪抱著孟賚的胳膊,「我跟她住。」

  孟賚低頭看悠然,悠然加上一句解釋,「怕她露餡兒,我看著她好點兒。」黃馨不是個有心計的人,別哪天裝病裝的不像了,麻煩。

  孟賚拍拍她的小臉蛋兒,笑罵,「又鬼又壞。」

  悠然點頭,「是,跟我爹一樣。」



第五十二章 翩翩者鵻

  孟賚少不了把悠然拖過來一頓好打,父女二人嬉笑得好不開懷。

  水尚書心繫愛女,休沐日當然也來了,坐在湖水邊柳樹下,遠遠看著孟家父女玩鬧,捋著稀疏的鬍鬚搖頭微笑:孟大人翩翩探花郎,人前一副溫文儒雅模樣,誰知私下裡竟這般活潑。人到中年,還能常常這般開懷大笑,是福氣。

  有個悠然這樣漂亮乖巧的小女兒陪著,實在是好,水尚書望望身邊的水冰心,自己女兒已是長大了,看上去彷彿嬌弱得不勝綺羅,實則胸有溝壑不下鬚眉男子,家裡家外的事情都是她打點,少年老成,早已不會對自己撒嬌了,唉,想有個嬌癡小兒女相陪,只有等女兒出嫁生子,才能行。

  想起女兒的婚事,水尚書不由轉頭向羅湖山莊望去,女兒一向眼高於頂,多少世家大族為子弟來求婚她都不允,說是紈絝子弟不足以托付終身,定要嫁一位英雄豪傑。前些時日有人過府閒話提及振威將軍張並,聽起來是探話的意思,這回她沒有搖頭。

  水尚書並不覺得張並是良配,無他,只為他那不尷不尬的出身。無奈冰心默認了,水尚書只此一女,不忍拂她心意,也無他話,誰知那人來探過話後,竟沒了下文。

  究竟是何意思?水尚書皺緊眉頭。

  孟家父女笑鬧一會兒也向水尚書這邊走過來,四人正商議著要回城,羅湖山莊派了李嬤嬤來請安。

  「我家將軍才獵了新鮮野物,又有從關外請來的廚師,廚藝極好,尤其有道烤全羊做得極是道地,請兩位大人、兩位姑娘定要賞臉才是。」李嬤嬤儀態優美的請過安,落落大方的邀請道。

  悠然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口水都要流下來,見孟賚、水尚書正在跟李嬤嬤客氣推讓,水冰心一旁微笑不語,也只好保持儀態裝淑女。

  李嬤嬤極是能說會道,再三熱誠邀請下,水尚書和孟賚都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只是水冰心卻推辭不去。

  「長成大姑娘了就是不好,這兒也不能去那兒也不能去,趁著我還小,讓我好好玩吧。」悠然對水冰心深表同情,大家都去燒烤了,她一個人坐在家裡發呆;一邊同情水冰心,一邊還忘不了給自己爭取權益。

  孟賚瞪她一眼,「你哪裡還小了?安兒跟你一般大,已是像個大姑娘般,只有你還這麼少不更事。」說完又補上一句「只能玩今年一年,明年就是大姑娘了,要老老實實在家裡。」

  悠然下定決心般,「既如此,這一年定要玩野了,玩瘋了!明年就沒得玩了呀。」

  宴席擺在羅湖山莊湖水邊,微風陣陣,景色宜人,賓主四人俱都笑語盈盈。悠然拿了杯米酒慢慢啜飲,湖中不少游魚,魚兒輕輕擺動鰭尾,往來翕忽,怡然自得。

  悠然忽起頑心,歎道,「湖裡的魚很快樂呀。」

  孟老爹知趣的接上,「你又不是魚,你怎麼知道湖裡的魚很快樂呢?」

  悠然得意滿頭洋洋,「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湖裡的魚很快樂呢?」

  父女兩個顯是玩慣了的,水尚書和張並只微笑看著,並不插話。

  過了片刻,水尚書捋著稀疏的鬍鬚,感概道,「家中有這樣嬌癡小兒女,平添多少歡笑。」

  張並點頭贊同,「是,孟大人好福氣。」

  水尚書微微一笑,,「張將軍若是娶妻生子,也能有這般好福氣。」

  張並客客氣氣道謝,「尚書大人吉言。數年後若驅除韃靼人至祁連山外,邊境太平,我便會解甲歸田,到時娶妻生子,能如尚書大人所言。」

  「又何須數年後?邊境多少將士,不都娶妻生子了?」水尚書衝口而出。數年後是幾年後,冰心已經十六歲了,這孩子死心眼,若一直傻等著,可坑死人了。

  張並沉默片刻,開口道,「我從小便父母緣淺,不得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實是畢生撼事,將來若生兒育女,只盼能親自撫養孩兒,日日伴在他身邊。」

  原來如此。水尚書心有悵意,倒真是個有情義有擔當的好男兒,可惜,和冰心沒緣份。

  看來,要另做打算了,水尚書暗暗想道。

  孟家父女玩文字遊戲玩的正開心,烤全羊端上來了。悠然兩眼發亮,全神貫注對付起烤全羊來,不跟孟賚玩了。

  孟賚慢慢啜飲美酒,含笑看小女兒埋頭苦吃。

  遠處樹木上纏繞著青青的葫蘆籐,籐上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葫蘆,風過處,宛如無數只鈴鐸在顫動。籐蔓緊緊纏繞著高大的樹木,頗似親朋摯友久別重逢後親密無間、難捨難分的情態。對此良辰美景,又有瓊漿佳餚,怎不令人心曠神怡!

  一時食畢,賓主坐在湖邊慢慢飲酒談天,氣氛祥和歡樂,大家酒興愈濃,情致愈高,你斟我飲言笑晏晏,一群鵓鳩翩翩飛過,聽著咕咕的鳴叫聲,悠然跟張並商量起打獵的事。宴飲之後,不就該是射禮了嗎?

  孟賚和水尚書飲酒談天十分投機,說起愛女,各自都有一籮筐的話。

  「兩個丫頭年齡雖差著幾歲,委實要好。」水尚書對冰心能看上的朋友,自然是衷心讚歎。

  「我家悠兒說,水家姐姐雖是閨閣女兒,卻有幾份俠氣,不輸鬚眉男兒。」孟賚也素知悠然和水冰心、張憩在廣州時就要好,皆因三人都有幾分真性情,都有幾分俠氣,並非扭扭捏捏的女子。

  二人談的投機,渾忘身處何處,一陣涼風吹過,水尚書年紀到底大了,打了一個寒噤,抬頭望望四周,驀的愣了一下。

  孟賚隨著他的眼光看去,只見悠然正眉飛色舞的說著什麼,張並凝神細聽,不時點頭。

  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能說些什麼?水尚書和孟賚均是心中納悶,孟賚笑道,「女兒在胡說些什麼?張將軍見多識廣,莫瞎賣弄惹人笑。」

  悠然得意道,「我在說正經事!」

  張並點頭支持,「正是,孟姑娘不愧是出身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對韃靼之戰,頗有獨到見解。」

  孟賚失笑,「這小丫頭哪裡又懂打仗了?真是胡鬧。」

  悠然過來拉著孟賚不依,「我真的懂。」這個時代邊境每年都打仗,有時小打,有時大打,前些年韃靼人甚至打到通州,為了人身安全也該對邊境交戰情勢有個基本瞭解呀。

  張並和悠然本是在一邊商議打獵的事,這時也走過來,正色道,「孟姑娘對比兩方軍事力量,敵強我弱,敵小我大,敵失道寡助,我得道多助,必是我天朝能勝,卻是要歷時頗久,要持久戰。」

  悠然突然心虛起來,太祖的論持久戰,不能這麼瞎搬吧,自己是不是太扯了,可是張並是久經沙場的將軍,自己說的他都認真聽了,並沒有笑話自己。也許,自己說的真有幾分道理?

  「這裡有位兵部尚書,有位振威將軍,輪到你一個小孩子談軍事?真是胡鬧!」孟賚看著女兒心虛的笑容,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許再胡說,軍國在事是小兒女是懂的?

  悠然紅著臉答應著,「是!」兵部尚書,兵部的最高級別長官,負責掌管全國衛所軍官的選拔授予、訓練、車輛、武器管理等政令,為正二品,相當於當今的國防部長。在人家面前,哪有自己開口談軍事的份?跟張並胡扯倒無所謂,就別在水尚書面前丟人了。

  水尚書想起邊境局勢,面有憂色,卻不欲在此時談論國事,只一笑做罷,又坐了坐,水尚書和孟賚也就告辭了,張並見天色已晚也不虛留,只說了明日著人相送回城。

  水尚書和孟賚沒有推辭,京城流民漸多,回城還帶著兩個丫頭,不可大意了。

  回到若水山莊,水冰心接著三人,微笑道,「這下子阿悠可是玩高興了。」

  悠然快活的點頭,「是啊,姐姐,又好吃又好玩。」

  次日,悠然睡至自然醒,最後一個懶覺了,明日便要早起,嗯,要睡夠了。

  張並已是去了西山大營,水尚書和孟賚看著一隊精幹侍衛,各自放心,閨女金貴,不可有閃失。

  路上,果然流民頗多,孟賚和悠然坐在同一輛車上,父女二人望望車處,對視一眼:怕是一場惡戰,已是不可避免。

  和平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戰爭,悠然恨恨,讓戰爭走開!

  到城門口兩家人分手,回到孟宅,孟賚特意親自帶著悠然去拜見老太太、鍾氏,老太太和鍾氏見孟賚護得甚緊,也不好為難悠然,悠然平安過關回了含芳軒。

  「偷偷摸摸的好玩不,有趣不。」悠然打趣黃馨。

  黃馨雖紅了臉,母女倆是無話不說的,也不瞞著女兒,「有趣。」

  悠然瞠目結舌,這還真沒羞呀。

  「女兒啊,娘想死了。你要外面玩這麼久,想不想娘?」黃馨殷切問道。

  「想啊,當然想了。」悠然隨口說道。說不想是假的,親娘就是親娘。

  「那你以後天天陪著娘,不出去玩了好不好?」黃馨興奮的問道。

  悠然眼珠轉了轉,笑咪咪的拉著黃馨,「好啊。要不你去跟他說,讓他將來把我嫁個沒爹沒娘的人,我把你也帶走,你天天跟著我。」

  「好啊好啊,娘天天陪著你。」黃馨這二十四孝老媽忙不迭的點頭。

  過了幾天黃馨出去約會回來,紅了臉對悠然說,「你爹把我罵了一頓,說將來你走了,我也跟著走,他就沒人理了,罵咱們兩個沒良心。」

  「你跟他說了是我的主意?」悠然頭疼起來。

  「是啊。」黃馨理所當然的點頭。跟他,有什麼不能說的。

  悠然呻吟出聲。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0 PM

第五十三章 萋兮斐兮

  黃馨無知的看著滿臉苦惱的悠然,「乖女兒,怎麼了?」

  悠然拿黃馨沒辦法,只好拿孟老爹出氣,「沒事。我說件事,娘定要記著:若爹爹心情不好,要生氣罵人,娘就溫柔些,親自做飯給他吃,他氣自然就消了。」

  「真的呀,」黃馨狂喜,他吃自己做的飯就會不生氣了,這可真好,「那,若你爹爹高興呢?」

  悠然本想說「他高興你自然要待他好些,更加要做飯給他吃」,話到嘴邊又覺得太狠了些,改口道,「他若高興,你就凡事都順著他便好。」

  黃馨笑咪咪把悠然攬在懷裡,「好,都聽我乖女兒的。」

  當晚悠然拖拖拉拉去了孟賚書房,見孟賚板著一張臉,心虛的悠然堆上一臉諂媚的笑,很狗腿的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捏肩錘腿。

  孟賚看見愛女跑前跑後的獻慇勤,白玉般精緻小臉兒上全是討好賣乖,早就心軟了,卻不表現出來,依舊板著一張臉,享受著悠然的服侍。

  悠然跑到廂房端了張小凳子過來,坐在孟賚腳邊給他錘腿,「爹,舒不舒服?」

  孟賚低頭看一眼女兒,板著臉道,「舒服。」

  悠然打蛇隨棍上,「爹,我乖不乖?」

  孟賚努力繃著的臉上泛上絲笑容,卻又生生忍住了,還是板回臉來。這小丫頭,太可惡了,才多大,就想扔下老爹嫁人去。

  悠然小時候很可愛,才四五歲就知道搬個小凳子坐在孟賚腿邊給錘腿,錘不了兩下就會奶聲奶氣的問「爹,舒不舒服呀?」孟賚忍笑說「舒服」,她就會揚起小臉滿臉希冀「爹,我乖不乖?」孟賚就會大笑,把小悠然狠狠親上幾口,抱在懷裡好好疼一番。

  想到抱在膝頭疼大的女兒,再過幾年也該議親說婆家了,孟賚不由得滿懷惆悵;再想到將來有一個男人會娶走悠然,孟賚心裡恨恨,咬牙切齒想著「看哪個臭小子敢搶走我閨女!」

  悠然見孟老爹神情忽喜忽憂,忽嗔忽怒,咦,莫不是男人也有更年期,情緒才會這樣變化多端?,「爹你嚴肅起來當然也是很威風的,不過笑起來更加令人如沐春風」,悠然自小練就的拍馬屁本事十分到家,孟老爹終是抵擋不住,大笑了起來。

  孟老爹只要笑得花枝亂顫,那就是雨過天晴沒事了,悠然暗鬆一口氣,以為過關了,不想孟賚面色一轉,訓起悠然來,「沒爹沒娘好嗎?小姑娘家整日都瞎想些什麼?以後不可如此!」

  悠然規規矩矩答應了,孟賚歎了口氣,「不怪你,爹知道,悅兒在長興侯府的事怕是把你嚇著了。」

  孟賚是個負責任的父親,當初悅然的婚事他是仔細考察了都鵬的人品性情才應了的,卻沒料到長興侯夫人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又嫁入侯門,竟也小家子氣的使出往兒媳婦房裡塞人這樣不上檯面的手段,給新婚燕爾的悅然帶來不少煩惱,還有幾個不省事的小姑子,嫡出的一個,庶出的兩個,個個喜歡為難新嫂子。

  人說多個小姑子多個婆婆,這話還真沒錯。

  嫡出的都子涵還好,畢竟是侯府嫡女,該有的教養都是有的,只是略嬌縱些;庶出的兩個,都子瀅、都子澈,分別是長興侯得寵姨娘所出,長興侯夫人對庶女教養並不上心,長興侯的得寵姨娘全是徒有美貌外表的無知婦人,又如何教得好女兒?都子瀅、都水澈都生了一副好相貌,禮儀上都不講究,甚至會到悅然房裡亂翻東西。

  西洋款式的蓬蓬裙京城很難買到,欣然素和都子涵年紀相仿,有些交情,便大方的送了一條給她,欣然小姑娘也是一片好心,是幫長姐拉攏小姑子的意思,都子涵可是長興侯夫人唯一愛女,十分受寵愛,誰不知道小姑子說話好使呀;誰知都子涵回侯府後一通顯白,穿著蓬蓬裙戴了小鑽冠在花下玩耍,小仙女一般精靈可愛,兩個庶女眼都紅了,許是姨娘們吹了枕頭風,隔天長興侯就面帶不悅,訓斥悅然,「身為長嫂,該愛護弟妹。瀅兒澈兒就不是你妹妹了?」

  悅然和都鵬正情濃時,被婆婆塞了兩個絕色丫頭進房裡,為此添了多少閒氣;平日服侍婆婆殫精竭慮,對待小姑盡心盡力,被公公不留情面訓斥一通,心裡委屈得要不的,卻是新進門的媳婦沒有依仗,素日又是個識大體知禮懂事的,只有低頭認錯。

  悅然回家省親時也不敢對鍾氏談起,怕鍾氏聽了白著急,只跟妹妹們說了。安然要把自己的兩條送出去,欣然也願意再送一條,都說,「只要姐姐不為難便好。」

  悠然卻說,「我共得了六條,因只有四姐姐、六妹妹和我身量彷彿,故只咱們三人分了,一人兩條。六妹妹已是送了一條,四姐姐也送一條吧,我送兩條。大姐姐莫搖手,且聽我說。一則,姐姐家兩個庶出小姑子不能不送,卻不能和嫡出小姑子相同。若不送,侯爺不答應;若庶出和嫡出一樣了,侯夫人不高興。不如送嫡女兩條,庶女一人一條,這樣侯爺和侯夫人都沒話說,姐姐說可是?二則,這樣衣裙穿著玩玩就好,現下我已是不想穿了,留我這兒也是白放著。」

  悅然紅了眼圈,還是自家姐妹好,夫家的幾位小姑奶奶,則是一個比一個難侍侯。都子涵別提了,丈夫的同母妹妹,最是嬌貴;都子瀅倒還罷了,和她姨娘一樣只是爭些好吃好穿;都子澈卻爭強好勝的總想著和嫡女別苗頭,悅然是嫡嫂,她也不喜歡,已是在長興侯面前數次詆毀悅然。

  「未出閣的小姑娘,能說些什麼呀?」悠然對此充滿疑問。

  「看不起她和她姨娘;處事不公;待下不嚴;還有,嫉妒,不容人。」悅然的笑容苦澀無比。

  安然等三人各自對視,都覺不可思議。長興侯府也是勳貴人家,怎麼把女兒教成這樣?小姑娘家連哥哥房裡的事都開口過問,這是哪家規矩?

  悅然心知妹妹們的疑問,解釋道,「她姨娘十分美貌,卻出身不高沒有見識,就把姑娘教成這樣了。侯爺寵愛她姨娘,連帶著也寵愛她,慣的不像樣子。」

  悠然心下瞭然,長興侯不領實差,想必就是閒在家裡生孩子,管生不管教;姨娘沒見識;侯夫人任由庶女長歪。

  小姑們給悅然帶來的不快到底還是小打小鬧,最要命還是侯夫人,拘著悅然天天立規矩,十分苛刻。

  「爹當初就該打聽好,婆婆是不是和善厚道。」悅然是個好姑娘,一直善待身邊的人,悠然很是為她鳴不平。

  「長興侯夫人名聲極好,樂善好施,待人溫和,誰知回家後是這副模樣。」孟賚疼愛長女,為此事也極是心煩。

  嫁了無能又花心的丈夫,侯夫人想必心中不悅,待長子成婚後見他們夫妻恩愛,兩相比較,心理歪曲了吧,所以要拿悅然撒氣,悠然猜測。

  其實悅然即使第一任未婚夫不病逝,嫁了過去也依然會有嚴苛的婆婆,青州陳氏家規森嚴,哪個兒媳婦不是戰戰兢兢熬過來的?到自己熬成婆婆的時候,又哪裡肯善待媳婦。

  「婆婆猛於虎」,悠然一副老成口吻,孟老爹撫額,要不,真給她留意沒爹沒娘的男兒?她這脾氣,要是嫁個有嚴厲婆婆的人家,怕不鬧翻天。

  下一次約會時,孟賚和黃馨纏綿過後,抱在一起說話,提到阿悠越來越頑皮,老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黃馨見孟賚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想起女兒交待自己的事,柔聲說道,「別氣了,我親自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孟賚身子僵了僵,隨即抱緊黃馨,在她耳畔低語,「好容易見一次,讓我多抱你一會兒。」黃馨溫順的答應,這一抱,就抱到了分手時分。

  晚上,黃馨笑咪咪的對悠然說,「乖女兒說的真對,你爹略有些要生氣的樣子,我一說親自做飯給他吃,他就不生氣了。」

  「那你做了沒有呀。」悠然無比期待的問道。

  「沒有。」黃馨臉通紅。他那麼緊緊抱著自己,真好。

  孟老爹還是棋高一招呀,悠然不能不服。

  黃馨這陣子快活得很神仙一樣,寶貝女兒天天能見到,男人也可以隔三差五見一次,溫存一番,雖不能日日廝守,也是心滿意足了。神仙般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又到了下次約會。

  「阿馨,你真美,哪裡都美。」孟賚癡迷於黃馨美好的身體,真是天生尤物,無一處不。

  黃馨含羞道,「你也是,哪裡都好。」孟賚也是美男子一枚,雖已人到中年,還是玉樹臨風英俊灑脫。

  「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害羞的樣子。」孟賚深情款款,黃馨卻身子一僵,孟賚覺察到黃馨的緊張,柔聲問,「怎麼了?」

  黃馨咬咬牙,鄭重請求道,「若阿悠將來嫁了人,日子過得不順心,老爺千萬別逼阿悠死忍著,寧可離婚。」

  孟賚愣了一下,黃馨一向柔順,怎麼會有這麼驚世駭俗的想法?離婚,最吃虧的還是女人啊,更別提家族聲譽會受影響。

  「老爺以為我是怎麼淪為婢女的?我原也是好人家女兒……」看黃馨淚流滿面,孟賚忙為她擦去淚水,溫言安撫,黃馨一邊哭著,一邊斷斷續續講了自己的事。

  黃馨的娘親,是蘇州一名富商的老來女,自幼十分嬌養,長大後父母千挑萬選 ,嫁了一名姓黃的鄉下秀才為妻,陪送了厚厚的妝奩,只盼幼女日子能過得順心。

  黃秀才人物俊秀,性情卻風流,考舉人落弟後便不再讀書上進,只花用妻子嫁妝渡日;不只如此,還用妻子的嫁妝買了一個妾侍,這妾侍美貌狡黠,黃馨娘親不是對手,只能眼看著丈夫和小妾一日比一日囂張。

  黃馨娘親第一胎生了女兒,第二胎還生了女兒,那妾侍卻是連生兩子,漸漸的,黃家的主婦,竟似不是黃馨娘親,而是那美妾。

  「日子過得不好,寧可離婚收場,也不能把命搭進去呀。」黃馨哭道。她深覺既然男人不成器,寧可分開了,也不能死忍著。

  像黃馨娘親,娘家都對黃秀才失望了,讓她離婚再嫁,她卻死活不答應,硬是在黃家死撐著。自己難受不說,孩子也跟著受罪。

  黃秀才本就不是多精明的人,後來受惑於美妾,對髮妻越來越冷淡,黃馨娘親鬱鬱寡歡,竟在黃馨十歲那年,驟然去世。

  那美妾,太也貪心,做了黃家實際上的主母還嫌不夠,竟在黃秀才面前進讒言,說黃馨娘親有外心,勾搭男人,挑唆黃秀才將黃馨娘親毒打一頓,當晚,人就去了。

  「我十歲,妹妹才八歲,他是我們姐妹兩個的親生父親,竟忍心將我們賣了。」黃馨露出厭惡的神色,對生父黃秀才痛恨已極。

  「你從未對我說過這些。」孟賚心疼的看著黃馨。

  黃馨幽幽道,「怎麼說?從前在府裡,十天半個月的也見不了一次,好容易見一次,只顧著溫存了;外放的時候,神仙般的日子,哪裡想說這些?便是現在,若不是為了阿悠,我也不想說。」往事不堪回首。

  「你放心,我定會為阿悠尋一門妥貼的親事,不會叫咱們乖女兒,落到那樣的境地。」孟賚溫和說道。

  「是。」黃馨溫順的點頭,他說什麼,便是什麼。

  「這麼說,你還有一個妹妹?」孟賚忽然想道黃馨剛才的話,問道。



第五十四章 我日斯邁

  黃馨淒然道,「她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小妹自來好強,淪落到那種地方,怎麼能活得下去。便是自己,從小就是軟性子,只知道逆來順受,可若真被賣到那污穢之處,也是寧願一死。

  孟賚做過一任父母官的人,離奇案件也審理過不少件,什麼事沒遇見過,什麼事沒聽說過,便是如此,黃秀才所作所為也是令他大開眼界。

  賣做丫頭,只能每人賣上三四兩銀子,賣到青樓,則可以每人賣十七八兩銀子,那美妾抱怨兒子用的筆墨紙硯不好,黃秀才竟想要把兩個女兒賣入青樓,多得的銀子好給兒子買上好的筆墨紙硯。

  天下竟有這樣的父親。

  「……天下竟有這樣的母親!」悠然的想法卻完全不同,「連保護自己都不會,連保護自己的孩子都不會。」

  「妻妾有定分,如寵庶妾而凌正妻,其中禍患不可勝言,宗族撥其家產,令正妻異居以避之」,家法如此,律法如此,本家、娘家都出面主持公道,要讓黃馨娘親帶著兩個女兒析產另居,可黃馨娘親死活不答應:她不捨得離開自己丈夫。哪怕這個男人對她再怎麼不好,對女兒再怎麼不好,她也捨不得離開。她對他始終還有幻想,堅信他會回頭。

  渣男已是渣到極處,已不能用人類的標準來衡量,對這種渣男都不需要鄙視了,直接消滅最好;如果不能消滅他,至少要遠離他。這樣忍氣吞聲,這樣不作為,她不就是貪戀黃秀才的美貌嗎?自己貪戀男人不肯走,卻不肯為孩子的安危做任何打算,最後的結果就是自己送命,女兒被賣。她是成年人了,自己願意為一個渣男死去是她的自由,可孩子呢?孩子做錯什麼了要吃這樣苦頭?

  做她的孩子,真倒霉。

  悠然一邊為黃馨可惜,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有好爹媽,還淡定總結自己血緣上的外祖母人生之所以失敗,全是因為「色字頭上一把刀」。

  孟老爹嘴角抽抽,他這是養了個什麼閨女,葷素不忌什麼都敢說,這是閨閣女子嗎?

  「這麼說,你該不會介意男子長什麼模樣?」孟老爹狐疑道。

  「一個男人又不是花瓶,要那麼好看做什麼!」女孩斷然道。

  話出口後卻又怕傷了中年帥哥傲驕的心靈,忙狗腿的補上一句,「當然像爹這樣出眾的,又另當別論。」帥哥看著到底養眼啊。

  「將來若有人想給你氣受呢?」孟老爹關心這個問題。

  「給我氣受?哼,就是海潮向我咆哮,我也要把它踢回去!」女孩豪邁說出大話,氣勢萬千。

  孟老爹一向是個有主見的男人,現下,對女兒的教育方針卻拿不定主意了。任由她這麼下去,將來如何得了?讓她改,她可會肯?若逼她,自己能不能捨得?

  孟老爹正頭疼,悠然已是信誓旦旦的跟他保證,「爹就放心吧,我只跟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著別人,我是最會裝的,一定會裝的像。」這和現代古代沒關係,女誡不就是教女人怎麼裝嗎?裝的一副賢惠狀好把男人拿下,非常功利,目的一點兒也不純潔不崇高。

  就像這個時代的男人滿口仁義道德一樣,女人也是滿口賢淑順從,實際上呢,男人中行不仁不義之事的,和女人中彪悍要強的,都不少,百人百性,哪能都照著書本上做啊,是人又不是木偶。

  當然了,不管做什麼,說的一定要冠冕堂皇。俗話有句「寧做過頭事,不說過頭話」,真是反映了天朝人民的處世智慧。

  孟老爹瞪了悠然一眼,「裝得像些,不許露餡兒。」悠然拍胸脯答應的很是響亮。

  悠然每日上學都看著孟正宇讀書,十分盡心。孫先生本就教的好,再加上悠然這個小監工,孟正宇功課突飛猛進,做出來的文章居然已是花團錦簇一般。

  孟賚大喜之下,把孟正宇狠狠誇了一通,賞了幾件名貴筆墨紙硯,孟正宇被誇得小臉通紅,激動得身子微微發抖。悠然在旁看得心生憐憫:小孩子還是需要父愛啊。孟正宇這個別彆扭扭的問題少年,有了親爹關心會好很多吧。

  孟老太太最近不知怎麼了,對悠然很是和善,還常召悠然去見些夫人太太,悠然低頭扮淑女,對那些夫人太太打量貨物般的眼光,只做不知道。

  怡然、蔚然是最孝順老太太的,天天陪在老太太身邊,卻是有夫人太太來時,都迴避了,只留悠然一人。看見一旁胡氏笑的詭異,這女人,就不能消停些嗎,不知道現在局勢已經很令人煩心了嗎,悠然對這些後宅無知婦人充滿了鄙夷。

  「五妹妹,聽說流民漸多,你說局勢會怎樣啊,會不會有一場惡戰。」安然靜靜問道。

  欣然也很感興趣,「你不是常在父親書房嗎?邸報上有什麼新鮮的事?」

  嫣然矜持的笑笑,「女孩兒家只管安富尊榮便是,理這些做什麼?」然後研究詩詞歌賦去了。最近她頻繁參加詩會賞花會,頗有些才名。嫣然已是下了決心要做個京城知名的才女。

  打仗什麼的,太不風雅了。嫣然可是不關心。

  「邸報上都是些太平話,沒什麼意思。邊境情勢,一向就不樂觀。韃靼人就是草原上的狼,和狼打架,要比它更凶狠才行。」悠然覺得戰爭前景一點兒也不樂觀。

  狼和羊打,你說會怎樣。

  時間一天天過去,邊境局勢不穩,小規模戰爭時有發生;聖上年事已高,太子南京監國,吳王久不就藩,近日更是頻頻出動拉攏朝中大臣,京城官場,頗為動盪不安。孟賚是文官集團一員,自然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回家越來越晚,臉色越來越凝重。

  連約會都取消了。黃馨很是悶悶不樂。

  悠然白天循規蹈矩的請安、上學、看著孟正宇的功課,晚上不是在書房陪著孟老爹,就是在含芳軒陪著黃馨,做了個十足十的孝順懂事女兒。

  孟老爹每每深夜還埋頭於成堆的公文中,偶爾抬頭露口氣,看見悠然的笑臉,接過悠然遞過來的熱茶,心裡很是欣慰:自己這寶貝小閨女,也不是只會胡鬧。

  平靜外表下,正醞釀著什麼?悠然忽生出「前塗應幾許?未知止泊處」的蒼涼和惶惑。

  歷代奪嫡都是凶險萬分的事,押對寶,當然前途光明;站錯隊,仕途就完了,更有性命之憂。

  文官集團自然是支持佔著嫡長名份的太子,只是,吳王勢大,更要命的是,聖上態度曖昧不明。

  天氣悶熱起來,邊境傳來的消息更令人煩燥:

  七月,韃靼雷達禮部攻寧夏,連破五城,寧夏總兵胡佑戰死;

  八月,韃靼雷曼部攻宣府,勢如破竹,宣府總兵杜禮敗退至大同;

  京畿大震。

  韃靼人曾打到通州燒殺擄掠的往事,京中老人記憶猶新。

  孟正憲憤憤不平,「這幫人是幹什麼吃的,連蠻夷都打不過!天朝的臉都被這幫酒囊飯袋丟盡了!」

  他已是摩拳擦掌,整裝待發,欲上戰場效力。

  孟賚如何肯放十六歲的兒子真刀真槍上戰場,吉安侯府太夫人也不放,鍾元倒是想說男兒本該馳騁沙場建立功業,在太夫人威脅的目光下,沒敢說出來。

  孟正憲為此很是憤怒,讓他更憤怒的是國難當頭,韃靼人已經大舉入侵,居然有不少名將做了縮頭烏龜。

  包括他最敬仰的阮大猷。

  原五軍都督府左軍都督阮大猷,稱病不出;

  原薊遼總督俞聲,稱病不出;

  廣州將軍都平,稱病不出;

  振威將軍張並,稱病不出;

  …………

  羅湖山莊

  程濛匆匆跑來,面有急色,「這當口你若立了戰功,程家才能沉冤得雪!」都說阿並是不世出的奇才,這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裝什麼病呀。

  張並自顧自擦拭長劍,緩緩道,「你一心只為程家,我知道。」

  程濛臉色一滯,張並七歲那年,不知從哪個下人那兒知道了自己的事,偷偷跑出府,從城裡走路走路一直走到莊子上,程濛好容易見到兒子,心中也是歡喜,卻更關心程家,把張並推了出去,命他「不為程家翻案,別來見我。」

  「只是,也別盼著我送命。」張並一字一字慢慢說道,「我若此時出征,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凱旋回京後鐺鋃入獄,你要哪個?」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0 PM

第五十五章 人之好我

  程濛對於軍事沒有研究,張並說的話她聽不懂,見兒子態度堅決,無法勸說,只能怏怏離去。

  都怪魏國公,要不是他奪走兒子,令自己母子分離,兒子也不會對自己如此冷淡,如此不聽話。程濛恨恨想道。

  程濛剛走,張銘來了。

  「阿並,你祖父說,許你認祖歸宗了!」張銘抑止不住的興奮喜悅,「只要你這次和阿慈一起出征,凱旋歸來……」

  看見張並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越來越銳利,張銘停頓一下,小心翼翼問道,「阿並,你不高興嗎?」

  張並本是一腔怒火,見張銘這陪小心的樣子卻不忍心發出來,又見張銘鬢邊竟已有了不少白髮,想起自己小時候他年輕英挺的模樣,心中有些酸楚。那時他一個月半個月的才能回國公府一次,每次都只能匆匆忙忙見自己一面,說不上兩句話就要走了,走時常紅著眼圈。

  「紅谷一戰,我帶領三百名士兵,斬殺一千八百名韃靼喀路部精銳,」張並狠狠心,看著張銘的眼睛,靜靜說道,「我豁出性命打的這場勝仗,後來成了張慈的功勞。」

  張銘愧疚的道,「我知道,你祖父和二伯父都罵過阿慈了,你二伯父都氣得要請家法了。阿慈,他也後悔,也知道錯了。」

  「我九死一生回了京城,先是知道我「陣亡」了,然後是你跟我說,魏國公讓我自立門戶。」張並的語氣依舊平靜,「這三年我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你今日又來跟我說,讓我再跟張慈一起出征,再為他做嫁衣,然後認回你張家。」

  「不是,爹不是讓你為他做嫁衣,只是,阿並,兄弟就要相互扶持……」張銘急急說道。

  「張家生我養我一場,我拿性命博來的戰功回報,張家和我,兩清了。」張並斬釘截鐵的說道,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張銘神情驚愕,正欲開口反對,張並一句話堵住了他:「難不成你想我一輩子為張家賣命?」

  張銘嘴唇顫抖,「不想。」哪個做父親的,捨得總是犧牲自己的親生孩兒。

  「可是阿並,你沒個正經出身,終歸是不好。」張銘依舊顧慮重重。沒有家族庇護,只憑自己,太難了。

  「英雄莫問出處。」張並淡淡道,「大好男兒正該自己一刀一槍搏個出身,仗著祖蔭算什麼本事。」

  「其實爹也想上陣殺敵,韃靼欺我天朝無人,不將他們懲誡一番,難平民怨。」張銘對於邊境局勢,還是十分憂心。

  「就算你現在馬上出發,等你到了宣府、寧夏,韃靼人早已退兵了。」張並胸有成竹的推斷,「韃靼連年征戰,國力日疲,戰爭補給根本接不上,只要小勝一場搶些物資他們就會停戰。」

  面對張銘疑惑的目光,張並微笑道,「下一步,他們怕是會譴使來京,要求互市。」

  韃靼沒有自己的手工業和農業,除了牛羊肉什麼都缺,不像天朝自然經濟可以自給自足,韃靼當然想拿牛羊馬匹皮毛和明朝換絲綢鐵器日用品,但是,天朝不同意互市。必需品自己製造不出來,也不能通過做生意換回來,怎麼辦呢,只有搶了。

  天朝會不會任由韃靼來搶?當然不會,於是雙方打仗,就這麼來來回回打了一百年。

  這樣的戰爭,天朝疲憊,韃靼也疲憊。

  「其實這些仗可以不必打,打仗這件事情,打來打去苦的還不是老百姓嗎?」耳畔彷彿又聽到如黃鶯出谷一般嬌嫩好聽的女孩聲音,說著打仗這樣嚴肅的事情,張並眉宇間有了絲溫柔的神色。

  送走張銘,張並獨自在夜風中站了許久,終是忍不住,換了夜行衣,出門而去。

  城郊朱苑。一名中年粗豪漢子愜意的坐在院中乘涼,對身旁女兒責怪的眼光視而不見。

  「國難當頭,你忍心不管不顧?」少女義正辭嚴。

  「我俞聲為國征戰二十幾年,我三個兒子,兩個兒子在戰場上送了命。」原薊遼總督俞聲沉聲道,「結果呢?剛剛凱旋回京,就被下了大獄,若不是阮大帥仗義執言,險些送掉性命。」

  少女想到戰場上送命的兄長,看著眼前獄中險些送命的父親,心酸起來。

  俞聲諷刺的笑笑,「聖上不是寵信平陽侯嗎?就讓平陽侯為聖上靖邊,不是很好?」

  皇帝耳根子軟,聽信平陽侯的讒言,要置大將於死地;阮大帥力為辯白,最後自己雖保住性命卻被撤職;如今到了打硬仗的時候又想起用,天下哪有這般便宜的事情。

  京西阮府。阮夫人心疼的扶住丈夫,「剛剛好了些,又想下床,萬一再加重了可如何是好?」

  「我實是放心不下。」阮大猷已是五十多歲年紀,卻依舊雄心不已,「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身為軍人不能報效國家,活著有何意思。」

  「那也要先養好身體。」阮夫人堅定的聲音不容置疑,「你拖著病體去打仗,怕是沒到宣府人就垮了,徒然挫傷三軍銳氣。」

  阮大猷恨恨的拍打自己,「這不中用的身子,偏偏這緊急當口犯了舊疾。」

  「大同有杜禮,寧夏有杜義,你就放心吧。」阮夫人安慰道。

  「就是因為有他們,我才不放心。」阮大猷又急又怒,「這兩隻蠢豬,不知要連累死我天朝多少兵士。」

  阮夫人淡淡道,「人家是吳王小舅子,聖上信重的平陽侯、平川侯,天下是聖上的天下,聖上都放心,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長子已是殞命沙場,幼子還小,一家人都靠著你呢,你還是保養身子要緊。」

  阮大猷身子一震,望望妻子平靜無波的面龐,長歎一聲,任由阮夫人把他扶回床上。

  長興侯府。都鵬陪著叔叔都平飲酒,叔侄兩個長得有七作分相似,性情也相似,喝得投機時,都鵬不解的問道,「叔叔打了多少硬仗,難道就這麼怕韃靼人?」

  都平大笑著拍拍都鵬的肩膀,「你小子,激你老叔。叔叔不是怕韃靼人,是怕杜禮那隻豬。聖上令征韃靼軍隊統一由杜禮節制,你老叔再有本事,由一隻豬帶著,能打過一群狼嗎?明知必敗,叔叔可不湊這個熱鬧。小子,打仗可不是只憑一腔熱血。」

  孟宅。燈光下悠然給孟正宇補著課,「你先要把自己的觀點理清,然後一條一條清晰的說出來。只會之乎者也可不行。」

  時文和議論文有相似的地方,先要有論點,然後打論據來證明自己的論點,不能只要華麗詞藻卻言之無物呀。

  孟正宇最近心平氣和很多,聽悠然說得有道理,也不反駁了,臉上還露出喜色。他關心自己,才會讓這個他最寵愛的女兒來教自己吧。

  他外放的時候沒人管自己,現在有人管了,真好。孟正宇小小的臉上容光煥發。

  做完兼職家教,悠然到書房看了孟老爹,父女兩個玩笑幾句,孟老爹開懷大笑一場,只覺一天的疲憊都沒有了。

  「我這個寶貝閨女,會做人老師了。」孟老爹含笑打趣。

  「那是。」悠然毫不客氣,得意洋洋說道,「一個人但凡學了一樣本事,總不忍心放著不用。我時文做得這麼好,考不了狀元總能教教小孩吧。」

  「玉堂金馬生無份,好把心事付夢詮。」這個時代的女子,沒有出路呀。只能在家裡折騰了。想到這兒,悠然忽覺得也能理解後宅婦人的種種無知無聊做法,順口跟孟老爹說了近日老太太跟胡氏的做為,「她們除了這個,也沒其他事好做。」

  孟老爹瞇起眼睛,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在他的家裡,算計他的女兒!

  「爹你怎麼了?」孟老爹神情有些嚇人。

  「沒事。」孟老爹回過神來,微笑著安撫女兒。

  「說來,族長現正好在京城。」孟老爹若有所思。

  要動手了嗎?悠然激動起來。

  孟老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咱們家,還是有老太太在最好。」看著悠然困惑的眼神,孟老爹輕聲解釋,「否則,太太就一人獨大了。」

  悠然心下瞭然,有孟老太太在,婆媳之爭會消耗鍾氏很多精力,若是孟老太太離開,鍾氏就成了內宅最大的老闆,到時候她會如何對待姨娘庶女,就難說了。

  父女二人細細商議完畢後,悠然回到含芳軒,被黃馨一頓親情轟炸,悠然又親又摟的哄住了黃馨,順利逃回自己的屋子,泡好熱水後舒服的躺在床上聽小莫陶八卦各色人等,工作了一天要有個消遣呀,莫陶講得眉飛色舞,悠然聽得津津有味。

  莫利無語的看著這主僕二人,這品味,讓人說什麼好。

  「真的?大伯母真這麼做了?」悠然驚到了。顧氏真有魄力啊,不服不行。

  山縣,後知後覺的孟大伯,剛剛知道自己妻子做了什麼,又氣又怒的跟妻子理論著。

  「已是說定了要娶曉禮,你遲遲不操辦,老太太都來了幾回信催促,你卻不聲不響的另聘了你娘家侄女!你當我孟家是什麼!由得你這般胡為!」孟大伯是真憤怒,這樣做了,如何對老太太交待,如何對表弟胡慶交待!

  顧氏已是豁出去了,反微笑著勸孟大伯,「大爺別急,大爺且想想,任他是誰,能有咱們寬哥兒重要嗎?胡家早已敗落,不只家業凋零,兒女的教養更是提不起。真給兒子聘一個胡家女兒,寬哥兒往後可如何是好?為咱們兒子著想,倒不如聘了青鸞。」

  孟大伯怒道,「不知道你整日在想些什麼!青鸞是個好孩子,我也滿意,寬哥兒也滿意,不是你死活不同意的嗎?說什麼青鸞出身不好,是賤妾所生,這回子你倒不嫌了!」早幹什麼了。顧青鸞落落大方的好女子,只因為是賤妾所生,連親姑母也嫌棄她。孟正寬為此還鬱鬱寡歡過。

  顧氏笑道,「我以前不同意青鸞,倒不是為她的出身。」

  孟大伯冷笑,「那是為什麼?」

  顧氏微笑著為孟大伯斟過一碗茶水,溫柔送到孟大伯手上,「大爺,樂安顧氏這些年來,是不提攜出嫁女的,我是因為這個,才不想聘青鸞。」

  孟大伯說的口乾了,接過茶碗來一飲而盡,諷刺道,「怎麼你又同意了,顧家要提攜出嫁女了?」

  顧氏不以為忤,微笑道,「青鸞和青林是同母所生,我卻不知,青林不過是個三甲同進士,在戶部竟已做到了主事,前陣子他還來信誠懇說道只有這一個同母妹,定會提攜妹夫。大爺想想,一個戶部主事的同母妹,總勝過胡家女兒吧?」胡家只會是孟正寬的拖累。

  孟大伯一時頗覺有理,轉念一想又怒起來,「如何跟老太太交待,如何跟表弟交待!」

  顧氏不慌不忙,「一個自己爬上爺們床的妮子,也想做正妻?咱們是答應娶她,可沒說怎麼娶。我可從沒說過,要聘她為正妻。」

  孟大伯回想了一下,妻子當時只說的是「必會有個交待」「定不會委屈曉禮」之類的含糊話,從沒任何一句是說「定會聘曉禮為正妻」,不由又怒了起來,「你當時便沒安好心!怎不想想表弟……」

  「表弟重要,還是兒子重要?」顧氏不客氣的問道。

  孟大伯頭疼得很,擺手道,「你庚貼都已換過了,大媒都請了,我還能怎樣?由你吧。只別把老太太氣著了。」

  顧氏見孟大伯如此,心中歡喜,笑容可掬的說道,「大爺放心,曉禮是個知禮懂事的好孩子,和青鸞也是閨中好友,將來兩女共事一夫,效仿娥皇女英,倒是一段佳話。老太太只有歡喜的。」



第五十六章 兕觥其觩

  悠然「咦」的一聲,停下了腳步。

  令她駐足的,是牆上所掛襄陽居士的《蜀素帖》。《蜀素帖》書於烏絲欄內,但氣勢絲毫不受局限,率意放縱,用筆俊邁,筆勢飛動,提按轉折挑,曲盡變化,愈到後面愈飛動灑脫,神采超逸,通篇墨色有濃有淡,如渴驥奔泉,更覺精彩動人。

  悠然懷然心動。這陣子水冰心鬱鬱寡歡,悠然一直想替她排解心緒,正好水冰心生辰在即,這次出門專為挑選送她的生辰禮物。水冰心最愛米元章的狂放率真,若送上一副《蜀素帖》,她定會高興。

  莫利推薦的這個坐忘閣著實不錯,環境清幽典雅,又有這樣的名家之作。要知道如今世上,米元章的真跡,十分罕見。

  確是真跡嗎?悠然再重新審視,見卷末款署「元祐戉辰,九月二十三日,溪堂米黻記」,不錯了,應該是真跡。

  坐忘閣不只環境優雅,工作人員也很上檔次,一名專門服侍女客的中年婦人,帶著得體笑容,在離悠然兩三步遠的地方侍立,見悠然對《蜀素帖》興趣濃厚,陪笑誇讚道,「姑娘真有眼光!這副可是米元章的真跡呢,八面出鋒,變化莫測,用筆多變,儀態萬千。」

  穿著打扮精幹,笑容很職業,措詞得當,這算高級店員嗎?業務素質不錯呀,悠然欣賞的點頭。中年婦人微笑道,「米元章真跡難尋,姑娘若有興趣,便請到雅室待茶,再細細賞玩。」

  買一副名家真跡,價格貴是不必說了,手續也會很煩瑣?還從來沒買過呢,這個過程想必也很有趣吧,頂級VIP客戶的待遇?悠然滿懷期待的帶著莫利莫懷,跟著中年婦人進了雅室。

  雅室很寬闊,是三間屋子打通的,正中擺著一張堅實闊大的紅木長案幾,牆上掛著幅董其的煙雨圖,坐忘閣實力肯定雄厚,在東城這寸土寸金的地界兒,竟設有這麼寬闊的雅室。

  東邊窗下立著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對眾人,默默站立。

  窗外已有了秋意,京都初秋的天空,格外明淨遼遠。

  秋風吹過,吹起男子寬大的衣袍,他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廖落。

  他緩慢轉過身,低頭看著悠然,輕輕說道,「真巧。」

  「是啊,真巧啊,張哥哥你也喜歡古玩字畫?真高雅。」悠然笑吟吟,一派天真。

  張並不置可否。中年婦人笑道,「原來兩位認識,這可真是巧了,便請在一處待茶吧。」邊說邊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張並和悠然兩人。

  悠然動了動小心思,問道,「只有茶嗎?」難道沒有酒。

  我現在是貴賓客戶好不好,要買《蜀素帖》的人。

  中年婦人何等乖覺,笑道,「還有西域過來的葡萄酒,很是甘爽。」

  葡萄酒啊,「甘於曲糜,善醉而易醒」,是個好東東,悠然笑彎了眼睛。

  坐忘閣的酒杯真講究,牛角形狀的白玉杯,圓潤漂亮的杯子裝上石榴紅色的葡萄美酒,很是好看。抵禦不了紅葡萄酒的迷人香氣,悠然小酌一口,酒液如珍珠般圓滑緊密,如絲綢般滑潤纏綿,悠然陶醉的閉上了眼睛。

  莫利拉了拉莫懷的衣襟,示意她一起退了出去,二人一左一右守在門口。

  「餘味悠長,真是好酒。」悠然這陣子天天被關在家裡,真是悶得很了。偶爾喝上一杯美酒,無比滿足。

  張並原本寂寥的心情,因悠然滿足陶醉的笑容而一點點溫暖起來,真還是個孩子,沒有一點心事。

  大人如果也能這麼隨遇而安就好了。

  「生活的意義,全在於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悠然享受著美酒,看張並臉上慢慢有了笑意,冷不丁問道,「能在皇宮大內來去自如的,要多高的功夫才能做到?」

  「只憑功夫,再高也做不到。」張並也不隱瞞。

  「那,昨晚夜闖皇宮的刺客,不只武功高強,還有內應。」悠然推斷。

  要說如今世道是亂,堂堂御林軍,連一個刺客都抓不住;抓不住就抓不住吧,這消息還傳得滿京城都知道!不知手上腳上功夫不行,連嘴巴都不緊!

  這什麼御林軍。悠然忠君愛國,表示深為皇帝的人身安全擔憂。

  張並慢慢品酒,沒有接話,悠然又問道,「張哥哥,你猜猜看昨晚那個刺客,有沒有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昨晚皇宮沒有失竊。」張並答道。真的是,一件東西也沒丟,什麼都還在原處。

  「他想要的不一定是實物,也可能是某個消息。」比如說,聖上都五天沒上朝了,究竟是被戰局氣的呢,還是真病了呢,還是病的已經不行了呢。

  太子雖是名義上的儲君,他可是在南京呢,若皇帝真有什麼不測,太子可是萬萬趕不回來。

  京中又久住一個不就藩的吳王。將來的事,誰能說得清。

  皇后早已失寵,宮中大半為秦貴妃把持,皇帝的身體狀況,怕是連皇后都不知,只有秦貴妃母子和太醫才清楚。

  張並答非所問,「你喜歡《蜀素帖》?我送你。」

  「好啊」,悠然這個小財迷高高興興的答應,「我要送給水姐姐做生辰禮物的,水姐姐如果知道是你送的,一定很開心!」

  張並用眼神問「為什麼」,悠然笑道,「你是她鄰居嘛,遠親不如近鄰。」

  張並搖頭道,「不送了。」

  悠然傻眼,「不送了,為什麼呀。」

  張並慢吞吞說,「不送女孩兒東西。」

  「那你剛才又說送我!」悠然滿臉懵懂。

  「你……」張並頓了一下,斟酌著措詞,「你不是女孩兒……」

  「我怎麼不是女孩兒!」悠然大為惱火。

  「你是小孩兒。」

  「我不是小孩兒了,我長大了,是女孩兒。」悠然任性的叫道。

  「好,就算是吧。」張並的樣子很勉強。

  什麼叫「就算是吧」,本來就是好不好,悠然氣咻咻的瞪著張並。

  瞪了這半天了,不累嗎?張並安撫的說道,「是我說錯了。」

  「那你就要受罰!」悠然氣憤不已。

  「好。」張並答應的乾脆。

  「我要《蜀素帖》、《黃州寒食詩卷跋》、《李白憶舊遊詩卷》!」悠然獅子大開口,精神補償啊,精神補償是很昂貴的!

  張並擊掌喚來中年婦人,吩咐過了,片刻後,《蜀素帖》、《黃州寒食詩卷跋》、《李白憶舊遊詩卷》已擺在悠然面前。

  敲詐得這麼容易!悠然有點兒適應不過來,傻傻的笑道,「真的都給我呀?」

  「真的。」張並很肯定的回答,「不過……」

  還有不過,不過什麼?悠然支著耳朵聽,「你要送人就說自己送的,不許提我。」

  悠然漸漸回過味來,張並剛才吩咐中年婦人時,完全是主人吩咐下人的口吻,可不是客人對店員的口吻。這坐忘閣,是他的產業?一下子敲詐人家三副名家作品,太不厚道了。

  「張哥哥,我只要《蜀素帖》就行了,那兩副我不要了,要了也沒用。」悠然是個知足的好孩子。

  「先放這兒,你想要的時候著人來取。」張並無可無不可。

  「好啊」,悠然一邊答應著,一邊用眼睛尋找,咦,酒不是應該還有嗎?

  「莫再喝了」,張並勸她。悠然也不強求,真喝多了,回家怎麼交待,老爹還把自己當小女孩來管呢。

  「唉,真想敞開了喝酒,還想到大沙漠上騎駱駝玩,或者到草原上騎馬,還想乘船出海。」悠然大白天做著夢。

  「酒不能多喝,其餘的都可行。」張並說道。

  「才不是,我爹什麼都不我做,能放我在家門口玩玩就不錯了。」頂多去去郊區,想去大漠、草原、海上,做夢罷了。「張哥哥,你為什麼不送女孩東西呀。」悠然忽想到這個問題。

  「避嫌。」男人怎麼能送女孩東西。

  這麼守禮嗎?真的嗎?悠然狐疑的望著張並。

  張並歎口氣,「我不是騙你,師父真的跟我說過,二十五歲前不許成親。」看悠然犯傻的樣子,張並又解釋道,「我受過次重傷,差點死掉了。師父費好大勁才撿回我這條命。」

  悠然深表同情。張並倒無所謂,「已經過去了。」

  「你師父,武功很高嗎?聽說是天下第一高手?」不善於談論傷感話題,悠然轉移注意力。

  「幾月前我見過師父一次,他把我打了一頓。」張並答非所問。

  這人好像經常如此。悠然心內腹誹。

  「猜為什麼?」張並嘴角有絲微笑。

  他在微笑,那說明什麼?悠然腦子轉得飛快,「因為你比他功夫高!」一定是了,要不他笑什麼。

  「倒不是。」張並微笑道,「他打完我後氣呼呼的說,你小子過不了兩年就能超過我了,老子先把你打一頓再說。」華山老叟心地善良急公好義,一把年紀了還有些小孩子脾氣。

  跟這樣有顆童心的人在一起,既有趣,又放心。

  「張哥哥你很厲害啊。」悠然由衷的說道,「你一定很勤奮!」俗話不是說,天道酬勤。

  「我從小,學武功就有天賦。」張並猶豫了下,實話實說,「還有打仗殺人,我好像不用學就會。」

  這天賦真好,實用,悠然豎起大拇指,「天縱奇才!」

  像張並這樣,沒有家族可以依仗,如果資質再平庸一些,恐怕再勤奮也是沒有出路的。

  平民百姓有多少人想出人頭地,又有多少人不成功,那麼多失敗的人,並不是因為不勤奮。

  「阿並,阿並,你看看六叔弄來了什麼?你肯定猜不到,哈哈……」清朗的男子聲音傳來,張並皺皺眉頭,示意莫利攔下來人。

  院子裡提著鳥籠子的魏國公府六爺張錦一臉驚愕,「阿並有事?不能見我?在這兒他能有什麼事?」

  莫利微笑著勸道,「做丫頭的哪裡知道?六爺最疼少爺了,少爺正忙著,您過會兒再來吧。」

  張錦看著籠子裡的鳥深覺可惜,「這鳥可好玩了,阿並小時候就喜歡玩這個,唉,這孩子,讓他忙吧。我走了。」

  莫利恭敬的送走張錦,鬆了一口氣。回到雅室稟報了,張並沉默片刻,溫和的對悠然說,「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有莫利莫懷呢,不用送了。」悠然知趣的答道,張並明顯是有事。

  「好。」張並也不堅持,送悠然走出院子,也就不再往前送了。悠然告辭了,臨出院子前卻突然回頭,「昨晚的刺客,想必是位絕世高手,只是上得山多終遇虎,凡事要小心。」說完不等張並答話,已轉身離去。

  出了院子,卻迎面碰上一個急急忙忙的男子,「阿並你忙完沒有?六叔尋你有事。」

  悠然有禮貌的讓在一邊,莫利莫懷曲膝行禮,「六爺安。」

  那男子正是張錦,急急忙忙的要去尋張並顯擺剛弄來的鳥,擺擺手令莫利莫懷起來,正要問她們張並忙完沒有,卻不經意看見了避在一旁的悠然,頓時愣了。

  「阿馨。」張錦迷迷糊糊的叫道,「你是阿馨?」

  莫利大急,擋在悠然前面,微笑道,「六爺眼花了,這是位不認識的姑娘,六爺快過去吧,莫失了禮。」

  張錦滿腹狐疑,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相像的人,這小姑娘比當年的阿馨年紀還小一些,氣度卻是不凡,淵亭嶽峙一般,阿馨是個丫頭,唉,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張錦畢竟是世家子弟,驚愕之下教養還在,回過神來忙連連道歉,低頭快步走了。

  悠然神色不變,出門上馬車,回了孟宅。

  孟老太太毫不疲倦的又命她去見客。這次是位中年寡婦,黑衣黑裙,一臉的嚴肅冷漠。

  「嚴太太最是和氣的,家裡只有位獨子,年紀輕輕已有秀才功名,十分爭氣。」胡氏得意洋洋的說道。

  大嫂顧氏給了她很大的啟發。先斬後奏,庚貼換了,大媒請了,其餘人不同意又能怎樣,還能讓孟家家醜露出來?少不得幫著遮掩,就連老太太也顧不住娘家了。

  五丫頭的事也是一樣。只要老太太同意了,換了庚貼,難不成表哥還有機會翻悔,再不樂意也晚了。

  給她一個不近人情的寡婦婆婆,讓她將來說不出的苦,想到總是霸著表哥的這小庶女將來要過的苦日子,胡氏便覺著無比快意。

  天氣漸漸涼爽,邊境也傳來好消息:韃靼人退兵了,譴使求和。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1 PM

第五十七章 不戢不難

  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褙子,素色潔淨,不染纖塵,連花飾都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打扮得十分淺淡。

  這般淺淡的打扮,嚴太太還是不滿意,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悠然片刻,直言道,「五姑娘小小年紀,如此奢華。」

  孟老太太歎息,「這是我次子的寶貝姑娘。我這次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寵孩子。」

  胡氏也在旁湊趣,「是啊,二伯慣孩子是出了名的。」

  嚴太太心下一寬,想到丈夫早逝,獨子寒哥兒尚幼,族中眾人口中說得好聽,卻無人伸手相助,正要結個親家來提攜寒哥兒才好。這五姑娘雖是庶女,身份差了些,好在長得還行,儀態舉止也還過得去,又這樣得父親寵愛,若娶了她家去,寒哥兒有個岳父幫襯總是好的。

  寡母獨子,無人幫襯,娶個庶女雖嫌丟人,卻也顧不得了,兒子前程要緊。

  想到此處,嚴太太盡量溫和的對悠然說道,「以後不可如此。服飾要樸素,不可奢華。」

  孟老太太和胡氏都在一旁幫腔,三個中老女人對悠然嘮叨起來,悠然實在不耐煩,笑吟吟道,「這可難了。三嬸吩咐我打扮得素淨些,我自是聽長輩的話,這已是我最不奢華的衣服。再樸素的,可沒有了。」

  嚴太太皺起眉頭,這小庶女居然敢這樣跟親長說話!板起臉道,「那就再制新的!」

  悠然天真浪漫的樣子,「我衣服多得穿不完,多少新衣一次沒上身呢,為什麼要再制新的啊?」

  「你的衣服太奢侈了。」顧慮到寒哥兒的前程,顧慮到寒哥兒要岳家提攜,嚴太太耐著性子教導悠然。

  「那再制新衣,豈不更奢侈?」悠然笑咪咪做不解狀。有本事你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我滿櫃子的衣服穿不完,再制新的反倒是樸素?

  嚴太太被駁得面紅耳赤,心中火氣噌噌噌往上竄,誰家兒媳敢這麼跟婆婆說話?反了她了!

  嚴太太氣得指著悠然說不出話來。悠然小孩子家無知無識,還是一臉笑容的看著眾人。

  胡氏緊忙扶著嚴太太撫慰,又對悠然斥道,「大膽!敢頂撞長輩!」

  悠然笑嘻嘻,「三嬸真風趣。我好言好語請教嚴太太,怎麼就成了頂撞長輩了?這個道理,三嬸教教我。」給人安罪名也是個技術活好不好,就胡氏這樣的,只會瞎吵吵,瞎添亂。

  屏風後看熱鬧的怡然覺得悠然輕視嘲笑胡氏,忍不住跑了出來,一臉氣憤的訓斥悠然,「長輩說話,哪有你回嘴的份兒。」她是打心眼裡看不慣孟悠然,庶女比嫡女過得都逍遙。

  悠然本是死過一次的人,自命為看開了,自命為豁達,這時心中的怒火卻一點一點升騰起來。

  孟悠然不管出身再怎麼卑微,她是名正言順可以住在孟宅的人,她是孟賚的親生女兒,孟家的正經姑娘;而這些女人,孟老太太依家規習俗該跟著孟大伯,胡氏和孟怡然該住在泰安老家守著孟賁靈位渡日。這三個本不該住在孟宅的人,在孟宅過著安富尊榮的日子,還要來尋趁悠然,敢是閒瘋了?

  是不是有胡家血統的女人,全都腦子不清楚?

  悠然覺著自己的想法惡毒起來。這陣子白天陪孟正宇做功課,晚上還要綵衣娛親,孟老爹和黃馨心情都不好,哄完這個哄那個,日子過得十分辛苦,偏這些女人,一個兩個還跑來找她麻煩。

  長輩?胡氏就算了,再怎麼不好她佔著名份;那嚴太太,算是哪門子的長輩。

  悠然怒極反笑,「我哪敢?爹爹早吩咐過,三嬸嬸年輕守節,孟家該厚待她。三嬸嬸這些年來寄居我家,老爺太太都待她甚是客氣,我怎敢頂撞?」

  怡然聽她口口聲聲說不敢頂撞,卻又明著提「守節」、「寄居」,不由得又氣又急,一時口不擇言,叫道,「嚴太太是你至親長輩,你只有聽從的,怎可反駁?」

  悠然漸漸怒不可遏。「……就讓那個嚴太太做她的至親長輩吧。」晚間見了孟老爹,悠然惡狠狠說道。

  孟老爹把悠然攬到懷裡,心疼的說道,「看把我閨女氣的。」

  「那個嚴寒也是個沒爹的,她也是個沒爹的……」悠然本是一腔惡毒,話未說完卻驀地停住,怡然並不是多壞,只是幼年喪父導致的性情不夠開朗為人不討喜,自己是不是太沒有容人之量了?

  孟老爹見悠然本是惡狠狠發脾氣,話還沒說完卻一副惆悵表情,知女莫若父,孟老爹溫和的說,「爹知道你不是個狠心的孩子。就算她們惹惱了你,你也就是說幾句狠話撒撒氣,真讓你做些什麼,你是不會的。」

  悠然熱淚盈眶,到底是親爹,太瞭解自己了。

  「老太太有沒有為難你?」孟賚對自己親娘實在是沒有信心。這麼多年了,凡遇到自己兒女的事,老太太就沒有一次是不添亂的。

  「有。」悠然淡定的說道,「老太太看嚴太太怒沖沖的走了,氣得要對我動家法。我說,要打就打人看不見的地方,省得晚上爹見了心疼,老太太想了半天,沒打我,罵了我一頓就罷了。」

  悠然料定,孟老太太心懷鬼胎,她不敢讓孟賚現在知道事情始末,所以是不敢打人的。這時候動了手,事情還瞞得住嗎?

  知道愛女險些被打,孟賚心中後怕,罷了,這個女人,留不得了。有她挑唆著,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犯糊塗。

  「你說的這個,讓嚴太太做怡姐兒的至親長輩,倒真是可行。」孟老爹這句話把悠然驚到了。

  孟賚沉吟道,「怡姐兒的事,我不是不上心。跟幾個要好同僚下屬都提過,人家一聽是喪父孤女,先就犯了難;再一聽是你三嬸教養長大的,一個個避之不及。」

  若單說怡然是孟賚嫡親的侄女,倒真不至於無人問津。只是幼年喪父本就兆頭不好,是個福薄之人;再加上胡氏鄉村無知婦女,能教出什麼好孩子來?所以孟怡然的行情,真是很不樂觀。

  「若說嚴家,家世雖單薄了些,倒還清白,嚴寒那小伙子和怡然差不多年紀,羞澀得像個姑娘,不像個能欺負媳婦的。」孟賚真覺得嚴家其實不錯。

  「可是,婆婆厲害啊。」悠然提醒。

  孟賚失笑,「又有誰家婆婆不厲害了?嚴太太出身舊家,性情雖孤僻,卻守規矩,不會過份為難兒媳的。」只要依著規矩來就好,規矩再大也是不怕的。

  父女二人商議的同時,丁姨娘和嫣然母女也在密談。

  嫣然也不是鐵石心腸,那天丁姨娘踉踉蹌蹌逃走後她又痛哭一場,一大半倒是為了心疼自己親娘,等到丁姨娘再次鼓起勇氣上門,嫣然半推半就的,母女二人也就和好了。

  「小五就要倒霉了,看她這回怎麼辦。」嫣然幸災樂禍的笑道。

  丁姨娘無語的看著自己閨女。她一臉聰明相,怎麼遇事就不肯好好想想呢?外放三年養成的習慣,孟悠然天天晚上要到孟賚書房去的,父女二人天天見面,有人想打孟悠然的主意,當孟賚是個擺設?

  嫣然看到丁姨娘的神色,忙解釋道,「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就是和怡然、蔚然一起看看熱鬧而已。

  「就是怡姐姐跑出去指責小五的時候,我也沒出面,還是和蔚姐兒躲在一邊看熱鬧。」嫣然洋洋自得,覺得自己真聰明,能置身事外。

  丁姨娘歎口氣,算了,她能做到這一步,也就算不錯了。若換到從前,恐怕她連冷眼旁觀都不會,直接給人當槍使了。

  「姨娘只有你和宇哥兒兩個。」丁姨娘幽幽道,「只盼著你們兩個都好,我別無所求。宇哥兒現在有個好先生,想來老爺是把他放在心上的,他定會有個好前程;姨娘只擔心你。好姑娘,不管心裡怎樣,面上你定要做出孝順長輩、友愛姐妹的樣子來才好,你爹爹才喜歡。」

  嫣然都答應了,丁姨娘又遲疑道,「說起來,五姑娘倒是常陪著宇哥兒做功課……」

  嫣然惱火道,「就她會討好賣乖,不過是給小宇講講書,送個筆墨紙硯,騙得爹爹滿口說她好。」

  丁姨娘只有苦笑,這個女兒,讓人說她什麼好。她的親弟弟,倒讓五姑娘這異母姐姐操心著功課,她還說人家是討好賣乖。

  「再怎麼說,她這麼看著管著,宇哥兒的功課真好了不少。前陣子還得了老爺的賞。」丁姨娘委婉道。

  「跟她有什麼相干?那是孫先生教的好。」嫣然耿著脖子不肯承認。

  丁姨娘知道不能勸,旁的也不敢多說,也不敢在女兒院裡久坐,交待了定要事事小心,方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韃靼使節來京求和,邊境戰火停息,皇帝心情大好,身體也好了起來,已能參加早朝,眼看著朝廷局勢越來越穩的時候,孟家卻發生了一連串的亂事:

  悠然貼身褻衣被盜;某天孟老太太在內宅請客時,特地召悠然做陪,嚴太太的獨子嚴寒羞澀畏縮的拿著件女子褻衣跑出來,還沒開口說話,已被眼疾手快的莫懷姑娘出手制住、拖走,在場的夫人太太們個個目瞪口呆;

  孟老太太大怒,斥責悠然,「你的丫頭成何體統!」

  莫利悄悄在悠然耳邊建議,「姑娘快裝昏倒。」

  悠然很是聽話配合,軟軟的癱倒在莫利懷中,莫利嘴上彬彬有禮的不停道歉,腳不沾地的抱著悠然走了;

  孟老太太氣了個仰倒。府裡正亂成一團時,孟賚高高興興回家了,「京裡遇到族長伯父了,可真是巧」,還帶著族長一起回來的。族長是位年屆六十的長者,身材瘦削,面容嚴厲。他為人雖冷峻無情,但很是正直講理,正好遇上孟賚家這件事,族長當即沉下臉,聲明:若是閨閣女子私通外男,就該沉潭;若是有人誣陷,也該沉潭!

  胡氏嚇得要死,強笑道,「怕是弄錯了,弄錯了。」這當兒她也不想把悠然如何,只想自己能脫身就好。

  只是孟賚還好說,有老太太呢,他不敢拿自己著,可是族長居然也會在,族長可不會把老太太放在眼裡。他向來是只講理,不講情。

  一幫夫人太太早就散了,只有嚴太太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心裡又愧又悔,不該聽胡氏躥跺,使出這法子來,倒把兒子搭了進去。孟家管事嬤嬤甚是有趣,只請嚴太太坐在客廳,茶水點心招待得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還陪著嚴太太說說笑笑,嚴太太哪裡笑得出來。

  嚴太太在客廳忐忑不安時,嚴寒在莫懷的武力下嚇得尿了褲子。

  嚇尿褲子的嚴寒被莫懷帶到族長面前,那嚴寒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如何鬼得過孟賚和族長,三五句話就被問了個水落石出:胡氏想把孟悠然許給嚴寒,怕孟賚不允,想出這個辦法要毀了孟悠然的名節,逼得孟賚不得不把女兒胡亂嫁了。

  族長氣得渾身發抖,孟賚卻只是垂淚不語。族長說要嚴懲,孟賚就哭對不住早逝的三弟,孟老太太也嚇得跪下求族長:不能把胡氏沉潭,那是我親侄女呀。

  族長冷冷斥道,「你也是個糊塗的!若不是你糊塗,怎至於弄出這場事來!拿孟家女兒的名節不當回事,配做孟家人嗎?!」

  孟賚陪著孟老太太跪下哀求,最後族長大發慈悲,饒了胡氏不死,但「要入家廟修行,終身不許復出」,由沉潭改為入家廟,總算保住一條命,老太太放心的癱在地上,胡氏還在哭泣哀求。

  「三弟已是去了,弟妹又是這樣,」孟賚哭道,「一雙兒女可該怎麼辦?宇哥兒自然該我做伯父的教導,怡姐兒是女孩兒,年齡又不小了,我做伯父的該如何撫養。」

  族長閉目沉思片刻,睜開眼睛,指著縮在地上抖個不停的嚴寒,「這事橫豎嚴家知道,索性把怡姐兒許給他,把這事抹乾淨。」

  「不要啊,族長,求您了,千萬不要啊。」胡氏尖叫道,「嚴太太寡婦失業的,家計本就艱難,人更是孤僻,怡姐兒如何能嫁他家?」

  「你女兒不能嫁,阿賚的女兒就能嫁?」族長滿臉厭惡,「你在阿賚家住了這麼多年,看看你穿的是什麼,用的是什麼,泰安老家誰能有你日子過得舒坦?你還不知足,要害阿賚的親生女兒,真是蛇蠍心腸!」

  族長受不了胡氏哭鬧,吩咐,「綁了,塞住嘴巴,扔到柴房去。」孟老太太大急,看著孟賚,孟賚低頭裝沒看見。

  族長雷厲風行,「怡姐兒的親事,這幾天就定下。宇哥兒就交給阿賚了。我後日回泰安,阿賚你派上幾個有力氣的家人僕婦,看著胡氏跟我一起走。」

  孟賚畢恭畢敬的答應了,殷慇勤勤送走了族長,回來後請出嚴太太,溫言撫慰道,「怡姐兒是我亡弟嫡出,我一向視為親女,我家老太太既有和貴府結親的意思,做兒子的怎能違背,我侄女人品貴重,與令公子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嚴太太放心,亡弟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

  嚴太太本是惶急,只求全身而退便滿足了,這當兒聽孟賚說不只不追究,還要嫁個嫡親的侄女過來,娶孟家女兒不就為了有岳家幫襯寒哥兒嗎,這會兒庶女變嫡女,一樣有岳家拉扯,可是好,嚴太太大喜之下,無不應承。

  理完種種雜事,安頓了老太太,孟賚鬆了口氣,在書房歇息,怡然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對孟賚怒目而視。

  兩個小廝氣喘吁吁的跟著跑進來,惶恐不安的回道,「老爺,小的們攔不住姑娘……」

  孟賚溫和的說,「不怪你們,出去吧。」小廝流著汗退了出去。

  「二伯對下人都這麼好,唯獨對我們母女,太也心狠!」怡然控訴道。

  「嚴家還算清白人家,你嫁過去不差,莫多想了。」孟賚溫言道。

  「我從小命不好,嫁豬嫁狗我都認了!」怡然倔強的說道,「我娘呢,她是你親表妹!你也忍心!」

  「她下手害我親女,還想我放過她嗎?」孟賚很冷靜。

  「你也不想想她為什麼要害悠然?不是你把悠然寵得無法無天,她能看不過眼要害悠然嗎?」怡然憤怒的大叫。

  「你在的地方是哪兒?」孟賚冷冷問道。

  怡然愣了一下。

  「是我家!是我的家!」孟賚一字一字道,「我在我的家,怎麼寵我女兒,居然要你們母女同意?真是笑話!」

  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做父親的寵愛自己親生女兒,居然成了她陷害人家的理由。

  「你父親留下來的產業,全部讓你帶走。」孟賚緩緩說道,「另外我還給你添妝。只盼你以後好好過日子,莫做糊塗事。」

  按律法,有過繼子的,親生女兒可帶走一半家財做嫁妝,孟賚卻不要這一半家財,孟正宇的將來,他早有打算。

  這個侄女,雖是倔頭巴腦的不討人喜歡,卻是亡弟親女,說不得,將來也要看顧她。

  「悠然有那麼多衣服首飾,她一個庶女憑什麼?她憑什麼能過好日子?」怡然兀自不服,喃喃自語。

  「悠然自己賺的銀錢,夠她花一輩子的。」孟賚歎口氣,耐心的對怡然說道,「她不是無緣無故能過這麼逍遙的。她會替人著想,廣州三年她賺的錢回府後一點不留都交給了太太,她說太太能拿嫁妝來貼補家用,自己也不能藏私。」說到這兒孟賚頓了一下,阿悠是不藏私,反倒是自己顧慮宇哥兒的將來,留下一個宅子和些字畫、銀票。

  「你只看我對她好,沒看她對我有多孝順嗎?知道我擔心小宇,這麼懶散的阿悠天天陪小宇做功課。」孟賚道。

  怡然含淚聽了一會兒,哭著跑了出去。

  跑到柴房前,看守的婆子陪著一臉笑,卻死活不放怡然進去。怡然糾纏了半晌,哭著跑回梨院。

  碧雲等丫頭直勸了一夜。

  孟賚歇息一會兒,起身帶了貼身小廝,去了柴房。

  「表哥,表哥!」胡氏被取了塞嘴的東西,哭叫起來。

  孟賚一臉嫌惡的看著她,「還有臉叫我表哥!」

  「表哥,原本咱們才該是夫妻呀,當初姑母來提親,本提的是你呀。」胡氏哀哀哭道。是自己爹媽沒遠見,看老三比老二機靈,比老二得姑母寵,就改了老三。

  孟賚冷聲道,「我根本不可能娶你。我從未想過要娶你。」從小孟老太太就不待見他,連帶得舅舅舅母也不待見他,他和胡家一向不親。

  「可我喜歡表哥呀……」胡氏急急道。

  「所以一再要害我女兒?」孟賚只覺怒火中燒。想起小阿悠氣息奄奄的樣子,悅然被逼守望門寡的絕望,還有今日的誣陷。這個女人,心腸太也狠毒。「你害得我悠兒還不夠嗎?」

  「我,我不是故意的呀,悠然老是纏著表哥,表哥總抱她親她,我不喜歡她,她搶走表哥!我沒想讓她死,我本來只是支開人想嚇嚇她,誰知道她自己哭著亂跑,會掉進冰裡去,我沒有推她,真的沒有推她!」胡氏辯解著,心裡越來越絕望,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真的是你!」孟賚冷冷道。

  胡氏驚了一跳,他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孟賚詐出當年的事,也算放下一段心事,若真是胡氏使壞,阿悠以後就沒有危險了。這個女人會被永遠關起來。

  目的答到,孟賚哪裡還跟胡氏廢話,不顧胡氏的哭叫自顧自走了出來,吩咐門口的婆子,「看嚴實了。」婆子忙不迭的點頭答應了。

  孟賚放下一段心事,安心入睡的時候,悠然卻徹夜難眠。

  今天是自己早有覺察,孟賚早有防備,更有莫利莫懷這武功高強的丫頭保護,若是尋常人家的姑娘,被這麼一陷害,不是一輩子都完了?在這個世上做女孩,太難了啊。稍有行差踏錯,就會萬劫不復。

  做人好難。悠然只覺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

  躺在床上賴了一天,把黃馨嚇得不輕,閨女這是怎麼了。

  孟賚下衙回家,飯也沒吃就來看女兒,摸了摸頭,不熱,看臉色,也不差,就是人懨懨的沒精神,和黃馨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悠然到底怎麼了。

  倒是莫連知道悠然多一些,「姑娘怕是被昨天的事嚇著了。這是沒得逞,若是得逞了呢?」

  孟賚心中瞭然,和黃馨兩人一左一右哄女兒,信誓旦旦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自己親生女兒,悠然在親情攻勢下融化了,露出笑臉,孟賚才算放下心來。

  出了含芳軒,孟賚臉色難看。這個家,如果有個能幹的當家主母,又怎至於嚴寒能大模大樣的跑進來?女兒顧慮的其實有理,她現在,還是不安全啊。

  很快,孟賚就沒有心情顧著家裡的事了,朝政時局,出了大變數。



第五十八章 匪兕匪虎

  十月初,皇帝詔令皇后遷出鳳儀殿,入住秀玉宮;

  舉朝嘩然,本朝歷任皇后皆居鳳儀殿,秀玉宮只不過是宮中普通嬪妃住所。皇帝此舉,難道是要廢后?

  皇后是原配嫡妻,出自名門,賢良淑德,素無過失,又育有太子和福寧公主,如何能夠無故被廢?

  言官文臣,一道道「恭請皇后遷回鳳儀殿」的奏折雪片似的飛進宮中,全部留中不發;

  十月十五,祭祀太廟,皇帝體弱,命吳王代祭;

  一時間,群情激憤,請皇帝遵循祖制,令吳王就藩的奏折,再次雪片一般飛進宮中,依舊是留中不發。

  接著,支持太子的大臣們被一一清洗:葛首輔被斥;武英殿大學士季學士被貶;杜閣老告老還鄉;禮部尚書董志被下詔獄;

  情形很詭異,要知道本朝是內閣的天下,內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後交由皇帝審閱批准。現在皇帝把內閣幾乎全都拿下了,難道所有的活兒他都打算自己幹?敢拿內閣一幫大佬開刀的皇帝很少,更何況皇帝一向是個心軟的。

  再加上皇帝已多日不上朝,這就更令人無限遐想了。大家心裡都只能說,秦貴妃母子,當真有膽氣。

  本該就藩蘇州的吳王,這些年在京中過得太滋潤了,自由自在的實在不像個藩王。要知道,自從先帝造反上位成功,藩王就成了朝廷重點防備對象,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權,連藩王的日常生活都有知府知州嚴密監視,藩王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本州本府,如果未經朝廷允許擅自外出,掉腦袋都是可能的。

  而吳王,自由出入禁中,交往大臣,培植私人勢力,現在更要覬覦大位。

  是可忍孰不可忍。祖宗家法,嫡長子繼位,太子寬厚仁和,又佔著名份,要動搖太子的地位,恐怕只有先廢后,再立秦貴妃為繼后,吳王成了正宮嫡出,也就名正言順的有了爭奪儲位的資格。

  文官們如何能接受這種亂國亂家的做法。十一月初一,悲憤的文官們聯合起來,集中在正德門前聚會,聲討秦貴妃母子的行徑,要求探望久未出現的皇帝陛下。聚會正到群情激昂時,為數眾多的錦衣衛無聲無息的從四周圍將過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束手就擒,所有在場人等,全部被捕,下了詔獄。

  一時間,詔獄人滿為患。

  一時間,京城人心惶惶。

  悠然這幾日根本不出含芳軒的門,「若有人問起,就說我病了」,府裡現在亂成一團,估計也沒人顧得上自己;孟賚跟著一幫文官一起入了詔獄,鍾氏只會哭,只會上娘家求助,可這次吉安侯府也沒辦法;孟老太太直接撅了過去,醒來後每天大哭,一幫女眷陪著哭,悠然自命為是個有涵養的人,可是這哭聲讓她發瘋,必須要逃離。

  孫先生見慣大世面,淡定的宣佈暫且停課;悠然私下裡跟他討論過如今時局,一致認為文官無事:不管太子上位還是吳王上位,都是要拉攏文官的。早早入了獄的,反倒最安全。

  本朝向來重文輕武,若是太子上位,這幫忠心耿耿的文官自然是陞官加爵受重用;就算最後吳王得手了,也不會對文官大開殺戒,肯定是先勸降,而且會勸不只一次,到時候順勢降了他便無事。

  莫利莫懷奉命悄悄出去打探了一番消息,用上魏國公府和張並的人脈,聯絡上幾個獄官,成功給孟賚送過幾次飯食,還帶回一封孟賚的親筆信,悠然看過後長長出了一口氣,拉過躲在被窩裡偷偷哭腫眼睛的黃馨,一起看過信,黃馨才慢慢好了。

  要不要拿給鍾氏看呢?悠然想了又想,決定還是算了,鍾氏不是壞人,但是她的智商,跟她解釋清楚這件事情,實在是費勁。

  孟老太太就更別提了,只要孟賚不出現在她眼前,她是不會停止哭泣的。

  可是,怎麼把消息傳給嫣然、安然、欣然呢,她們一樣擔心孟賚啊,還有孟正宣和孟正憲,白天在外面奔走,遍尋門路想要救人,晚上還要回家安慰女眷,這些天實在是累壞了,既累身,更累心。

  「莫利最有主意了,你想個辦法。」悠然只覺這幾日自己腦子不夠用,只好寄希望於他人。

  莫利抿嘴笑道,「這容易。」當晚莫利換上夜行衣,拿上孟賚親筆信,輕輕巧巧將信投到門房,門房老李是個識字的,聽外面有聲響出門察看,回來已看到桌上放著老爺的親筆信,當即興奮得抓起信往內院跑去,央人通傳了,把信傳到鍾氏手中。

  孟正宣、孟正憲正陪著鍾氏開解,拿到信仔細看了,確是孟賚親筆信,二人很是興奮,「世上果真有俠客義士之流,肯悄悄帶這封信給咱們,連姓名都不留,真真令人感佩」,高興之餘拿起信詳細講給鍾氏,「父親在獄中和張大人、武大人關在一處,目前尚好,不必過於擔心」,於是,府中眾人,雖不至於完全放心,到底沒那麼慌了。

  第二日孟正宣、孟正憲還要出門尋人營救,剛走出大門卻被人攔了下來:門前一隊黑衣黑甲兵士,守在門前,客氣而堅決的不許他們出門。「兩位公子請回吧,這幾日切勿外出。」

  孟正憲欲動手,卻被為首黑衣人三兩招制服,扔了回去,「得罪了。請兩位約束家人,萬勿出門。」

  孟正宣趕忙上前扶起弟弟,二人又氣又急的關了大門,回到內宅,鍾氏聽說後倒合掌慶幸,「幸虧家裡存糧不少。」二人相視無語。這當兒還惦記吃?

  接下來的幾天真是慘淡無光。內城外城都有廝殺聲,傳聞太子殿下帶兵圍了皇宮,吳王當然不肯束手待斃,兄弟二人自相殘殺。

  五日後,皇宮敲起雲板,皇帝駕崩了。遺詔命太子殿下即位,葛首輔和季學士輔政。

  秦貴妃對皇帝癡心一片,自願殉葬;吳王就藩山東泰安。

  百官到皇宮哭臨,市肆重新熱鬧起來,平民百姓可不管誰做了皇帝,只要太平過日子就好。

  孟家,圍在門前的兵士退去;次日,憔悴瘦削的孟賚被宮中侍衛恭敬親熱的送了回來,「孟大人持身周正,國之棟樑,皇上很是器重呢。」

  孟家眾人已是望眼欲穿,忙接著孟賚,先打量著沒有缺胳膊少腿兒的,也沒有受傷的痕跡,先放了一半心,卻是是瘦的厲害,臉色又灰暗,心中各各酸楚,面上卻要先熱情招待宮中來人,那侍衛頭領甚是豪爽,「孟大人和家人團聚,下官就不打擾了。若孟大人不嫌棄,改日再來領杯水酒。」

  送走宮中侍衛,孟家人方抱頭痛哭,孟老太太尤其哭得厲害。她這個唯一有出息的兒子,差一點就回不來了!若沒這個會做官的兒子,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亂了一番,孟賚方梳洗了,用了飯食,跟孟老太太告了乏,沉沉睡去。

  孟家又恢復了正常。只是過幾日悅然紅著眼圈來訪,見過孟老太太、孟賚、鍾氏,只剩下眾姐妹時,便被嫣然譏諷了幾句,意思不過是家裡有事時不出現,沒事了才回來獻慇勤之類的。

  欣然先不依了,「大姐姐難道不孝順父親?她是出嫁女,上有公婆,能不能出門她自己說了又不算!三姐姐請你慎言。」

  安然也柔聲道,「大姐姐必是身不由己。」

  悠然歎道,「大姐姐,這些日侯夫人沒少為難你吧。」

  長興侯自己根本沒有出仕,沒領過實差,侯夫人官場經驗不會充足,她見這政治情勢,會對悅然有好臉色?這些天也不知悅然過得什麼日子。

  悅然眼淚掉了下來。

  嫣然也後悔自己孟浪了,卻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說錯話,只嘟囔道,「夫家怎麼了,若夫家親長不合理,也要反駁啊,總不能坐視娘家有難都不理。」嘴裡雖嘟囔著,臉上有不由自主有了歉意,看著悅然的神情軟了下來。

  這話真是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出嫁女,被婆婆管得死死的,哪容得你說回娘家便回娘家?難不成不想過日子了?

  悅然忍住眼淚,強笑道,「婆家有事不得回來罷了,並不是婆婆不許我回。」

  幾個妹妹聽著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說法,都不說破,姐妹幾個閒話幾句也就散了,悅然回一次家不容易,還要跟鍾氏長談呢。

  關起門來,只有母女二人的時候,悅然忍不住伏在鍾氏腿上大哭起來。

  侯夫人塞進房裡兩個絕色丫頭,都鵬正是新婚情濃,對這兩個丫頭不怎麼理睬,侯夫人便訓斥悅然,「醋汁子擰出來的老婆!房裡現放著丫頭,不許爺們親近,偏你一個人能霸著男人不成!」

  悅然哪裡聽過這樣的話,忍氣回到房裡,已是哭成了淚人。

  雖然夫妻恩愛,卻又不敢什麼都告訴都鵬,侯夫人到底是她親娘。男人心裡誰不向著親娘。

  「如今越發變本加厲了,竟要給世子聘個良妾回來!是她娘家旁支庶女,聽說長的清秀絕倫,又通文墨,娘,我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呀。」悅然哀哀哭泣道。

  鍾氏大怒,「她敢!她若一意孤行,娘少了跟她撕破臉皮鬧一場,實在不行,和離了事!寧可離了他們家,也不能由著他們搓圓揉扁!」

  結婚離婚這件事情,端的是看你條件如何。英國國王獅心理查的母親艾莉諾,先是法國皇后,和法王離婚後剛剛回到自己的公國,英國國王求婚的使者就到了,她又成為英國王后,先後母儀英法兩國。當然了,艾莉諾的嫁妝,是一個公國。

  底氣足的話,離婚有何不可。

  「娘,不行啊,傳出去孟家女兒名聲不好,還有幾個妹妹呢。」悅然其實還不想離婚。都鵬待她還是不錯的。

  「怕什麼?欣兒可以嫁到你舅舅家!其餘的幾個,我管她呢。」鍾氏發狠道。

  悅然素知鍾氏愛衝動,也沒把她的話當真,又坐了會兒也就回長興侯府了。都鵬來接妻子,陪她上了馬車,見她顯是哭過了,心疼的把她攬在懷裡安慰。悅然想想侯夫人說要納良妾時他只是軟軟的說了句「不妥」,侯夫人一發火他就再沒話了,心裡對丈夫很失望,只沉默著不說話。

  鍾氏這次卻不止是衝動,她把孟賚扯過來細細說了一遍,「依我的意思,這樣人家,我悅兒不能傻呆著受氣!不如咱們接悅兒回家罷。」

  孟賚沉吟半晌,溫和說道,「不能由著咱們閨女受氣。卻也不急在一時。你讓我好好想想。」

  鍾氏信服的點頭。「老爺這些天忙壞了吧。」說完女兒的事,鍾氏才想起孟賚這陣子公務實在繁忙,忙的腳不沾地兒。

  「新皇即位,事情自然多。更何況韃靼求開市不成,在邊境又燃戰火,正是焦頭爛額。」有了新老闆,正是表現的好時候,當然要賣命辦差。

  羅湖山莊

  董嬤嬤一邊給收拾行裝,一邊不停的嘮叨著,「又要打仗?啊?就沒個消停時候!這可憐孩子,自打九歲上了戰場,這些年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淨打仗了。」

  張並安慰董嬤嬤道,「嬤嬤就放心吧。韃靼人是我手下敗將,這次我定能打勝仗。」

  最凶險的一戰已是打完了,韃靼人,不足為懼。

  最凶險的這一戰,不只扶持太子殿下順利登基,且傷亡不大,該保全的人都保全了,大家都平平安安的,真好。

  新皇是個大度公道的人,只勒令吳王就藩泰安,並沒有波及青川公主,張銘當然也沒事。

  泰安?張並咪起眼睛,泰安離京城這麼近,快馬朝發夕至,就藩泰安,那是把吳王看在眼皮子底下了。既得了友愛兄弟的好名聲,又不會有實際損失,新皇果然有城府。

  這些年來打來打去,有時真感覺自己像野獸一般,不停的在曠野奔跑。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呢?

  想起新皇鄭重托付,「邊境綏清,靠卿了。卿本是季野公子孫,當效仿季野公,驅除胡虜,造福百姓。」張並打起精神,準備奔向戰場。

  先把韃靼人打服氣了再說。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2 PM

第五十九章 之屏之翰

  西郊

  伏家五虎談笑風生,「這場仗打得真他媽爽!」「那幫沒用的御林軍,真不經打。」「跟著咱家將軍,只有打勝仗的!」「這回的封賞下來,大哥便能做到千戶了。」越說越興致勃勃。

  伏大端起一大碗酒,一飲而盡,豪情萬丈道,「接著打韃子,定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兄弟五個齊心合力,定能立下功勞,博個封妻蔭子。

  眾兄弟哄然叫「好」,紛紛端起酒碗,各自乾了,血脈賁張的恨不得立時便上戰場殺敵立功。

  獨最小的弟弟伏五有些不快,他二十七八歲年紀,生得高大威猛,此時卻頗有些悶悶不樂,「哥哥們都有仗打,獨我被派去守護公主府,真是沒勁。」

  伏大知道這小弟弟最是好鬥,笑罵道,「守護公主府怎麼了?一樣是辦差!」伏三最是詼諧,湊到小弟臉前嘖嘖有聲,「你這番大展神威,駙馬爺都被你扔了回去,有種!」

  眾兄弟狂笑起來。好鬥成性的伏五被派去守護公主府,不能上陣殺人,本就沒好氣兒,張銘硬要出府湊熱鬧,被他制住扔了回去。

  伏三笑得歡快,「那可是將軍的親爹!小弟你有真是有膽色,怕將軍不賞你?」

  伏五恨恨道,「要不是他,我也能跟著哥哥們殺進宮裡。」披盔戴甲廝殺,一路殺上金鸞殿,這可該多過癮,一輩子也就這一次機會,生生被錯過了!

  伏大正色道,「此時只有咱們兄弟,說說倒無妨。若出去胡亂提及此事,就是死路一條!」

  四個弟弟也站起來,正色答應了,伏五暗暗出了一身冷汗,「殺進宮裡」這話,可不是混說的!不管太子和吳王實際上是怎樣互相殘殺的,對外可是兄友弟恭。

  五兄弟斯文起來,酒也不大喝了,商議起怎麼打韃子,怎麼立功。伏五忽壞壞的笑了出來,漸漸笑不可抑。

  伏家四個做哥哥的都莫名其妙的看著伏五,不知他好好的抽什麼瘋。伏五直笑得喘不過氣來,邊笑邊錘桌子,顯見得是太開心了,「細說起來,弟弟我還不算最倒霉的,那薄三比我還不成呢。我好歹守護的是公主府,薄三那小子,守的是孟府,更是沒名沒姓的人家,哈哈哈。」

  伏家四虎無語的看著漸漸笑出眼淚的小弟,就為這點子事,高興成這樣?薄三也就是比武贏過他兩回,平時和他打打別,開開玩笑,究竟也沒真得罪過他呀。

  次日,伏家五兄弟便隨大軍一起整裝待發,信心滿滿。他們本是山中獵戶,人品淳樸,武功高強,這幾年每每打勝仗,雖是平民出身卻從無人搶他們功勞,該領什麼軍功,便領什麼軍功,幾年下來,五兄弟都感歎跟對了主子,振威將軍治軍嚴明,若換了其餘的軍隊,無權無勢平民出身軍士被搶了軍功的,還少嗎?今年五兄弟入選鐵騎營,前途更加光明,對振威將軍更是死心踏地。

  「不能再叫振威將軍,」伏大糾正弟弟們,「咱們將軍已是征虜大元帥,該改口叫大帥了。」

  「年方二十的大元帥,也就咱家將軍了。」伏五驕傲的說道,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你說,會不會有人因為咱們將軍年輕資歷淺,不服氣呀?」伏二小心翼翼的問道。

  伏五怒氣衝天的叫道,「誰敢不服?不服就打丫的,打服了為止!」

  伏大微笑著制止衝動的弟弟,搖頭道,「咱們將軍雖年輕,卻戰功赫赫,誰敢不服?更何況他是季野公的子孫,當年季野公馬踏韃靼三部時,不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自古英雄出少年。」

  不服,定會有人不服的,不服你出來打啊,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騮騮。

  張並被拜為征虜大元帥,朝中確是有人不服。武英殿內就是論戰正酣,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論戰雙方卻愈戰愈勇,各自毫不退讓。

  「如此重任,付予一黃毛小子,太也輕率!」年邁耿介的兵部侍郎魯直固執己見。他唯一的理由就是張並太年輕。好了,理解他吧,他是三十五歲那年考中的進士,又花了二十五年時間才做到兵部侍郎,今年已是足足六十歲的人了,生平深信「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年輕倒不怕,他打過的仗可不少,很是老辣,」水尚書緩緩開口,「但他聲稱先打服韃子,然後要和韃子互市,這卻是不可行。當年我天朝和韃子也曾通過馬市,後韃子背信棄義偷襲,先帝震怒,罷馬市,並下令『復言開馬市者斬』,先帝屍骨未寒,他竟聲稱要互市,豈不令人心寒。」

  當年韃靼直打到退州,朝廷無奈下「詔開馬市」,許韃靼人用馬匹同天朝換衣服、米麥,可是「韃靼富者以馬易,貧者止有牛羊,請易米麥。……富者十二三,貧者十□。不一通融,貧必為饑寒所迫,沖決約束,有妨大計。」,正為此,當年的兵部尚書盧森深為憂心,上書建議罷馬市。

  戶部侍郎李深源皺眉道,「罷馬市後韃靼頻頻來襲,軍費增加。延綏鎮,歲用銀五十六萬兩;寧夏鎮,歲用銀四十一萬兩;甘肅鎮,歲用銀四十一萬兩;固原外埠,歲用銀三十四萬兩。開馬市的那兩年,歲用銀只有不到三十萬兩。」

  朝廷向邊境撥發的財物有太倉銀、太僕寺馬價銀、太僕寺寄養馬匹、淮浙、長蘆等地鹽引,每年各邊鎮還有大量的年例銀,遇有戰事,這些財物還要大量增撥,戶部為此頭疼不已。

  別扯那麼多沒用的,打仗就是打銀子,沒銀錢打的什麼仗,就為不通馬市每年邊境增加這麼多的軍費,這樣一意孤行又有什麼好處。

  「銀錢是小事!」兵部侍郎魯直家世代做清官,窮慣了,真不覺得銀錢可以掛到嘴邊來說,「韃子喜盜好殺,輕生嗜利,虎狼之人,豈可與之通市!」

  季學士眼看將帥人選之爭變成了互市不互市之爭,皺起眉頭,和葛首輔對視一眼,都覺無奈。

  大臣們商談議論的同時,張並在和皇帝匯報作戰方案。皇帝看著張並呈上的「定廟算、重主將、嚴法令、恤邊民、廣召募、用間、分兵、出奇」八條制敵方案,沉思之後臉上一點點露出笑容。

  之前的作戰方針,以守為主。以為天朝不宜勞師遠征,而只宜固守。「寇來則拒,去則勿追」,「惟高城深池,積粟養土」。而張並現在提出的作戰方案,則可能「橫行絕幕,臨瀚海,勒燕然」要在穩定邊塞的同時,徹底打擊韃靼,直搗韃靼人巢穴。

  「卿此策,非一朝一夕之事。若可行,需幾年可成?」要收編邊境流民,恢復生產,招募新兵,訓練新兵,探取韃靼虛實,一舉消滅韃靼主力,豈是易事,怕不要數年功夫。

  「少則五年,多則八年。」張並恭謹答道。「臣此去,先要擊退來犯韃子,揚我天朝國威。然後恤邊民、廣召募、用間、分兵、出奇,步步為營,最後臨瀚海,勒燕然。」

  皇帝大喜,新朝剛立,正需要先有一場勝仗!「有勞卿了。卿一心為國為民,朕定不負卿,朝廷定不負卿,只盼卿早日凱旋。」

  皇帝和張並一個表關心一個表忠心的表了半天,最後就要結束談話時,皇帝突然想起,昨夜寧妃提到家有族妹,賢良淑德,欲覓一英雄為配,眼前這張並,不正是一位青年才俊麼。

  「卿尚未婚配?」皇帝關心起張並的終身大事。

  「臣已定下妻子。只是師父不許臣早成親,還要再等幾年。」張並回道。

  皇帝略略失望,原來張並已定了親,卻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甚在意,只微笑道,「還要再等幾年才成親,你那未過門的妻子豈能樂意。」

  張並嘴角泛上一絲幾乎微不可察的笑意,「無妨。她還小。」

  皇帝問完正事,略提了一件私事,召見也就結束了。張並出宮門後,到坐忘閣雅室獨自坐了半日,方回了羅湖山莊。

  孟家

  悠然進入書房就陪上一副可愛的笑臉,孟賚卻始終板著臉,「還知道來看你爹?」

  悠然吐吐舌頭,「這些時日,您跟前圍得都是人,哪輪得到我啊?我這是識實務知進退好不好,您該誇我才是。」

  孟賚經歷一場大變,生平第一次進了詔獄,好容易回了家,整日見的不是大夫,就是老妻,心愛的女人見不著,心愛的女兒只能堪堪打個照面,心中著實不快。好在,慢慢恢復正常,女兒又可以晚上來書房陪伴了。

  孟賚歎口氣,「她怎樣了?」

  悠然很隨意的說道,「還那樣。一開始躲進被窩哭腫眼睛,後來看到爹的信,就沒事了。」

  孟賚放下心,瞪著悠然,「你搗什麼鬼,還弄出俠客義士來了,讓爹費了不少精神圓謊。」兩個兒子蠻有興致的問他信是哪位義士帶出來的,他愣了愣,才含糊說是一名不相識的獄卒。兩個兒子還要去謝人家,被他攔住了,「一則,未必查得到是哪位;二則,反污了高人義士。」好容易才糊弄過去。

  悠然攤攤手,「有什麼辦法?哥哥們奔波幾日沒見著您,我這兒反倒有了您的信,我敢直接說出來?少不得弄個鬼。」

  「就一點兒不擔心你爹?」孟賚看愛女白嫩如昔,又是放心,又有些不滿。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當時那個形勢,詔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悠然不經意的說道。

  太子和吳王會在內城打,會在外城打,不會去詔獄打。且不管哪方登了基,都會厚待文官。

  「你呀,爹真犯愁,你實在不像個女孩子。」孟賚越來越頭疼了,哪有女孩子見親爹進了監獄,還這麼冷靜鎮定的。

  或許,她真的是處變不驚?孟賚想到老許到訪時說的話,提的建議,懷然心動。

  「女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呀,爹爹,難不成像大姐姐那樣才行。」悠然試探著孟賚。不能任由長興侯府這麼欺負悅然呀,那個從小就牽著自己的小手,友愛自己的好姐姐。

  孟賚臉色陰沉下來。

  長興侯府後花園。水之湄風姿楚楚的站著,她穿著提花軟綢富貴挺括斜襟褙子,左斂右稔,繡著梅花圖案,白色繡花裙子,一件漂亮的青色綿綢夾裡繡花披風.裡子是淺水綠色,腳上的鞋子也是水綠色,繡白梅花,她本已生得清秀絕倫,打扮得更是得體,你看她,每一個動作都嬌柔婀娜,每一個身姿都風流婉轉,每一個眼神都幽怨如詩,這樣的少女,又有哪個男人會不動心?她對面的都鵬已是漲紅了臉,雖不敢盯著她看,卻時不時偷偷撇一眼,目光中掩飾不住的艷羨和溫存。

  這樣的美人,真是我見猶憐。悅然在旁冷眼看著,只覺自己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

  都鵬心裡怦怦直跳。水之湄是侯夫人娘家旁支庶女,小時候原是見過幾次,很為她少見的美麗驚歎過,只是水之湄身份卑微,不可能聘娶過來,也就死了心。娶了悅然他是千滿意萬滿意的,卻是聽說要給他納了水之湄做側室,心又活了起來。

  若是既有悅然,又有之湄,三個人在一起快快樂樂的,該有多好。

  「世子,少夫人,親家老爺來了,張老元帥也來了,侯爺和侯夫人陪著在前廳待茶。」小丫頭曲膝回稟道。

  都鵬心中一凜,張老元帥是他和悅然成親時請的大媒,德高望重的前輩,岳父和張老元帥一起到了長興侯府,是什麼事?轉頭望望妻子,只見妻子面色平靜無波。

  都鵬帶著一腔狐疑,和悅然一起到了前廳,拜見了,都鵬侍立在長興侯身邊,悅然卻侍立在孟賚身邊。

  都鵬愣了,悅然是出嫁女,她是都家的媳婦,不是應該服侍婆婆嗎?

  侯夫人臉色已是鐵青。本想著孟賚不過是個從三品官員,攀上侯府這樣的親家,該巴結著才是。卻不想,自己只不過想給兒子聘個良妾,孟家居然鬧個不休。前日鍾氏已是上門來吵罵一回,這回孟賚竟帶著大媒一起,是要興師問罪嗎?

  「……小女過門不過半年,侯爺和侯夫人就說小女無所出,要為世子納良妾,顯是小女資質粗陋,不合夫家心意了。既如此,也不必勉強。」孟賚溫和說道。

  長興侯急忙道,「哪裡,哪裡……」

  侯夫人怒不可遏,「親家老爺可要想好了!」

  孟賚淡然道,「悅兒,你這就收拾收拾,跟為父回家。」

  悅然恭謹答道,「是,父親。」



第六十章 二人從行

  都平眉毛都豎了起來,指著自己不爭氣的哥嫂厲聲道,「你們就這麼輕易讓孟家把人給帶走了?!」

  長興侯訕訕道,「我攔了,攔了,攔不住呀。」

  親家老爺看著一團和氣,做事卻做得這麼絕。親家太太不過是上門吵鬧,他卻直接帶了大媒過來,連句質問的話都沒有,只那麼客客氣氣的,就把悅然帶走了,剩下張老元帥笑呵呵拿出嫁妝單子要清點嫁妝。

  偏侯夫人這沒出息的,居然挪用了那麼多,三成都不止,想起張老元帥當時那鄙夷的目光,長興侯怒氣上湧,指著侯夫人罵道,「你這眼皮子淺的!沒見過銀錢不成!一聲兒不響的挪用兒媳婦嫁妝,都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張老元帥當時只客氣的拱手,「兩家都是通情達禮的人家,貴府把孟家的嫁妝理清楚,兩家寫了和離文書,大家好離好散的,也就是了。」語氣雖溫和,話意卻明白:別想賴孟家的嫁妝,一點不少的還了!

  「想是貴府一時間料理不清楚,老夫就三日後再來,可使得?」這是給期限了。長興侯還想再挽回,他沒想著讓兒子兒媳分開呀,這是從何說起。侯夫人卻是都快氣昏了,衝口說道,「那就勞煩您老人家三日後再來。」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現在更是悔的不行。悅然剛嫁過來時她借口說悅然年輕不懂事,把嫁妝全給收過來了,「娘給你們收著,省得你們小孩子家胡亂花用」,

  都鵬自然是贊同的,悅然雖是不情不願的,到底也交上來了。這半年,不只自己肆意花用,還貼補了娘家不知多少,連之湄這樣的庶女,都跟著穿金戴銀的。這些年侯府已是外強中乾,鋪子經營不力大多不賺錢,靠著永業田、福祿田度日,如今要補回嫁妝,哪裡弄銀子去。

  長興侯見侯夫人低著頭不做聲,膽子越發大了,越罵越難聽,侯夫人霍的抬頭,仇恨的看著長興侯,「罵夠了沒有?你還有臉罵我?你每日只顧在後院跟狐媚子玩鬧,如今家計艱難你只是不管不問!你那些狐媚子今日要打首飾,明日要制新衣,銀錢從哪裡來?我能憑空變出來不成?」

  長興侯氣的直哆嗦,「你還倒打一耙!她們能用多少?能把兒媳婦嫁妝都用上了?」

  都平本是怒氣沖沖的,這會兒愕然看著哥嫂你來我往吵得熱鬧,看了一會兒,反倒哈哈大笑起來。

  大哥從小就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會,只安安心心做他的世子、侯爺就行了,在外衝鋒打拼、支撐門戶的都是自己。現在新皇即位,徵調大軍要遠征韃靼,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自己本來可能被任命為左路軍元帥,卻被這兩日雪片般彈劾長興侯的折子給帶累的成了泡影。

  「做哥哥的這般荒唐糊塗,弟弟又能好到哪去。不能齊家,如何治軍。」這次遠征至關重要,皇帝只覺將帥人選必須要慎重,但凡有些不妥的,皆不錄用。

  辛辛苦苦營營役役為了什麼?就為了眼前這酒囊飯袋?都平真為自己不值。心中自嘲一番後,笑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這才兩天的功夫,有多少人彈劾你?」

  長興侯面紅耳赤,大為狼狽。這些言官太可惡了,連多少年前他調戲民女的事都翻出來了,「強佔民田」、「欺凌弱女」、「縱情聲色」、「留連青樓」、「寵妾滅妻」、「私德不修」,這些事勳貴人家常有,遇上厚道點的皇帝,比如先帝,可能申斥兩句也就過去了,甚至可能一笑作罷,可現在新皇即位,看這幫只拿俸祿不幹活的閒散勳貴不順眼,不只嚴辭申斥,還收回了福祿田。

  幸虧永業田還在,要不一家人怎麼過日子啊,長興侯直冒冷汗。

  都平看著軟趴趴的長興侯,氣糾糾的侯夫人,笑道,「大哥大嫂好心胸,福祿田被褫奪還這般悠閒自在。敢問大哥,這件事你到底打算如何了結?」

  都平回長興侯府前,曾拜會過孟賚。孟賚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溫和儒雅的說道,「些許小事,不過是申斥而已;像貴府這樣開國勳貴,除非造反,定是無甚大事。」

  本朝一向重文輕武,這些文官是好惹的?孟賚一甲第三人出身,文名滿天下,同僚同窗很是不少,座師葛印如今是內閣首輔,他還曾在都察院任職多年,能不精通於言論殺人?恐怕這只是個開始,若長興侯府不曉事,將來還不知會如何。若論凶殘,文官比武將更凶殘,一支筆能要人命啊。

  「還能怎樣?人都接回去了。」侯夫人倔強說道。

  「孟家對外只說,孟老太太思念孫女,召悅然回府相陪,沒說別的。可見還有挽回餘地。」都平提醒道。

  侯夫人一下子精神起來,「哼,就知道孟家捨不得!侯府這樣富貴,鵬兒年少英武,她哪裡捨得?」一時又得意洋洋起來,侯府雖已是個空架子,但是個有富貴外表的空架子呢。她心中暗暗發誓將來定要好好整治悅然,擺擺做婆婆的威風,讓孟悅然從此以後服服帖帖再不敢說個「不」字。

  不過是納個良妾而已,孟家居然敢不同意,善妒!這對女人可是個大罪名,看她敢!侯夫人頭昂得高高的。

  長興侯歉意的看著弟弟,「也是大哥沒想清楚,成親才半年,納的什麼良妾,這事是我們做差了,良妾的事以後不再提,孟家也就沒話可說了吧。」

  侯夫人已是尖聲叫起來,「使不得!本來納不納妾的也無關緊要,可若孟家這麼一鬧咱們就改口,豈不是漲了孟家的威風?」

  都平真有種想罵人的衝動,人孟家把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人脈全部動用,這麼大規模的開足火力殺將過來,難道你一句不納妾就萬事皆休了?做夢呢。

  至於侯夫人這腦子不清楚看不清形勢的,都平連理都不想理。

  都平實在不耐煩和侯夫人糾纏,拉上長興侯去了書房。長興侯聽弟弟前前後後說完,直驚得目瞪口呆,「孟家這麼狠!」

  都平皺眉道,「換過來想,若是我閨女出閣不過半年,婆家就想弄個美貌遠房表妹做二房,我也不能答應。這往後閨女哪有好日子過?還不如一拍兩散。」

  都家全靠這能幹的弟弟撐著,長興侯等閒也不敢得罪他。聽弟弟說得鄭重,長興侯也打起精神,和弟弟密密商議起來。

  侯夫人卻是非常得意,等都鵬回來後高高興興的說道,「我就說了,孟家自許為書香門第,好面子,就算孟家姑娘在婆家真受了委屈,也只有忍的,更何況他家姑娘在咱家日子過得這麼舒坦。你放心吧,孟家撐不了幾天了,必會回過頭來求咱們。」

  兩家真鬧翻了,對都家固然不好,對孟家更不好,傳出去就是孟家姑娘不能容人,不賢良。誰家過日子沒個磕磕絆絆了,為納個妾就要離婚,這家姑娘以後誰敢問津?

  都鵬苦笑連連,那天孟賚要帶走悅然,還以為只是說說而已,「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哪有做岳父的盼著女兒離婚的?不想片刻間悅然已真的隨著孟賚離去,等都鵬慌慌張張追出來,悅然冷冰冰的看著他,不肯跟他回去。

  「你不忍心違背你娘,我又怎麼忍心違背我爹呢?」悅然靜靜的說道。

  那一刻,都鵬真是狼狽萬分。他沒錯是想兩美兼得,還打著侯夫人的旗號「雖不好,卻是娘吩咐的,不過是個妾,納了便是。」不想一向溫順的悅然,這次卻不願再賢惠下去了,一點不猶豫的跟著孟賚回了娘家。這兩日自己去過孟家好些回,全被擋架了,根本連悅然的面也見不著。

  「兒啊,你只管放心。」侯夫人苦口婆心勸著都鵬,「咱們是夫家,夫家就是天呢。你那個不懂事的媳婦,如今在娘家還不知過得是什麼日子,有她後悔的。」

  侯夫人這次真的沒有料錯,悅然回府後日子真的不好過。孟家二房不管親生父母,還是兄弟姐妹,同母的她好,隔母的也好,全都安慰撫慰她,可孟老太太和怡然、蔚然,沒少說難聽話,沒少給冷臉子。

  「傳將出去,說孟家姑娘不能容人,善妒,很好聽嗎?」怡然一頭做著針線,一頭冷冷說道。

  「姐姐也該疼疼妹妹們,妹妹們將來該如何?」蔚然本是賴在京城等享福的,還盼著能結門好姻緣,悅然這件事,影響到了她的計劃。

  「你糊塗!那遠房表妹再怎麼金貴也就是個妾,犯得上為了這個大動肝火?也不想想孟家的聲譽!不想想下面的妹妹們!」孟老太太毫不客氣,「還有你老子,也是糊塗!」

  嫁出門子的姑娘,日子過得好,是她有福氣,享著;日子過得不好,是她命不好,受著!動不動就回娘家是什麼道理。

  悅然木木的聽著。一旁的欣然早紅了眼圈,要說話,卻又不敢說話,只緊緊握住悅然的手安慰她,心裡恨得要死。

  嫣然心有不忍,卻也是不敢頂撞老太太,只時不時偷偷看眼悅然,想用眼神安慰她。

  安然微笑道,「不過兩日功夫,長興侯府已被上諭申斥兩回,還褫奪了福祿田,且再等等看。」看你長興侯府能撐到什麼時候。

  欣然和安然一向最有默契,也笑道,「他家還有永業田在,餓不死。」

  姐妹兩個相視而笑,連帶得悅然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

  孟老太太還在嘮叨著「以夫家為天」之類的話,不斷訓斥著悅然,悅然既對孟老太太失望透頂,又有兩個妹妹一左一右給鼓勁,倒是沒太傷心。

  「小五呢?」孟老太太嘮叨半天,發現悠然早就不見了。

  「回老太太,父親給五姐姐派了活兒,五姐姐在書房忙著呢。」欣然快活得說道。要說小五也沒有白跟著父親這麼多年,她寫出的這些彈劾折子,夠缺德,夠狠!

  孟賚下衙回家後,恭恭敬敬給老太太請了安,溫言對怡然說道,「嚴太太自從那日受了驚嚇,一直病到現在,嚴家的意思是要沖喜……」

  孟老太太厲聲道,「不可!沖喜嫁過去的姑娘,誰看得起?」

  孟賚微笑道,「兒子也覺不忍。只是老太太常訓示,以夫家為天,那夫家要沖喜,又怎能不答應。」

  孟老太太心裡突突直跳,強笑道,「以夫家為天,那也要看什麼情形。像這沖喜,是絕不可行的。」

  孟賚溫和道,「老太太說的是。」又轉頭對蔚然歉意說道,「蔚姐兒在二叔家可是受苦了,二叔也不想委屈蔚姐兒,明兒得了空,便使人送姐兒回山縣。」

  蔚然嚇了一跳,忙道,「哪裡有委屈?二叔家好得很。」

  孟賚柔聲確認,「蔚姐兒在二叔家真沒受委屈?」見蔚然連連點頭,微笑道,「若有什麼不高興的,只管跟二叔說。」

  蔚然再笨也知道孟賚是敲打自己的意思,這是明告訴了:有什麼不滿的,跟我說;別惹我閨女。

  孟老太太見孟賚護悅然護得這麼緊,心裡發悶,令孟賚退下。孟賚還要再說什麼,抬頭見孟老太太臉色不豫,想了想,行禮告退,去了正房。

  鍾氏先是抱怨一通,「這都家真是不像話!這麼對我閨女!」繼而掉眼淚,「我悅兒真是命苦。」

  孟賚頭疼欲裂。妻子已是四十歲的人,遇事還是這樣,要嘛抱怨,要嘛哭泣,指望她遇事有個自己的主意,簡直是白日做夢。

  阿悠小小年紀,也知道「一件難事,至少有三個法子應對。」世事又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遇到事想法子就是,這麼哭哭鬧鬧的,於前事何補,於後事何益。

  那小丫頭真是鬼靈精,曾經對正憲在外祖家長大的事頻頻搖頭,掰著指頭跟自己數「最好的辦法呢,就是交往族人,族中公議命十九叔公的孫子過繼;其次是勸說大伯母,讓寬哥哥兼祧;最後才是寄養在外祖家。」還湊近自己一臉好奇的問「為什麼你們選了一個對自己最不利的?」

  「過繼這件事情,雖講究過繼血緣最近的,卻也要親生父母情願才行,沒個親生父母不情不願,硬搶人家兒子的。」阿悠的話彷彿就在耳邊,孟賚無力的看著哭泣不止的妻子,她永遠也不知道這些,她根本不去想。

  當初自己正在想法子既保住兒子,又不傷老太太的心,誰知鍾氏一味只知道哭,吉安侯府又絲毫沒和自己商量便弄出一個張天師來,又氣又累又煩之下,自己撒手不管,才弄得正憲不得在身邊長大。

  「小孩子還是在自己親生父母身邊長大最好。」連阿悠都知道的道理,難道做爹的不知道?丁凌剛進門時,每每想到愛子不在身邊,和鍾氏的愚蠢、吉安侯府的專橫脫不了干係,孟賚便會怒火中燒,有意無意的幫著丁凌,冷落鍾氏。

  只是,有什麼意義呢?說到底這是自己的妻子。心腸又不壞,就是從小太嬌慣了,一輩子都長不大。孟賚只有長歎。

  同時暗下決心:兒媳婦絕不娶幼女,絕不娶老來女。

  晚上到了書房,悠然還在奮筆疾書,罵人真是件令人身心愉快的事啊,罵人的機會是難得的!

  孟賚心疼得要命,「還不歇歇!可別把我閨女累壞了。」

  悠然不以為意,笑咪咪道,「我不累。」我可喜歡罵人了,太TMD過癮了。

  孟賚想起長女,臉色陰沉下來,「這都家竟然將你姐姐的嫁妝揮霍了三成。」才半年功夫,也太快了。

  悠然拍手笑道,「好極!我正要用這三成的嫁妝,來為姐姐換一個大大的利益!」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3 PM

第六十一章 夙興夜寐

  日後,都平仍舊被認命為廣州將軍。

  徹底和一場偉大的戰爭無緣,都平帶著惆悵和遺憾離開了京城。跟隨都平一起去廣州上任的,除他的家眷外,還有都鵬和悅然夫婦。

  望著悅然遠去的背影,孟賚目光中有濃濃的不捨和擔憂。

  「放心吧,爹。」悠然在旁肯定的說道,「大姐姐此去,定會平安順遂。」

  悠然已經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廣州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告訴了悅然,哪裡好吃,哪裡好玩,哪裡有生意可做;悅然心不在焉的聽著,「五妹妹,你說我是不是很不孝?」讓父母家人這麼操心。還差點連累到妹妹們的名聲。

  「不會。」悠然笑道,「姐姐一直努力要過好日子,只不過是暫時運氣不好而已。過去了就好了。」

  努力過日子,過好日子,就是孝順。父母還需要你做什麼呢,你自己能生活得好就夠了。

  「我還能過好日子嗎?」悅然喃喃道。

  那是一定的。都鵬見不到悅然,一日比一日著急,買通門房一天送三封情書,口氣一封比一封軟和,最後簡直到了哀求的地步。表妹?這時候他恨不得從未認識過什麼表妹。

  情書中更提到他第一次見到悅然的情形。那時是長興侯夫人欲向鍾家長女提親,費盡心機安排都鵬偷偷相看,當時映入都鵬眼簾的女子,不是穿紅衣的吉安侯府嫡長女,而是身穿嫩黃衫裙的孟家悅然。

  都鵬看到悅然後一見鍾情,硬纏著爹娘要娶悅然,後來才有了長興侯夫人親自求婚的事情。

  水之湄,算是幼時的念想吧,悅然卻是他長大成人後想娶的女人。

  能左擁右抱他當然是樂意的,也確實很想三個人和和氣氣在一起生活,但若妻子執意不許,甚至寧可離婚收場,這時他想都不用想是選擇妻子。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女人真能提得起放得下,男人自然會把你放在心上;如果一味強顏歡笑裝賢惠裝大度,就只能暗地裡掉眼淚歎息自己命苦外加感歎男人薄情了。

  楚楚動人的水之湄再站在都鵬面前的時候,因為妻子離去而心煩意亂的都鵬已無心思敷衍,倉惶逃離。

  妻子雖回了娘家,保不齊在府中還留有眼線,若讓她知道自己和水之湄單獨說過話,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朝堂的攻勢越演越烈,已經從「私德不修」提升到「對朝廷心懷怨望」,長興侯從未領過實差,也沒有請過師爺,只會混跡脂粉隊中,這時早已嚇破膽;都平本來對哥嫂做法不滿加不屑,自然趁這功夫勸哥嫂讓步;侯夫人本以為孟家只是虛張聲勢,到後來看到一步一步都是實打實的,也害怕起來。

  「不過是申斥奪田罷了。」孟賚笑得溫文,「只要不謀反,不至於奪爵毀券。」

  更何況悅然的嫁妝長興侯府根本無力補上。張老元帥如約來清點嫁妝時又無功而返,德高望重的老者已面帶不悅,「貴府開國元勳,想必是有信之人。」呆著臉等長興侯答覆。

  長興侯府只會用求救的眼光看都平。都平哪裡會接這燙手山芋,也不則一聲。

  最後目光都聚集到那個挪用嫁妝的人身上。侯夫人被丈夫和小叔子看得心中發毛。陪了無數不是送走了氣哼哼的張老元帥,長興侯大發雷霆,「你竟是作何打算!」

  侯夫人此時還嘴硬,「孟家倒是想得美,我偏不如他家的意!休想和離,我要休了他家閨女!」

  都平耐心本來就不多,至此全部用完,一聲暴喝,「你有完沒完!」

  喝完後長興侯和侯夫人都驚詫的看著他,侯夫人更是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都平自己也覺得做小叔的對大嫂這樣未免不敬,心灰意冷下歎了口氣道,「罷了,左右我說話你們也不聽,由你們吧,我不管了。實在是管不了。」

  都平轉身欲走。長興侯慌了,弟弟不管,他更不知該如何是好!長興侯要拉住都平,都平看侯夫人仍是滿臉的不服氣,不顧長興侯的挽留,大踏步走了。

  都家祖籍廣州,族人在京中和在廣州都有,京中的族人以九老太爺為首。九老太爺是都家耆老,族中無人不信服。

  都平至此也不敢再為哥嫂隱瞞,逕去面見九老太爺細說了前後經過。九老太爺已是六十高齡,任他見多識廣,初聞之下也是不敢置信,都家宗婦,居然能挪用兒媳婦嫁妝,如今都鬧到要和離了,嫁妝還不上!她還執迷不悟,還橫!

  「都家百年聲譽,不能毀在這無知婦人手裡。」九老太爺緩慢說道,「本來這輪彈劾已是令人心驚不已。更有這樁事體。罷了,就由族中出面吧。若她再不服,說不得,要家法處置了。」

  都平等的就是這句話。為長興侯府效力這麼多年,他心中怎能全無抱怨。卻是捨不得抱怨親大哥,只好怨上這倒霉的大嫂,再說這次侯夫人確是太不上檯面了,太丟人了,還這麼固執,簡直讓人想抽她。

  九老太爺親自出馬,和孟賚商談。本來依孟賚的意思,都鬧到這個地步了,悅然再回去也是無趣,不如索性跟都家撕破臉,悠然卻說,「爹要看姐姐的心意才對。畢竟這關係她一生的幸福。」

  孟賚細心觀察了悅然幾天,悅然獨處時鬱鬱寡歡,但看都鵬的信會若有所思,會甜蜜微笑,會露出憧憬的面容,自見到悅然的笑容起,孟老爹便決定和都家和好,有什麼比女兒的幸福更重要的呢。

  「三成嫁妝,也有近萬兩白銀。萬兩白銀,換大姐姐十年的幸福生活,是值得的。」悠然算帳是這麼算的。

  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銀錢可以再賺,青春難再來,十年無憂無慮不用服侍公婆的生活,值了。

  孟賚久經官場,當然精通談判技巧。九老太爺也是人精,二人談到最後,都很滿意:孟賚滿意愛女終可以離開京城,去一個自由開放的城市生活,不用再面對她那個事兒媽婆婆;九老太爺滿意都家聲譽終於得以保全。

  九老太爺到侯府宣佈時,侯夫人不服氣還要說話,卻被九老太爺一記凌厲的眼神嚇了回去,只聽九老太爺陰森森道,「我都家家廟中,現還住著兩個婦人,終身不許復出。這兩個人你還記得嗎?」

  侯夫人魂飛魄散。都家家廟在廣州京城各一,都家婦人若有不孝、不敬、不節、不義之事,事跡不顯的,只不過入家廟修行數月或數年,待族人同意了便可復出;但若行惡跡昭著的,則終身不許復出。那兩個被關的,自己都認識,出身比自己還顯赫呢,只為做出有辱都家名聲的事,被族中公議後終身關了起來。像自己這樣,若傳將出去,明顯是敗壞都家百年聲譽,如因此事被關進家廟,連娘家也無話可說。

  想起家廟的清苦,別說一輩子了,一天也不得待啊,侯夫人畏縮了。

  誰讓自己確是貪了兒媳婦嫁妝呢?侯夫人這時真心後悔起來。

  都怪長興侯那沒出息的,若不是他不事生產,只會花天酒地,自家怎至於經營不力,怎至於囊中羞澀,怎至於見錢眼開。

  想到悅然要到廣州過無人管束的自在生活,還長達十年,侯夫人只恨得牙癢癢。

  「十年以後呢?」欣然替自己姐姐擔憂。十年後還是要回到侯夫人手裡呀。

  悠然笑了出來。十年後的事情誰知道呢。好日子能過一天是一天吧。

  就算現在離婚再嫁,嫁一個現在看來完美無缺的男人,你又怎麼知道十年後是什麼情形。

  一個人二十歲,是顆二十歲的心;三十歲就是顆三十歲的心;你不能寄希望於一個男人心智感情永遠停留在二十歲。他將來會如何變,很難準確預期。

  這個世間最可靠的人始終是你自己,不是別人。過多寄希望於男人,最終都是會失望的。

  想起都鵬看悅然時多情脈脈的眼光,悠然歎息,但願悅然幸福吧。善良的女孩應該幸福。

  孟家

  丁姨娘終於鬆了一口氣。大小姐怎麼能和離再嫁,她這樣了下面的妹妹們還想嫁得好嗎,哪個好人家還會來提親。

  想到悅然回孟家後,曾向嫣然提親的盧太太就來討回庚貼,丁姨娘不由惱火。盧太太家只是小康,本不是嫣然良配,孟賚也沒有允婚的意思,就這樣的人家,居然也敢來討回庚貼。

  可見姑娘家名聲重要啊。嫣然一日日大了,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麼呢?丁姨娘苦思起來。

  鍾氏近來心情愉快,一則是悅然的事情已了,二則,她的寶貝大兒子,終於有了合適的婚事。

  「季學士的小女兒?」孟賚驚了。又是名門貴女,又是小女兒,難道這是孟家男人的命?

  當初自己剛中進士,正躊躇滿志時,座師葛印親自做媒,給說了吉安侯府嫡幼女,那時真是當頭一悶棍,年輕氣盛的自己,正盼著娶朵溫柔美麗的解語花,過溫馨甜蜜的小日子,哪成想憑空出來位侯府嫡女,讓人無法推拒。

  現在到了自己的嫡長子,又有人給說嫡幼女?又是一個推拒不得的高門?孟賚頭疼起來。



第六十二章 有美一人

  鍾氏興致很高,季學士可是朝中大佬,季氏又是太夫人的母族,這親事簡直無一處不好,「 是季學士的老來女,自小寵愛得很,十八九歲了還沒挑下女婿。」她是想解釋,季小姐已經這個年齡了還待字閨中,只是因為父母太寵愛了,可不是姑娘不好。

  卻不知,孟賚最怕的就是這個。「自小寵愛得很」?這個太嚇人了,怕不寵出一個天之驕女來!又嬌縱,又不懂事,兒子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孟賚溫和說道,「這門親事自然是好的。只是宣哥兒已經立志中了進士後才談婚事,男兒豈可言而無信,明年春闈後再說吧。」

  季家小女已是十八九歲了,哪裡等得起。孟賚這推辭的意思連鍾氏都聽出來了,吃驚道,「季家可是一等一的人家……」

  孟賚打斷她,「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當初宣哥兒說要中了進士後才議親,咱們二人不是都贊同嗎?這當兒再改口,做父母的威信何在。」說完拂袖而去,剩下鍾氏一人怔怔發呆。

  這麼好的親事還要等,真不知他在想什麼。鍾氏搖搖頭,實在想不明白。當初是說過那樣的話,那不是因為要堵老太太的口嗎,省得老太太要把胡曉禮塞過來,可現在胡曉禮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呀。

  他這陣子總是住書房!鍾氏最恨這一點,卻不敢追過去。他定過一條鐵律:不許去書房擾他。若違了這一條,再不講情面的。

  又有什麼事惹到他了?沒有啊,近來什麼事也沒有,太平得很。鍾氏心頭一片茫然。

  書房裡,悠然一臉的不贊成,「家裡好容易太平了,又不是什麼大事,爹就別管了。」

  孟賚沉著臉,「怎麼不是大事,真要把你們凍出病來才是大事不成?」

  悠然歎口氣,「不會凍病的,爹就放心吧。」很想說句「就算凍病了,你也不用拿著當件事。」卻沒敢說出來,怕孟老爹更著急。

  鍾氏人並不壞,但真不是一個大度的人。中國古代遠比現代寒冷,京城又在北地,入冬後真是寒風徹骨,滴水成冰,這樣天氣若不燒地龍,日子是很難過的;若是連炭火都不足,凍病了可不是什麼稀奇事。

  入冬後,也是貧民最難過的日子,寒冬臘月凍死人的事件,在這個時代真是屢見不鮮。

  鍾氏在財物上並不是個小氣的人,她自出生以來,就沒為銀錢煩心過,也從不覺得銀錢是多麼管用的東西。但是在感情上她是個很吝嗇的人,若有人跟她分享男人,跟她的兒女分享父親,她是很不高興的。

  孟賚對悠然的寵愛她十分不滿,所以老太太胡氏對付悠然時她才會冷眼旁觀,甚至一度還想推波助瀾。害悠然不成,鍾氏心中十分不爽,眼下悠然和黃馨住在一處,鍾氏便借口家計艱難,把姨娘們屋裡的銀霜炭份例停了,只給普通的炭,煙極大,份量也不足,悠然和黃馨的這個冬日,十分難過。

  大毛衣服也沒有,不只悠然沒有,嫣然和安然也沒有,「一絲一縷,當思來之不易。就穿去年的吧。」鍾氏淡淡說道。

  嫣然和安然心下都叫苦,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去年的衣服都小了呀,卻也不敢什麼,只低頭應「是」。

  悠然去年還在廣州,廣州的天氣,哪裡用得著穿大毛衣服。所以她是根本沒有。

  欣然自是已有了新的,卻偏偏說是去年舊的,誰還敢拆穿不成?

  孟賚前陣子忙昏了頭,送走大女兒後有一天才不經意間發現這些,氣得夠嗆。他已懶得跟鍾氏理論,很費勁,現在不管跟鍾氏說什麼孟賚都覺得很費勁。

  「太太剛說了就穿去年的,您立馬去置買新的,不是跟太太明著打別嗎?」孟賚可不會看著自己親女受凍,想要去給幾個庶女全去置買新的,悠然勸著他。「緩緩吧,現在還不到最冷的時候。」

  明著打鍾氏臉,可不是好事;不說大的,單說鍾氏惱火起來,再給幾個庶女旁的小鞋穿,就更麻煩了,真會家無寧日的。

  孟賚不管對鍾氏有感情也好,沒感情也好,面上他都會給嫡妻應有的尊重,若鍾氏真鬧將起來,會很棘手。

  所以孟賚很不耐煩。任由鍾氏如此,絕不可能,總要想出妥當辦法才行。

  悠然抱著孟賚的胳膊,笑吟吟勸著煩燥的老爹,「英吉利有位國王,叫做查理一世,他的女兒們曾在法蘭西落難,大冬天的沒炭火取暖,只能躲在被子裡凍得發抖,公主還這樣呢,何況我們。何況我們也不是沒有炭。沒什麼了,不必多想。」

  對於任何一個家庭,經濟問題都是大問題。孟家的問題在於男女主人經濟力量不對等。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使得孟賚很多年來在經濟上虧欠了鍾氏,這也是悠然會一股腦把外放三年賺到的財物全交給鍾氏的原因:就當替我爹還你這麼多年來經濟上的付出了。

  悠然不喜歡欠別人的。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悠然還喜歡很坦蕩的生活。不喜歡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不做就是不做,明著告訴你,我就是不做。

  個人性格如此,談不上好壞。妥當與否,又另當別論。做人,不要違背自己的天性。

  生下來是顆辣椒苗,偏要長成顆茄子,那又何必。不是誰都能大紅大紫的。

  不是誰都適合扮淑女。

  深夜。一個人影悄悄溜出孟宅。

  街角。一個高大沉默的男人正等著她。

  「少爺就要出發了吧?能不能帶上我?」莫懷是個有雄心的女子,渴望做大事。

  「大軍集結已畢,整裝待發。」張並答道,「女子就不必上戰場了。打仗是男人的事。」

  雖是意料之中,莫懷還是很覺失望。這次遠征只集結軍隊就用了兩個月時間,集中了全帝國的精銳部隊,這樣一場宏偉的戰爭,武功高強的自己卻無緣參加。

  「孟家可還太平?」張並終是不放心,她曾落水幾乎至死,誰知後宅還有多少陰險。

  莫懷把近來的事細細說了。

  張並聽完,沉默半晌,命莫懷「回去吧。好好服侍。」莫懷應聲走後,張並一個人緩緩走了回去。

  高大孤獨的身影,透著莫名的蒼涼和悲愴。

  自己想要勝利班師後才正式訂婚,是不是想錯了?張並耳邊彷彿迴響起許先生的話,「你若凱旋歸來,勢必位高權重,那時再聘娶孟家庶女,身份地位十分不配!惹人猜疑!」

  可若現在訂婚,將來自己若有死傷,她怎麼辦?自己班師回朝後若功高震主,受到猜忌,性命堪憂,甚至連累家人,她怎麼辦?

  能不能有個兩全的辦法?張並一個人緩緩走著,慢慢想著。

  京城冬日的清晨十分寒冷,悠然冒著刺骨的寒風,循例至孟老太太、鍾氏處請安過後,去了學堂。

  學堂裡只有她和孟正宇、孟正寬三個學生。欣然等小姑娘冬日冷天是不上學的。

  小宇的功課越來越好了,悠然笑彎了眼睛。

  孟老爹準會高興的。他嘴上雖不常說,悠然卻知道他是關心孟正宇功課的。這個過繼出去的兒子,一樣是他心愛的孩子,他關心孟正宇的前途。

  要是能再關心下孟正宇的感情,就更是個好父親了。悠然暗想。不過,有鍾氏這樣的妻子,想要從感情上關心孟正宇這個兒子,還是有點費事的。

  這天中午,悠然頗有些意外的見到了孟正宣。

  咦,他不是該在國子監住讀的嗎,聽說春闈快到了,用功到了瘋狂的程度。

  不知為什麼,悠然總覺得孟正宣臉有些紅。是冬天的緣故嗎,不像啊,倒像是害羞。

  孟正宣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更加深了悠然的懷疑。唉,難道真是哪個少男不懷春?

  孟正宣猶豫再三,終於狠下心來,結結巴巴的說出一件事情,原來上個月鍾煓拉著他喝過一次茶,「大表哥不能這麼傻讀書,也該消閒片刻。」

  孟正宣被小表弟纏得沒辦法,真上茶樓喝茶、聽說書、聽唱曲兒,玩了一會兒,不想唱曲兒的小姑娘,因生得美,被個惡少調戲,鍾煓這個「玉人」性子最是火爆,打抱不平,把那惡少打了一頓,救下唱曲兒的小姑娘。

  「好極!」悠然拍手,「正該如此!」

  應該還有吧?誇完悠然就等著聽下文。

  孟正宣紅了臉,吭哧半天,方說出茶樓雅間有位姑娘,雖是少女身份,卻是俠義心腸,直接出手資助唱曲兒的小姑娘銀兩,讓她有錢回老家,買塊地安份過生活。

  咦,這樣的姑娘,悠然怎麼感覺似曾相識。

  「是,水姐姐?」悠然試探的問道。水冰心真是有幾分俠氣的。

  悠然不過是亂猜。因為孟正宣既然專程跑來跟自己講,該是自己認識的人,果然,孟正宣紅著臉點了點頭。

  難不成,大哥哥看上水姐姐了?悠然傻了眼。

  這兩人,不配呀。水姐姐可是一心要嫁個英雄豪傑,大哥哥是一介書生。水姐姐最不喜歡的就是書生。

  悠然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孟正宣,迫切等待他說出下一句。孟正宣期期艾艾道,「水姑娘身邊,有位穿淺綠衫裙的少女……」

  悠然一下子放心了,不是水姐姐呀,有戲!悠然湊近孟正宣,滿臉興味,「那位綠衣少女定是極美?」

  孟正宣臉紅成了一張紅布。點了點頭。

  「聲音也極動聽。」孟正宣聲音低得簡直讓人聽不到。

  悠然卻聽到了。大哥哥這麼方正的人,情竇初開啊,難得,難得。要知道,孟家的男人,婚前是沒有通房丫頭的。

  「這位姑娘,定是出自名門了?」悠然趴在孟正宣臉邊,一臉壞壞的笑。

  跟水冰心在一起的,應該是了。水冰心的朋友中,除了自己,出身沒有不好的。

  孟正宣輕聲說,「她,她是季學士的小女兒。」

  悠然全明白了。

  孟正宣是看上人家了,不敢親自跟老爹開口,要借自己跟老爹說。可是,不對呀,他可以跟鍾氏說呀,怎麼找上自己了呢?

  要說孟家大哥哥也真不笨,輕輕解釋道,「季家著人來提親了,爹爹不肯答應。」

  原來如此。悠然大包大攬,「哥哥就回去用功吧,妹妹知道該怎麼做。」一副「我辦事你放心」的表情,讓孟正宣心中安定不少。

  這個小妹妹,辦事素來是有分寸的。孟正宣匆匆趕回了國子監,又用起功來。明年一定要考上進士,讓她風風光光的嫁過來。

  晚上,悠然聲情並茂的講了一個茶樓發生的故事,孟賚聽著倒也有趣。悠然湊近孟賚,狡黠的笑問,「爹爹想不想知道,這些貴族少男少女都是什麼人呀。」

  「哦?我認識嗎?」孟賚用眼神問道。

  悠然笑吟吟揭開迷底,「一位是玉人鍾煓,一位是水姐姐;那位綠衣少女,是季學士家的小閨女,還有一位嘛,是我的大哥哥。」

  孟賚愣了半天,才慢慢消化了這件事情:宣哥兒對季家小女是有意的!

  愛孩子的孟老爹做了難。違背兒子的心意,不忍;讓兒子娶個嬌縱的老來女,也是不忍。

  「您怎麼知道老來女一嬌縱啊?」悠然覺得不可思議,「那照您這麼說,那些覺著庶女一定沒教養,一定小家子氣,一定狐媚子,一定……」

  孟賚怒道,「誰說的?誰說庶女一定是這樣了?」

  悠然衝他攤攤手。

  孟賚也猶豫起來,若說庶女一定教養不好,自己定是不認的,可世上庶女確實大多教養不好。那,老閨女也不一定都不適合做長子長婦?

  可是,自己也沒辦法親自相看人家姑娘去。靠鍾氏,又靠不住,她那眼光,長興侯夫人那樣的婦人都沒看出來有何不妥。

  悅然又不在京城。

  長子長婦,必要慎重。

  悠然慷慨悲壯的模樣,「我去!」

  請水冰心約上季家小女,玩上一天半日的,女孩什麼心性,總能看出個一分半分的。

  這實在不是悠然該做的事,可悠然不捨得孟老爹左右為難,說不得,要淌這混水了。

  孟老爹百般無奈之下,只能答應。兩日後悠然從水家回來,兩眼亮晶晶的,「我就說嘛,大哥哥的眼光必定不差。果然,這季家小女兒,嘖嘖,生得實在是美,聲音更如黃鶯出谷一般……」

  看見孟老爹對自己怒目而視,悠然頭皮發麻,趕忙說正題,「為人處世極有分寸!是個有主意有見識的!」

  孟老爹徹底放了心。自己這小阿悠,眼睛毒著呢,她說好,必是真好。

  其實孟老爹也真沒其餘辦法了,哈哈。老娘不頂用,老婆不頂用,長女不在京,還能怎樣。

  接下來的事情極為順利:孟季兩家先是低調換了庚貼;次年春闈,孟正宣一舉中了進士,一甲第二人,春風得意的孟家大少,大登科後小登科,迎娶季學士幼女為妻,琴瑟合諧。

  鍾氏如意娶進新婦,一時間只覺人間天上,再沒有更趁心合意的事了。高興之下,對庶女們也和悅起來,連庶女的親事也上心起來,一日,孟賚下衙後,鍾氏興高采烈的跟他說道,「老爺,今日姐姐過府,給她家庶出四子提親,想說給咱家五丫頭,老爺說是不是頭好親事呀。」

  成國公府門第本就高貴,更對庶子庶女一向厚待,庶子雖比不上嫡子尊貴,也是不差的。

  國公夫人親自提親,想來對悠然很是滿意,將來過了門,日子必會好過。

  鍾氏信心滿滿,覺得這實在是頭好親事,卻聽孟賚搖頭道,「這卻不巧,五丫頭已是許了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4 PM

第六十三章 取妻如之何?

  成國公夫人鍾利面沉似水,對面的小妹鍾貞一行哭一行說,「只說了句五丫頭已許了人,竟不許我問是誰!我不過說了句『庶女的親事我做嫡母的難道不能過問』,他就惱起來,竟說我『你也配做嫡母?!』」。

  鍾氏說到此處激奮起來,「我怎麼不配做嫡母了?我一向待他閨女不錯,只去年冬天沒給做冬衣罷了。他閨女也沒凍著冷著,沒過幾天就穿上純白狐狸皮子做的鶴氅,說什麼『阿憩送的』。」

  想起悠然圍著雪白狐狸風領更顯嬌美的那張小臉兒,襯得自己的欣然都失了幾分顏色,鍾氏更覺氣不打一處來,庶女比嫡女更有風采,那還得了,反了她了。

  其實按悠然的意思,是不想這麼刺激鍾氏的,就受些罪好了,只要能把鍾氏的怒火平息掉,家裡能過太平日子。可是孟老爹絕不答應,嫡女是他親生的,庶女也是親生的,哪個吃苦受罪他都心疼。至於鍾氏如何著急上火,孟賚越來越不關心。

  夫妻關係其實是很脆弱的一種關係。

  成國公夫人憐惜的撫慰鍾氏,柔聲問道,「為何不給她做冬衣啊?」

  鍾氏愣了一下,隨即恨恨道,「我就是氣不過一個庶女過得這麼好。」就是想整治整治她。

  成國公夫人歎了口氣,小妹的脾氣至今不改,什麼都露在面上。正室夫人哪有真心待見庶女的,可是面子上該做的功夫還是要做足,連冬衣都刻扣起來,有什麼意思。

  誰家的庶子庶女不讓人煩惱。像小妹還算好的,家裡只有幾個庶女,沒有庶子,庶子才是真正的麻煩。

  「她可有對你不恭?頂撞你?或背後算計你?」成國公夫人問道。

  「沒有。可會裝了。」鍾氏很無奈。悠然從未對她缺過禮數,從未頂撞過她,也從未在背後算計過什麼。

  成國公夫人暗暗搖頭。庶女就算她再怎麼得寵,不過是養幾年一副妝奩嫁掉就完了,跟她們置氣實在犯不上呀。更何況這庶女至少表面上對嫡母還很是恭敬,那更沒理由尋趁她了,完全沒必要。

  成國公夫人想到自家的庶子庶女,苦笑起來,那才是真正棘手。單說庶出的四子,生母貌美受寵,成國公愛屋及烏對這四子也甚好,才十四五歲就逼著自己給尋合意的兒媳婦,「必要尋個人才好的」,成國公再三交待。

  若說尋個出身高的好姑娘,自己如何肯,尋個不好的卻也交不了差,親戚朋友間看了一遍,倒是這孟家五丫頭不錯,雖是庶出,容貌氣度卻是一等一的,這般人才拿到成國公面前,他才無二話。

  鍾氏嗔怪道,「我本來就說了,長幼有序,我家三丫頭人才也好,又有才名,還是良妾所出,豈不比小五那丫頭生的好些?偏姐姐不願。」要不然也沒有這出事。

  成國公夫人歎氣道,「我哪有不願的。是你姐夫不願,說你家三丫頭人才還是略嫌普通了些,配不上他那寶貝小四。」

  成國公的庶出四子周自齊,自負才貌,發誓要娶一絕色女子。這身份地位相當的絕色女子哪裡是易尋的。好容易有一個孟悠然,人家爹還不同意。

  這個不行,就再想法子去,再相看姑娘去,成國公夫人自嘲的笑笑。做成國公府的正室夫人,是容易的嗎。

  鍾氏對孟賚很是生氣,拉著姐姐傾訴了半天,一腔悶氣吐了個差不多,說到最後突然笑了出來,「不過一個庶出的,寵成這樣,看她將來能嫁個什麼人!去年大嫂給說過魏國公府的張並,你妹夫也是看不上,結果呢?人家現在是征虜大元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鍾氏越笑越不厚道,「這許了人家又不讓我知道是誰,肯定是女婿不好說不出口唄。」

  鍾氏衷心的遺憾,「姐姐你說,這張並剛打了個大勝仗,怎麼還不般師回朝呢?」若張並得勝回朝,得了朝廷封賞,光宗耀祖的,再娶個世家嫡女,孟賚到時不知要後悔成什麼樣子。

  張並帶領大軍殺退韃靼人,追擊過了長城,殺入韃靼可汗王帳,斬敵上萬人,消息傳來,舉國振奮。朝廷已派專使去邊境褒獎。

  這麼好的人家還不肯嫁,當你閨女是仙女下凡?

  成國公夫人微笑道,「這我哪裡知道。我也奇怪呢,怎麼打了大勝仗也不回來。不過小妹,張並可不算是魏國公府的人,他自稱太原張並,聖上給賜了單獨的府邸,他府中有自建的祠堂。」

  連祠堂都自建,那是真不打算回魏國公府了。鍾氏睜大眼睛,渾然不解,有個正經出身不好嗎,為什麼不回去呢。

  成國公夫人知道妹妹的想法後,柔聲道,「若是尋常年輕人,自然是認祖歸宗有家族依靠最好,可他都已憑一己之力做到大元帥了,家族對他不只不是依靠,還可能是個負累,不回去也對。」魏國公府現在這個形勢,若張並回歸,怕是整個國公府都要靠他撐起來。

  鍾氏似懂非懂,成國公夫人笑笑,「聽說魏國公都氣病了。」

  鍾氏很是詫異,「那他豈不是很不孝?」把親祖父都氣病了。

  成國公夫人搖頭,「不是。魏國公為什麼病的,大傢伙兒心裡都清楚,卻是說不出來。張並已是二十歲了,從沒寫進族譜去,魏國公府有何臉面說張並不孝?更何況張並自立門戶還是魏國公吩咐過的。」

  一個家族從來沒有正式承認過的人,如何能指責人家不孝。魏國公府雖有些敗落了,卻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鍾氏自此後對前線戰事也有些關心起來,倒常常吩咐孟正宣和孟正憲給念些戰報。一心盼著張並早日凱旋,好讓孟賚父女兩個後悔不迭。

  「娘怎麼突然關心起戰事了?」孟正憲不解,悄悄問哥哥。

  孟正宣也不知原因,卻不甚在意,看看前線戰報又沒壞處。只微笑著打趣弟弟,「許是怕你們再悄悄上戰場去。」

  孟正憲紅了臉。去年冬天他和鍾煓瞞著家人跑到軍營想參軍,被伏家老大一招撩倒,張並開解他們,「報效國家,不是只有上陣殺敵一途。保衛皇上,保護京城百姓,一樣責任重大。」推薦他倆一個去宮中做了侍衛,一個去了五城兵馬司做了副指揮。

  孟正憲不平道,「他真是大言不慚,說什麼我們兩個還小,他比我們又大不了幾歲!」

  孟正宣看著幼稚的弟弟只笑不說話,張並年齡雖不大,處世卻老到,像弟弟和表弟這樣瞞著家裡去參軍的,他怎麼會要。軍中有這樣嬌生慣養偷跑出來的世家子弟,不是力量,是麻煩。

  這般輕鬆麻利的便把人送走了,孟家、鍾家,一個沒得罪。

  「有何不好?五表弟這幾個月功夫,救過三次火,捕得盜賊十數人,京城百姓大為稱讚。」孟正宣真覺得這樣也挺好,前線戰士固然偉大,維護好京城治安也很難得。

  「就連你,不也抓過一個闖宮的刺客,立了功。」其實是一個瘋子,不知怎麼的硬要闖宮門,被當值的孟正憲奮勇擒獲。

  孟正憲低聲嘀咕道,「我還是想上戰場打仗。」

  孟正宣笑道,「有哪個將軍敢要你?儘管去。」

  孟正憲瀉了氣。張並那麼客客氣氣的親自把二人送出軍營,還有哪個將軍敢要他倆?

  這仗是別想打了。

  孟正憲垂頭喪氣回了吉安侯府。到了自己房中卻發現多了兩個十五六歲、清新秀麗的小丫頭,咦,這是怎麼回事?

  「侯夫人說,少爺已是長大了,這兩個是給少爺貼身服侍的。」奶嬤嬤一臉曖昧的笑,這侯府的爺們兒,是十五六歲甚至更早就有通房丫頭的,表少爺算晚的,這都十七八歲了。

  孟正憲愣了愣,看看奶嬤嬤,看看兩個含羞帶怯的丫頭,轉身去了侯夫人處,陪笑謝道,「知道舅母疼我。」至於兩個丫頭則堅決不要,孟家男子沒有成親前有什麼通房丫頭的。

  侯夫人倒是跟吉安侯鍾元一樣,是真心疼孟正憲,送丫頭去也是一片好意,見他執意不肯,也就罷了。只是跟妯娌閒聊時,無意中說起這事,感歎道,「憲兒倒是個實心腸的好孩子。」

  鍾亨的妻子孫氏聽了,卻是心中一動。女兒鍾煒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一則孩子還小,且冷眼看看再說;二則孟家說是不納妾後來卻也納了,未免心中有點犯嘀咕。今見孟正憲如此,卻很是動心起來。

  若孟正憲真是個守禮君子,鍾煒嫁了他倒也是門好親,孫氏琢磨著。又另有一樣好處,沒有換親的道理,鍾煒若嫁了孟正憲,鍾煓的那點小心思,就從此不用理會了。

  鍾煓自見了孟家小五後,可真是有事沒事就往小姑母家跑,十回有九回是垂頭喪氣的回來:要嘛見不著人,要嘛見著好幾個人。凡孟賚不在場的時候,悠然都盡量不出現;即便真是無奈要出現,也定會拉著欣然安然一起。

  孫氏既有了這想法,晚間見面少不了跟丈夫商量。鍾亨沉吟半晌,道,「咱們只有阿煒一個女兒,只要孩子好,沒什麼不行的。只是,憲兒從小,對阿煒好似跟別的姐妹沒什麼不同。」他沒覺得外甥喜歡女兒呀。女婿若不喜歡自己女兒,女兒哪能過好了。

  孫氏抿嘴笑道,「你還不知道呢,大嫂悄悄問過憲兒想娶什麼樣的妻子,做舅母的好給參詳參詳,你猜你那寶貝外甥怎麼說?他說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爹娘要他娶誰他便娶誰。」

  鍾亨也失笑,「這孩子雖在咱家長大,卻活脫脫是孟家人,再改不了的。」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心意相通:孟正憲人物俊秀,人品正直,沒什麼不良嗜好,又極上進,是個難得的好孩子;若他再能遵守孟家家規,鍾煒嫁了他定能過舒心日子。

  過幾日孫氏免不了趁太夫人高興的時候,提起此事,太夫人半晌不說話。

  孫氏心中忐忑。太夫人緩緩道,「血緣太近了些。」無比可惜的語氣。

  孫氏何等乖覺,忙道,「葛首輔和夫人也是親表兄妹呢,生下的孩子一個比一個聰明。再說親上加親是好事,知根知底兒啊。」

  太夫人最終還是點了頭。她都活成精了,鍾煒的眼神如何看不到。人老了,心腸也越來越軟,真捨不得心愛的孫女傷心難過。

  好在,鍾煒又不姓季。若是季家女孩,再怎樣也不可能嫁給三代以內血親的。

  這樁親事極順利:鍾氏素來喜愛鍾煒,娶個娘家侄女做嫡親兒媳,極是樂意;孟賚也知道鍾煒是個好女孩,只是性情太溫柔了些,好在是小兒子媳婦,倒不妨事。

  孟老太太一臉不悅,「又是鍾家女兒!難不成孟家男子定要娶鍾家女兒?」卻禁不住孟賚已經拿定了主意,只是耐住性子陪小心陪笑解釋,卻是一句不鬆口。

  孟老太太歎道,「罷了,是你們夫婦二人娶兒媳婦,你們看中了便好。老婆子的話哪裡還有人聽。」最後還是糊弄過去了。

  這樁婚事說定之後,孟正憲就從鍾家搬回了孟家。回家後少不了被欣然好一番打趣,二少紅了臉。

  季筠含笑看小叔子小姑子打鬧。自己眼光不錯,孟正宣是個好男人好丈夫,和季家的男人一樣正直守禮。小叔小姑也都是好的,心地淳樸。

  至於婆婆和太婆婆,季筠笑著搖頭,誰家婆婆不麻煩呢。

  想起自己受了兩層婆婆的氣,悠然滿臉同情的看著自己說「婆婆猛於虎」,季筠笑出聲來。

  悠然打了個噴嚏。

  有誰在惦記自己不成?

  「姑娘,魏國公府的十三姑娘來了。」

  張憩風風火火的跑進來,「唉喲,想見你一次真不容易,層層通報,見你家老太太、太太、大嫂子,才能見著你大小姐!」

  悠然笑著拉張憩坐下,「別這麼叉著腰,氣勢洶洶的,太像十三妹了。」

  張憩使個眼色,悠然會意,令身邊的人退下。

  張憩拉著悠然的小手急急道,「我二哥要定親了!」

  悠然笑道,「那是好事啊。」張恕是早已定了武夫人娘家的侄女,前些日子已完了婚。老大成了親,可不就要輪到老二了嗎?

  張憩跺腳道,「他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悠然淡淡道,「他的心思,根本不重要。」當他的心思無助於改變任何事實的時候,忽略。

  張憩愕然,「阿悠,你這麼狠心!」在廣州的時候,阿悠不是和二哥玩得很好麼?不行,二哥這麼痛苦,不能這樣!張憩衝動的抓住悠然,「阿悠,他想見你一面,你見見他吧。」

  悠然奇怪的看著張憩,「見他?然後呢?」見他有什麼用,見他有什麼後果,你想過沒有。

  張憩被問愣了,她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結結巴巴道,「然後,你倆一起求求我娘,我娘心腸很好的……」

  「我不喜歡求人。」悠然慢吞吞說道。

  「為了他也不行嗎?」張憩快絕望了。

  「不行。」悠然很肯定。

  「可他,是真心喜歡你呀。」張憩憤怒了。

  喜歡?一個男子喜歡一個女子,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情。那一點點喜歡,幹點什麼都不夠的。

  可他就憑這一點點喜歡,就想要求你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名聲和前途。可不是麼,若真聽了張憩的話,跟他見了面,那自己真會萬劫不復。

  男孩的喜歡,或許會很純真,但只是喜歡而已。男人的選擇,才是真正有擔當的。號稱喜歡自己的男子不止一個,可是自始至終對自己掏心掏肺、真正為自己著想的的,卻只有他一個人。

  他,也不知怎樣了。

  張憩還在憤怒,悠然卻已無心情哄勸她,只笑道,「阿憩,你放心吧,我跟你保證,你二哥會傷心,會失望,會哭泣,也只是一陣子而己,很快他就會安安份份娶妻生子,會過得很好。不信,咱們賭兩斤瓜子兒。」

  張憩不可置信的望著悠然。

  「要嘛,半斤花生?」悠然改口。

  張憩驚愕半晌,落荒而逃。



第六十四章 執訊獲丑

  又是一個明朗的春日,一番溫存後,黃馨穿好衣服,坐在窗前呆呆凝視窗外。

  孟賚心下詫異,也穿好衣服跟了過來。

  「怎麼了?」孟賚把黃馨攬入懷中,柔聲低語的詢問。

  「沒事。」黃馨無力的搖頭,無力的倚在孟賚懷裡。

  她是怎麼了?這幾年來兩人都是在外面相會,雖是委屈了她,可她從沒有過一句半句怨言,今天太反常了。孟賚不放心,柔聲追問,黃馨悶悶的道,「咱們女兒都已經十五歲了呢。」

  孟賚放下心來,原來是因為這個。「放心,女兒的婚事我心裡有數。」以為黃馨是擔心悠然的終身。

  「不為這個。」黃馨又搖頭,「女兒的婚事倒沒什麼,橫豎老爺也不是胡亂嫁女兒的人。我還不信老爺嗎?只是女兒越發大了,性子跟小時候越發不一樣,都不理我了。」

  以前悠然還肯讓她親讓她抱,只是堅持晚上自己睡,現在親親抱抱也不行了。悠然不肯。

  孟賚弄明白之後差點笑岔了氣。「這有什麼。她也不肯給我抱。哼,這小丫頭,沒良心的,這麼快嫌棄爹娘。還好,阿悠都快嫁人了,等她嫁了人,生了孩子,咱們就抱孫子,不抱她了。」

  到時候有了小的,誰還稀罕大的。孟賚越想越開心。

  黃馨卻不這麼想,「我就喜歡我閨女。」一輩子就這一個孩子,命根子一樣。

  「你呀,是沒孫子。等你有了孫子就知道了。」孟賚毫無保留的傳授著經驗,「等阿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白白嫩嫩的孩子,一點點大,真是招人疼啊。」

  悅然已是有了一子一女,孟家人卻是都沒見過,還在廣州呢,反正知道長女一樣都好,日子過得舒坦,孟賚也就放心了;孟正宣也有一子一女,孟正憲成親晚只有一子,孟賚每每看見天真無邪的孫子孫女,心都融化了,疼到骨子裡。

  「好姐兒剛出生的時候,小臉兒只有梨子般大,那小鼻子小嘴巴,像極了悅兒小時候,愛死人了。」孟賚笑得見牙不見眼。

  黃馨氣悶得看著笑嘻嘻的孟賚,那又不是我孫女,我又見不著!我又不能抱!

  無良的男人。

  被這兩人念叨著的悠然,此刻正在無聊午睡中。自從兩年前孟正宇功課上了軌道,悠然就無所事事了,年齡漸大又不能常出去瘋玩,日子過得越來越悠閒,卻實在有點無趣。

  昔日的朋友都已出嫁,水冰心嫁給了「玉人」鍾煓,十三妹嫁給了安公子,一個個在家服侍公婆、管理家務、管理男人,忙得不可開交,弄得悠然想找人玩都找不著。

  朋友還是不夠多呀。悠然感慨。春困秋乏,睡一覺再說。悠然扔下手中的話本,翻身睡倒。

  「姑娘,姑娘。」莫陶擔負著叫悠然起床的重大責任,「不好再睡了,太太那邊傳您過去呢。」

  悠然呻吟一聲,這大中午的,有什麼事啊。卻也只能閉著眼睛坐起來,被莫懷莫利抱到梳妝台前,幾個丫頭忙前忙後給她收拾好了,帶上莫利莫懷,出發。

  悠然現在到哪兒都要帶著莫利莫懷。安全第一呀,長成這個樣子,警惕性一定要提高。

  悠然現在已長成了大姑娘,眉目如畫,麗色奪人,站在姑娘堆裡如鶴立雞群一般,十分惹人注目。

  鍾氏屋裡,嫣然、安然、欣然都已經到了。嫣然的臉色有些蒼白。

  她這三年來日子都過得很不順心。三年前,丁姨娘突然發難,煽動老太太要立她為平妻,令得鍾氏差點兒沒氣出個好歹來。當時悠然頗感奇怪:丁姨娘平時是個有成算的人,怎會做這樣不靠譜的事?律法只承認一夫一妻,除妻子外的其餘女人,不管再怎麼正式也好重視也好,律法上都只是妾;雖然有商戶人家娶兩頭大,也稱為平妻的,那不過是民間說法,律法並不承認,丁姨娘是想做什麼?

  答應很快就出來了:立為平妻不可行,這條被拒了;做為補償,孟賚和鍾氏答應了孟老太太提出的「把嫣兒記為嫡女」的要求,在族譜上,把嫣然記到了鍾氏名下。

  有什麼意義呢?悠然不贊成的搖頭,空有個所謂嫡女的名頭,卻不可能有嫡女的待遇,徒增煩惱。

  用這種方式去逼鍾氏,她以後能善待嫣然才怪。

  果然,嫣然榮升嫡女之後待遇反倒下降不少:鍾氏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帶她出門,不會許她出門,豆蔻年華的少女,生生被關在家裡,有什麼出路;日常吃穿用度,鍾氏借口「嫡女庶女一體教養」,把嫣然的實際生活水準,降低到和安然、悠然一樣。

  之前,因是養在老太太面前的,嫣然在財物上,還是得了不少優待的,至此也全部取消了。

  丁姨娘見弄巧成拙,萬般無奈之下跟孟賚哭訴,孟賚溫和說道,「你主意大,遇事從不和我商量,慣會自作主張。既如此,自己想轍吧。」

  丁姨娘跪在地上哀哀痛哭,直哭得快要背過氣去,孟賚歎氣道,「我親生的閨女,難道會不管她?不知你在想些什麼!庶女如何,嫡女又如何,一個空名兒有何用處!你自詡為聰明人,卻沒想透這個道理。」

  丁姨娘跪爬到孟賚腳邊,一行哭一行說,「我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女,後又做了出不得門的姨娘,能有什麼見識!老爺只可憐我一片愛女之心吧。」

  孟賚苦笑著扶起丁姨娘,「你怎麼沒見識了?嫣兒這麼搖身一變為嫡女,親事上自然不能太差,嫁妝也不能太差,你可是好算計呢。」

  只要孟老太太還在,有了嫡女身份的嫣然,親事若差了,嫁妝若差了,便都是風波,光孟老太太這關便過不去。丁姨娘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

  只是丁姨娘還是對鍾氏瞭解不夠深。本來丁姨娘以為既然事已至此,鍾氏也只能認下,然後快些給嫣然找個過得去的婆家,置辦份過得去的嫁妝,了結此事便算完了。不想鍾氏是個不管不顧的脾氣,竟然撒手不管,好像沒有嫣然這個女兒一般,倒讓丁姨娘沒法了。

  孟老太太出面也沒用,鍾氏只咬死一句,「咱們是女家,只有男家來求的,難不成倒要去求男家?」

  鍾氏這副「根本沒人來求親,我也沒辦法」的模樣,還真是難住了孟老太太。

  孟老太太沒有招數應對。

  鍾氏心中快意。你是嫡女,好啊,我承認。

  然後,沒了,什麼也沒有了。沒下文了。

  丁姨娘慌了手腳,嫣然痛恨的眼神更令她心悸。算計來算計去,還不是為了女兒能幸福嗎,誰想到反會害了她。

  丁姨娘只能求孟賚了。

  「我有位老友,剛從外地回京任職,他有位庶出兒子,人才是一等一的,過幾日會上門拜會,你那日便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看看那孩子吧。」孟賚緩緩說道。

  丁姨娘一心想要嫣然嫁個好人家,總要讓她親眼看看女婿人選,她才會放心。

  韓池名滿天下,吏部一再召他進京,恰逢他的正室夫人亡故,韓池便帶著他和棠兒的獨生子韓願,到了京城。

  老友見面,分外親熱。一番酒熱耳酣後,韓池舊話重提,「你家五丫頭,給了我家願兒吧。」一旁的韓願臉紅過了耳根,目光中有羞澀更有期盼。

  孟賚停頓了一下,困難的開口,「我家五丫頭,已是許了人。」

  空氣一時間有些凝滯。

  「你不是說,五丫頭不到十五歲不議親?」韓池有些不信。當年提親,說是要等及笄,現在還沒過十五歲生日,就許過人了?

  「一言難盡。」孟賚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當時情形,由不得我不答應。韓兄,是做兄弟的對不起你。」

  韓願臉色煞白。當年孟叔叔帶五姑娘路過隅安,父女二人跑到田間地頭,看望自己父子倆。孟家五姑娘在田野間大笑奔跑的嬌憨模樣,令人心醉,再加上她也是婢生女,同病相憐,將來不會看不起母親,所以父親母親都有願聘她為兒婦,只是孟叔叔說,孩子還小,等到及笄再說。

  現在她還未及笄,親事卻已定了。孟叔叔只說有難言之隱。究竟是什麼難言之隱?

  韓池失望之下,也要上門拜會孟老太太和鍾氏,順便看看孟賚其餘兩個庶女。

  這種相看其實很有難度。棠兒是妾侍身份,韓家沒有女眷能出面,最後韓池只有命大兒媳趙氏過來。

  趙氏是嫡子媳婦,對於給公爹的庶子相看媳婦並不上心,只隨意坐在廳中,隨意打量孟家的姑娘們。

  孟家的姑娘們,長相都很好,排行第五的那位,長得尤其好,稱得上絕色佳人了。可惜啊可惜,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趙氏愉快的想著,幸虧有主了,不然有這麼一個美麗出眾的弟媳婦,自己可不就被比下去了?

  嫡子媳婦比不上庶子媳婦,那哪成?

  三姑娘四姑娘都不錯,隨便哪個嫁過來,都是好的。趙氏笑吟吟。

  回去後跟韓池匯報了,韓池也鬆了口氣。都是孟賚的女兒,三姑娘四姑娘想必也和五姑娘差不太多。

  嫣然卻是臉色發白,嘴唇都快咬破了。婢生子!將來自己要服侍一個婢女出身的婆婆!還不如死了算了。

  丁姨娘也覺不妥。韓大人是清官,能有什麼家業,嫣然若嫁了韓願,將來又要受窮,又要服侍妾侍婆婆,太苦了。

  委婉向孟賚說出不願,丁姨娘鬆了口氣。孟賚耐著性子解釋韓家是世家大族,韓願品貌皆佳,因為是婢生子就不願?英雄莫問出處,韓願年紀輕輕可已是舉人!明年春闈若中了進士,可就前途無量了!

  丁姨娘和嫣然只是不願。就算他中了進士,還有多少年才能熬出來,嫣然不願吃這許多年的苦,她只想嫁現成能享福的人家。

  強扭的瓜不甜,孟賚也不勉強。

  最後,韓願定下八哥家的泠姐兒。八哥這幾年在京在開書鋪收穫頗豐,韓池韓願去書鋪買書時見過八哥和泠姐兒,兩家都很滿意。八哥想要愛女嫁個厚道讀書人,韓家想要個天性淳樸的女孩,將來能善待婢女出身的棠兒。

  八哥家就在離孟宅不遠的四通胡同。到下聘那日,鍾氏興沖沖的從四通胡同回來,細數聘禮都有哪些,丁姨娘臉白了,聘禮如此豐厚!那韓大人不是清官嗎?

  孟賚對丁姨娘的無知實在無語了,韓池是汝南韓氏嫡子,韓家什麼家世,什麼家底兒,能差得了?

  丁姨娘略有悔意。

  等到第二年春天韓願高中二甲頭名進士的時候,她就更後悔了。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悠然及笄那日,孟賚並沒有大操大辦,只是自家人一處吃餐飯而己。只是給悠然插的那支釵,晃花了眾人的眼睛。那是一隻白玉底五色金鳳翹頭銜東珠釵,白玉潤透,東珠華美,極是富貴美麗,「是他送的嗎?」悠然輕聲問道。

  這幾年,四時八節,自己生辰,都有無數禮物送過來,再傻也知道是誰了。

  除了他,還有誰會這般無怨無悔。

  孟賚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對這個準女婿,孟賚感情很複雜。想到他對自己閨女是真心好,覺得他不錯;想到他終有一日會把阿悠搶走,又心中恨恨。

  時光過得飛快。又是一年過去了。

  邊境的好消息這幾年一直不斷,今年春天,更是與往年不同。

  天朝大軍已消滅了韃靼主力,韃靼戰敗求和,願稱臣納貢,這場戰爭,以天朝的絕對勝利,結束了。

  大軍凱旋回朝了。

  他就要回來了嗎,悠然心怦怦直跳。

  眼前出現一個身形異常高大的男子,悠然停住了呼吸。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5 PM

第六十五章 間關車之轄兮

  四下寂靜,莫利莫懷一左一右守在門口。

  莫利回頭望望雅室,想開口問點什麼,再想想又縮回去了;莫懷撇撇嘴,低聲道,「你說吧。」他們聽不見。

  「少爺耳朵靈著呢。」莫利用眼神表示。

  莫懷翻白眼,「他這會兒還顧上得你。」他才沒功夫聽你說什麼話呢。沒見他溫情脈脈的只看著一個人嗎,這當兒別說你小聲說話,大聲說話他都未必能聽見。

  莫利好奇想偷看一眼,他們在做什麼呀?莫懷一臉蔑視,「倆傻子有什麼好看的。」

  不就是兩個五年沒見面的傻子,先是對著傻看,然後傻笑,再然後,說些傻話。

  一個是征虜大元帥,馳騁沙場的英雄,一個是書香門第的姑娘,裊裊婷婷的美人,見了面卻只會說些「你回來了」、「你瘦了」、「你還好嗎」之類的話,怎麼聽怎麼傻。

  沒氣勢,沒文化。

  莫懷姑娘深表不屑。

  雅室內的二人,確是有些傻。

  一個比一個傻。

  張並身穿玄色長袍,英氣勃勃,整個人跟五年前相比更有威勢,此刻正癡癡凝視對面的她。

  今天的她,很美,美得令人心悸。就像他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她穿著湖藍色錦緞褙子,美麗而靜謐,烏黑靈動的丹鳳眼很是嫵媚好看,粉潤小巧的櫻唇嬌嫩欲滴,而她的肌膚,則是半透明的。

  跟五年前不一樣的是,現在的她已是有胸有腰,曲線玲瓏,一顰一笑間已有了少女的風情。張並心跳加速,眸色轉深。當年的約定是過了十八歲生辰才可成婚,還有兩年呢,難道真要等兩年?那可坑死人了。

  感受到越來越灼熱的目光,悠然只覺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不能再扮小孩,不能再裝無知,不能再躲避,該正視的要正視了。以前只覺得他就像座山一樣沉默、可靠,在他身邊很有安全感,可以暢所欲言,可以肆意妄為,可以展現真實的自己;以前他是一個沉靜的男人,很是內斂,現在他的眼睛裡卻漸漸有了狂熱的纏綿,悠然有點害怕。

  「我要走了。」悠然輕輕道。

  「再坐會兒。」張並也輕輕道,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你剛剛進城,不用去宮裡見駕嗎?」悠然不懂。不是要獻俘,不是要慶功,不是應該有很多事要忙嗎。

  張並搖頭,「我還沒有進城。」說完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有問題,又想解釋,悠然輕笑,「我明白。」

  原來他應該還在城外,這次是悄悄一個人進城來了。

  悠然這輕輕一笑,如新荷初綻,清新美麗,張並看得呆了。她這麼美,又這麼聰慧,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馬上明白什麼意思,這可真好。

  最怕一件事情自己說過了,別人卻死活不明白,費勁的。

  所以一定要娶個聰明女子,不然日子沒法過了。

  像悠然這樣,聞絃歌而知雅意,省多少口舌,省多少心思。

  「我真的要回去了。」悠然堅定起來。再不走,老爹都要下衙回家了。

  鍾氏早已懶得管她了,孟老爹可不會不管。

  「就一會兒。」張並低聲央求。

  男人低沉暗啞的聲音,空氣中流轉著纏綿曖昧的氣息。

  悠然不解,這橫刀立馬的將軍,怎麼也這麼會纏人呀,這和他的形象嚴重不符!

  悠然笑吟吟,坦蕩蕩,說道,「那好啊,我要喝葡萄酒。」一定要打破這氣氛,太曖昧了。

  張並溫柔道,「不許喝酒。」本來就有些把持不住,還敢喝酒?

  悠然撅起小嘴,「要喝!」

  張並堅持,「不許!」

  「那我走了。」

  「再坐一會兒。」

  悠然氣咻咻的看著張並,這人,怎麼越來越沒風度了呢,以前還知道讓著自己,現在這麼彆扭!

  「我真的要走了。我爹要下衙回家了……」孟老爹回家若是發現自己不在家,後果很嚴重。

  「無妨。」張並柔聲道,「禮部要忙獻俘禮,不到深夜他回不了家的。」

  孟賚已陞遷至禮部右侍郎,正三品官員。這個不能不服氣,科班出身的人就是升得快啊,一甲第三人,什麼時候提起來都是與有榮焉。

  「你,你……」悠然都有些結巴了,你這不是耍賴嗎,你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放心,我有分寸。」張並很篤定。孟府他已安排好,斷不會讓悠然難做人。

  只想多看她幾眼。

  悠然忽閃著大眼睛問,「你從邊關回來,有沒有帶禮物給我?」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談談好吃好玩的總比這樣對著傻看要強。

  「有,」張並輕輕笑道,「帶了兩隻小狼。」

  「小狼不就跟小狗一樣嗎?」悠然問道。立刻做了決定,「我要養著玩。我還沒養過狼呢。」

  「好。」張並答應得爽快,「小狼野性難訓,我再送幾個養狼的侍女給你。」

  悠然翻翻白眼。才不要,這一個莫利一個莫懷,已經把自己看得死死的。今天不就是被莫利騙來的。

  「其實我想要兩隻小駱駝。」明知道不可能,悠然還是訴說著。

  「以後去大漠騎駱駝。」張並答應她。

  悠然滿足的歎口氣。他又成了那個任自己予取予求的人了。

  悠然回到孟家時,已是夜裡了。黃馨見悠然回來,滿臉笑容的迎上來,「乖女兒,今天玩得高不高興呀?」

  「高興。」悠然敷衍著。話說人長大了,太熱情的媽媽,讓人吃不消啊。

  「乖女兒,你都玩什麼了呀。」黃馨興致勃勃。

  悠然打了個激靈。抱住黃馨撒嬌,「好累,想泡個熱水早點睡覺。」

  黃馨忙不迭的答應,「好好好,熱水都備好了。」連聲催促小丫頭,服侍悠然泡熱水去了。

  悠然洗了澡出來,任由黃馨給絞著頭髮,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待頭髮干了,悠然親親黃馨,哄她回去,自己早早上床睡了。

  躺在床上的悠然,過了很久才睡著。唉,他如果不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就好了,看得人心裡發毛呀,看得人心煩意亂。以前他都不是這樣的。變壞了。

  那一個,也是很久沒睡著。心裡一直念著:還有兩年,還有兩年……

  次日大軍正式進城,太子率百官迎至郊外,太廟行獻俘禮,祭告天地,隆重的禮儀之後,就是嘉獎和封賞。

  張並這次遠征,不只消滅了困擾天朝放久的韃靼主力軍隊,揚了天朝的國威,更在邊境屯田,收留難民、流民,整頓邊境軍紀,邊境氣象為之一新,天朝邊境不只戒備森嚴,戰鬥力增強,邊民的生活更真正好起來。戰爭通常只是破壞,他卻除破壞之外還有建設。這樣的功業,該如何酬報,倒是令人躊躇。

  開國時本朝封過異姓王,公、侯、伯,各世襲將軍等,之後的靖難戰役,邊境重大戰役,最大的也不過是封侯,所以這次張並班師回朝,如何嘉獎和封賞,朝中分兩幫意見:一幫意見認為蓋世功勞該有非常回報,張並的功業該封異姓王;一幫意見認為應循舊例,至多封侯。

  兩幫人的意見都匯總至皇帝處,皇帝也頗費心思。若封賞不當,寒了功臣的心,可是對朝政不利。皇帝正為難,張並很及時的說出,他生母是前衛國公程家女兒,請求皇帝允許程家回京,安居樂業,若能賞還程家一個爵位,張並情願自己不受封賞。

  難題解決了。

  程家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皇帝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封程家原衛國公程普生為平順伯,福祿田永業田都在其原籍廣寧;封張並為平北侯,超品侯爵,世襲罔替。其餘隨軍將士,各按品級、功勞封賞。

  皇帝心情愉悅,「卿功勞足以封王,可惜有程家的事,不得已降為侯;府邸卻依舊是王府規制,就把原福親王府,賜給卿吧。」

  張並跪倒謝恩,鬆了一口氣:難題解決了。真被封了異姓王,怕是只有死路一條。開國時被封異姓王的,下場一家比一家慘。自己如何能倖免。

  皇帝興致勃勃的參加了慶功宴,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寧妃的父親寧伯爺蠻有興味的問起,「平北侯尚未婚配?不如我來替侯爺做個媒吧。」

  席間有不少人側耳靜聽。張並是風頭正勁的人物,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還尚未婚配,正是東床快婿人選,只聽張並客氣回道,「多謝伯爺。張並已聘定了妻子。」

  「哦?是哪家的姑娘啊?」寧伯爺早知如此,明知故問。早在張並出征前,寧家就打過張並的主意。可惜皇帝說張並已是名草有主。這時寧伯爺只後悔自家當初應該更執著些才是。

  張並客客氣氣,「謝伯爺關懷。她上面還有兩個姐姐沒出閣,這時卻不便說出,伯爺勿怪。」

  長幼有序,姐姐還未出閣,妹妹自然要等上一等。在座諸人都知曉這道理,也不覺有異,正要舉杯痛飲,卻聽寧伯爺大聲道,「像侯爺這樣的英雄,正是年紀,哪裡還能再等?不如改聘一位年貌相當的姑娘,下月就成親,豈不是好?」

  寧伯爺文不行,武不行,靠宮裡有個得寵宮妃的女兒,育有三位皇子,才得到伯爵爵位,只封這一代,所以他家想要過長期過好日子,要靠子弟上進,或與貴族聯姻。偏寧家的子弟靠著一個寵妃寧妃,再沒一個上進的,於是寧伯爺對結親特別感興趣。

  女兒的事例給了他很大的啟發,只要把女兒嫁對了人,這是多大的利益啊。旁的什麼都不必做,嫁對女兒就行了。

  族裡美貌女兒多著呢,多結幾門好親,將來什麼都不必愁了。

  可是世家大族,結親特別慎重。想和他們聯姻,太難了。倒是張並這樣自立門戶的,寧伯爺覺得還有門兒。他自己當家呀,只要說服他一個人就行了。

  和世家大族聯姻,要面對的可是一個大家族。

  大家面面相覷,還有這種說法?寧伯爺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張並拱手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已定下的事,如何能改。」對身邊的副元帥使個眼色,副元帥會意,走到寧伯爺身邊敬起酒來,更有不少將士隨著敬酒,直把寧伯爺喝趴下才算完事。

  五月,嫣然許嫁戶部尚書次子盧明;安然許嫁西寧侯庶子李澤。

  又有兩位少女要出嫁了,想到悅然出嫁後的遭遇,悠然有些惆悵,不知她們會遇到什麼人,什麼事?

  西寧侯府

  李澤面帶微笑,「姨娘放心吧。她雖是庶女,卻是溫柔安靜,賢淑善良。將來必會待姨娘好。」

  李澤生母杜姨娘一臉擔憂,「娶了個無依無靠的庶女,將來你的前途可怎麼辦。」庶子,本家不待見,再娶個庶女,岳家也靠不上,只憑自己嗎?談何容易。

  李澤大笑,「這點姨娘就放心吧。我這岳家定是有用的。」

  杜姨娘一臉的不解。

  李澤也不再解釋,想起安然,他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



第六十六章 蔦與女蘿

  晚春時分。京城北兵馬司胡同。一個僻靜的三進小院子。

  顧青鸞俯身看著熟睡的小女兒琳姐兒,才幾個月大的小女孩眉眼兒已略略長開,很是可愛,此時她睡得正酣,額頭上微微出汗,顧青鸞憐愛的輕輕為琳姐兒拭汗,眼中有無限柔情。這是她的親生骨肉,世上最親的人。

  門簾輕佻,一個乾淨利落的小丫頭走進來,低聲回道,「舅老爺來了。」話音剛落,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幹男子已是走了進來,笑問,「外甥女兒醒了麼?」

  顧青鸞輕聲嗔怪道,「哥哥快小點聲,莫吵著琳姐兒。」

  顧青林笑著壓低聲音,「小丫頭整日只是睡。舅舅來了也不知道。」

  「她這麼小,知道什麼呀。」顧青鸞覺著好笑,顧青林也笑。兄妹二人圍著琳姐兒看了好半天,才出來到外間,說起話來。

  「聽說姑母這幾日就要到了?」顧青林坐在太師椅上,閒閒問道。

  「是啊,說是來送嫁。」顧青鸞親手為哥哥斟了杯茶送過來,漫不經心的回答道。

  顧青林有些憂心。自己這位姑母,青鸞沒嫁前還不覺得,自從青鸞和孟正寬成親後,姑母可是一出事兒接一出事兒的,沒消停過。先是說要青鸞回山縣服侍公婆,後來又不止一次給過孟正寬貼身服侍的丫頭,有一次還差點把胡曉禮送到京城來。這次她來京城送嫁,妹妹豈不是又要作難?

  顧青鸞渾不在意,「這有什麼?哥哥忘了咱們小時候嗎,那時日子才真正是苦。現如今可是好多了。」

  青林和青鸞的生母,是賤籍女子,雖身份下賤卻是天生尤物,弄得年紀輕輕的顧老爺為情所困,不管不顧的娶了回家,也著實寵了三五年。只是生下青鸞後傷了身子,一天天瘦弱下來,不到一年竟撒手而去。顧老爺早已又有了新歡,不過是掉了幾滴眼淚也就罷了。而沒有了生母的兄妹二人,在顧家日子難過,無人照管,有時連衣食都不繼。

  好在兄妹二人很是爭氣。青林從小讀書上進,青鸞從小謹小慎微;青林只會出現在學堂裡,青鸞只躲在屋裡做針線;兄妹二人在顧府如隱形人一般,極沒有存在感;顧青林十四歲那年考上秀才,顧老爺當時誇了幾句,過後也不甚在意,一個秀才而已;到了秋闈,顧青林連上省城的路費都沒有,是顧青鸞不眠不休的趕出一扇繡屏,正逢一位富商的母親過壽,見了這繡工精巧、寓意深遠的福祿壽繡屏大為滿意,付高價買下,顧青林才能如期參加秋闈,中了舉人。

  之後就順利了。顧老爺接到兒子中舉的喜報樂得合不攏嘴,舉人啊,舉人可是已經能做官了。這個賤籍女子生出來的兒了,倒是有出息!接下來的春闈,顧青林中了三甲同進士。

  三甲是很說不出口的名次,確實丟人。民間刻薄的說法把「同進士」和「如夫人」放在一起,可見同進士有多上不得檯面。

  顧青林美麗的生母,遺傳給兄妹二人一副好相貌。顧青林眉目疏朗,風姿特秀,因此入選行人司當了一名行人。行人雖是個八品小官,可主要工作是領受旨意,傳送各部各地,然後匯報出行情況。顧青林是能經常見到皇帝的。雖說伴君如伴虎,可顧青林卻毫不畏懼,如魚得水,很快受到皇帝賞識,由行人升任刑部主事。

  現在,更是已升為四品的侍讀學士,受上司器重,顧青林的仕途,非常光明。現在,顧青林有些後悔了:早知自己同進士出身還能升得這麼快,就不該早早將青鸞許給孟正寬。要說孟正寬倒還是個老實孩子,可他一則才具不足,二則敬畏母親,以致青鸞嫁了他,既要吃苦,又要受氣。

  顧青鸞搖搖頭,「哥哥想差了。即便哥哥升了官,難不成我能一直等到這時候?我嫁寬哥的時候也已經不小了。再說,我這樣的出身,能嫁寬哥,其實也算不錯的了。」

  已逝的生母身份低賤,對男人或許影響不大,對女孩的影響卻是很大。說親的時候,一旦問起顧青鸞的出身,很多人會知難而退。

  誰家會願意要一個賤籍女子所生的女孩做當家主母。

  顧青林不滿道,「是他配不上你!」自己這妹妹,相貌是一等一等一的,雖是庶女卻落落大方,待人接物也極有分寸,可是比那個老實卻沒用的孟正寬強多了。

  顧青鸞臉上帶著恬淨的笑容,遞了塊點心給哥哥,自己也拿起塊點心慢慢吃著,慢慢喝著茶,心情寧靜而滿足。能在自家的院子裡,這麼悠閒的坐著,和哥哥一起喝茶吃點心聊天,這就夠了,還奢求什麼呢。至於婆婆,至於丈夫,顧青鸞不以為意。他們總不會比顧家的人還兇惡,還無情,有了那樣不堪的幼年,顧青鸞已無所畏懼。

  「姑母這次來,不會把胡曉禮帶過來吧。」顧青林總是忍不住的替妹妹擔心。

  「不會。」顧青鸞很肯定,「她說送胡曉禮過來,不過是嚇唬我而已。」不過是一個心懷不滿的婆婆,看自己兒子和兒媳過得太好了,故意找不痛快而已。不必把她的話太當回事,拿她當回事才是笨呢。

  見顧青林表情憤憤,顧青鸞安慰道,「哥哥不必顧慮胡曉禮。我倒是情願有這麼個人。不然,婆婆怕不是所有事都要朝著我招呼?有了胡曉禮,我省了不少事呢。哥哥不必多想。」這話倒不全是開解哥哥,這是真的。真的是幸虧有胡曉禮,分擔去婆婆好大一部分怨氣,自己才可以過舒坦些。

  只有一個兒媳婦,自然有事全衝著她一個人;現在不只一個呀,姓顧的好歹還佔點便宜,有壞事先沖另外一個發火,然後才輪到自己。顧青鸞真心慶幸有胡曉禮這個人。

  「我總覺得,姑母來了,定會有事發生。」顧青林斷言。

  「無妨。」顧青鸞輕笑,「她來了也不住我這兒。嫌我這兒不氣派呢,她住二叔家。」讓二叔受難為去吧,窮有窮的好。顧青鸞這時慶幸自己房子也不夠大,佈置也不夠富貴,吸引不了顧氏來住。

  孟府。

  遠道而來的顧氏跟孟老太太、蔚然見了面好一番唏噓,「老太太可是又見老了,都是兒子媳婦不孝。」顧氏哽咽著說。

  「你們都孝順著呢,當我不知道麼。只是人老了就是老了,沒辦法啊。」孟老太太很是憐惜自己的大兒子,連帶著也憐惜大兒媳。話說,她在自己大兒媳面前還是很有優越感的,所以她一點兒也不難為大兒媳,反倒喜歡她。

  「大爺升了董縣縣令,董縣地方富庶,一直說要接老太太過去,偏一直不得空。」董縣縣令是正七品,算是升了吧。顧氏很適時的表著忠心:你看,我們日子過得稍好一點,就想接你走的。只是不得空罷了。

  老太太在京中享福慣了,如何願意走。不過聽大兒媳這麼說,還是很高興的,笑道,「好啊,等你們空了來接我。我去贇兒任上看看。」

  顧氏微微一笑,「好啊。」然後把話岔開,「嫣姐兒和安姐兒一下子都定了,可是快。」

  孟老太太同意,「誰說不是呢,這兩個丫頭拖啊拖的,嫣姐兒都十八了還挑不下個女婿,把人急的。這回倒真是順,盧尚書家是好門第好家風,女婿又是個才子,和嫣姐兒正相配。」嫣然挑來挑去的挑了這幾年,年紀大了居然有此良配,孟老太太真覺得是意外之喜。

  這陣子孟老太太致力於逼迫鍾氏給嫣然陪嫁,逼著鍾氏按嫡女的嫁妝來,鍾氏很是出血。

  孟老太太更高興了。

  「唉,兩個侄女兒都有了好歸宿,做伯母的只有為她們高興的。只是可憐我家蔚姐兒,也足足十七歲了,還沒著落。」顧氏拭著眼角。

  「娘說什麼呢。」蔚然嗔怪著,紅了臉,低下頭去玩弄衣角。

  孟老太太也憐愛的看著蔚然,「蔚姐兒也不小了,你跟老大有什麼打算?」這女孩的親事,總還是看爹娘的。自己跟老二提過幾回,老二都推說,「有哥嫂在,哪有我這做弟弟的越俎代庖的?」倒也有理。

  「我們能有什麼打算?您還不知道我們嗎,那麼偏僻的地方,哪有好人家?」其實孟贇給蔚然看過幾家人家,顧氏都嫌不好,不願意。定要在京裡尋個好的。

  顧氏依賴的目光令得孟老太太飄飄然,這個大兒媳,倒是個實誠的,知道依靠婆婆。孟老太太很是滿意。

  只是孟老太太能有什麼法子,還不是逼孟賚。除了這個她沒別的招。

  「你自己的閨女都有了著落,侄女就不管了。」孟老太太冷冷說道。這老二,怎麼就不顧大局呢,只管親生的,侄女難道不姓孟?

  孟賚一肚子火。這又跑來了個侄女的親事,侄女有爹有娘的,也該自己管?庶女的親事,侄女的親事,一樁樁一件件的,令人頭疼。本來庶女的親事該是老婆管,可他這老婆,哪會照管庶女,少不得自己親自出面。

  嫣然母女已是挑來挑去挑了這幾年,一向溫順的安然也直言不願嫁讀書人,女兒們一個個愁壞人。直到征虜大軍還朝,一下子冒出兩個合心意的女婿人選,又很快落定,孟賚都懷疑是不是張並又在搞鬼:怎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跑出兩個這麼合適的?

  想想張並打悠然的主意這麼上心,孟賚就氣的肝兒疼。這臭小子,我家阿悠才那麼小他就瞄上了!

  想到這臭小子幾次三番著人來央求,想早早下定,早點讓悠然過門,孟賚又樂了。不嫁是不可能的,都逼到這份兒上了。可是,讓他等,定要他等到阿悠十八歲!孟賚惡狠狠想道。

  「你倒是說話啊,侄女你到底管不管?」孟老太太逼問。

  「您讓我怎麼管,您說,您說什麼我都照辦。」孟賚真服了自己老娘了。大哥大嫂在,您逼著我問管不管侄女,成,我管!您就告訴我怎麼管吧,我都聽您的!

  孟老太太怒道,「怎麼管?你給蔚姐兒尋一個好婆家不就完了!」

  孟賚汗都快下來了。「什麼叫好婆家?」您先告訴我一個標準吧,什麼樣的婆家叫好婆家。

  孟老太太瞪著孟賚,「裝什麼傻!自然是家境富裕的,家風清正的,子弟上進的,人口簡單的,公婆好服侍的!」孟老太太掰著指頭一一數來,滿懷憧憬。

  這樣的要是好尋,我家嫣兒和安兒還用等到今年?孟賚滿臉是汗。

  「我明日便去請個官媒來。」孟賚滿口應承。滿京城撒開了尋覓,看能不能給蔚然姑娘尋覓到合適的婆家。

  好容易出了萱瑞堂,孟賚照例回了書房。

  去正房的時候已是越來越少,鍾氏慢慢的也接受了,而且鍾氏這幾年有了新的寄托:孫子孫女。鍾氏現把好姐兒養在身邊,疼得什麼似的,哄著吃抱著睡,要什麼給什麼。

  孟賚也是極喜歡好姐兒,每每回正屋倒是逗好姐兒去的。夫妻二人都圍著孫女轉,話題都是孫女,漸漸有了老夫老妻的光景。

  張並剛剛班師回朝的那些日,鍾氏很是拿這事打趣過孟賚:你看看,當初你不同意吧,看看人家現在多有出息!後悔了吧?

  孟賚只笑笑,不說話。

  鍾氏看居然沒有刺到孟賚,心裡不高興,「哼」了一聲,轉身逗孫女去了。

  看到玉雪可愛的小孫女,鍾氏心也融化,臉也融化,整個人都融化了,這好姐兒,這小寶貝兒,讓人不知怎麼疼才好。

  也就不去想別的什麼了。

  悠然看見孟賚黑著臉進了書房,心裡一凜。這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吧,最近老爹總是黑著臉,喜怒無常,越來越難捉摸,越來越難伺候。

  這個,說實話不怪孟老爹。孟老爹看著自己笑靨如花的愛女,這般亭亭玉立,這般楚楚動人,心中歡喜欣慰,「吾家有女初長成」,為人父的驕傲自豪感油然而生,這時他會笑;想到不久後她就要離開自己,高高興興嫁人去,想到女兒被搶走,這時他就會怒。

  今天孟老爹想到明天將要發生的事,他更怒。

  悠然陪笑哄了他半天,使出十八般武藝,孟老爹也沒笑出來。明天那臭小子就要上門了,想起來他心裡就堵得慌!

  次日,孟府隆重招待了兩位客人:葛首輔,平北侯。

  鍾氏生長侯府,待人接物是沒有問題的,長袖善舞的熱情招待兩位客人後,接下來的事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張並跪在地上行大禮。鍾氏有點犯愣:他這麼客氣幹什麼啊?

  孟賚沉著臉看著張並,心中恨得要死。

  等到鍾氏慢慢明白了原來張並是來求親的,她傻了:原來峰迴路轉,他們還是一對嗎?

  真是姻緣天注定?

  不只鍾氏傻了,同時呆掉的,還有顧氏。

  老二家的閨女,連著定出去三個,三個都是庶出!一個比一個嫁的好!憑什麼啊,我家蔚姐兒哪點比人差了。

  顧氏很敏銳的捕捉到了一條有用的信息「平北侯命中必要娶排行第五的女子」。

  排行第五的女子?顧氏心劇烈跳動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5 PM

第六十七章 我視謀猶

  老太太一直說「怡姑娘」「蔚姑娘」的叫著實在不中聽,應該把三房人合在一起排行,如果三房合一起,蔚然正是排第五!

  顧氏好似漫不經心的跟孟老太太說著閒話,「咱們三家人,悅姐兒最大,怡姐兒第二,原來魯姨娘生下的姐兒,夭折的那個,第三,嫣姐兒第四,我家蔚姐兒,排第五呢。」安然、悠然、欣然是同一年生,是最小的三個。

  孟老太太點頭微笑,「可不是,蔚姐兒排第五。」

  顧氏最知道孟老太太的智商,也不著急,慢慢說著,「說來可是巧,平北侯命中,只能娶排行第五的女子。」見孟老太太一臉迷惑,顧氏耐心解釋,「平北侯年紀二十五六歲,尚未婚配,世襲罔替的超品侯爵,親王府做府邸,富貴至極。且他沒有父母親長在堂,新夫人過了門就是自己當家……」

  孟老太在皺眉打斷她,「沒有父母親長可不好!十幾歲的孩子剛嫁過去,還該有婆婆教導才是!」

  顧氏微笑道,「那是自然。莫說十幾歲的孩子,便是我,已是這個歲數了,還要婆婆教導我呢。」

  孟老太太大為高興,「誰說不是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飯還要多,我給你們出的主意,總比你們瞎琢磨的強些。」

  顧氏又捧了孟老太太幾句,奉承的老太太心花怒放,方慢慢提到,「今日葛首輔帶著平北侯來拜見二哥,聽說是相女婿。」

  「說給誰啊?」孟老太太還是不懂。

  「悠然。」顧氏只能把話說明白。

  孟老太太皺眉道,「這丫頭運氣倒實在是不錯。」婢生女,在家父親疼愛,大了又有豪門提親。倒是個有福氣的。

  顧氏微笑道,「悠然這一過了門,偌大一個府邸可就全歸她管了。也不知小孩子家家的,管不管得了。」

  孟老太太同意,「她管不了!她那沒規沒矩的樣子,能當的了那麼大的家?!」

  顧氏看著窗外做針線的蔚然,慢慢說道,「若是蔚姐兒,這孩子穩重,定是能的。」

  孟老太太很是贊同,「是啊,我家蔚姐兒定是能行。」

  兩人說著閒話,過了好半天,孟老太太才想到,「既說要娶排行第五的女子,蔚姐兒正是排行第五,跟老二說,不能定悠然,要定蔚然!」

  顧氏鬆了一口氣,真不容易,老太太總算能想到這一點了。顧氏卻搖頭道,「二叔如何會答應?親女總勝過侄女。平北侯年紀輕輕已是朝中重臣,想嫁女兒給他的可是多了去了。二叔如何會讓?」

  孟老太太得意道,「他敢不聽老娘的?他敢!」

  顧氏暗暗歎口氣,這麼大的事,哪是你一句話他就能聽的?這麼個女婿,誰不想要,孟賚哪能輕易讓出來?顧氏湊在老太太耳邊,細細說道,「……到時,木已成舟,二叔不得不認,豈不甚好?」

  孟老太太聽得眉花眼笑,「可是好,就聽你的。」隨著顧氏的眼光一起看向窗外的蔚然,笑道,「我家蔚姐兒,才配嫁入侯府做侯夫人,那個婢女生的,她也配?」

  顧氏這時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事實在太過冒險,可是為了女兒一輩子的幸福,無論如何要拚上一拚。

  這幾年來為了蔚然的親事顧氏真是煞費苦心,可沒一個她能看得上眼的。這次,機會不容錯過。

  想起蔚然將來做了超品侯夫人的嬌美樣子,顧氏覺得就是讓自己下地獄也樂意。只要兒女好,自己還求什麼。

  孟老太太其實是有一點心虛的,既然是好女婿,搶了二房的給大房,老二會不會生氣?猶豫了半晌,最後想到嚴太太一開始不也是想娶二房閨女,最後改了三房的怡然,不也是皆大歡喜嗎?孟老太太又信心百倍起來。反正人家只是想娶孟家排行第五的女子,蔚然可不就是排第五?

  晚上悠然進了書房,孟賚還是氣哼哼的。反正哄他也沒用,悠然索性不哄他了,自顧自拿個話本看得津津有味。

  沒良心的丫頭!孟賚越發生氣,臉越來越黑。「養女兒做什麼?養女兒有什麼用?」

  悠然聽到孟賚的自語,慢慢想想,再想想,有點明白老爹在鬧什麼彆扭了。悠然放下話本,輕手輕腳走到孟賚身邊,先送上杯熱茶,然後慇勤的給捏肩捶背。

  孟賚臉上有了笑意,父女二人絮絮說著閒話,「那時咱們剛到廣州,你還瘦弱的要命,跟個病貓似的,爹放心不下,去書房也抱著你。一開始爹看公文,你自己玩;玩看玩著你順著爹的腿就趴上來了,跟爹一起看。」那時的阿悠瘦瘦小小的,最會自己爬上來,在孟賚懷中挪來挪去坐舒服了,父女二人一起看公文,一起看邸報。

  原本病貓似的孩子,一眨眼就長成大美人了,孟賚不勝唏噓。

  悠然內心是很感動的。一個人的教養很重要,庶女之所以乏人問津,除身份面子外更由於庶女教養通常不好,誰家嫡母真心拿庶女當自己親生的養?若說由姨娘教養,姨娘本就上不得檯面,能教得出什麼好姑娘來?可做為庶女的孟悠然,不是由嫡母教養,不是由姨娘教養,她是由父親教養的。

  雖說到最後把悠然教得有些像男孩,但畢竟走出來神情散朗落落大方,遠不是畏畏縮縮的普通庶女能比的。

  在這樣一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在這樣一個認為女兒是別人家的人,兒子才是自己家人的時代,遇到孟老爹這樣的父親,悠然深覺自己幸運和幸福。

  悠然拿把凳子坐在老爹腳邊,說是給捶腿,其實捶了沒兩下,就是陪著老爹說話。

  「今天的事知道了吧?」孟老爹氣哼哼的問。

  「嗯,知道。」悠然很坦白。

  「那小子,從小就對你好。」這一點,孟老爹一直是承認的。

  「爹對我最好。」悠然仰起臉,一臉諂媚。

  「算你小丫頭有良心。」孟老爹心裡舒服了些,笑罵道。

  「還有大哥二哥,也對我好。」悠然補充。

  孟賚想到在阿悠心目中,先是爹,然後是哥哥,那臭小子,他不知排到第幾位了,心下大為高興。臉上笑容越來越盛。

  「不過今天,她很不高興呢。」悠然說道。黃馨不知怎麼了,聽到傳言說平北侯來了,說平北侯出身多麼顯赫,是魏國公府的少爺,自己多麼能幹,年紀輕輕已經封了侯爵……黃馨臉色越來越難看。

  悠然覺得黃馨屬於那種柔弱依賴型的女子,不是依賴丈夫,就是依賴女兒,她似乎從來沒什麼主見,就連悠然的親事她也從不過問,一副「你爹辦事我放心」的樣子,今天卻不知是怎麼了。

  孟賚留了心。隔天約會時,黃馨連親熱都不肯親熱,只問,「老爺給阿悠定的是誰?」

  知道明日就要換庚貼,黃馨臉色沮喪,「怎麼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有何不妥?」孟賚拉過黃馨在懷裡,溫言問道。

  「他出身魏國公府……」黃馨話未說完已被孟賚打斷,「不是,若是魏國公府來求親,我早就拒了;他已經自立門戶,再不會回魏國公府的。」

  黃馨略略放心。孟賚疑道,「魏國公府有這麼嚇人嗎?」

  黃馨紅了眼圈,「我差點死在那兒,怎麼不嚇人?」

  孟賚嚇了一跳,原來黃馨曾被賣到魏國公府!只是魏國公府名聲一向很好,待下寬厚,如何會……?

  黃馨看出孟賚的疑問,慢慢說道,「當初黃秀才要把我們姐妹兩個賣入青樓,為的就是能多賣銀子。我本是存了死志,誰知後來竟有一家出了高價將我買下做丫頭,比賣到青樓的價錢還要高。」

  「便是魏國公府?」孟賚猜測。

  「是。」黃馨輕輕打了個寒噤,「魏國公府有一位嫡出大小姐,要挑幾個相貌出眾的小丫頭。」

  魏國公府嫡出大小姐,上一代只有張鏡一人。魏國公和國公夫人只有這一個女兒,聽說真是千嬌萬寵。孟賚一頭想著,一頭拍著黃馨的背輕輕安慰她。

  「一開始很好。我用心學規矩,很是聽話,嬤嬤們姐姐們對我還算好,做了四五年小丫頭,我被選上到大小姐身邊服侍。」黃馨淒然道,以後就是一段苦難的日子,黃馨身段逐漸長開,麗色奪人,張鏡脾氣驕橫,只因為看見鏡中的黃馨比鏡中的自己更美麗動人,便命人將黃馨毒打一頓。

  「就剩最後一口氣兒。」想起那頓毒打,黃馨至今還是後怕,「我什麼都沒做,我沒打扮,我一點沒打扮。」就那麼素面朝天的,還是招人恨。

  就因為長得比別人好些,就這麼著。孟賚憤怒又憐惜的緊緊抱住黃馨。

  「魏國公府,有人認識我。」黃馨想了想,怕女兒將來遇到尷尬,還是說出來,「國公府的六少爺,心腸好,把我救下來了。」張錦一直對她不錯。

  孟賚不忍心問黃馨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抱著她很肯定的說,「不必擔心。張並不會回魏國公府,悠兒以後也不用回魏國公府。不會遇上張鏡那樣暴烈的女人。」

  魏國公府。

  武氏穿著家常半舊雪緞中衣,皺眉問道,「他果然是定了主意嗎?」

  張釗很是無奈,「阿並從小就是這樣,他定了主意,再改不了的。」

  武氏只覺氣往上湧,「這沒出息的!我還想回娘家給她說個嫡女呢。我武家世代書香,閣老首輔的倒也有幾位,辱沒不了他!他現已封侯拜將了,還只管想娶個婢生女來家,說出去很好聽麼?」

  張釗苦笑道,「他又不會回府。都已經自立門戶了,要娶誰都由他吧。」張並一切都是自己掙下的,要娶妻大可憑自己心意。像令嘉,倒是一心想娶悠然,可是他自己做不了主。到最後也不能如願。

  罷了,令嘉娶了宋駙馬的女兒,也過得很好,這些就別再想了吧。張釗搖搖頭。

  武氏憤憤道,「難不成國公爺就由著他胡鬧?」

  張釗對妻子的憤怒實在難以理解,「不是說了他自立門戶了?國公爺哪還管得了他?就連三哥,拿他這個兒子也是一點辦法沒有。好了,和咱們無甚干係,別管了。」

  怎麼會無甚干係?武家現有嫡支嫡女正尋婆家,盯上張並了,自己還大包大攬的說了大話,這會子可怎麼圓得過去?武氏氣惱的看了眼丈夫。更何況令嘉曾經喜歡的人,若做了他堂嫂,讓他情何以堪?還說無甚干係?

  難不成,就讓自己實看不上眼的那個婢生女,堂而皇之的嫁到平北侯府?想到悠然要做平北侯夫人,武氏心中怒火一陣陣升騰起來。

  哪裡有這般容易!武氏連連冷笑。



第六十八章 辰彼碩女

  「太太,兩位少奶奶都回娘家了。」劉媽媽很無奈,太太固執起來,怕是太夫人也拿她沒轍。

  太夫人年紀一日日大了,精神越發不濟,劉媽媽也不敢再像從前那樣,大事小事都去侯府請示。再說太太如今孫子孫女都有了,太夫人也算放下心了。

  劉媽媽深覺鍾氏這次做得不地到,這麼好一個女婿擺在面前,老爺雖面上不顯,心裡必是滿意必是得意的,明知老太太和大房要搗亂,太太偏裝不知道,讓兩個兒媳婦帶孩子回娘家,太太裝病,以為這樣就能置身事外了,當老爺是傻子不成?

  「庶女都嫁得這麼好,讓我欣兒怎麼辦?」鍾氏不聽勸。她原本是不擔心欣然的,反正是才及笄的姑娘,慢慢挑揀便是;若沒有十分合意的,那不拘是嫁到舅舅家,還是姨媽家,都是高門第好人家,現在冷不丁冒出個這麼個貴婿,讓欣然嫁給誰去?嫁給誰能才能比得過悠然這個庶出的姐姐?

  如果嫡女反沒有庶女嫁的好,那可太丟人了,鍾氏說什麼也不樂意。

  「太太想想,平北侯這樣叱吒風雲的人物,能由得一幫內宅婦人隨意捉弄?若最後被拆穿了,還不是大家臉上無趣?」劉媽媽深知此事不妥,苦苦相勸。

  有這麼個女婿多好,五姑娘再怎麼不是太太生的,也是老爺的親生閨女,又和嫡出的哥兒姐兒都親熱,她嫁得好了,對孟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是?若依了太太,白白讓大房揀了便宜,又得罪了老爺,有何益處。

  更何況又未必能得手,到最後被拆穿了,有什麼意思呢。

  老爺對太太還是好的,若因為這事夫妻生出罅隙,豈非得不償失。

  「被拆穿了好啊,」鍾氏笑道,「那才好讓外人看看,老爺有個什麼樣的親娘。」憑什麼她就該忍受孟老太太這麼多年。

  平北侯厲害,好啊,讓他看看孟家是這麼個情形,一準兒不想結親了。這門親事做罷,那整好,正合我心意。鍾氏笑意盈盈,決心已定,全然不聽勸。劉媽媽無功而返。

  晚上劉媽媽還想再勸勸鍾氏。鍾氏依舊不聽。劉媽媽看鍾氏逐漸煩燥起來,不敢再說。

  鍾氏抱著好姐兒心肝兒肉的哄著,下人來回,「老爺歇在書房了」,鍾氏不過皺皺眉,也不甚在意,繼續逗弄孫女兒。

  「太太,廚房送來的安神湯。」一個小丫頭怯怯的回道。

  劉媽媽見這小丫頭有些眼生,就留了心,又見這小丫頭目光閃爍,越發懷疑,卻只不動聲色的接了安神湯,吩咐小丫頭出去。

  「有什麼不對嗎?」鍾氏看劉媽媽聞了聞安神湯,拿起銀匙嘗了一嘗,臉上表情不對,忙問道。這正屋裡還有孩子呢,吃食上可不能有事。

  「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沒見識的,居然用巴豆。」劉媽媽不屑的說道。這上不得檯面的。

  「好啊,咱們就將計就計,我就拉肚子起不來床,由著她們折騰去。」鍾氏愉快的說道。

  劉媽媽不贊成的看了鍾氏一眼,知道勸不下她,只好尋思著從廚房到正屋,哪裡出了紕漏,雖說自己聽了太太的吩咐,這兩日故意鬆了些,可這幫下人這般容易就被人收買了,還得了。這可要好好查明了,清白處置。

  看來大房太太和老太太是想明兒不讓太太出面,罷了,雖然摘不乾淨,好歹干係不大,至少咱沒出手害人吧。劉媽媽認命的想道。

  次日,孟府。

  葛首輔夫人保養得很好,大約是嫁了親表哥,夫妻感情好日子過得順心的緣故,很顯年輕,快六十歲的人了,還像四十多歲的樣子。她穿著深紫色對襟長褙子,皮膚白潤細膩,端莊大方的坐在那裡,和悅的說話寒暄,辭令嫻熟,頗有風度,就連應酬話從她嘴裡說出來都與眾不同,聽來令人如沐春風。

  對於鍾氏突然生病,由孟老太太和顧氏招待她,葛首輔夫人絲毫不顯異色,只神情自若的跟孟老太太、顧氏微笑寒暄過後,提出要見見五姑娘。顧氏只說「我家五丫頭身上不好」,給推了。葛夫人無可無不可,笑道,「今日過府叨擾,便是依約來送平北侯的庚貼。今兒是張天師算過的好日子、好時辰,可不敢擔誤了。」說著便遞過一個大紅緞子,上面釘著八個金字,這就是張並的庚貼了。

  庚貼上只有八個字。一個人出生的時候的年月日時對應著黃歷的八個天干地支,年、月、日、時各對應一天干一地支,合共四柱八字。

  孟老太太接了過來,也看不懂,只笑道,「說來是我家孫女高攀了。」

  葛夫人微笑道,「平北侯和令孫女,一個是英雄,一個是淑女,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倒說不上是誰高攀。」

  顧氏跟著說了幾句客氣話,便把早已準備好的庚貼取了出來,雙手遞給葛首輔夫人,「有勞夫人,這便是我家五姑娘的庚貼。」

  葛夫人含笑接過庚貼,找開略看了看。顧氏的心狂跳起來。

  葛夫人看到頭兩個字寫著「甲子」,就知道不對,孟家五姑娘是屬牛的,頭兩個字應是「乙丑」。

  「這,便是五姑娘的庚貼?」葛夫人遲疑道。

  「正是。」顧氏微微帶笑,小心謹慎答道。

  我家蔚然正是排行第五,她才是真正的孟家五姑娘。平北侯命中要娶排行第五的女子,便該是娶我家蔚然。

  葛夫人微笑道,「如此。」將庚貼收了起來,又略坐了坐,便告辭了。

  送走葛夫人,顧氏一身冷汗,癱坐在椅上,在這雍容的貴婦人面前搗鬼,自己先把自己嚇死!

  過了許久,顧氏才慢慢回過神來。葛夫人帶走了蔚然的庚貼!庚貼一換,親事就是訂了,再想反悔,可是不能。

  不管老二樂不樂意,不管平北侯樂不樂意,這門親事定了!顧氏破釜沉舟的想道。無論如何,要讓蔚然嫁個富貴人家享福!

  老二肯定會不高興,到時自己往老太太身上一推,老二還能跟自己親娘翻臉?平北侯就算有不樂意的,見了蔚然必定沒話了,蔚然可是一表人才!

  顧氏飛快的轉著念頭,前前後後想了無數遍,最後得出結論:一切良好!一切順利!蔚然就等著做侯夫人吧。

  至於悠然,管她呢。只怪她命不好。

  悠然今天確是沒人管。以至於居然能悄悄溜出門去,去坐忘閣風雅一番。

  遇見張並悠然一點兒不驚訝,只又是困惑,又是蠻有興味的問著,「你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啊?」我家老爹脾氣這麼好,怎麼就是不喜歡你呢。

  「我哪敢得罪他。」張並很無奈。媳婦還沒娶到家呢,哪敢得罪岳父。

  就是娶到家了,也不敢得罪。張並心下悶悶,見了未來岳父比見了皇帝還恭敬呢,還是沒用。

  問不出原由,悠然也無所謂,只閒閒的說道,「我娘,曾是魏國公府的婢女呢。」

  「真巧,」張並說,「我娘也曾是魏國公府婢女。」想接下去說「咱們正是門當戶對」,卻是不敢造次,不敢說出口。

  悠然抱怨道,「我爹家裡不省心的女人太多了,總給我爹找麻煩,我都看不過去了。」怎麼出手把干擾老爹正常生活的女人趕走呢。孟賚已經奔五十的人了,精力不如從前,想到老爹還要被這幫女人折騰,悠然心疼了。

  「彼此,彼此。」張並和悠然真的是同病相憐,張銘家裡,魏國公府一樣有幫不省心的人。張銘原本想讓張並認祖歸宗,是想讓兒子有家族可以依靠,看到兒子全憑自己都可以建功立業,也就不再提認回魏國公府的話了。偏偏魏國公、國公夫人,不肯放過這對父子,隔三差五把張銘叫回國公府逼迫一番,自幼孝順的張銘夾在父母和兒子之間,苦不堪言。

  張銘同意尚青川公主,便是為家族做出了犧牲,一個有抱負的男人一旦尚主,仕途全毀,這個犧牲難道還不夠大?難不成自己父子要為魏國公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張並想起從前的事,心頭一片冰冷。

  魏國公還因為張並要娶悠然的事大發雷霆,「都已經這個地位了還要娶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女,怎麼想的!」勒令張銘制止這件事。張銘奉命而來,卻不像魏國公一樣,他不甚關心未來兒媳是什麼出身。他自己是娶了公主的,身份夠高貴了吧,又怎樣呢。他也不信什麼命中要娶排行第五的女子這樣的鬼話,只是直接問,「你見過那女子?喜歡?」見張並一一點頭,便歎氣道,「喜歡便好。日後成了親,可要好好待她,好好過日子。」

  「那是自然。」張並微笑。張銘也笑起來,這個兒子還真是什麼都不擔誤,剛打了勝仗回來沒多久就要定親了。好,這樣好,能快快成親更好。阿並可是不小了。

  「你是個死心眼的孩子,既定下了,就不會改,我自會去跟你祖父稟報。不必擔心。」張銘寬慰道。

  「不必。我的事與他無關。」張並不容置疑。

  張銘見兒子如此堅決,也不勉強。「好,今後爹不再提。」兒子已經這般有出息,由他吧。

  「兵符交了?」張銘關心這個問題很久了。本朝一向重文輕武,文人一張嘴比武將手中的刀更厲害,稍有不慎,被言官彈劾了,就是麻煩。更怕功勞太大了,惹聖上猜忌。

  「早交了。」張並毫不遲疑,「我要解甲歸田,聖上不許,要我還要軍中效力。」五軍都督府需要張並這樣的人才統領。北方雖然太平了,保不齊韃靼人什麼時候死灰復燃,還有西南、東南邊境,近來也不太平。

  「聖上對你……」張銘對自己這個大舅子,心裡沒什麼底。青川公主跟皇帝同父異母,並不十分親近,又有秦貴妃和吳王的舊怨。

  「聖上說,我不管打仗,還是在朝堂,都像先祖季野公。」張並緩緩說道。

  張銘徹底放心了。季野公一輩子忠心為國,太祖從不曾疑過他,君臣得以善終。

  「既定下了,就早點成親吧。」臨走,張銘交待。又有些好奇「閨閣女子,你怎麼見到的?」

  「那時她還小,跟孟大人一起去萬紫山莊,我剛好也去了。」張並回憶道。

  沒有女性親長給相看媳婦,不就是要自己相看嗎。大姑娘不好見,不就是相看小姑娘嗎。說來一點都不浪漫。

  喜歡,那是一定的。更多的是因為合適。

  兩個人在一起,不單單是喜歡就可以的。性情相投、志趣接近,更重要。

  張並和悠然各把自己父親家裡的事理了一理,都有些下氣。這都什麼親戚!

  「要不是為了老爹,早不忍她們了!」悠然對這幫女人深惡痛絕。

  「為了我爹,也不忍。」張並比悠然堅決。

  「那怎麼做呢?」悠然問。

  張並說了一番。

  悠然搖頭,「不用那麼狠吧,只要把她們趕走就行了呀。」

  張並微微笑了起來,這孩子就是心腸好。

  「好,依你。」他答應。

  怎麼忍心不答應她呢?這美麗的女子,善良的女子,有分寸的女子。

  張並微笑起來,整個人舒緩許多。

  莫利鬆了口氣,他心情好便好,他心情若不好,多少人跟著倒霉。

  「姑娘,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啊。」回到孟家後,莫利忍不住問悠然。

  少爺就是因為喜歡姑娘,才脾氣這麼好吧。

  悠然沒理她。這莫利,都快二十了,該嫁人了。跟張並說過,他偏偏說不急。唉,莫懷年齡更大呢。

  喜歡?心理學家研究過,一個人為什麼會喜歡一個人或者不喜歡一個人,研究來研究去,排在第一位的永遠都是外表。

  外表當然不只包括五官、身材,還有氣質、言行舉止。不過,一個人長什麼樣子真的很重要呢。像大堂嫂的哥哥,顧青林先生,三甲同進士,現在仕途這麼好,娶的老婆也很好,不就因為長得帥嗎?

  還有孟老爹,若不是有個好相貌,怎麼能娶到侯府嫡女?連中探花也和相貌有關係呢。

  悠然照著鏡子,看著鏡中纖穠得體的尤物,無比得意。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6 PM

第六十九章 匪先民是程

  「你怎麼不讓我說呢,怕什麼啊。」孟老太太本想當晚就宣佈自己的壯舉,被顧氏攔住了。

  「不急。」顧氏柔聲道,「拿到庚貼,平北侯先要請官媒問卜,還要在神位前供奉九天,得出吉兆,才會來下文定禮。咱們到文定禮上再說。」

  到時再說。庚貼都已經在神位前供奉過了,改不得的。自己已去信急催孟贇來京,到時他也該到了。下文定禮總要有父親在場,由做父親的親筆寫下回貼。

  顧氏安撫下孟老太太,又到蔚然處坐了會兒,跟蔚然說了好一會兒話。她並沒有跟蔚然說得太清楚,不過蔚然隱約猜到了什麼,想到自己這幾年來都佔了悠然的院子,如今又要搶悠然的未婚夫,蔚然心裡不無歉意。但想到平北侯,蔚然的心怦怦跳起來,他前呼後擁的騎在駿馬上,那樣的英武!

  征虜大軍進城的那天,舉城出動,不只老百姓夾道歡迎,閨閣女子在兩邊茶樓包下雅間向外觀望的也不少,蔚然也跟著孟家姐妹去了,看著張並騎在馬上的矯健身姿,聽著眾人指指點點「呶,那就是征虜大元帥,多威風」「瞧瞧,這麼年輕!」蔚然當時就心動,只不過,他離自己實在太遠了,只能夢裡想想;如今他離自己只有一步之遙!蔚然臉紅心熱,煩燥不安。

  顧氏一邊撫慰焦燥不安的女兒,一邊熱切盼望丈夫及時到來,孟大伯沒有辜負妻子的希望,果然風塵僕僕的趕來了。

  「到底什麼急事?」孟大伯滿臉汗水,一身塵土。妻子信中只說有十萬火急的事,卻不說是什麼,孟大伯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明兒就是閨女的文定禮,這還不是急事?」顧氏淡定道。

  孟大伯笑起來,「你這回對侄女的事倒上心了。知道明兒是五丫頭的文定禮,特特把我叫回來。也對,五丫頭的事,我做伯伯的是該上上心。」

  顧氏沉吟片刻,決定還是先不跟丈夫說,橫豎到時他就知道了,橫豎到時他也只有聽自己的。

  次日,葛首輔夫婦二人一道,到孟府下文定禮。

  鍾氏早早的將一切都打點好,悠閒的等著看笑話。想著顧氏將會做的事,想著被拆穿後惱羞成怒的媒人和未婚夫,想著岌岌可危的親事,鍾氏滿心愉悅。

  我可是全照禮數來的,一點不錯。鍾氏深覺自己既能看熱鬧,又置身事外不沾惹麻煩,真是太好了。

  這會子鍾氏無比感謝孟老太太和顧氏:她們做了自己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葛首輔夫婦到來,孟家兩兄弟到正門親熱又恭敬的接了進來,葛首輔不只是政壇耆老,更是孟賚的座師,孟賚和鍾氏成親時的大媒。

  顧氏和鍾氏在二門外站等,見孟家兩兄弟慇勤陪著葛首輔走過來,忙也迎上去見禮、寒暄,迎至大廳待茶。

  「八字合過了,欽天監說是大吉大利,恭喜恭喜!」葛首輔拱手祝賀,他雖德高望重,卻溫恭謙和,絲毫不搭架子。

  「在神前供奉了九天呢,吉兆!貴府五姑娘和平北侯正是天作之合。」葛夫人微笑道。

  接下來該是媒人送文定之禮,孟家收下文定禮後寫下回貼,送上回禮。

  平北侯府送來的文定之禮和普通勳貴人家人家一樣,是兩盒首飾,兩盒衣料。文定又稱小定,是納采問名後男方遣媒人致薄禮相告女方,接下來是大定,大定才是正式下聘。

  好戲就要開場了!鍾氏笑吟吟的等著看熱鬧。

  顧氏沒有讓她失望。果然,在孟賚起身欲接下文定禮時,顧氏突然起身出聲,大聲說道,「且慢。」

  在場眾人都是一楞。只有鍾氏興奮的眼睛發亮,依舊端坐在官帽椅上,紋絲不動。

  眾人都看向顧氏。

  劉媽媽心中暗暗歎息,悄無聲息的摒退僕婦侍女下人,只留幾個心腹服侍。

  顧氏心中狂跳,面上卻是波瀾不驚,在眾人目光注視下好整以暇的閒閒說道,「這文定之禮,是給孟家五姑娘的,卻該是我家大爺來接。」

  眾人愕然之下都沒反應過來,只見顧氏微微帶笑,朱唇輕啟,「我家蔚姐兒,在孟家正是排行第五,前些時日葛夫人帶走的庚貼,便是我家蔚姐兒的。」

  葛首輔不能相信似的,看了眼葛夫人。葛夫人閉上雙眼,手捻念珠,許久之後,方強壓下心中的厭惡。做媒也做了十幾起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還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

  鍾氏在旁裝著吃驚,心中暗樂;孟大伯和孟老爹全呆了。

  「真是如此?」葛首輔沉聲問道。做媒本是積德行善的事,可若把人弄錯了?那真是數十年清譽,毀於一旦。

  葛夫人睜開眼睛,眸色平靜,略帶憐憫的看著顧氏,「孟大太太,請問蔚姐兒是哪年出生?」

  「甲子年。」顧氏答道。

  「悠然又是哪年出生?」葛夫人還是很平和。

  「乙丑年。」見顧氏答不出,孟老爹答了。

  葛夫人微笑道,「這便是了。我帶走的庚貼,明明是乙丑年的女子庚貼,自然是悠然的,怎會是你家蔚姐兒的?」

  猶如睛天霹靂一般,顧氏愣了。不可能!不可能!她心中狂叫。

  葛夫人涵養很好,依舊和和氣氣說道,「欽天監問卜的,在神前供奉的,都是悠然的庚貼,悠然和平北侯,才是天作之合。」

  「不!不!」顧氏完全失控了,大叫道,「我明明給換了的!我明明把悠然的庚貼鉸了,換成蔚然的!」

  葛首輔夫婦憐憫的看著顧氏。孟賚手腳冰冷。孟大伯終於回過神來,連連苦笑,怪不得她說有十萬火急的事要讓自己趕來,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孟大伯扶住顧氏,溫柔道,「快別這樣。」又轉頭對葛首輔夫婦歉意說道,「內子患有狂疾,說胡話呢。冒犯兩位貴客了,實在對不住。」

  葛首輔人精似的,如何不明白,笑道,「如此,便請尊夫人下去休養。」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完。自己可是受了平北侯重托。

  顧氏狂叫起來,被孟大伯抱住強行拖走了。在場的都是官場中人,慣會忽略一些不重要的事情,當下葛首輔夫婦、孟賚夫婦便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笑容可掬的完成了文定之禮。

  鍾氏暗罵:這大嫂,真是不中用!就這麼兩下子就沒有了!這熱鬧也不好看,親事也沒破壞成,鍾氏索然無味。

  慇勤送走座師夫婦,孟賚癱在了椅子上。這是怎麼了,悠然的未婚夫差點變成蔚然的!

  想著想著,孟賚憤怒起來,後怕起來,若真的被搶走了,上哪兒再給悠然尋這麼個沒爹沒娘、無拘無束的婆家!

  張並那小子是看著不順眼,可比張並順眼的,哪裡有?

  孟老太太雖然做官家老太太這麼多年,真有大官來了,真有隆重場合,她是不敢出席的:禮儀又不熟,辭令又不熟,出來也是丟人,還不如乾脆躲了。

  但是到了自家兒子面前,孟老太太膽兒立馬就大了,此刻她便是捶床大怒,對兩個兒子發著脾氣,「你們兩個傻孩子,蔚姐兒年紀要大一歲,又穩重,正該定蔚姐兒才是!」又指著孟賚罵道,「你家那個婢女生的,也配嫁入侯府做侯夫人?!」

  孟大伯看著搖搖晃晃的弟弟,心有不忍,勸道,「娘別這樣,五丫頭和平北侯是早就定了的親事,已是改不得了。」

  孟老太太怒道,「什麼改不得!我說改得就改得!老二,你去!換成蔚姐兒!」

  孟賚臉色慘白,「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孟大伯嚇得忙上前扶住他,急促的叫道,「老二!老二!」

  孟賚垂淚道,「這,這不是要逼死我嗎?」昏倒在孟大伯懷中。

  孟賚悠悠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燈光昏暗,悠然趴在床邊瞇著了。孟賚坐起身,推推女兒,「起來,回去睡,莫著涼了。」

  悠然揉揉眼睛「爹你醒了?」然後喂孟賚喝了水,絮絮說道:「大伯怒了;等大夫來了,說您沒有性命之憂,大伯就氣哼哼走了,先是怒斥大伯母,然後跟祖母不依;太太回正屋了;哥哥嫂嫂姐姐妹妹們守了半夜,我讓他們回去睡了。」

  「還是我悠兒最心疼爹。」孟賚欣慰道。又怕閨女累著,「爹沒事了,快回去睡吧。」

  悠然沒好意思說實話。其實不是這樣的。孟正宣和孟正憲確是悠然勸走的,這兩位都是好丈夫好父親,讓他們回去陪妻子陪兒子吧,反正孟賚也沒什麼事;嫣然走時卻冷冷扔下一句,「該五妹妹陪著,都是為她才這樣!」

  欣然也是一副「全怪你」「你活該」的表情,安然倒是很客氣的說「偏勞五妹妹了」,才走。

  「你說,你大伯能行嗎?」孟賚心裡沒底。他這個大哥,人是好人,只是一直沒什麼決斷,靠他,行不行啊。

  「一準兒行。」悠然很肯定。孟大伯有兩個弟弟,小弟弟英年早逝,二弟被老娘老妻逼得吐血昏倒有性命之憂,孟大伯是一定不會旁觀的,一定會有所作為。

  孟大伯確實在作為。對顧氏,他是簡單粗暴,「你收拾好了,咱們明天便動身。」見顧氏面有反對,孟大伯平靜說道,「京城你是別想再待了,要嘛,你跟我回董縣;要嘛,你回樂安。」

  顧氏驚了,回樂安?回樂安!「你要休我?」她覺得不可置信。老夫老妻了,怎麼可能。

  「你再鬧,我定會送你回樂安顧家。」孟大伯語氣堅定,沒有商量餘地,「我兩個弟弟,一個已是不在了,剩下這一個難不成讓你逼死?今兒你要搶人家的親事,明兒你不定又要做什麼喪心病狂的事了,我孟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容你。」

  真把顧氏送回樂安去,顧家宗族都無話可說:自家女兒做的這叫什麼事。

  顧家怎麼能容忍被送回去的女兒?顧氏想到白綾和毒酒,渾身打顫。

  「你若從此以後好好的,還是我的妻子;若再有一次半次胡行,休怪我不念夫妻情義。」孟大伯語氣很平靜。可孟大伯語氣越是平靜,顧氏越是心中恐懼。

  他是拿定主意了。顧氏絕望的想到。

  對孟老太太,孟大伯則是和風細雨般的勸說,「董縣離咱家鄉近,山青水秀的,您甚麼時候想回家鄉都可以回,想尋個老妯娌說說話也好,想尋老親戚敘敘舊也好,都方便。您在京城千般好萬般好,到底沒老家舒坦自在,您說是不是?」

  說得孟老太太動了心。這都多少年沒回老家了,回去讓大傢伙兒看看,炫耀炫耀,不是也很好?



第七十章 毋金玉爾音

  張並出了兩儀殿,緩步向宮門走去。

  迴廊無人處,送他出來的太監小李子輕聲說道,「侯爺晉見皇上之前,魏國公在皇上面前哭訴過好半天。」

  張並好像沒聽見一樣,依舊緩緩走著,若有所思。

  小李子送至宮門口,望著張並遠去的身影,鬆了一口氣。這位爺,是個大方的,出手豪闊,想必這次又有重賞。橫豎自己也從沒透過不該透的消息,這賞,可以放心大膽的拿。

  「卿的處境,朕豈有不知。」皇帝倒不是個不通人情的,一副理解同情的模樣,「切記要謹言慎行……卿畢竟出自魏國公府……若被言官彈劾,徒增煩惱。」這算是在警告吧。

  魏國公怎麼想起來去跟皇帝哭訴的?張並走得很慢,慢慢走,慢慢想。魏國公也算是個驕傲了大半輩子的人,居然能跑到皇帝面前伏地大哭?

  快七十歲的老人了,鬍子白花花一大把,腿腳都不利索了,這麼樣一位諸國公之首的三朝老臣在皇帝面前伏地大哭,想必皇帝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吧。

  若不是有之前奪宮的功勞,遠征的功勞,今日怕是要直接申斥,或是勒令閉門思過了。

  張並漫步走至宮外,上馬疾馳出了內城、外城,在郊外軍營跑了十數個圈,才勒住馬,吩咐從人,「去得意樓要個雅間;去請四爺、六爺。」

  「阿並,你這大忙人也有空和六叔喝酒了。」張錦眉開眼笑的走進洗心居,看見張並一人獨坐,沉著臉,一杯接一杯的喝著悶酒,張錦嚇了一跳,忙上前去把張並的酒杯奪下來,「哪有你這麼傻喝的!這麼一杯接一杯的,很快就醉了!」

  張釗緊跟著也進來了,見狀也不勸解,只默默也坐了下來,開門見山的問道,「今日聖上召見你,有事無事?」

  張並簡短說了一遍。

  張錦怪叫道,「父親這是想做什麼?嫌阿並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是不是?」

  張釗沉下臉。父親為什麼要進宮哭訴,他又哭訴了什麼?這可要打聽清楚了,否則就是白吃虧。自己這些年來好歹還有岳家扶持,阿並可是全靠自己。怎麼?小的時候不認,大了還不認,封侯拜將了就要認回去?不認回去就是不孝,就是忘本?做祖父的就要跑去皇帝面前哭訴?

  「四叔回府打聽清楚再尋你。阿並,勿怕。」張釗安慰道。

  「打聽?打聽什麼呀?」張錦不明白。

  張釗拍拍弟弟的肩膀,溫和的說道,「無事。」

  張錦垂頭喪氣,「我知道,我是最沒用的,什麼忙也幫不上。」這些年來只知道吃喝玩樂,正事一件不會。

  「怎麼會?坐忘閣六叔打理得很好。」張並不同意張錦說自己「最沒用」。

  張錦振奮起精神,大手一揮,「原來我還有用啊,好了,阿並,咱爺兒倆今兒好好喝一杯。」其實坐忘閣他也很久沒去了,這麼多好玩的地方呢,哪能總上坐忘閣待著。一開始新鮮,現在已是厭煩了。

  「阿並,你定下小媳婦了?」張錦想到阿並就要娶媳婦了,一臉興奮的問道「你小媳婦漂不漂亮?」

  張並笑而不答。

  「怎麼不說?沒見過吧,不知道吧。」張錦掃興的一個人嘟囔道。

  「已是下了小定?」張釗關切的問道。

  「是。」張並微笑應道。下了小定,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只等她兩個姐姐先後出門,就好去放大定,請期了。

  「這頭親事甚是妥當。要早早成親才好。」張並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悶了些,沉默寡言,身邊有個阿悠那樣嬌俏風趣的女孩,想必可以多些歡笑。

  「是。」張並應道。

  張釗心中有事,沒喝幾杯就先回了國公府。張錦頗有興致,和張並喝到半夜才散。

  張釗已是一部尚書,公務繁忙,回家越來越晚,武氏也習慣了,等張釗回了家,武氏接出來,「又這麼晚,刑部真是忙啊。」

  「不是公務,」張釗笑道,「和阿並一起喝了兩杯酒。」

  武氏正給張釗寬衣,聞言頓了一下,「怎麼想起來跟阿並喝酒了。」

  張釗跟武氏二十多年夫妻,何等熟悉,很敏銳的覺察到武氏有些不對,卻不說破,只微笑道,「我們叔侄幾個,不是常一起喝酒嗎。」叔侄一起喝酒,是多麼普通的事。

  武氏掩飾的笑笑,「我不過隨口問問。」

  張釗留了心。

  「咱們現在兒女俱已成婚,正是該放下心事,好好消遣過日子才是。」張釗慢慢說道,自家什麼都順,什麼都好,夫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不成?

  一個人過得不好才要生事,一切都順遂,好好享受就是了,折騰什麼呢?

  「憩兒如今不大順呢。」武氏煩心事也是有的,張憩嫁到安家,丈夫是個好的,公公也是個好的,婆婆卻是太嚴厲了些,又有兩個多事的小姑子。

  「年輕人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張釗卻不以為意。安家父子兩個都是不拘小節的人物,待張憩極好,婆婆雖是嚴厲些,卻沒什麼逾矩的地方,全是按禮節來的。

  「阿憩從小便沒受過這般拘束。」武氏抱怨不已,「不過是個繼室婆婆,還真拿自己當盤菜。」當初許嫁女兒,便是看中安夫人是繼室,管教起原配所出的兒子、兒媳來,定會沒有底氣。誰知安夫人一切按規矩來,一步不多,也一步不少。倒讓武氏沒轍。

  「懷了身孕還讓站規矩,真是可惡。」武氏恨恨。

  「不過是個意思,小半個時辰也不到。」張釗溫言安慰,「孕婦也要動動才好。」

  總不能因為懷孕了,就什麼規矩全廢了。安夫人不過是讓張憩做個樣子而已。

  被武氏念叼著的張憩,其實日子過得不錯。安家家風清白,沒有妾侍通房那亂七八糟的,一夫一妻,每日廝守,夫復何求。如今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安公子對她越發體貼起來,張憩無比滿足。

  這日,唯恕來看張憩。

  「大哥哥來了。」張憩快活的迎接哥哥。

  唯恕無奈,「你都懷了身孕,還這麼蹦蹦跳跳的,就不能穩重點。」

  張憩吐吐舌頭,「我見了哥哥,哪還穩重得了?」在哥哥面前,一直就是個小孩子。

  「你呀,跟阿悠一樣,兩個小淘氣。」唯恕溺愛的說道。

  「阿悠這沒良心的。好久都不寫信了,也不來尋我玩。」張憩頗有些憤憤。

  「她哪有空尋你玩?快出嫁的人了。」唯恕看著張憩生氣的樣子,覺得小妹妹還是那麼嬌憨可人。

  「阿悠要出嫁了?」張憩驚了。都沒聽這丫頭說起過!

  「是啊。你不知道麼,就是咱家兄長。」唯恕納悶,小妹妹不是包打聽嗎,怎麼如今消息這麼不靈通。

  旁邊的丫頭斑芒抿嘴笑,小姐好動,自從小姐懷了身孕,姑爺緊張的什麼似的,什麼都被禁止了,連外面的消息都不怎麼知道了。

  啊?張憩愣了,感情阿悠沒做成自己二嫂,做了自己堂嫂?

  這沒良心的!說都不說一聲!張憩氣上心頭,大聲吩咐斑芒,「筆墨伺候!」她要寫封信過去,好好罵罵孟悠然!當不當我張憩是朋友呀,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

  當天,悠然收到兩封責罵的信,一封,是張憩的,另一封,是水冰心的。

  悠然看著信,小臉皺了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2-30 08:51 PM 編輯

第七十一章 匪饑匪渴

  兩位大小姐都勒令她親自見面,親口解釋,這可難了,悠然哪出得了門呀,已是定了親的大姑娘了。

  再說了,去安家看張憩還好,安夫人只是規矩嚴整,忍耐她一下也就過去了。去吉安侯府看水冰心,可就費勁了,老爹都已經放出話了,悠然不利東南,不便去外祖家,這會兒可怎麼改口。

  悠然愁眉苦臉的寫了回信過去,聲稱不便出門,結果水冰心的第二封信馬上到了,信上只寫著一行大字:姐姐我懷孕八個月了!

  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急性子張憩的第二封信倒是慢悠悠的到了,上面絮絮寫著自己懷孕後家人不許外出的苦惱,以及如何思念如何想念好朋友。

  真摯之情,溢於言表。

  這都什麼損友。晚上悠然憤憤跟老爹說了,孟賚目光中閃過一絲銳利,悠然心中一緊。

  「這麼說,你又要出門了?」孟賚慢條斯理問道,「你上次出門,是什麼時候?」

  「忘了,忘了。」悠然結結巴巴的,心虛呀。

  孟賚心中漸漸升騰起怒氣,張並這臭小子,太也大膽,這般明公正道的勾引自家女兒。換庚貼下小定的事顯是張並和悠然是通了氣兒的,悠然本來什麼都不瞞著老爹,如今居然跟個外人有商有量把自己親爹扔在腦後,這還沒過門呢。

  女生外向。女生外向。

  孟賚陰沉著一張臉,悠然心中發怵。孟大伯已是帶著孟老太太、顧氏、蔚然離京回了泰安,對外解釋理由還是很堂皇的「老太太突然夢到過世的老太爺,思鄉心切,務必要即日便返回。」「長子長婦,自然是陪老太太回原籍」,這邊孟賚即將嫁女,年邁老母一時心血來潮要回原籍,便有孟大伯這孝順兒子帶著媳婦女兒即刻陪著返回,外人都道孟家兩兄弟體貼順從母親,是真孝順。

  既把這幫不招人待見的女人送走了,又落了個好名聲,這已經很好了呀,就是孟老爹親自出手,也不見得會有更好的結果了。悠然惴惴不安的想著,那老爹是為什麼不高興呢,為什麼不高興呢?

  「悠兒,你就這麼信不過爹?」孟賚緩緩問道。

  悠然一個激靈,「怎麼會?我當然信得過爹。」又諂媚的補了一句,「我最相信的人,就是爹爹了。」

  孟賚「哼」了一聲,「是嗎?信得過爹,你會有事不跟爹說,反倒跟他商量?」

  怎麼跟您商量啊,這裡面牽涉到您親娘!您如果知道我跟大伯說了什麼,不得抽我呀。您那親娘,不給她弄走真是不行了,不定她哪天犯糊塗呢。悠然暗想。

  悠然剛要出口辯解,突然想到一句話。「先處理情緒,再解決問題」,這句話是人際關係處理的一個法寶。但常常會被不知不覺的忽略。還是優先解決老爹的情緒,再進入解決問題的環節好了。悠然決定。

  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孟老爹介意的並不是具體事實,他只是吃醋了。女兒生命中會有一個男人比自己更重要,這令他犯酸。

  「我這不是心疼您嗎?不捨得您受累。」悠然實話實說,「這麻煩事兒,就該年輕人去操心。」老爹年紀大了,該休養了。

  「你爹我還不老呢。」孟賚哼哼道。雖然還氣,但悠然語氣中的關切,語氣中的孺慕之情,已經讓他舒服了不少。

  「那是,爹看上去依舊玉樹臨風!」悠然猛拍馬屁,在腦海裡搜尋著誇人的詞句「溫文儒雅,英俊灑脫,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若她再小兩歲,就該拖過來打屁股!孟賚瞪著悠然,眼裡慢慢有了笑意。

  不過,還是不許她出門。「吉安侯府不能去,早就說了你不利東南不便去外祖家,這會子又去了,不是自己打嘴嗎?」,孟賚的語氣不容置疑,「安家,也還是別去了。」和張並已經定了親事,魏國公府有關的其餘人等,最好離遠些,免生是非。

  「是。」事已至此,悠然只能答應。

  「也不知你祖母,在泰安怎麼樣了。」孟賚歎道。畢竟是親娘,雖然從小不待見自己,更給自己添過無數麻煩,但想起她在京中過慣富貴日子,也不知回到泰安後能不能適應。

  「爹給你大伯的金銀,你大伯都不肯收。」孟賚為此十分不快,唯恐孟老太太回鄉後過得不舒坦。

  「大伯不收是對的,」悠然笑咪咪,大伯哪裡有臉收金銀,先不說他那老妻闖了多大禍,單說這麼些年都是二房養老太太,他也不該收的。「您想想,回泰安過日子,若多帶金銀,十分花用,街坊鄰居的看著未免眼熱,顯得老太太與眾不同。倒不如和光同塵,比大傢伙好一些卻又不必好太多,這才是長久之計,您說呢?」回泰安過日子還把京城的款兒擺出來,您這是想招人恨呢。

  人不能比自己的鄰居強太多。如果是二十一世紀,比你鄰居強太多的時候,就該換小區了。本來住公寓的改別墅;本來住聯排的改獨棟。

  「爹,您不能太自私了只想自己,您這些年是盡孝了,也要讓大伯盡盡孝心啊。」悠然一本正經的勸孟老爹。娘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也要給其他人機會吧。

  「就你歪理多。」孟賚橫了悠然一眼。

  「我改!」悠然痛下決心。

  「那倒不必。」孟賚微微笑,改什麼呢,不必改,再有兩年嫁出去了,讓那個臭小子頭疼去。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間已到了嫣然出閣的日子。盧家依足規矩娶了嫣然過門。高門嫡子,聘禮豐厚,嫁妝也豐厚,嫣然這門親事挑不出一絲毛病來。

  幸虧老太太趕在臨走前給嫣然撈足了嫁妝!丁姨娘暗自慶幸。等到三朝回門看見嫣然一臉嬌羞,旁邊站著清俊灑脫的新姑爺,好一對璧人!丁姨娘眼淚都快下來了。

  等到西寧侯府來下聘的時候,丁姨娘略有不快。因為四姑爺只是西寧侯府一個庶子,聘禮居然比盧家嫡子的還要體面。「庶出的,也不收斂收斂。」丁姨娘小聲嘟囔道。四姑娘的聘禮怎麼能比三姑娘更多呢?

  很快,更不收斂的事就來了。安然風風光光出閣後,新婚剛一個月,李澤就被派駐大同,任參將,安然也跟著一起去上任!

  「還能帶家眷呢?」丁姨娘不快。三姑娘還日日要服侍公婆呢,四姑娘倒能出去單過了,這到了大同,還不是什麼事都由四姑娘說了算?聽說四姑爺對四姑娘是言聽計從的。

  「關她什麼事?見不得咱們姑娘好。」杜姨娘的小丫頭墜兒忿忿不平的說道。姨娘的院子又不大,又離得近,誰也瞞不過誰。

  杜姨娘只笑了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嫣然和安然一前一後出嫁,做娘的忍不住對比了一下而已。有什麼呢,何必在意。

  西寧侯府。

  世子李潤汗都快下來了,衝上首怒氣沖沖的侯夫人急道,「娘,您這是做什麼?爹都下了令了,讓他們小兩口一起上任,您這是打什麼別呀。」小六李澤要帶新媳婦走,那就帶吧,有什麼呢,為了這個大動干戈?

  「休想!」侯夫人高氏森森道,「你爹瞞著我做的好事!說什麼給小六娶一個文官家的庶女,還說禮部侍郎家的婢生女,配侯府的庶子,正合適。」

  「是啊,」李潤點頭,「是這麼回事。小六跟他媳婦是挺配的。」小六機靈,性子跳脫了些,小六媳婦安靜溫柔,正好可以規勸規勸他,管管他,這不,小六真還挺聽媳婦話的。

  「你懂什麼?」高氏怒吼道,「你爹打的好主意!為了栽培小六,真是煞費苦心!說什麼文官家的庶女,結果娶過來是平北侯的大姨子!」

  平北侯在軍中是什麼威望,他根本一句話都不用說,只要大家知道小六是他連襟,自會有人照應。

  李潤詫異道,「這有什麼不好嗎?」攀上這樣親戚,有什麼不對的?

  高氏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親生兒子,「你呀,你就是實心眼兒!他是你庶出弟弟,若他有人扶持,有了大出息,將來還會把你放在眼裡?還會聽我這嫡母的話?」

  本想養廢這個庶子,無奈西寧侯看得緊,這小子自己也機靈,竟沒能如願。

  李潤拂然道,「他再有出息,也不敢不聽嫡母吩咐!不聽命於嫡母就是不孝,您還能拿他沒轍了?至於我,我是嫡長子,侯府注定是我的,他再有出息,能翻出天去?您真是想多了。聽我的勸,別跟爹再鬧了,放他們走吧。」鬧到最後也是看著他們走,還不如不鬧。

  不管侯夫人鬧或不鬧,安然只管有條不紊的收拾行裝。

  李澤倚在羅漢床上,一臉魘足,溫柔的看著安然走來走去。這有了媳婦的日子,真好。

  李澤勸她,「歇歇吧,別累著了。」

  安然笑笑,「我不累。」

  李澤無奈道「不急著收拾。不一定能不能走成呢。」

  安然胸有成竹,「一定能走成。」

  李澤面帶疑惑,安然也不解釋,只低頭微笑。這是成親時就提出的條件,西寧侯既已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孟老爹是被大姐姐的事嚇住了,總想讓女兒們都離開婆婆生活。

  嫣然願意跟著公婆過富貴日子,喜歡什麼都是現成的,那是她自己選的。安然可不是,寧願吃點苦,也要自己當家作主。

  天大地大,為什麼要局限在這一個小院子裡,為什麼要局限在針線活上?想到就要海闊天空,安然心境陡的豪放起來,笑吟吟的拿起做了一半的繡活兒,扔到窗外。

  李澤看著有些放縱的妻子,也跟著她笑起來。

  跟孟家二房幸福的姑娘不同,大房的獨女蔚然,正痛苦萬分。

  「我不!我不嫁那麼一個人,我寧願死!」蔚然已經哭不出來了,父親要把她嫁給一個縣令的小兒子!那縣令寒門出身,家境既不寬裕,更沒什麼前程。

  如果不是曾經有望嫁給平北侯,或許蔚然現在不會這麼絕望。

  孟大伯是縣令,男方父親也是縣令;男主家境不寬裕,跟孟大伯差不多;蔚然人才好,那縣令的小兒子人才也不差。說來還算門當戶對,只不過前後對比實在太強烈。

  顧氏嘶啞著嗓子求孟大伯,「再等等吧,不能給蔚姐兒定這麼一個人呀。」

  「都十七了,還怎麼再等。」孟大伯淡定說道,「再等,能等著什麼。」

  顧氏愣了愣。在這偏僻地方,還能等著什麼呢。若是在京城,倒還能再托人尋尋看。「依我說,大爺當初就該跟我一道賴上平北侯,二爺是不忍心違逆自己親哥哥的呀。」顧氏還念念不忘。

  孟大伯冷冷的瞪了她一眼,輕蔑道,「也就是你這樣的無知婦人,才會有這種無謂想頭。一個馳騁沙場的大元帥,由著你給她塞哪個女兒便是哪個女兒?你當人是什麼?」

  「可,可他,命中注定要娶排行第五的姑娘啊。」顧氏怯怯道。

  孟大伯氣笑了,「這你也信!京城排行第五的姑娘多了去了,怎麼不去別家求?京城多少人家想嫁女兒給他!」

  顧氏被笑得無地自容。

  笑了半晌,笑完了,孟大伯沉下臉來,沉聲對顧氏說道,「蔚姐兒的事便這樣定了。你只安心在泰安服侍老太太吧,若服侍的好,便都好;若你生事要攛掇老太太上京城去,你可給我小心著!」

  顧氏面有驚懼之色,只聽孟大伯一字一字說道,「你這輩子,不是在泰安,就是在樂安,再別想去京城了,聽明白沒有?」

  看著丈夫放下狠話後無情的離去,顧氏終忍不住,痛哭起來。



第七十二章 無思百憂

  鍾煓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在五城兵馬司幹得有聲有色,現是一城的統領,他治下的城區,老百姓日子過得十分安心有火災也好,有盜賊也好,有人打架也好,五城兵馬司的人都會及時趕到,該救火的救火,該捕賊的捕賊,該勸架的勸架,很是盡職盡責。

  也稱得上救民於水火了,也稱得上是位英雄了,水冰心捧著大肚子,微笑著看向鍾煓,眼裡有無限柔情。

  鍾煓歎道,「人生得太俊俏了,連自家娘子也這般癡癡呆看,唉,沒法子呀。」他常巡視街道,常有少女少婦看他看的傻了。玉人鍾煓,名不虛傳。

  水冰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啐道「好沒羞。」夫妻二人少不了調笑一番,倒甚是和悅。

  當初,他最喜歡的並不是她;她最中意的也不是他。可兩人都是這樣的出色,脾氣性情又相近,久而久之,一日比一日恩愛。

  一個人之所以會喜歡一個人或者不喜歡一個人,第一是外表,第二是相似性。

  鍾煓趴在妻子肚子邊,跟沒出世的孩子說著話,樂此不疲的樣子,水冰心倚在榻上微笑,由著他胡鬧。

  「兒子,等將來你一定要上陣打仗啊,別跟你爹爹我似的,只能在城中巡視巡視。」鍾煓不能上戰場,一直深以為撼。

  「在城中巡視怎麼了,一樣是保護百姓。」水冰心嗔道,「不需妄自菲薄。」

  「還是像張大哥那樣好,帶著大軍逐走韃靼,直打到陰山腳下,多威風!」鍾煓嚮往戰爭。

  「以後別叫張大哥了,叫表妹夫吧。」水冰心轉移話題。

  鍾煓忙於公務還沒得到消息,聞言愣了一下,「平北侯說了誰家的姑娘?」姑母家還是姨母家?還是舅舅家?說給哪位表妹了,沒聽說過呀。

  「孟家姑丈的五姑娘。」水冰心微笑道。以前在若水山莊時,就覺出來張並對阿悠很上心,只是二人年紀相差太多,沒往這上面想;如今看來,張並是真的對阿悠有意,不然,以他的地位,何需聘娶孟家庶女。

  也是緣份吧,阿悠小小年紀就被張並盯上了,水冰心欣慰之中又帶有一絲悵然。

  「五妹妹?」鍾煓不能相信似的問道。

  那個櫻花林中小仙子一般的孟悠然,就要嫁人了嗎?還是嫁給征虜大元帥張並?鍾煓想起悠然的風姿,想起張並輕輕巧巧將鍾煜擲在地上,想起櫻花樹下張並和悠然對坐閒閒飲酒說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已下了文定之禮。」水冰心很肯定。

  「好啊,」鍾煓快活的說道,「威名赫赫的平北侯,就要是我表妹夫了,好!等著他叫我做舅兄!」大笑起來。

  這天,鍾家的男人都在家。鍾元、鍾亨兄弟兩個陪著太夫人在正屋閒坐。

  「真難得你們兩個都在家。」太夫人笑盈盈道,人老了,就想看見兒孫圍繞身邊。

  「正好跟娘說說話」,鍾元拍著太夫人的馬屁,「只要跟娘說過話,心裡都亮堂堂的。」

  「就是」,鍾亨也湊趣,「娘說的可全是金玉良言,聽了受益非淺。」

  兩個兒子一邊一個拍馬屁,太夫人樂的無可無不可,笑不可抑,「你們這兩個猴兒!」

  王夫人和孫夫人在旁服侍一會兒,各自忙家務事去了,鍾元、鍾亨繼續綵衣娛親,把太夫人逗得大笑幾回,眼淚都笑出來了。

  「今兒你們兩個都在家可真好,唉,若是你們兩個妹妹也在,該多好。」太夫人得隴望蜀,兒子陪在身邊,又想起女兒。

  「提起妹妹們,我倒想起來」,鍾亨笑道,「小妹家最近連辦幾場喜事,結的親家倒都還成。五丫頭結的親事尤其好。」

  太夫人不經意道,「是好,不過可惜,是庶女。」孟家庶女跟吉安侯府,究竟干係不大。

  鍾亨笑道,「還不是一樣要叫我舅舅。」庶女名義上也是嫡母的孩子。

  鍾元沉默下來,他後悔了,當初就該先下手為強,給靈兒搶下這個女婿。如今靈兒也十五歲了,到哪裡尋像張並這樣的好兒郎。

  「說來也怪,小妹家五丫頭是庶出,平北侯怎麼就看上了呢?庶女能做侯夫人,這丫頭也算有福氣了。」鍾元歎道。

  太夫人搖頭,「也算不得什麼。早些年,魏國公府不就托人說過孟家小五?可見姻緣天注定。這兩個人有緣份。若說孟家小五多有福氣,那也談不上。魏國公府的麻煩事,也夠她頭疼的。」

  太夫人年紀大了,深覺名利、地位,都不如舒心日子最重要,孟家丫頭嫁到平北侯府,只魏國公府那一攤子事、那一堆人,就夠她喝一壺的。

  「不是自立門戶了嗎,還有何干係?」鍾亨不贊同。

  「哪有這般容易?你沒聽說嗎,魏國公到聖上面前哭訴過後,聖上便召平北侯申斥了一番,再怎麼自立門戶,也是姓張,也是季野公的子孫。」鍾元說道。

  「申斥有什麼?還不是作作樣子?」鍾亨心中偏向孟家,連帶的也幫著張並說話,「國公爺親自發的話,讓平北侯自立門戶,這麼位三朝老臣,難不成他好意思自食其言?更何況傳言平北侯的生母和駙馬爺是有過婚書的,若認回平北侯,莫非想讓青川公主做繼室?」

  青川公主雖然失勢,依然是皇室公主身份,侮辱青川公主就是侮辱皇室,誰敢?這傳言一出來,有些想上書建議平北侯認祖歸宗,全都沒了聲息:言官無罪。但事關皇家,還是要謹慎。

  聖上寬容待人,連吳王都好好的在藩地,更何況青川公主一介女流,更是無事的了。聖上兄弟姐妹之間其樂融融,偏跑出個言官,說該讓公主的丈夫認回和前妻生的孩子,這言官不是找死嗎?

  「不是還有傳言說,魏國公不許平北侯娶身份低下的女子。」鍾元說道。

  「魏國公不許,可是皇上許啊。」,鍾亨樂了,「大哥想想,平北侯這樣的威名,偏偏願意娶個文官的婢生女做嫡妻,這是跟全天下說他沒野心,聖上怎會不許?」

  平北侯若娶了世家大族嫡女,皇帝反會擔心。

  「也是。」鍾元想想也對,「這麼說,平北侯這樁姻緣,竟是天造地設一般?」

  「我看是。」鍾亨欣然同意。鍾煒在孟家,不只夫妻恩愛,公婆小姑子也和睦,「五妹妹跟我們極好。」想起女兒的話,鍾亨對女兒有個小姑子要嫁入豪門,表示分外開心。

  「你妹夫,也是個精明的。當年魏國公府托人來說,他只是不肯;如今平北侯托人去求,就應了。」這是太夫人對孟賚的評價。

  「妹夫倒是好福氣,女婿個個都是好的。」正愁嫁女兒的鍾元,羨慕起孟賚。

  「不止女婿,兒媳也個個是好的。」鍾亨笑道。鍾煒嫁給孟正憲以後,日子順遂,夫妻和美,鍾亨大是得意。太夫人和鍾元自是知他心意,少不得打趣一番。聚了半日,鍾元方回了自己後院。

  蕊姨娘風韻尤存,萬般柔情的服侍鍾元寬衣。鍾元滿心不高興,「都怪我出手太慢了,錯過一個好女婿。」

  蕊姨娘得知原委後笑起來,「侯爺,這平北侯雖好,卻不合咱們靈兒。」

  看鍾元一臉不解,蕊姨娘抿嘴笑笑,「靈兒被咱們慣壞了,天真幼稚,她若嫁過去,偌大一個底邸,如何管得過來?不如另揀個吧,只要子弟上進,家風清正,人口簡單的,便好了。」

  有多大頭戴多大帽子,鍾靈是什麼人,蕊姨娘最是清楚。自己吃苦太多,對這唯一愛女保護得太好,鍾靈性情天真,並不適合嫁入豪門,她也應付不了太複雜的人和事。

  鍾元聽著有理,琢磨道,「若這樣說呢,孟家妹夫還有一個小兒子,是過繼給了他家弟弟的。這個倒是合你說的,子弟上進,這孩子才十七歲已是中了秀才;家風清正,孟家除了妹夫被親家老太太逼著納了妾,兩個外甥真還沒有;他是過繼出去的,家裡只有一個出嫁的姐姐,可不是人口簡單?」

  蕊姨娘喜道,「如此甚好。」又紅了眼圈道,「侯爺,妾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鍾元對蕊姨娘很是優渥。其實方才話一出口他已是後悔了,小妹嫁到孟家,煒兒嫁到孟家,若靈兒再嫁到孟家,莫不是鍾家女兒就要嫁孟家兒郎?太夫人必定不允。

  蕊姨娘狠狠心,說道「論理,靈兒的婚事,由不得我開口。只是我唯此一女,心中著實牽掛,將來若為靈兒擇婿,侯爺能否允我見一面,相看一番?」總要知道女兒究竟是嫁了什麼人。

  這個要求其實是不合規矩的。為庶女婚事作主的,只能是鍾元和王夫人,哪有姨娘相看女婿的道理。這些年來,鍾元很是寵愛蕊姨娘,但也只是寵愛而已,若讓他為蕊姨娘做逾矩之事,蕊姨娘卻是沒這個自信。

  鍾元沉吟片刻,「好,到時你便偷偷相看吧。卻是不可聲張。」

  蕊姨娘放下心來,使出渾身解數來取悅鍾元,二人十分歡愉。

  母親不在了,姐姐不在了,只有女兒一個親人,不為她打算,為誰打算?蕊姨娘在鍾元懷中嬌笑,心中想的念的卻只是鍾靈。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8 PM

第七十三章 如彼泉流

  頂髮高梳,髻鬟緊致,翠玉水滴耳環溫潤可愛,更有鬢角挑出的長長兩縷髮絲逶迤而下,獨具風情,叫人覺得如有風至,必隨風舞;若遇香熏,可隨香浮。

  五官精緻無可挑剔,膚色玉曜,身姿窈窕,米白銀紋花宮緞褙子,淺橘色十二幅長裙,優雅淑靜,美得就像夢境一般。

  孟悠然這旁支庶女,竟如此出色,比自己這嫡支嫡女也不差什麼。孟泰然心中頗為失望,又很有些不平。

  此時孟家偏廳內,主位坐的是悠然、欣然兩姐妹,客位坐的是三位泰安孟氏嫡支嫡女:孟泰然、孟陶然、孟默然。

  孟泰然是泰安孟氏嫡支嫡長女,又已許嫁江陵郡王,將來便是郡王妃,一向自視甚高,今日到旁支遠族的孟賚家做客本是趾高氣揚來的,誰知到了之後,見到孟賚家兩個尚未出嫁的女兒,悠然美麗,欣然嬌貴,且兩人都是不卑不亢,彬彬有禮,自己這未來郡王妃在她倆面前,想擺譜都擺不出來。

  不由得有些氣悶。

  悠然和欣然笑吟吟的做著主人,待客禮數周到;同時也冷眼把這來訪的三姐妹看了個清楚。

  孟泰然是長姐,最是端莊,正紅色妝花緞褙子滿繡折枝花卉,玉色百褶裙,飛仙髻上簪著玉色珠釵,紅色芙蓉花與衣服遙相呼應,很是富貴清雅,頗合她孟家嫡長女、未來郡王妃的身份。

  孟陶然生得小巧精緻,梳著倭墮髻,將頭頂處的頭髮全梳於頭的一側,連綿而下,顯得神韻越發清楚了;青蓮色蜀錦緞繡折枝梅花上衣,色調明亮,更顯活潑可愛。

  孟默然年紀最小,面色卻最嚴肅,顯是性子孤介,穿著打扮也與眾不同,裁剪簡單的藕荷粉色偏身褙子上一枝玉蘭挺聳而上,清高出塵。

  老大端莊,老二純真,老三清高,這姐妹三個,倒也有趣。悠然心中暗樂。

  初次見面,大家不過是說些太太平平的客氣話,這般你來我往了半天,孟陶然終是性情活潑,忍不住炫耀道,「我家大姐姐好福氣,將來是郡王妃呢。」

  孟泰然紅了臉,啐道,「偏你知道!」卻是止不住的心中得意。嫁入皇室,是多大的榮耀。

  孟默然露出厭惡的表情,這有什麼好炫耀的,真是淺薄無聊!

  悠然和欣然都附合道,「果真是好福氣。」

  欣然更是起了爭競之心,哼,你們嫡支又怎麼了,一定比我們旁支強嗎?爹爹常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任是誰都該發奮圖強,力求上進,我們這旁支今時今日,也不比嫡支差什麼!

  「要說有福氣,孟家女兒都是有福氣的。像我五姐姐,將來是平北侯夫人呢。前些時日平北侯府來下聘禮,金玉首飾、皮毛衣料無數,花茶、果物、團圓餅、羊酒、南北乾貨若干,堆了滿滿一院子,還有很多御賜物件兒,光彩照人呢。過後我家太太直清點了兩三天功夫才點完,直到今兒還頭疼呢。」欣然笑道。

  孟泰然臉色微滯。她也是受了聘禮的,皇室聘禮有固定規格,可不能由著人添減,不過是定金、囍餅、飾物、祭品之類,跟平北侯府的確是不能比。

  孟陶然興奮的臉微微發紅,「是啊是啊,我雖是才回京城的,也聽說了。都說平北侯府豪富,果然名不虛傳。你們說,平北侯府送來這麼豐厚的聘禮,是不是很看重悠然姐姐啊?」

  「那是自然。」欣然笑吟吟說道。同父所出的親姐妹,平日裡好也罷歹也罷,當著外人,親姐妹就是親姐妹。

  悠然此時採用最省力氣的應對辦法:裝害羞,低頭不說話。什麼事都省去了。

  孟默然輕蔑的瞇起了眼睛,方才說地位,這會子說財物,越說越俗!

  偏廳裡是賓主五位姑娘在說話,正屋裡,是賓主兩位中年貴婦:鍾氏,和江蘇布政使孟賀的妻子孟夫人。

  泰安孟氏這一任家主是嫡支嫡派的孟賀,江蘇布政使,這次任滿回京,傳言即將入閣拜相。

  孟賚這一支和嫡支出了五服,早已不親近了,只是孟賀外放多年,甫一回京,正要聯絡同年同僚諸色人等,拉攏一切能拉攏的力量,孟賚這位同宗同族的禮部侍郎,他自然不會放過,回京沒幾日便和孟賚在禮部「偶遇」,接下來自然要頻頻相聚,畢竟都是孟家人,同宗同祖。

  這次,便是孟賀的夫人應邀帶著三個女兒來做客。廝見寒暄畢,孟夫人笑道「我跟弟妹許久不見了,正好說說體己話。」

  鍾氏也笑,「正是。正要尋嫂子說話呢。」又衝幾位姑娘說道,「我們說話,沒的倒拘著了你們。你們自去玩耍、說話吧,五丫頭、六丫頭好生陪著。」

  悠然、欣然聽了,自然聽命,陪著孟泰然、孟陶然、孟默然三姐妹去了偏廳待茶。

  孟夫人看著女兒們出去了,回頭對鍾氏笑道,「還沒有恭喜弟妹呢。前日平北侯府下聘禮,很是隆重啊。」

  鍾氏笑道,「京城風俗,婆家送的聘禮有多少,娘家就要再陪送多少,嫁妝要比聘禮多一倍呢。這聘禮一送了來,好懸沒把我嚇死:這般豐厚的聘禮,要賠出一倍的嫁妝去,不得把家底兒掏空了呀?真真是嫁不起姑娘了!」

  鍾氏這話說得風趣,孟夫人撐不住笑了,「聽聽這話說的!你家還陪送不起姑娘了?」

  「可不是嘛。」鍾氏也笑了出來。

  二人說笑了一會兒。孟夫人心中直犯酸。自家是嫡支嫡派,何等尊貴;在泰安老家,孟賚這樣的旁支只能依附著嫡支過日子,有和嫡支不親近的,日子過得和普通老百姓也差不太多。誰能想到就是這樣的不起眼兒的旁支中,竟出了孟賚這位探花郎,又娶了侯府嫡女,如今日子過得真是有聲有色,絲毫不遜於嫡支。

  孟賚自己是禮部侍郎,三品文官,指不定哪天就能入閣,至少也會是一部尚書;兩個嫡子,一個是傳臚出身,現在翰林院任侍講,為太子講經,很受器重;一個是宮中侍衛,機靈圓融,甚得上司賞識,和他哥哥一樣前途無量;女兒們一個個也嫁得很好,不是嫁入侯府,就是嫁入尚書府。唉,時也運也命也,孟賚注定是要飛黃騰達的。

  眼前這位孟賚的妻子,雖性情有些天真,到底是出身豪門,交際應酬起來,也是駕輕就熟。

  孟夫人輕笑道,「離開京城這些年,人竟是土了,回來看見什麼都覺得大開眼界。像平北侯這般人物,年紀輕輕做到二品大員,又是自己開府無拘無束,京中多少人家想嫁女兒給他,他卻偏偏認準了咱孟家女兒。孟家女兒要十八歲後才出閣,他便願意等。真也是個癡心男子。也虧得他聖眷正隆,聽說聖上親自開口,阿賚才答應讓五侄女十八歲生辰那日出嫁?咱孟家女兒可真是金貴。」

  鍾氏本是對這頭親事不滿意,但也只是不滿意而已,若說讓她使出什麼招數去破壞,她是不會的。如今親事已定,葛首輔夫婦做的大媒,聖上親自開口定的婚期,已是不可能再改,既然如此,鍾氏也索性大方起來,也不怎麼在意了,在意也沒用不是。

  鍾氏笑道,「誰說不是呢。按說孟家只有嫡女是要十八歲生辰過後方可出閣,庶女是不管的。只是我家老爺定留到十八歲才肯嫁女兒,把姑爺急的什麼似的,我都看不過去了。」

  孟賚固執起來真讓人拿他沒辦法,提到要嫁悠然就咬牙切齒的,婚期恨不得一推再推,這次是皇帝親自開口,才勉強定了日子,卻終歸還是滿了十八週歲。

  「這樣出嫁,可真是矜持貴重。」孟夫人頗有些羨慕。睢人家嫁女兒這架子拿的。

  「是呢,誰說不是。」鍾氏滿臉笑容。自從悠然的親事落定,眾人紛紛說起孟家連庶女都這樣矜持,嫡女豈不是更貴重?這陣子過府來探消息的各路貴婦,可是一撥接一撥,更有不少看著欣然很是滿意的。

  「你急什麼?京城貴女十八、二十才成親的多了去了,欣兒年紀不大,不必著急。」太夫人的話給了鍾氏定心丸。

  看這形勢,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鍾氏笑咪咪考慮欣然的將來。

  「若說我這大丫頭,是讓人沒話講,從小就懂事,長大後許給了江陵郡王,前程必是好的。只兩個小的費神些。」孟夫人閒閒說道。

  「可不是嗎,我家也是小的最費神。」鍾氏完全同意。就是老閨女最讓人操心呀。

  「明親王,弟妹可聽說過?」孟夫人微笑道。

  鍾氏點頭,「聽說過,先帝幼子。」

  「明親王,去年剛剛喪了王妃。」孟夫人慢慢說道,「如今正在選繼妃。」

  鍾氏心動了一下,親王妃?面上卻不顯,只笑道「嫂子家裡兩位小姑娘都是出色的,任是哪位,也配得上親王妃之尊。」

  孟夫人「撲哧」笑了出來,「哪裡能夠?我家已有一位姑娘嫁入皇家,不能再有了。」

  「原來如此。」鍾氏恍然大悟。

  孟夫人望著鍾氏,和緩說道,「若是你家幼女有意,我倒可去說說看。」

  鍾氏笑道,「這卻不是我一個人能作主的事,等我問過我家老爺,再煩嫂子吧。」

  親王府不是普通人家,若托人去說了,可是後悔不得的。要想清楚了,也要跟丈夫商量好了。

  孟夫人微笑道,「那是自然。」

  歡聚一場後,慇勤送走孟夫人母女,晚間鍾氏就拉著孟賚商量,「親王府呢,富貴已極!」很是嚮往的樣子。

  孟賚閉眼養神片刻,睜開眼睛冷冷問道「你願意讓欣兒做繼室?那明親王前王妃可是留下有兒有女。」好好的閨女去給人做後娘,瘋了不成。

  藩王只是富貴而已,又無實權,無朝廷命令甚至不能離開藩地,極不自由,嫁愛女做藩王繼室,實在是得不償失。

  「有兒有女?我怎麼沒想起來?那不要了,不要了。」鍾氏忙搖手。欣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呢,給前妻養孩子?算了吧。這個可是不行。

  孟賚放下心,鬆了口氣。

  卻聽鍾氏抱怨道,「欣兒的事,老爺都不上心。」怎麼庶女的親事就知道早早定下來。

  孟賚歎道,「我親生的女兒,怎麼會不上心?」哪個兒女不上心了,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個個都是心頭肉,女兒尤其操心多些。悅然是不必說了,嫡長女,從小到大受寵愛;嫣然,由著她挑來挑去挑了這幾年,終是挑了一個她自己滿意的婆家;安然,不願嫁書生,願嫁馳騁沙場的英雄,最後挑了李澤,又怕李澤是庶出,安然嫁過去受婆婆難為,費盡心思跟西寧侯說定婚後必要小兩口同走。

  悠然,不用說了。只剩下欣然。

  「正要跟你說欣兒的事。」孟賚慢吞吞道。



第七十四章 人之齊聖

  「福寧公主的小兒子,任磊,現在西山大營任職。」孟賚慢慢說著,公主的兒子,一樣是天潢貴胄,不是在宮中做侍衛,就是在軍中混日子,反正上頭都有人罩著,「福寧公主的家教,很是嚴格,就連幼子也不嬌慣,任磊倒是實實在在有些功夫,在軍中也有些人望。」

  福寧公主曾經很不得志。先帝在位時,她是皇后所出嫡公主,卻是遠遠比不上秦貴妃所出的青川公主受寵愛,福寧公主一直低調平和,甚至有些逆來順受,任由駙馬任渥星納妾也好,胡鬧也好,福寧公主一概不理,她只管教好兒女,管好府邸,好像任渥星不是她丈夫一樣。

  如今,福寧公主是太后親女,聖上親妹妹,她的底邸,早已取代青川公主府,成為京城最有權勢的公主府。

  「任磊,聽說他比皇子還受太后寵愛?」鍾氏家有待嫁女兒,對適齡青年男子自然都略知一二。

  孟賚微笑道,「岳母對憲兒甚好。」不比對親孫子差。

  鍾氏瞭然,問道「不是說任磊很是挑剔嗎?定要自己挑個合意的。太后幾次想賜婚都被他推了。」說是不嬌慣,但是小兒子總是會任性些。

  「十日後,太后會召幾位少女入宮覲見。」孟賚看著鍾氏。

  「是給任磊挑媳婦兒?」鍾氏試探的問。

  孟賚點點頭。

  「有咱們欣兒?」鍾氏聰明起來。

  孟賚又點點頭。

  鍾氏大喜,「這可是好,福寧長公主的愛子,太后寵愛的外孫子,定會前途無量。」這可比藩王靠譜多了。藩王沒實權呀。

  接下來鍾氏情緒變壞很快,一會兒埋怨孟賚「怎不早說?」一會兒擔心「不知欣兒能不能選上?」

  孟賚慢吞吞道,「這事剛定下來,我也是才知道。一回家就被你拉過來,哪裡有機會說話。」

  鍾氏失笑,「可不是嘛。」丈夫一回家就被自己扯過來了。

  「任磊不是紈絝子弟,欣兒到時不必盛裝打扮,自自然然的就好。」孟賚交待著。真怕鍾氏到時把欣然打扮成花孔雀。

  「那該怎麼打扮呢?」鍾氏此時方寸已亂。

  「我怎麼知道這個。」孟賚有些疲憊。連女兒怎麼打扮都要管?

  抱過好姐兒逗弄一會兒,孟賚推說還有公務要忙,到書房去了。

  總是睡書房!鍾氏恨恨。但轉念一想,睡書房,總比睡姨娘要好些。算了,不管他了,欣兒的事才是頭等大事。接下來鍾氏興興頭頭的忙起來。制新衣服,打新首飾,務必要把欣然打扮得花團錦簇。

  欣然被鍾氏折騰得煩了,任性的叫道,「又試新衣服!煩不煩呀,試多少回了!」

  鍾氏拉著欣然哄道,「乖了,再試試這件,就一回啊,乖。」

  欣然搖頭叫道,「不試!」

  鍾氏沒辦法,只好扯住女兒說了實話,「要進宮給太后相看呢,不好好打扮怎麼成?」

  欣然心咚咚跳了起來。任磊,京城少女誰不知道他?平時和女孩們開賞花會、詩會時常聽人說起,都說他英俊又能幹,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那也不用這麼折騰呀。」欣然軟了下來,低聲嘟囔道。口中是這麼說,卻是任由鍾氏擺弄了。鍾氏知道欣然心中是願意的,對這次宮中之行更是存了大期盼。

  福寧公主府。

  任磊回家後只見到娘,見不到爹,心中不滿,「他又是不在娘這裡,又到哪個狐狸精那兒去了。哪個駙馬像他這樣放縱的,一點兒不替娘想想。」面上卻不顯出來,只笑道,「娘,兒子專程回來陪您的。」

  福寧公主一臉溫柔慈愛,「娘知道你孝順。」

  福寧公主和兒子任磊不一樣,她真的從不埋怨自己的丈夫。任渥星出自趙國公府,他本是趙國公府嫡長子,該繼承國公爵位的人,自尚主後不只不能進入朝堂,更連爵位也讓給了弟弟任渥雲,自己整日醉生夢死,不思進取。

  原本也是一個有抱負的男人,尚主,生生毀了他,他也是被逼的,這個世上有誰能隨心所欲的活著,誰沒有自己的苦處,何必苛求別人呢,福寧公主經歷過起起落落,心境很是豁達開闊。

  「後日要進宮,你定要記得。你外祖母要給你相看媳婦兒呢。」福寧公主囑咐道。

  「都有誰家姑娘?」任磊正當年,也想早日成親,只是,定要揀個合自己心意的才行。

  「成國府四姑娘,韓國公府五姑娘,禮部侍郎孟賚家六姑娘,翰林院雲學士家七姑娘。」兩個勳貴人家姑娘,兩個清貴文官家姑娘,都是嫡出,人才相貌都是好的。福寧公主一一細數。

  小兒子的婚事,操心很久了。

  任磊點頭,「好,到時我會去。有日子沒見外祖母了。」

  福寧公主嗔道,「還敢說?你外祖母念叼你多少回了,也沒見你進宮去看她老人家。」

  任磊笑道,「去去去,後日便去。呆上一天半天的,讓外祖母好好看看我,看個夠。」

  「這回可選個姑娘成親吧,莫再挑挑揀揀了。」福寧公主可沒忘這個大事。小兒子年紀也不小了,真是該娶媳婦兒了。

  「娘放心,」任磊蹲在福寧公主腳下,抬起頭輕輕道,「我定要選個合心意的姑娘,以後跟她好好過日子,一起孝順娘。」

  不會像我爹一樣,整日冷落妻子;不會像我爹一樣,慢待親生孩兒。

  「好,好,」福寧公主欣慰道,「娘等著,你可要趕緊娶個好姑娘回來。」

  任磊點頭答應了。母子二人盤桓半晌,臨走,任磊忍不住問道,「爹還沒回來?」

  福寧公主笑道,「你爹跟你姨丈喝酒去了。怕是要喝通宵,不會回來了。」

  騙人的吧。任磊暗暗鄙視自己父親,什麼和姨丈喝酒,不知又上哪花天酒地去了。

  這回,任磊是錯怪任渥星了。他真的沒有尋花問柳,真的在和連襟喝酒。

  任渥星和張銘,兩個因為尚主毀了仕途、毀了生活的男人,同病相憐,直喝得酩酊大醉方才罷休。

  大醉的張銘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地方,就在相鄰的雅間內,張並和張釗、張錦也在喝酒。

  「這次我有功勞?我真的有功勞?」張錦驚喜的叫道。咦,我張錦也是個有用的人?

  張釗拍拍弟弟的肩膀,「有,有功勞。」

  張錦沖魏國公吼出的那嗓子「再逼阿並,他就改姓程!」絕對是有用的,魏國公當時臉就白了。

  張錦是從小就真心關愛張並的人,張並一直不覺得張錦沒用,「六叔當然有功勞。」張錦心裡樂開了花。四哥和阿並都說自己有功勞!

  張並舉杯感謝張釗,「有勞四叔。」

  令人放出風去「魏國公親口下令,令平北侯自立門戶,這般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怎會食言?」「平北侯生母和駙馬有婚書,若魏國公府認回平北侯,難不成讓公主做繼室」,對言官又是拉攏又是威脅,如此這般,才過了這一關。

  張釗心中苦笑。若阿並知道背後攛掇父親去尋聖上哭訴的,不只有二嫂,還有自己妻子武氏,會如何想?二嫂這般做,是因為張慈和張並不睦,武氏這麼做又是為的什麼,真不明白。

  當年自己是看好令嘉和悠然的,偏她死活不樂意。不樂意也就算了,令嘉如今娶了武氏讓他娶的人,也過得很好,這樣不就行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何苦去跟悠然為難,何必去跟阿並為難。

  阿並這孩子容易麼,經歷多少辛苦多少艱難才有了今天,武氏這做嬸嬸的倒要去使壞,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心中暗道,「要害我家阿並,休想!」

  叔侄三人酒量都甚好,喝至微醺,也便散了。張並送兩位叔叔回了魏國公府,只帶兩名侍衛,在街上緩緩漫步而行。

  一名侍衛不太明白,侯爺這是想去哪兒?抬眼看看另一名夥伴,那夥伴努努嘴用口形示意:孟家!

  又要上孟家門前傻站著?侍衛苦起一張臉。上次,都把打更的老頭兒嚇著了。

  白白站上半天,又見不著人,有什麼用呀,侍衛看向張並的眼神,無限同情。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09 PM

第七十五章 發言盈庭

  「今日早朝,可還順利?」葛夫人關切的問著剛回到家的葛首輔。

  近來內政、邊境都有爭議,文臣武將各自為政爭吵不休,早朝時更是吵架吵得厲害。

  「條編法,互市,倭寇,苗疆,一處處都不太平,天天都是吵,無事,快了。」葛首輔不以為意,朝廷哪天清閒了,哪天都有事。

  「可有什麼新鮮事?」老夫老妻對座飲茶談天,葛夫人隨意問道。

  葛首輔笑起來,「早朝時一切照舊,早朝後有件新鮮事。」

  葛夫人見他笑得開懷,奇道,「何事?」丈夫都已經六十了,什麼事沒見過,什麼事讓他笑成這樣。

  葛首輔笑得肩膀直抖,一邊捋著頷下因為大笑而亂飄一氣的白鬍鬚,一邊看著葛夫人說道,「夫人,咱們近來做的這次媒,你覺著如何?」

  葛夫人想了一下,「聖上說好,那定是好的。平北侯和孟家五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

  張並年輕英武,孟家五姑娘絕代佳人,單論人才,自然是相配的;若說地位,是張並地位高,且足夠高,也就是因為他的地位已經足夠高,女方的地位反倒已經無關緊要。

  葛首輔笑道,「夫人,咱們做的這個媒可是有趣了,平北侯不知怎麼的,不受未來岳父待見,老給他冷臉子瞧。可憐平北侯日日獻慇勤,早朝前派快馬接,早朝後派親兵送,務必要把老泰山服侍好了。今日早朝後更是親自為老泰山牽馬,哈哈哈。」

  平北侯徒稱蓋世英雄,最後竟折在自己手裡,葛首輔樂的了不得。

  他至今也不知道孟賚為何如此不待見他!

  葛首輔想到自己曾有的壯舉,越發大笑起來,漸漸笑不可抑。葛夫人無語,不就是平北侯討好老泰山給牽牽馬,至於樂成這樣!

  被討好的孟賚,怒火卻越來越盛。

  「孟大人好福氣!姑爺這般恭謹孝順,就子侄也不過如此。」同僚們紛紛表示羨慕。

  孟賚為人謙和,只拱手說客氣話。心裡卻在惱火:這小子當初怎麼威逼我的,你們是不知道!

  下衙回家,到書房靜靜坐了一會兒,孟正憲興沖沖的拿著圖紙過來商量,「五妹妹的新居要怎麼佈置」,娘家要負責做家俱的,總要到婆家去丈量地方,好打家什。

  孟賚溫和道,「是你五妹妹要住,她喜歡就好。」

  孟正憲笑道,「您和妹夫口氣真是一模一樣,妹夫也是說,五妹妹喜歡什麼就是什麼。成,有您這句話,我就問五妹妹去了。」

  孟正憲在平北侯府很受禮遇,張並早吩咐過大管家,「舅爺怎麼說,你們怎麼做。」

  所以孟正憲在平北侯府倒是能當家作主的人物了,從小寄養在外祖家,歸了宗又是小兒子,沒嘗過當家作主的滋味呀。如今總算過足癮了。

  孟賚「哼」了一聲,心想「這小子對悠兒倒真是好。」

  孟正憲剛走,孟正宣來了。問過安,孟正宣猶猶豫豫的開口說,「爹,姑爺畢竟不是兒子,是嬌客。」這是委婉提醒,對女婿客氣點好。「平北侯對您這般恭敬,不如您……」對人家也客氣點?那是女婿,又不是兒子。

  「恭敬?你不知他當初是怎麼是威逼爹的。」孟賚大怒之下脫口而出。這口氣憋太久了,都說這女婿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恭敬,他恭敬什麼呀。

  「怎麼,威逼爹的?」孟正宣舌頭打結,詫異莫名。張並不管戰場上如何驍勇,朝堂上可是溫恭謙沖,不是張揚跋扈的人啊。

  話已出口,收不回來。孟賚只好把話說明,「當年,他托你許伯伯來說過兩回,我沒應他。倒不為別的,你五妹妹那時還小,才十二歲的小姑娘,急什麼?及笄之後再議親也不遲。誰知他竟托了爹的座師來說媒。」

  想到葛首輔當年板著臉駢四驪六的一通說教,好似不同意嫁女他孟賚就是國家民族的罪人,邊境戰敗的禍首,孟賚氣往上湧。

  提及「如今只是先悄悄定親,不對外聲張。若他戰場有死傷,或回朝有不利,就當沒這回事。」葛首輔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你看看人家,為你家想的這樣周到!再看看你,征虜大軍出發在即,你只顧兒女私情!不顧大義!

  如此這般,能不答應嗎?孟賚每每回想起,就覺得自己是被威逼的,就覺得一股邪火冒上心頭。

  孟正宣似懂非懂。托了座師來說媒,那是不好推拒。這便算是威逼嗎?

  雖然似懂非懂,孟正宣回房後還是寫了封信命人即刻送出。於是,葛首輔還沒笑完,平北侯張並就上門拜望了。

  葛首輔和張並兩個人在書房密談,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只知道,張並出了葛府,就去了孟府求見老泰山,又和老泰山密談許久。

  「你怎麼……?」張並出了孟賚書房,正好遇到悠然,悠然看張並滿頭滿臉汗水,連衣衫也濕透了,大是詫異。

  「沒事。」張並流著汗說道。

  悠然聲音清沏甜美,聽在耳中如一汪清泉流過心頭,舒服無比,「還說沒事,流這麼多汗。」將手中的帕子遞了過去,「呶,擦擦汗。」

  悠然穿著紫衣紫裙,更襯得皮膚雪白,整個人晶瑩耀眼,張並心頭一熱,不敢多看,低頭去看手中的帕子,帕子是淺淺的綠色,很是清雅。

  「五姑娘,老爺讓您進去。」小廝硬著頭皮過來,陪笑說道。老爺耳朵也太尖了,五姑娘還沒進院子呢,這就聽見了。

  悠然答應了,轉頭低聲對張並說,「要擦汗呀,小心吹了冷風著涼。」說完也不等張並答話,跟著小廝進了書房。

  著涼?張並笑著搖頭。自己哪裡是這麼嬌弱的人了,這傻孩子。想到悠然語氣中的關切,心怦怦跳了起來。

  莫利無言的望著他。您滿臉汗,手上拿著帕子,您倒是伸手擦汗啊。把帕子折好放到袖子裡幹嘛,有什麼用。

  孟老爹今天狠狠出了胸中惡氣,大是爽快,又從窗戶中望到張並默默站了半天,一個人走了,更是開懷,自顧自笑吟吟的提起筆畫了一幅仕女圖。

  「真醜。」悠然瞥了一眼,心中暗暗評價道。也不說出來,繼續看話本。

  「乖女兒,看看爹這幅畫怎樣。」孟老爹雖然知道自己這寶貝閨女對書法畫法一竅不通,還是喜滋滋的叫她一同看畫。

  「太瘦了,我喜歡豐滿一點的。」悠然這句話差點兒沒把孟老爹氣樂了。

  「仕女圖就講究瘦骨清象,氣度高古,懂不懂?」孟賚斥道。這般纖麗淑婉,輕盈修長的仕女被嫌棄不夠豐滿,豈有此理。

  「不懂。」悠然老老實實點頭承認,「就知道看著順不順眼。」就好像前輩子看汽車一樣,什麼都不懂,唯一能評價的就是這車長得怎麼樣,好不好看。

  「不學無術。」孟賚大為頭疼,這孩子出了門,要說是書香門第的姑娘,誰信?

  唉,好在她要嫁給武將,又不是嫁給文官。

  「朝堂上吵架吵得很凶?」悠然轉移話題。孟賚歎道,「條編法尤其吵得厲害。」

  如今互市倒不是什麼大事了,以前反對的人不過是因為「貴華夏,賤夷狄」,如今韃靼人姿態放得很低,韃靼可汗「已具駱駝、馬牛、白牛、白馬各九頭,色皆純白,及金銀鍋各一口,入貢天朝皇帝。」韃靼可汗更是上表「吾終欲請入貢稱外臣,朝請,請甌脫、耕具及犁鏤、種子,因歸耕,以冀旦暮愉快。請自今外塞稱臣,受漢皇帝賜無窮!」互市是勢在必行了,倭寇有阮大猷在,也定能肅清,最有爭議的就是條編法了。

  「條編法要是實行了,老百姓日子就好過多了。」中國老百姓一向要求不高,讓他有地種,有飯吃,哪怕只能吃個半飽,他都不會造反。條編法是由人頭稅向土地稅轉化,老百姓的負擔就輕了。

  天底下的土地在誰手裡?皇室藩王,王公大臣,富商豪強,老百姓手裡的土地才多少。按地畝收稅,公平多了。

  「真要互市了?邊貿利很大的。」悠然眼睛亮晶晶。

  孟賚瞪了她一眼,「清貴女孩兒家,總想著利啊利的。別打邊貿的主意了,安心在家待著。」

  悠然嘴上答應,心中卻覺可惜。跟錢又沒仇,利潤這麼大為什麼不做。

  回房後便忍不住寫了幾行字,交給莫利。

  回信很快來了「賺錢養家是男人的事。」言下之意,什麼邊貿了,海運了,你都不必管。

  大男子主義啊。悠然哀歎。

  次日的信很有些浪漫,「在花叢中建了一個房子,房頂全是西洋玻璃,明年夏天能躺在床上看星星。」

  想想就很美,悠然笑彎了眼睛。

  接下來的信全說的是悠然愛聽的「水池子很大,放上溫水,想游多久都成。」「山林很大,你想種什麼咱們便種什麼。」

  他很是體貼呢。悠然躺在被窩裡看這樣的信,睡著了都還在笑。

  「這麼說,張並現在是春風得意了?」魏國公府,世子夫人林氏冷冷說道。

  對面的武氏波瀾不驚,「可不是,父親一番功夫,算是白費了。」

  林氏心中鄙夷,我是因為阿慈跟張並不睦,才想給他使絆子,你不過是想嫁個娘家侄女給他,居然也跟著起哄,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武氏也是心中鄙夷,我不過是勸魏國公莫讓阿並娶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女,你卻想讓魏國公食言!讓魏國公府丟臉!有個沒出息的兒子,看把你累的。

  兩人心中各自看不起對方,卻是面上不顯,依舊溫潤謙和的說著話,很是和睦的樣子。



第七十六章 如川之方至

  「六弟妹這些時日倒真是忙累壞了,平北侯府原是福親王府,地方大,房舍多,要歸置清楚,可是要花番功夫。」武氏抬起一雙柔荑,溫柔注視自己纖細的手指,閒閒說道。

  面上雖淡然,心中卻忐忑不安。張並置買羅湖山莊時,丈夫還對自己說「剛剛置買房舍,下人哪裡夠使。夫人費心挑揀幾個得力的,送去服侍阿並。」這次平北侯府剛剛立府,一樣是缺人手使喚,張釗卻是絕口不提讓自己送人,便是自己提上一句兩句的,張釗也會有意把話岔開。

  不只如此,他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樣溫暖,那樣信任,難不成,他疑心自己了?武氏越想越是頭皮發麻。丈夫對張並這個侄子從小就疼愛,若知道自己想壞其姻緣,想必沒好臉色。自己不過是不服氣孟悠然這婢生庶女居然能做侯夫人,想出出氣而已,若為此事跟丈夫有了隔閡,卻是不值得。

  「張並這些伯伯叔叔,倒都疼他,尤其是六弟。」世子夫人林氏語氣淡漠。

  張錦夫妻兩個在魏國公府一向是最沒用的,這幾個月卻一個個忙碌起來,「偌大一個府邸,只阿並一個人,如何管得過來?少不得過去幫幫他。」沈氏說這話時一臉快活,閒人當慣了,不知道原來做些事情也這麼好玩有趣。

  武氏心中一沉。張錦疼侄子,難道張釗不疼?可如今在平北侯府奔走的,卻只有素日最不中用的沈氏。自己這一向能幹的,反倒閒著。

  「叔侄兩個這般要好,乾脆過繼了,豈不是好。」武氏微笑道。這二嫂,這世子夫人,她心心唸唸的,不就是把張並拉回魏國公府,好為她寶貝兒子張慈效力?

  不管多麼顯赫的家族,一旦後繼乏人,最終還是會敗落。張並是魏國公府孫輩中最出色的一個,卻是從來沒有被家族承認過,如今功成封侯,自立門戶,這當兒魏國公和林氏才反悔,想讓人認祖歸宗,晚了!武氏對魏國公和世子夫人一向不滿意,想到他們二人為此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得意。

  林氏心中大怒,這四弟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林氏心中煩燥,面上卻溫雅,「過不過繼的,是三房跟六房的事,卻是跟咱們這兩房不相干。」林氏看著武氏,笑的很溫柔,「首輔大人做媒,聖上親自開口代為請期,張並這頭親事已是板上訂釘,孟家這五姑娘,倒是個有福氣的。」

  你不是想把娘家侄女塞給張並嗎?做夢吧。

  看武氏面色微變,林氏心中略略得意,繼而悲哀。外人看著她是魏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將來的國公夫人,主持魏國公府的中饋,何等風光富貴,卻不知她有多少煩惱。不說眼前這難纏的弟媳,只丈夫兒子已是令她操碎了心。

  世子張錕是個性情溫和的男人,卻也懶散,只知道享富安榮;兒子張慈倒是個知道上進的,偏又被同齡的張並比得黯然失色。

  身旁這武氏,雖是個庶子媳婦,卻有位精明能幹的丈夫,張釗現已是刑部尚書。

  有能幹丈夫,聽話兒女,偏為了個無足輕重的娘家侄女在這兒較勁,真是蠢。

  「雖說自立門戶了,卻是三哥的親生子,說不得,咱們做伯母做嬸子的,還是要扶持扶持他,他新立府邸,又是個單身男子,家務事想必一踢糊塗,送幾個得力的僕婦給他使,總是好的。」武氏一副好嬸嬸的樣子。

  林氏微微皺眉。若說認回張並,對他噓寒問暖還算有些意思,若認不回張並,理他做甚?

  本想藉著孝道逼張並回府輔佐阿慈,無奈他立功太大,聖上對他很是眷顧,又有高人相助,竟是拿他沒有辦法。既如此,那便算了。難不成赫赫揚揚的魏國公府,真的離不開一個張並?阿慈也是個能幹的,與其想著捉回張並為他效力,還不如悉心栽培阿慈。

  林氏想清楚了,拿定主意,微笑道,「那是自然。待世子回來,我與他說。是他侄子,總要他做主才是。」

  推的乾乾淨淨。

  武氏氣結。本想拉著林氏一起,往平北侯府塞幾個心腹,也不用派上大用場,能給孟悠然這小庶女添添堵就成。誰知竟不能夠!

  二人對視一眼,心裡又是在暗自鄙夷對方。

  客客氣氣告辭後,武氏回了自己的院子,本就一肚子氣,待張釗回家後,聽他說了件新鮮事,更是氣得肝兒疼。

  什麼?孟家六姑娘,孟悠然的小妹妹,由太后賜婚,給了福寧公主的小兒子任磊?

  自聖上登基後,福寧公主就身價倍增,她兩個親生子,長子任巖早已成親生子,是沒想頭了;小兒子任磊英俊能幹,令多少京城少女暗動芳心。

  不想任磊很是挑剔,這幾年了,挑來挑去也沒看中合心意的姑娘。最後竟是定了孟悠然的妹妹!

  嫁了任磊這個長公主的幼子,太后最寵愛的外孫,聖上鍾愛的外甥,真是身份百倍,立馬可以進入京城最上層的貴婦圈,跟一幫王妃公主、公侯夫人往來應酬,前途一片光明。

  不只孟悠然運氣好,連她的妹妹運氣都這麼好!武氏氣得頭都昏了。

  孟家則是歡天喜地。

  「欣兒啊,乖孩子,快跟娘說說,太后都問了你什麼,你是怎麼回的?長公主和不和氣?皇后喜不喜歡你?」鍾氏欣喜若狂,拉著欣然問東問西。

  欣然羞紅了臉,只低下頭不說話。

  孟賚也是歡喜,卻溫和的說道,「當著這些人,看把欣兒羞的。」

  孟正宣夫婦、孟正憲夫婦,都一臉笑意的盯著欣然看。

  鍾氏回過神,開口攆人,笑罵道,「沒見妹妹害羞了麼,你們還不快滾!」

  孟正宣和孟正憲很識趣兒,見妹妹羞的抬不起頭,帶著妻兒笑著退下了,孟賚也微笑著起身去了書房,只剩下鍾氏和欣然在說著悄悄話。

  「你真是這麼說的?」鍾氏目瞪口呆。

  「是啊,我就說了,我不想別的,只想父母慈愛,夫妻恩愛,一家人和和氣氣親親熱熱的,比什麼都強。」欣然跟自己親娘也沒什麼不敢說的,揚著小臉,驕傲的樣子。

  「你怎麼能,能跟他說什麼夫妻恩愛……」鍾氏都有點結巴了,夫妻恩愛這話,是隨便說的?

  「有什麼不能說的?那會子在一個小島上,只有我們兩個。」欣然不以為意,「讓我們進宮是為的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那麼年輕英俊的一個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微風陣陣,鳥語花香,此情此景,欣然說了實話,說了心裡話。

  正對了任磊的心思。

  於是,婚事很快落定。當天太后就賜婚了。

  挑了這幾年,總算有他能看上的了。孟家嫡女身份、容貌、儀態雖不是最上乘的,卻也是頗過得去,難得他喜歡,太后、皇帝、長公主心裡都樂開了花。

  「這小子,總算有著落了」,皇帝聞言大笑,「挑了這幾年,太后都急壞了。」高興過後又想起來,「如此,小磊豈不是和平北侯做了連襟?甚好,甚好。」

  皇后親兄魯國公孫大人隨侍在側,湊趣道,「臣就討杯媒人酒喝吧。」自請做了大媒。

  皇帝大笑准了,沒過幾日,魯國公就帶著任磊過孟府拜見,鍾氏見任磊果然氣宇軒昂,兼禮數周到,滿意極了。

  哼,五丫頭嫁的那個雖好,卻是從小無人照管,萬事都靠自己;任磊不一樣,有太后、聖上、長公主,這些親長好生照應著,小兩口將來的日子定會紅紅火火!想到自己親生女兒比悠然嫁的好,鍾氏終於心裡平衡了。

  鍾氏樂得要不的,拉著孟賚商議欣然的嫁妝,「欣兒嫁得這麼好,嫁妝可不能簡薄了!」孟賚聽鍾氏興沖沖的說著哪幾個莊子哪些個鋪子哪些古董字畫金珠首飾要給欣然,心裡越來越冷。

  悠然也即將出嫁,鍾氏根本沒過問她的嫁妝,只命劉媽媽按庶女的規格備一份妝奩算數。

  悠然從廣州回來時,交給她的甘蔗田、糖廠、織坊、鋪子有多少,銀票有多少,如今悠然出嫁,她竟一份庶女妝奩把悠然打發掉。

  「爹千萬別為了嫁妝跟太太爭執,不值當。不過是些身外之物,我能掙回來。」想想悠然一再交待過的話,孟賚笑了,只說我偏心,偏疼阿悠,卻不看看阿悠有多招人疼。一個女孩兒家有這份心胸,有這個氣魄,怎能怪做爹的多疼她。

  孟賚抬頭看看滿臉興奮的鍾氏,溫和說道,「甚好。欣兒最小,便多陪送些也無妨。」

  鍾氏很是高興,還要拉著孟賚說話,卻被孟賚輕輕推開,逕自去書房了。

  又去書房!有一肚子要跟他說呢!鍾氏很委屈,卻沒敢追過去。孟賚去了書房,是不許她去打擾的。

  「阿悠的嫁妝這麼寒磣,我總是過意不去,還怕過了門女婿看不起。」過幾日約會的時候,孟賚抱著黃馨發悶。

  黃馨盈盈一笑,「咱們閨女老爺還不知道啊,她能吃了虧?斷斷不會。閨女說不爭嫁妝,咱就不爭,閨女成親,只要她高興,萬事都由她。」

  女婿看不起阿悠?怎麼會?阿悠這麼好,像仙女一樣美麗,會有男人不喜歡她?黃馨才不信。

  孟賚抬頭看著黃馨,很無奈,她真是十幾年如一日的這麼傻,唉,這麼傻的女人,偏偏自己就是喜歡,她不會算計什麼,只會依賴丈夫,卻更聽女兒的話。

  他們兩個不知道的是,不知他們會偷偷約會,年輕人更加會。

  有什麼力量,能阻擋一個年輕男子見他心愛的姑娘?

  那姑娘,已名正言順是他未婚妻。

  「真的沒事嗎,莫利會不會裝的不像啊?」悠然還是不大放心。這麼偷偷溜出來,被發現了可怎麼好。

  快出嫁的大姑娘了,孟賚不許悠然出門。

  張並柔聲道,「放心。一定沒事。」佈置的很是周到周密,不會出事的。

  見他篤定的樣子,悠然放下心,人家多少大仗都打過了,這麼點小事,還能辦不周全麼。

  「要見我做什麼呀?」悠然忽起玩心,湊近張並,笑吟吟問道。

  張並臉微紅,「無事。」

  「沒事你還把我叫出來。」悠然嘟起小嘴。

  粉粉的嘴唇無比誘惑,張並心咚咚跳起來,輕聲說,「只是想你了。」

  悠然有些發呆,古人不是很含蓄嗎?只聽張並又低聲說「只是想見你。」

  纏綿曖昧的氣息,在雅室流動。悠然只覺漸漸的不能呼吸。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悠然心裡掙扎著,掙扎半天,笑道,「臥室的佈置我不喜歡,我要改樣子。」

  「好。」張並毫不猶豫,「你喜歡怎樣,便是怎樣。」

  悠然乘勝追擊,「還有花園,我也要改。」

  張並點頭答應,「好,都由著你。我回家只要有飯吃,有覺睡,就行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0 PM

第七十七章 或以其酒

  福寧長公主府有樣學樣,也將婚期定在欣然十八歲生辰那日。「是個吉日,若錯過了,還要再等三個多月。小磊都這般大了,早些成親好。」福寧長公主一副迫不急待的樣子。

  太后坐在上首,含笑聽著,沒有做聲,皇帝笑道,「妹妹這是急著喝媳婦茶呢。」

  福寧長公主點頭,「可不是,小磊今年二十一歲,差不多人家跟他一般年齡的,孩子都會跑了。我如何不急。」

  太后目光柔和,自己親生的這一兒一女,日子都順遂,兄妹又如此和睦,做母親的,已是心滿意足。有了眼前這一切,從前吃過的苦,從前那些擔驚受怕的日子,都值了。

  「早點成親好,我等著抱重外孫呢。」太后這話音兒剛落,皇帝已是接上話,「是啊,等小磊做了爹,看他還調皮不調皮。」

  福寧長公主則是胸有成竹,「放心吧,孟家六姑娘看著就是個好生養的,成親之後定是很快便有信兒。」

  昭陽殿裡,一時暖意浮動,笑語盈盈。

  婚期雖定在明年春天,過孟府給悠然、欣然兩姐妹添妝的親戚們卻已是春節前就陸陸續續來了。吉安侯府來得最早,王夫人和孫夫人老妯娌兩個親親熱熱一道過來,親親熱熱送上舅舅家的添妝禮:老坑玻璃種滿綠手鐲兩對,老坑玻璃種高綠圓珠項鏈兩條,大理石花開富貴炕屏兩扇,青銅鼎兩鼎。

  鍾氏本是滿心歡喜,待知道給悠然和欣然的添妝禮是一樣的,心中不快,自己娘家這是怎麼了,一個丫頭生的居然和欣兒一樣?

  王夫人對鍾氏知之甚深,見她臉色不虞,勸道,「娘說了,兩個丫頭雖是身份有別,卻都是嫁入高門,又是前後腳出閣,該一樣對待才是。」

  鍾氏聽是太夫人的話,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心裡嘀咕幾句罷了。

  太夫人年高體弱,近年來精神頭越發不好,吉安侯府全家都是小心翼翼的服侍,鍾氏哪敢對太夫人有二話。

  「真真的還是小妹有福氣,兩個小女兒,一個嫁入平北侯府,一個嫁入福寧長公主府,都是高門第好人家,女婿都是一表人才。」孫夫人笑盈盈說道。鍾煒在孟家日子過得舒坦,不只公婆好支應,連小姑子都是好的,孫夫人到了孟家心情愉快,專揀好聽的話說。

  王夫人卻道,「平北侯府雖好,到底孤單些。還是長公主府好,和氣又熱鬧,又有親長照應教導。」

  果然還是王夫人瞭解鍾氏,鍾氏聽了這話才高興起來,「誰說不是呢。欣兒這頭親事真是沒話說了,沒一點兒不好的地方。」

  孫夫人也明白過來了,跟王夫人一起只誇欣然,只誇長公主府,鍾氏聽得紅光滿面,笑得合不攏嘴。

  接下來的幾日又有不少親戚來送添妝禮,都是姐妹二人一模一樣的厚重。漸漸的,有些平時少打交道的官員,文官也有,武將也有,送來重禮。

  「這人素無來往,這般重禮,能收嗎?」待孟賚下衙,鍾氏拉著孟賚討主意。

  孟賚看看禮單,溫言道,「這人原是征虜大軍左路先鋒,和五姑爺是舊日同僚,不收倒不好。」

  鍾氏愣了愣,嘟囔道,「要送禮,送到平北侯府便是,送來咱家做什麼。」

  「這些武將出手豪闊,怕是兩家都送了。無妨,收下便是。」孟賚交待好了,起身又去了書房。

  「功課可做好了?」見了悠然,孟賚慢吞吞問道。

  悠然苦著臉。孟老爹不知怎麼的突發奇想,寫出一道又一道治家問題,要悠然詳細論述,然後孟老爹逐條批改。

  是怕自己管不好侯府,要進行婚前強化學習?這用心良苦的父親,令悠然頗有些感動。

  孟老爹拿起悠然的功課檢查。

  「如何對待僕婦下人?」答:規矩定好,規則清晰,賞罰分明,恩威並施。

  「如何對待妾侍?」答:不許進門。

  孟賚「哼」了一聲,「你說不許進門就不許進門了?」一家之主是男人,不是你。

  「納妾不是要正妻同意才行的嗎?」悠然一臉天真。「我不同意,妾侍就進不了門。」

  真是這樣的,按禮法,納妾是要正妻同意方可。

  「若他逼你同意呢?或者是先斬後奏直接把人帶回家?」孟賚覺得人心險惡,還是做好準備才能臨戰不慌亂。

  「那有何難。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悠然抬手做砍人狀,殺氣騰騰。

  孟老爹先是無語的看了自家寶貝閨女片刻,繼而大笑起來。這臭小子,處心積慮要娶我家阿悠,哼,若他知道阿悠這麼嫉妒,這麼彪悍,還敢不敢娶?

  「爹爹,」悠然的小嗓音十分甜蜜,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

  孟賚警惕性立刻提高。悠然只要做出這副樣子,準是有壞主意!

  「小宇年紀也大了,是不是該自己分出去單住了?」悠然甜甜問道。

  哦?孟賚挑挑眉毛,悠然一向待小宇很是寬厚,小時候陪他讀書,看著他做功課,長大後姐弟兩人也很好,怎麼悠然要讓小宇搬出去?

  「小宇是三房的兒子,沒有長住二房的理。該單住了,很該。」悠然很肯定的語氣,「不過,這麼個半大小子,又沒有成親,一個人單過連衣食都無人照管,這一點卻是不好。不如,爹派一個妥當的人去照顧他?」

  「妥當的人?」孟賚明白過來,這丫頭,鬼的!

  孟賚慢吞吞道,「自然是他親娘最妥當。」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悠然瞪了孟老爹半晌,氣咻咻。

  「好了,乖女兒,不生氣了,爹都明白,自當設法。」孟賚歎道。

  悠然想的不是沒道理。有悠然在,黃馨自是要守著親生女兒;悠然出嫁後,黃馨再留在孟宅,其實沒什麼意思,不如跟著孟正宇離開,至少可以自由自在,不用日日在鍾氏身邊立規矩。

  悠然是怕自己離開後,黃馨這傻樣子在孟宅會吃虧吧,孟賚苦笑。

  黃馨確是一個需要保護的人,這幾年悠然拿蔚然當擋箭牌,一直陪在黃馨身邊,時時看著她,不讓她受傷害。如今悠然要出嫁,若把黃馨留在孟家,實在是不放心。

  鍾氏並不壞,但是她吃起醋來,黃馨被打被罰都可能;還有兩個姨娘,早已對她心懷嫉妒。美成這樣,女人怎麼可能不嫉妒她?只不過,杜姨娘丫頭出身,沒什麼想頭,嫉妒也只是心裡想想,丁姨娘就不一定了,若丁姨娘使個什麼壞,黃馨可是一點抵抗力沒有。

  「妹妹是五姑娘生母,以後有大福氣享呢。」孟家後宅,丁姨娘、杜姨娘都是一臉笑,誇獎黃馨。

  沒辦法,人家生了個好閨女。同樣是庶女,嫣然嫁了尚書府次子,安然嫁了西寧侯府庶子,悠然卻嫁給了平北侯,過了門就是超品侯夫人,又上無公婆,進門就自己當家。

  嫣然和安然也算嫁得好了,可是不能和悠然比。若和悠然比比,丁姨娘、杜姨娘原先心裡的得意、滿意,很快化為羨慕,或嫉妒,或恨。

  都是一個爹生的,怎麼差別這麼大呢?丁姨娘、杜姨娘各自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氣。

  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才是最好、最完美的孟家姑娘。

  「做妾侍的,有什麼福氣。五姑娘是太太的女兒,不是我的。」黃馨很是侷促不安。

  裝得真像!丁姨娘心中恨恨。這母女兩個,都是慣會裝模作樣,騙得老爺只喜歡她們兩個。

  本來,孟賚由著嫣然挑來挑去挑了幾年,丁姨娘心中是很感激的,卻是到後來聽說了原來五姑娘悠然早在征虜大軍出發前就許了張並,只是婚事秘而不宣,感激頓時變成憤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有嫣然這姐姐在前面擋著,悠然的婚事自是可以不必談起!

  為了保護五姑娘,三姑娘就這般不放在心上嗎?丁姨娘恨得要死。「拿我當擋箭牌,卻和她出去私會,當人都是傻子不成?」丁姨娘心中怒火燃燒起來。

  杜姨娘溫柔說道「是呢,三位姑娘雖是從咱們肚子裡出來的,卻都是太太的女兒。」

  這也是個會裝的。丁姨娘冷冷想著,卻是含笑說道「是啊,姑娘們不管嫡出庶出,都是太太的女兒。」

  嫣然已是出嫁了。老太太回了泰安,自己沒了依仗,整月整月獨守空房。難不成,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丁姨娘只覺得不甘心,實在不甘心。

  這日,京師大雪,整個京城銀裝素裹。

  平北侯府差了嬤嬤來,見了鍾氏恭敬行禮畢,笑道,「我家侯爺得了些毛皮,特來孝敬親家太太。」又指著一紅一白兩張狐狸皮說道,「這兩張,是我家侯爺親手獵的。請親家太太孝納。」

  鍾氏見這嬤嬤穿著打扮考究,舉止談吐不凡,倒也客客氣氣慰問幾句,命人送了出去。

  回頭看看,咦,兩大箱子上好毛皮,正好做大毛衣服。這一紅一白兩張狐狸皮,一張火紅,一張雪白,都沒有一點雜毛,真真是難得的,若給欣然做了斗蓬,雪地裡披上,該是何等的風情?

  鍾氏想著欣然,嘴角泛上絲微笑。這捧在手心長大的小閨女,再過幾個月就要出嫁了呢,可真是捨不得。



第七十八章 縶之維之

  孟賚下衙回家就被鍾氏喜滋滋的拉著,「老爺快看看,這火紅的,欣兒穿上定是華貴非常;雪白的也好,純潔美麗。咱們欣兒生得這麼好,再襯上這般好皮毛,往雪地裡一站,拈一枝梅花,怕不是仙女一樣好看。」

  近日祭祀多,喜事多,禮部很是忙碌,孟賚在衙門忙得暈頭轉向,甫一回家便被鍾氏拉著咕咕嘰嘰興奮的說個不停,好半晌孟賚才明白鍾氏什麼意思,愣了愣,笑了起來。

  「張並親手獵的?」孟賚指著一紅一白兩張狐狸皮,慢吞吞問道。

  鍾氏點頭,「是,平北侯府的嬤嬤是這麼說的。」

  「全給欣兒?」孟賚很是平心靜氣。

  鍾氏驀地懂了孟賚問話的意思,惱怒道,「是他親手獵的又怎麼了?既孝敬了我,我愛給哪個女兒,憑我的心!」張並也只敢說是孝敬岳母的,他可不敢說是送給悠然的!

  鍾氏賭氣的路數,跟她年輕時如出一轍,孟賚望著眼前的妻子,神情有些恍惚,她倒是好,二十多年了,孫子都有了,遇事還是這般不管不顧的由著自己性子,一點顧忌沒有。

  「銀錢財物這些枝節小事,爹不必在意,只要大面兒上不錯,順順當當辦了事,就結了。還有,定要設法將她送出去,這才是最最要緊的事,爹定要記得。」孟賚想起悠然一再交待的話,失笑,阿悠都看得開的事,自己反倒看不開?

  「太太心痛欣兒,定是想要將自己最好的都給她,是不是?」孟賚溫和問道。

  鍾氏本是聽孟賚有譏諷之意,故憤而說氣話,卻見孟賚聽了自己的氣話後還是平靜溫和,絲毫沒有疾言厲色,不由有些後悔,低聲說,「是我孟浪了。老爺說的是,我心痛欣兒,有什麼好的都想給她。唯恐她有一絲一毫不如意的。老爺難道不疼她?」

  「我疼欣兒,跟疼悠兒一樣。」孟賚說得很是自然而然,「只要是我親生的,都是一樣的疼愛。便是小宇過繼出去了,也時時為他操心。」

  鍾氏忽有些心虛。對孟正宇,她是從不關心從不過問,可,孟正宇也是孟賚親生的呀。「小宇,他,課業極好,孫先生常誇他。」鍾氏結結巴巴說道。

  孟賚微微笑。孫先生哪裡是常誇人的?小宇的課業還過得去,卻說不上極好。

  鍾氏看著孟賚的笑容 ,頗有些惴惴不安,接下來所聽到的話,令她覺得雲裡霧裡一般,半天才弄明白:孟正宇已經十七八歲,該成家立業了,該搬出去單住了。

  「單住?住哪兒啊?」鍾氏傻傻問道。三房的產業都被怡然帶走了呀。

  「老三從前在東四胡同置過一所房舍,離咱們極近,本打算搬來京中兄弟相聚,可惜……」孟賚說到這兒有些哽咽,低下頭拭淚,鍾氏忙安慰道「三弟泉下有知,知道自己後繼有人,定也是欣慰的。老爺快別傷心了。」

  孟賚眼圈發紅,低聲說,「三弟將房契放在我處,只說家去歸置清楚就回來,誰知竟……如今小宇已是長大,也該成家繼承三弟的香火。若小宇寄居咱們家,卻是不好說親,還不如讓他單住好些。」

  鍾氏心下瞭然。像孟正宇這樣的,若是寄居伯父家,不尷不尬的,誰家好姑娘肯嫁?若是自己獨門獨戶,雖沒有親長扶持,至少能圖個自由自在,沒準兒倒能說門好親事。

  「極是應該!」鍾氏滿口贊成,悠然嫁了,孟正宇再出去單住,府裡只剩下自己兩個親生兒子,這日子多舒坦!高興之下鍾氏忽聰明起來,「房舍在哪裡?我這便著人去收拾,定要小宇住得舒舒服服的方好。」這順水人情,惠而不費,樂得做呢。

  「太太果然賢惠。」孟賚微笑著誇獎,鍾氏滿心喜悅,聽孟賚柔聲說,「三弟留下的產業已是給了怡姐兒,單留下這處房舍,卻是連三弟妹都不知道的。不如,對外頭竟說是太太拿嫁妝補貼的,可好?」

  又不用出血,又得了好名聲,鍾氏高高興興答應了,「明兒我就命人歸置屋子去。老爺只管放心,管情到明年開春兒,小宇便能住了。」

  孟賚鬆了口氣,訴苦道,「衙門事多,還有公務要做。」鍾氏聽他還是要上書房的意思,卻不像前些時日一般抬腳就走,心下倒歡喜了,笑咪咪送走孟賚。

  可憐鍾氏剛高興片刻,便被欣然一聲大叫,好心情無影無蹤。

  「您丟不丟人啊,」欣然摒退僕婦,衝著鍾氏大叫,「平北侯親手獵的狐狸皮,給我?」

  「他,他是孝敬我的呀。」鍾氏瞠目結舌。說了給我的,那不就是我想怎樣便怎樣?

  「孝敬您?孝敬您人家會特特說,是平北侯親手獵的?!」人明明就是送未婚妻的好不好?傻子都知道!

  「娘不是看這皮子好,就想給你嗎?有什麼好東西娘不是想給你啊。」鍾氏很委屈。方才欣然看見狐狸皮眼睛發亮!知道全是自己的,更是整張小臉兒都發亮!閨女喜歡,做娘的不就是想給她?

  「不稀罕!」欣然不耐煩的大叫。就悠然的男人能獵狐不成,明年也讓任磊獵去。

  想到任磊,欣然心中柔情頓生。就要嫁給這樣一位玉樹臨風的天潢貴胄了,上天真是待自己不薄。

  「娘,您聽我的,全給悠然吧。」欣然歎口氣,「過些時日太后還要召見我倆,親賜添妝禮,我們姐妹兩個必要親親熱熱的才成。」這次皇帝、太后、長公主都看上自己,聽說是欣賞孟家嫡庶諧睦,一團和氣。

  「庶女都嫁得這般好,孟家這主母想必是位和氣厚道的。教出的女兒定是閨英闈秀。」京中已有這種傳聞。

  「娘,皇家規矩大,咱們可要謹言慎行。」欣然一再交待,鍾氏只能依了。

  怎麼女兒嫁得好了,顧忌反倒多?鍾氏第一回覺著欣然的親事,也未見得便是十全十美。

  鍾氏這廂是母女之間有不同意見,書房這裡,孟賚和悠然父女兩個,也有不同意見。

  「您氣什麼呢,太太也算是個好嫡母了,」悠然對孟老爹的氣哼哼表示不能理解,「她沒怎麼為難過我,您看我這些年過的日子,多自在啊,若她是個厲害嫡母,早把我制住了。」

  在悠然的概念裡,鍾氏對自己能不下狠手管教就已經很好了,想讓人好好待你,憑什麼呀,誰會對自己丈夫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掏心掏肺了?

  除非聖母。

  總不能因為自己的利益,便要求一個普通女子高尚成聖母。

  「她敢?你爹我還沒死呢。」孟賚瞪了悠然一眼。制住我閨女?她配嗎?

  她若有這般厲害,憲兒也不會被養在吉安侯府,後來的事也便都不會有了。

  也不會有黃馨,也不會有悠然。

  就是因為鍾氏不厲害,才會讓一個過繼打亂陣腳,送走兒子,迎來妾侍,後來更親自送上兩個妾侍。

  想想就因為鍾氏蠢,自己才能有黃馨,才能有悠然,孟賚突然不抱怨了。有一利總有一憋不是嗎?

  「爹爹,男人對妻子的要求都有什麼呀。」悠然這探索的精神,頗令孟老爹頭疼。孟老爹低頭看公文,不做理會。

  「是不是只要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就行了?」悠然自顧自喋喋不休。

  悠然前生曾聽過一節課,課中講到女人的三個基本需求分別是安全感、被寵愛、浪漫,男人的三個基本需求則是被崇拜、溫柔、理解和支持,也不知道古代男人,是不是也是這樣子的。

  悠然這做金融的人曾精心算過帳:安全感、被寵愛、浪漫,張並是能給自己的;被崇拜、溫柔、理解和支持,自己卻未必能給張並。自己外表溫和內心狂野,很難真正崇拜某個人,要不,裝裝看?未必裝得像啊;溫柔,也不太會,俏皮還可以試試;理解和支持,這個,倒應該是沒問題的。

  不太對等啊。悠然算完帳,卻沒有沾光的感覺。第一要公平!第二要公平!第三還是要公平!婚姻生活中哪裡會有人一輩子無條件寵著你讓著你,能這麼做的只有自己親爹娘好不好?夫妻間是講平衡的,「夫妻者,齊也」,要和一個男人平等站在一處,總要講付出的。難不成一個女人只要生得風華絕代,就可以坐在神壇上等著男人來不停奉獻?哪有這回事。

  「他怎麼說的?」孟賚從公文中抬起頭,冷不丁問道。

  一副「我什麼都知道,你別想瞞我」的樣子。

  老爹知道我們偷偷見面了?悠然傻眼,心虛的說實話,「他說,他回家只要有飯吃,有覺睡,就行了。」

  有飯吃,有覺睡!有覺睡!孟老爹心中怒火熊熊燃燒起來,這臭小子!這臭小子!

  見悠然一臉無辜,天真癡傻的模樣,孟老爹按下怒火,淡淡道,「就他這樣的,回家給他口吃的,餓不著就行了。旁的都不用。」

  ……吃醋的老丈人,都這樣嗎?悠然無語望天。

  冬日大祭祀在即,禮部忙得團團轉,孟賚連著幾天沒回家,直接睡在衙門。

  「你爹真是辛苦,乖女兒,娘真想燉個湯送去給你爹補補。」黃馨心疼自己男人了。

  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優勢跟劣勢。與其燉湯,不如送上一枚香吻好不好?又省力氣,男人又喜歡。生得絕代佳人一般,怎地如此不開竅?悠然氣悶。怎麼跟她說呢,她燉的湯,喝了讓人死的心都有。

  張並的信一封封飛來。

  悠然不想去。這還沒過門呢,先偷偷跑去平北侯府看新家,不矜持。

  張並的信一封比一封無賴。「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悶死了」,「一個人都不想吃飯」 …………

  「過於謹慎,會讓自己失掉很多機會 。」悠然終於決定要去「約會」一番。

  悠然這邊輕輕一點頭,莫利已是眼睛一亮,樂呵呵出去佈置安排。好了,這下子能跟侯爺交待了。

  「姑娘放心,動用了三百名親兵,佈置周密,斷斷不會被人發現。」莫利給悠然吃著定心丸。

  約個會,這費勁的。悠然無語。

  秘密到了平北侯府,換轎子進了二門,繞過一間又一間房屋,最後進了一間佈置成餐室的屋中,甫一進屋,悠然就很後悔。

  張並坐在東側,也不站起來,只輕輕道,「你來了。」他眼中毫不掩飾的纏綿眷戀,令悠然心怦怦跳。

  這還吃什麼飯呀。兩人只坐得遠遠的,傻看對方。

  不敢坐太近。

  怕會把持不住。

  「我要走了。」悠然想逃。

  「不許走。」張並輕聲堅持。

  「我下次都不來了。」悠然不滿。

  張並微微笑起來,眉目舒展,神情溫柔,聲音也溫柔,「等你下次來的時候,已是這侯府的女主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1 PM

第七十九章 物其有矣

  「福寧長公主府真是高門第好人家,欣然這孩子,是個有福的。多少京城少女都想嫁給任磊呢,偏他一眼看中咱孟家女兒,欣然這福氣,大著呢。」聽著孟夫人熱烈又專業的誇讚,鍾氏喜笑顏開。

  孟夫人是泰安孟氏宗婦,慣於應酬,手腕圓熟,一番祝賀的話說出來,把鍾氏喜的無可無不可。孟夫人臉上歡喜,心中苦澀。自家長女已是嫁作郡王妃,隨著夫婿就藩江陵,再見面不知是何日,哪像孟賚家幼女,一樣是天潢貴胄,卻是嫁在京中,一年總能見上好幾回。

  福寧長公主出了名的寬厚,任磊又是有為青年,這孟欣然,將來日子必定順遂。孟賚嫁女怎麼這順呢,四個閨女一個比一個嫁得好。自己也還有兩個女兒,婆家尚沒著落。

  想到此處,孟夫人不自覺的帶出憂色。離京多年,乍一回來,想給兩個小女兒尋個好婆家,忒也費事。

  鍾氏卻是自顧自滿心歡喜,笑吟吟說道,「嫂子說的是。太后親自召見,和氣得很,又賞了添妝禮,到底是皇家,一出手就是不同凡響。」

  那通體晶瑩潤透的玉如意,高達三尺、枝條彷彿、顏色火紅喜人的珊瑚樹,真是又富貴,又祥瑞。

  孟夫人一臉羨慕,「聽說了。太后召見貴府兩位千金,親賜添妝禮,這可是難得的恩典,難得的臉面。」自家長女也是嫁入皇室,見太后時只是依禮磕了頭,太后依舊例賜了見面禮也就罷了,在太后宮中只待了不到半盞茶功夫;孟悠然和孟欣然可是在宮中陪太后說了半天話,得了厚厚的賞賜才出宮。

  鍾氏聽到「貴府兩位千金」,心中略略不快,欣然是嫁給太后的外孫,得太后召見是理所當然,悠然她憑什麼?一個是嫡一個是庶,得的賞賜偏是一樣的,讓人不服。

  不只如此。皇后、妃嬪、公主們、在京的王妃們都跟著湊趣兒,這些日都有賞賜,大都是一模一樣的兩份。

  獨有聖上寵愛的寧妃,是個知禮的,賜給欣然的是罕見的紅玉手鐲,給悠然的只是普通綠玉手鐲。

  「都說女兒是債是愁,弟妹女兒們全有了好歸宿,這下子可是無債一身輕了。」孟夫人羨慕完,開起玩笑。

  「誰說的?」鍾氏歎口氣,也似模似樣的說著玩笑話,「去年已是嫁了兩個,今年再嫁兩個,嫂子算算,光嫁妝得陪出去多少?我這兒愁嫁妝呢。怕是什麼時候把她們都打發出了門子,才能喘口氣兒。唉,只怕等她們一個個出了嫁,我們老兩口就窮得要喝西北風了。」

  其實不是這樣的。欣然的嫁妝真是出了血本,悠然只是一副庶女妝奩,不傷筋不動骨的。不過這些時日來添妝的人家太多,尤其是一幫武將送的禮極重,只把這些斂斂,已是足夠體面了。

  孟夫人樂了,「這好辦。橫豎是為了陪嫁才變窮的,竟是到閨女家蹭吃蹭喝是正經,諒她們也不敢說個『不』字!」邊樂邊說,說到最後一句已是樂得要不的,鍾氏也樂。

  鍾氏笑道,「嫂子畢竟是嫂子,真真是好主意,就是這麼說,往後到閨女家蹭吃蹭喝去。」

  妯娌二人說說笑笑,鍾氏是真開心,孟夫人是面上開心。

  雖是玩笑話,像平北侯那樣自己開府的,岳家就算常常上門,怕也無礙。更何況平北侯怕岳父,見了岳父恭謹得很,聽說還被岳父訓得滿頭大汗呢,哪裡尋來這樣又有本事又聽話的女婿?孟夫人真心欽佩孟賚這遠房小叔。

  笑了半晌,劉媽媽過來請用午餐,鍾氏攜了孟夫人的手同至東側間,「這大冬天的,鮮魚難得,嫂子多用些。」慇勤相勸。

  「果真是。」孟夫人含笑點頭。這弟妹倒會享受,鮮魚只吃清蒸的。

  飯畢,侍女換了熱茶上來,妯娌二人慢慢喝著茶,談著天,「我家老爺昨日回府,滿臉笑容,說起聖上對平北侯寵信有加,不只賜了兩處皇莊,更是許他早朝騎馬入宮。」孟夫人款款說道。

  孟賀回京後任吏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說來位高權重,實則初初回京根基不穩,正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時候,真是絲毫不敢托大。不只孟賚這禮部侍郎要拉攏,平北侯這樣的御前紅人更是不能放過。

  鍾氏皺眉,「早朝騎馬或坐轎入宮的,不是只有年高的大員方可?他年紀輕輕的,騎什麼馬。」百官早朝,入宮後都是步行,只有極少數年高望重的大臣才能得到特許騎馬或坐轎。

  孟夫人抿嘴笑,「這可是阿賚的功勞。」

  鍾氏不解,孟賚是禮部侍郎,官是不小了,可到了朝中,且數不著他呢。

  孟夫人見鍾氏的神情,便知她對朝中事務知之甚少,笑著解說道,「平北侯前日早朝到的有些晚,他到的時候正好趕上御史整隊,早朝後阿賚身為長輩便訓了他幾句,可憐大冬天的,平北侯被訓得滿頭大汗。」

  孟夫人眼中有笑意,孟賀講述這事時,也樂得很,雖說翁婿二人是遠遠站在偏僻處的,可那神情模樣,明眼人瞥一眼就知道怎麼回事,朝中可都是人精!自是人人心中有數。

  鍾氏聽的呆呆愣愣,孟賚訓女婿?怎麼會,他對女婿們一向是客客氣氣的。他不是說了麼,女兒是嬌客,女婿也是嬌客?

  「後來不知怎麼的,就傳到聖上耳中,聖上大笑起來,命人擬旨,特許平北侯可騎馬入宮。」孟夫人且笑且說。

  「有這樣的事?」鍾氏愕然。

  「還不止呢。」孟夫人望著一臉不解的鍾氏,耐心說道,「平北侯推辭再三,說長輩還步行,他是後生小子怎敢騎馬,最後聖上竟特許阿賚也可乘轎入宮。」

  「什麼時候的事?」鍾氏傻傻問道。

  「特許平北侯騎馬入宮的旨意,是昨日下的;特許阿賚坐轎入宮的旨意,是今日才下的。」孟夫人微笑道。這弟妹,畢竟沒自己神通大。

  鍾氏想想,再想想,想了半日,終於想明白了,孟賚往後早朝可以坐轎入宮了?省多少力氣,多大的體面,不由狂喜。

  「我家老爺是個有能為的。」鍾氏滿臉驕傲。

  孟夫人頻頻點頭,「正是呢。」心中略略失望,這弟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五侄女的婚期,定在哪日?」孟夫人問道。

  「下個月,二月初八。到時嫂子定要過來喝杯喜杯才是。」鍾氏熱情邀請。

  「定要叨擾的。」孟夫人笑著應諾。

  「嫁女真真是費神。雖是庶出的,嫁妝也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想起欣然的話,鍾氏故意說道。要讓外人知道,孟家是厚道人家,對庶女都這麼上心。這樣一來,鍾氏有個好名聲,對欣然也好。

  若單是鍾氏自己,才不在意這些。賢惠怎麼了,不賢惠又怎麼了,她日子過得紅火,靠的可不是賢惠。

  「真真弟妹是難得的。」孟夫人誇獎道。這誇獎倒也有幾分真心,夫人太太們嘴上說的好聽,真能對庶出子女寬厚的,到底少。

  「不是做弟妹的自誇,我不止對庶女的事上心,便是宇哥兒,我家老爺過繼給三房的那個,我也是百般為他打算。怕他寄居伯父不好說親,特特置了房舍給他,過幾日便讓他出去單住。」鍾氏淡定的做了王婆,自己誇著自己。唉,為了閨女有個好名聲啊。

  孟夫人是真的詫異了。孟賚家的事她自是知道的,當年還笑話過孟賚做事沒章程,胡氏一個寡婦,她想過繼誰就過繼誰了?為了她要過繼,泰安孟氏的子孫連「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規都改了?如今知道鍾氏有這樣的壯舉,睜大眼睛,一臉驚異,欽佩的說道,「難為弟妹了!這樣周到的伯母,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孟夫人的驚異、欽佩取悅了鍾氏,鍾氏越發有勁,一副好伯母的樣子,「這半大小伙子,一個人出去單住,我卻是不放心,還要差個人去照顧他起居才放心。」

  「是,他親生姨娘?」孟夫人試探的問道。她自是知道孟正宇是孟賚妾侍所出。

  「這卻不可。」鍾氏搖頭,把從孟賚那兒聽來的話權當是自己的,「我們如何放心讓他單住?無非是為他好說親。若是讓他親生姨娘跟過去,人家姑娘一聽,雖是獨門獨戶自已做主,卻要服侍親生姨娘,這可就難了。你說人家姑娘是拿姨娘當婆婆好呢,還是不拿姨娘當婆婆好呢?這不是讓人家姑娘難做嘛。」

  孟夫人對鍾氏刮目相看。這做伯母的,能對侄子慮到這一步,真是掏頭掏肺的好!真是沒話說了!

  孟夫人的表情十分真摯,鍾氏看在眼裡,興興頭頭說道,「所以呢,我就差個素日對他關照的姨娘過去。嫂子您想,這姨娘又不是親生的,自然端不起婆婆架子;人家姑娘也不用有顧忌!」黃馨這些年都病著,也不來請安奉承,還要常常出門禮佛,請醫問藥,真是個麻煩,藉機打發了她,是好事。

  孟夫人已是五體投地。真沒看出來,這鍾氏竟有這番心胸!這差去的姨娘,想必是鍾氏忌憚的,才要將之從府裡打發走。這樣一來,又去了一個心腹之患,又在孟賚跟前落了好,又得了好名聲,一箭三雕,好算計!

  這是孟賚的家務事,孟夫人素日精乖,哪裡會管這不疼不癢的事,只滿口稱讚而已。

  待孟賚回家後知道孟夫人的反應,放了一大半的心,孟賀是嫡支家主,他們夫婦贊成,旁人必不會有二話。

  孟賚高興了,鍾氏卻不是。待孟夫人告辭後,鍾氏對著孟夫人帶來的禮單發悶,怎麼又是悠然和欣然一模一樣?又是一個不懂禮數的。

  很快有了件讓鍾氏更鬱悶的事。悅然差陪房周嬤嬤來京,磕頭請安畢,先回了悅然一家在廣州的事,「姑爺待大姑奶奶極好,百依百順的,哥兒姐兒都康健,又機靈又可愛,太太情管放心。」然後周嬤嬤恭恭敬敬呈上一份禮單,「大姑奶奶給五姑娘添的妝。」

  鍾氏不滿,「怎麼只有五姑娘的,六姑娘的呢。」悅兒這傻孩子,嫡親妹妹且不顧,先顧著隔母的那個。

  周嬤嬤笑道,「我離開廣州時,六姑娘的喜信兒還沒收著,大姑奶奶竟是還不知道呢。這當兒已是又差了劉嬤嬤,正在路上,怕是過些時日也該到了。」

  鍾氏方覺氣平些。待看了禮單,卻是更加不滿,皺緊眉頭,這悅兒是錢多的沒地兒花了?給悠然的除了首飾衣服,竟還有古董字畫?

  鍾氏這廂不滿,一邊侍立的季筠卻是鬆了口氣:大姑奶奶開了這個頭就好,出了門的姑奶奶還給添這麼些,哥嫂只有更多給的。

  悠然這些年從沒擺過小姑子架子,從沒難為過嫂子,反倒是處處為嫂子著想,對侄子侄女更是疼愛有加,如今又要嫁入高門,自該厚厚的添妝,卻又恐鍾氏不願。這下好了,有由頭了。

  憋了一個冬天也沒想出好辦法,既不得罪婆婆,又顧全跟小姑的情義,大姑奶奶一出手,難題迎刃而解。

  鍾煒見大嫂如釋重負的樣子,不懂,季筠衝她調皮的眨眨眼睛。待出了正屋,方慢慢說出來,鍾煒快活得拉住季筠的手搖晃,「還是大嫂想的周到。這下好了,我正有幾件好東西要送給阿悠。」

  姑嫂相處數年,見面就是嘀咕怎麼吃,初初見面不就是從櫻花餅說到玫瑰花餅?鍾煒懷孩子時,悠然更是把最會做菜的水杉送了來,務必要讓鍾煒這吃貨孕期吃好喝好。

  「感情都是吃出來的。」悠然曾一臉淡定的這麼說,鍾煒在旁笑彎了腰。「所以做人要多多請客吃飯,尤其是吃好飯。」

  等到季筠和鍾煒將添妝之物送過來時,鍾氏臉黑了。這兩個兒媳素日都是聰明的,怎麼一起犯傻呢?給添這麼貴重的!

  「不好比大姑奶奶差了呀。」季筠和鍾煒一臉無辜,倒讓鍾氏沒轍,只揮揮手令二人退下。

  出了正屋,鍾煒興沖沖拉著季筠,「大嫂,咱們去看看阿悠在做什麼。」人家要出嫁的姑娘都是整日繡嫁妝,阿悠又不用繡,自有夫婿出面請了天錦城的神針娘子繡全幅繡活兒,阿悠這要出嫁的人,清閒得很。

  「好,咱們偷偷看她在做什麼。」季筠笑咪咪。

  悠然一個人在房中,房外有幾個丫頭當值。

  「少奶奶要做什麼?不許通報?」莫利有心攔住,卻沒敢太過火,終是在季筠威嚴的目光下敗退下來:這到底是孟家。這兩位少奶奶,素日和姑娘好的一個人似的。

  其餘的丫頭見兩位少奶奶興致這麼好,也偷偷笑,裝著沒看見。

  莫陶興沖沖拿著個新出的話本回來,「尋了半天,才尋了本新的,這下姑娘有消遣了。」卻被小丫頭攔住,朝房裡努努嘴,「兩位少奶奶在呢。」

  莫陶頗覺掃興,「兩位少奶奶走了支會我一聲。姑娘等著看呢。」說完先回自己屋了。正好先替姑娘看看,是新出的呢,定是有趣。

  季筠和鍾煒輕手輕腳走到悠然房中,只見悠然趴在床上看著些信件,臉上時不時有夢幻般的笑容。

  二人對視一眼,輕輕走至床邊,「妹妹看什麼呢。」季筠冷不丁開口,悠然嚇了一跳,季筠便趁這一刻奪了信件在手。

  「嫂嫂!」悠然大叫,急得從床上跳了下來,要去搶信。這若是給人看見了,還得了!

  鍾煒使壞纏住悠然,季筠笑著念了出來,「放心,宮中已打點好,卿但去無妨。」

  「太后對卿很是滿意,稱卿與我是……」尚未念完,卻被聞聲趕至的莫利輕輕巧巧將信奪走。

  季筠也不惱火,只捧腹大笑,鍾煒也抱住悠然調笑。

  莫利奪了信,見兩位少奶奶無甚惡意,只是拿姑娘開玩笑,便悄悄退了出去。

  「阿悠快說實話!」悠然面對威逼,倒冷靜下來,侃侃而談,「不過是水姐姐的信罷了。一封是說,宮裡她命人打點了,讓我不要怕。一封是說,太后都說我和她是好姐妹。」

  邊說邊用鄙夷的眼光看季筠和鍾煒,鍾煒怪叫道「就是說我們不是好姐妹了?」和季筠對視一眼,心意相通,把悠然按到床上,一頓好打。

  當晚悠然苦著臉睡在季筠和鍾煒中間,直聽二人數落了一夜。

  罪魁禍首的張並,此時正坐在自己府中,望著不請自來的程濛,滿是無奈。

  「你的婚禮,自是該娘來主持。」程濛一臉笑意,款款說道。



第八十章 維鵲有巢

  「程家已是舉家回了廣寧,在伯爵府裡安富尊榮,日子愜意得很;你的封邑也在廣寧,回去和程家人團聚,豈不是好?」張並緩緩說道。程家當年犯的事太大,自己能把把程家人從深山老林接出來,送到廣寧的伯爵府去享福,已是僥天之悻了,程濛卻說程家昔日是京城的國公府,如今只是廣寧的伯爵府,天差地遠,即使後來皇帝封她為廣寧郡主,享廣寧兩千戶封邑,她還是不滿意,不知足。

  也不跟程家人一起回廣寧,定要跟張並一起住到平北侯府,張並哪裡肯。

  最後程家人動身回了老家廣寧,程濛獨自留在京中,還住在柳樹胡同。「若嫌五進院子不夠住,我再置新房舍。」張並這麼答應。

  程濛卻也沒要新房舍,也安靜了一陣子。張並正暗自慶幸,誰知成親前她還是不請自來。

  「我只有你一個親生子,自然要跟你住一處。」程濛笑吟吟。預備著主持完婚禮,就住在平北侯府不走了。有兒子的人,怎能一個人獨居,自然該兒子孝養。

  等娶進來兒媳婦,也擺擺做婆婆的款兒。

  「不成。」張並聲音溫和卻堅定。「婚禮不需你主持,你也不能跟我一起住。廣寧也好,京城也好,你住哪兒都成,只不能住平北侯府。」

  「為何?」程濛按下心中怒火,冷冷問道。這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嗎,真是不孝。

  「沒有為何。我的家,我說了算。」張並語氣不容置疑。

  程濛怒火上湧,忍了幾個月的怨氣爆發出來,「你不孝生母!若有言官彈劾,你還能消停過日子嗎?」

  張並略略皺眉。悠然早就跟他說過,像他這樣,生母從未撫養過,他卻替母族討回爵位,為生母討來誥封,再怎麼吃飽了撐著的言官也不可能彈劾他對生母不孝。

  程濛卻拿這個威脅他。

  只因十月懷胎生了個孩子,便能一輩子對這孩子予取予求?哪裡有這回事。

  張並也不答話,只拍拍手,守在門外的伏五應聲而入,恭敬行禮,「侯爺。」

  「帶一隊親兵,送郡主回廣寧。」張並吩咐道。

  伏五恭敬應道,「是!」

  程濛氣的渾身發抖,指著張並恨恨道,「你敢!」

  伏五朝程濛施禮,「郡主,請!」態度很是恭敬,也很是堅定,不容程濛說「不」。

  「柳樹胡同還有一位叫程梓的姑娘,一併送走。」張並神情淡漠,「跟平順伯爺說,程梓姑娘到了年紀,該許人家了。」這些年每回去柳樹胡同看程濛,她不是訴說程家多麼冤枉,就是想把程梓推進自己懷裡,漸漸的張並怕去柳樹胡同,不想去柳樹胡同。

  本就自小不在一處,隔膜得很,這樣一來,母子情份更是淡極。

  程濛自小是國公府嬌女,唯我獨尊,遇事只考慮自己,從不顧及旁人,便是自己親生兒子也是一樣,從不體恤,只一味需索,更想要主宰,張並在她這裡,找來找去也找不到母愛,滿心滿懷的失望。

  張並因為母親不愛他而痛苦,悠然,則因母親太愛她而煩惱。

  「知道了,娘!」悠然被黃馨嘮叨的要發狂,「你都說了八遍了,好了,我記住了,成了親對夫婿要溫柔順從,成,放心吧,一定順從。」

  你那是做妾的路數好不好,並不適合為人正妻。

  要說庶女究竟是不好,為人妻室的路數嫡母不愛教,生母不會,全靠自己摸索了。悠然深覺自己任重而道遠。

  「還有啊,阿悠」,黃馨臉通紅,結結巴巴說道,「太太,是不會跟你說了,夫,夫妻之禮……」

  悠然笑咪咪道,「那好辦呀。太太不說,娘跟我說說吧。」

  黃馨期期艾艾,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悠然打個哈欠,「好睏。」這兩個嫂嫂,好容易逮著個為人師的機會,直把自己訓得頭昏腦脹方才罷休。

  見黃馨還紅著臉在想話要怎麼說,悠然心生不忍,抱著黃馨哄勸,「過幾日我要出閣,三日回門後娘就要搬出去照顧小宇,娘別光想我,也想想小宇。小宇多可憐呀,以後娘要多疼愛他才好。」

  黃馨想了半天也不知話該怎麼說,索性先不想了。聽悠然說起孟正宇,黃馨連連點頭,「宇哥兒是沒人疼,連個乾淨合身的內衣都沒有,我只能偷偷給他做,這孩子真是個可憐的。」

  啊?悠然聽呆了,有這回事?孟正宇再怎麼沒人疼沒人愛,衣服總不能不夠穿吧?孟家沒這麼窮,各人有各人的份例呀。

  「那時候你倆都小,一起玩,我就看見了。可憐見的,外面衣服還體面,裡衣又破又不合身。我倒是背裡落了幾滴眼淚,又偷偷做了裡衣,偷偷給他換上。宇哥兒那會兒才兩三歲,穿上新衣只會傻傻的笑,摟著我的脖子親我,我這心裡,真是酸酸的。」黃馨憶起往事,還是覺著酸楚。這三太太,雖說不是自己親生的,也不能這麼著,連件衣服都不給孩子穿。吃的也不盡心,每每宇哥兒跟阿悠一起玩回來吃東西,宇哥兒都是狼吞虎嚥的。

  悠然聞言也明白了。胡氏對孟正宇從不上心,又不許別人插手,弄得孟正宇小時候連個乾淨合身的裡衣都沒有,只外面看著還像樣子,內裡竟是不能看的。

  怪不得一提及要選個姨娘去照顧孟正宇,他想都不想便說,「我要黃姨娘。」根本沒往他親生姨娘身上想。原來還有這一番淵源。

  「親娘,都不管嗎?」悠然覺得匪夷所思。胡氏不說她了,丁姨娘竟由著自己親生子衣食不周?在一個府裡住著,自己親生兒子不照管?

  「親娘哪有不想管的,」黃馨自己愛女如命,便以為世上人都跟她一樣,「怕是你三嬸不許她管,你祖母也不許她管,她便不敢管了。」

  或許,還因為胡氏厲害,丁姨娘以為過繼出去的兒子跟自己再無干係?悠然壞心眼的想著。若丁姨娘知道孟正宇有一天能擺脫胡氏,能獨門獨戶居住,她當初還會不會不管?

  仔細想想,自胡氏被送回泰安後,丁姨娘對孟正宇好像真是關心了許多,只是孟正宇當時已經十幾歲,又很執拗,心已經暖不回來了。

  「娘給小宇做裡衣,做了多久?」悠然頗有些好奇。做一回好人容易,長期做好人就難了。

  「一直做呀,直到現在。」黃馨不經意說道。「就是咱們外放的時候,也著人送回來。」

  活雷鋒啊,自己娘親居然是個活雷鋒!悠然崇拜的眼光看得黃馨都害羞了,「那個,你爹嘴不上說,心裡是擔心宇哥兒的,旁的我幫不上忙,給做件衣服又不費事。」

  孟老爹何其幸運,不只鍾氏對他死心蹋地,黃馨也一是一心一意為他著想,古代的男人真是幸福。

  「男人都是沒良心的。」嫣然一臉的輕愁和哀怨。她本是來添妝的,卻是坐著坐著,莫名其妙的吐出這麼一句。

  悠然嘴角抽抽。您可真敢說,「男人都是沒良心的」,旁人聽到耳中,不知以為您有多少個男人呢,要不怎麼敢說「都是」。只有自己丈夫一個,就別開口閉口「男人都是如何如何」了,切勿以偏概全。

  悠然端著茶杯裝傻。嫣然見她不接話茬,眼波流轉,輕輕笑道,「聽說五妹夫是聖上器重的,存心攀附的人家可是不少,聽說程家女孩想許他為妾?」

  悠然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嫣然見了心中愉悅,微笑著說了幾句閒話,高高興興走了。唉,自己雖說不順,悠然也不順呢。

  莫利在旁小心翼翼說道,「姑娘,程家是有這個意思,我家侯爺可沒答應,已命人將程家姑娘送回廣寧了。」

  悠然調皮的笑笑,指著嫣然離去的方向,「我騙她的。要不她不肯走呀。」

  做出一副受傷的樣子,嫣然便滿足了,很快離去;比跟她費口舌省事多了。

  莫利「撲哧」一聲笑了,「真真的姑娘興致越發好了。」

  嫣然這樣的姐妹,遠不如水冰心、張憩這樣的好朋友。水冰心、張憩上門時,都是只有關切,只有濃濃的友情,深深的祝福。她們兩個,一個曾對張並有意,一個曾希望悠然嫁給張令嘉,但此時她們只會一心為悠然高興,期盼悠然能幸福。

  就連欣然這素日嬌縱的嫡幼女,也是客氣又親熱的送上幅西洋項鏈,「知道五姐姐喜歡舶來品,特意給五姐姐留的。」連欣然都比嫣然會做人了。

  婚期一天天臨近。

  鍾氏將一個小冊子交給悠然,含笑道,「自己看看吧。」便走了。留下悠然瞅著小冊子上的春宮圖發呆:還是官宦人家呢,這圖也太粗糙了吧?也不弄副精緻好看的。

  季筠和鍾煒一個推一個,漲紅著臉進來,吞吞吐吐道,「阿悠,要不嫂子們來給你講講吧。」只給這麼一副圖,阿悠小孩子家家的若是看不懂,新婚之夜鬧了笑話,可不好。

  「我有個表妹,新婚夜看見男人的……身體,嚇昏過去了。」季筠汗都快下來了,困難的說道。

  季筠和鍾煒一個比一個侷促緊張,悠然倒是氣定神閒,「嫂子們那兒有沒有精緻些的畫?若有就拿過來吧,這副太粗糙了,一點兒不細膩。」什麼都看不清楚呀。

  季筠和鍾煒望望悠然,再望望悠然,一起落荒而逃。

  過了一會兒鍾煒通紅著一張臉,悄悄過來,塞給悠然一副圖,「沒人的時候偷偷看看。」再想說點別的,卻是實在難以啟齒,憋了半天,蹦出一句「阿悠別怕,做女人都有這麼一天的。」

  說完就捂著臉跑了。

  季筠也是不放心,專門從娘家請了個嬤嬤過來,「這嬤嬤是在宮裡服侍過的」,經驗很多?「讓她好好跟妹妹說說。」

  悠然眼睛發亮。這下好了,將來有什麼,都可以往這嬤嬤身上推!

  細細聽嬤嬤講完,禮數周到的將人送走,悠然鬆了口氣。

  什麼大事呀,一個個緊張的。「會有些疼,不過別怕,沒有女人會因為這個抱怨的。」

  二月初七晚上,悠然左邊是孟賚,右邊是黃馨,依偎在爹娘懷中,悠然半天半天不願起來。

  黃馨哭濕了手中的帕子,孟賚聲音沙嗓說道,「悠兒,成了親便是大人了,事事皆需留心。」

  悠然含淚點頭。孟老爹突然發狠道,「若是那小子敢欺負你,你便回家告訴爹,爹去教訓他!」

  孟老爹這憤恨的情緒一直延續到次日。次日看見穿著大紅喜服跪在他磕頭面前的張並,孟老爹還是板著臉。

  不明內情的人看在眼中,還以為張並是搶婚。

  悠然一大早就被拉了起來,先是沐浴更衣,然後全福夫人孟夫人給畫了濃濃的新娘妝,悠然任憑身邊的人隨意折騰,只偷偷問過莫陶一句「能去廚房弄點吃不的?」

  莫陶跑到廚房,廚娘喜滋滋的叫,「莫陶姑娘,我正煮著壽麵呢。今兒是五姑娘的好日子,還是五姑娘的生辰,老爺早吩咐了要讓五姑娘吃了壽麵。」

  莫陶興沖沖端了壽麵回來,孟夫人卻笑道,「這熱騰騰的面吃了要出汗的,妝都花了。」

  「是我家姑娘的生辰呢。」莫陶嘟囔道。總不能讓姑娘餓肚子吧。

  孟夫人只讓悠然喝了幾口蓮子粥,取個好兆頭,悠然望著熱氣騰騰的壽麵流口水,到底還是命人挑了幾根面過來吃了。

  「迎親的隊伍到了!」

  「嘻嘻,外面正為難新郎官呢。」

  「五姑爺好厲害,這麼快進來了,在前廳拜見老爺呢。」

  悠然只覺屋裡開始忙亂起來,自己被一再審視妝容後,蓋上了大紅蓋頭。

  得,這之後就做木偶吧。

  悠然被孟夫人引著到了前廳,和張並一起向孟賚、鍾氏夫婦叩頭拜別。耳邊聽到孟賚和鍾氏分別說了駢四驪六一番訓誡的話,孟賚的聲音很是溫文爾雅,波瀾不驚,只是到了張並、悠然將要起身時,孟賚衝動握住悠然的手,哽咽道,「女兒,你以後,定要好好的。」

  悠然用力點頭,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張並俯身叩頭,鄭重道,「岳父大人放心,我們,定會好好的。」

  由孟正宣背著上了轎子,悠然鬆了口氣。可以歇歇了。在平衡的八抬大轎中歇了半個時辰,接下來到了平北侯府,一片暄囂喜慶聲中昏昏沉沉由人引著拜了堂,終於送入洞房了。

  可以安靜會兒了吧。悠然期待著。這一整日的功夫,真是累壞了呀。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1 PM

第八十一章 鮮我覯爾

  坐在喜床上,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悠然雖是低頭做嬌羞狀,卻有種終於又重見天日的感覺,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眼前一片光亮。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著自己,凝視著自己,隨後在自己身旁坐了下來。

  悠然心跳加快,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正對上張並含著笑意的眼眸,「對不住,洞房冷清了些。」張並輕聲說。本該是熱熱鬧鬧的洞房才是。

  悠然由衷的微笑,低聲說,「我喜歡。」真的,要那麼多本家做什麼,這麼安安靜靜的多好。這份寧靜和安謐,比什麼都難得。

  二人含笑對視間,喜娘抿著嘴笑笑,將無數花生紅棗撒了過來,悠然輕「咦」了一聲,打在身上有一點點痛呢,張並一手把她攬在懷裡,一手將撒來的吉祥果物接了滿手,順手撒在床上。喜娘樂了,更是大把大把的撒了過來。

  屋子裡的丫頭,有平北侯府的,有悠然帶過來的,都捂著嘴笑。更有大膽的互相使眼色,「看看,侯爺多知道護媳婦。連個花生紅棗打到身上都心疼。」

  莫陶傻笑著在一旁看,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姑娘是個看得開的,卻有一個秋天,對著發黃掉落的樹葉發感概「真心對一個人,就是哪怕一片樹葉落到他身上,也會心痛啊。」當時莫陶只想翻白眼,覺得姑娘犯酸,今日看看,是真有這樣的事麼,是真有這樣的情嘛。

  喜娘興致上來了,果物越撒越快,張並伸臂相接也越來越快,煞是好看,一屋子丫頭侍女先是抿嘴笑,後笑出聲,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歡快,直把悠然笑得伏在張並懷中不肯抬頭。

  喜娘笑吟吟道,「侯爺好身手!」不折騰果物了,改折騰生餃子。端著盤生餃子湊過來,喂到悠然嘴邊,悠然輕輕咬了一小口,輕輕回答喜娘,「生。」

  淺藍近白底官窯酒杯上刻著只白色大雁,寓意夫妻情義忠貞不渝,兩隻酒杯由一條紅繩繫著,「喝了合巹酒,從此後合二為一,甘苦與共」,喜娘的吉祥話語間,張並和悠然紅著臉互相湊近,飲盡杯中酒。

  「新郎官該出去待客了。」圓圓臉、長相頗為喜慶的喜娘,性情爽利,這會兒笑嘻嘻的轟人,「外面一大群來客呢,侯爺可要好好招呼呢。」

  張並好脾氣的笑笑,道,「我這便出去。」在悠然耳邊低聲說,「累嗎?你先睡會兒,我興許要晚些回。」外面一幫人嗷嗷叫著要灌酒,不把這幫人喝趴下是回不來的。

  悠然點點頭,張並被喜娘拉著,依依不捨的出去,臨出門交待喜娘什麼,喜娘面有遲疑,「這,不合規矩。」

  張並淡淡道,「這是我的家,我就是規矩。」

  喜娘何等有眼色,忙道,「那是自然。」張並笑笑,到前廳待客了。

  喜娘轟新郎時毫不留情,對新娘卻很體貼,「夫人先淨個面用些飯食可好?大早起直到這會兒,怕是早餓壞了。」

  悠然含笑點頭,「甚好。勞煩了。」喜娘早命人取了熱水過來,服侍悠然洗了臉。

  喜娘看慣這喜慶場面,看慣卸了裝的新娘,這會兒對著悠然,目光都有些癡了,「天底下竟有這般好看的新娘子,今兒我算見著了!」怪不得平北侯這般權勢,心心唸唸只想娶這位孟家庶女。

  悠然心中好笑。這喜娘倒是個有趣的,不管她是真心驚艷,還是做個樣子,都奉承的人甚是歡喜。不過悠然更歡喜的是看到水杉,和水杉做的夜宵。

  水杉是早半個月就到了平北侯府打前站的,見禮畢,水杉笑道,「夫人先用些飯食可好。」站在悠然身邊服侍用夜宵。

  悠然看見一小碗疙瘩湯,一小碗高湯餛燉,另有幾樣精緻小菜,幾樣可愛的小點心,不由樂了,餓了大半天,可不就想吃些湯湯水水的,水杉真貼心。

  「這疙瘩湯可稀罕呢,必要有番柿才能做成。番柿在廣州都不多,京城竟是更少見呢。姑……夫人嘗嘗好不好。」水杉叫慣姑娘,乍一開口,舊稱呼差點蹦出來。

  悠然埋頭吃東西,吃完了,擦嘴嗽口收拾清爽了,才笑咪咪跟水杉講,「番柿到廣州也才這一兩年的功夫,咱們在廣州時還沒有呢。」當時若有,說什麼也要帶了種子回來種,悠然最喜歡番茄了,天天吃都吃不膩。

  「不只疙瘩湯,番柿能做的菜式多了,哪天閒了我再告訴你幾個新菜式,一定好吃!」悠然興致勃勃。

  水杉笑著答應了。姑娘真是多少年如一日的,這麼愛吃,說起做什麼吃什麼總是眉飛色舞的。

  顧慮有平北侯府的侍女在,水杉只含糊說「廚房極乾淨。」能不乾淨嗎,自己帶著人來來回回洗了無數遍。從前在孟家,姑娘雖是得寵,卻也不能有小廚房,只能自己日日上大廚房,將些財物並些花言巧語打動大廚房的人,騰了一小塊地方專做姑娘的飯食。如今可好了,侯府兩排廚房全歸自己管,「我吃什麼都行。只看你家姑娘的口味。」有侯爺這句話,水杉心裡更有底了。

  水杉是一個做飯食極有天份的人,遇到悠然這樣愛吃的人,正是兩相得益。驚才絕艷的廚師也是需要吃客欣賞的。

  「水杉是名廚,我是美食家!」悠然吹起牛來毫不嘴軟,反正也不報稅。

  「夫人累嗎?若累了,侯爺交待讓夫人先沐浴歇息。」喜娘無奈道。論理,新娘該穿好喜服在新房坐等新郎回來,可這位平北侯,唉,拗他不過。這是人的家,人就是規矩。

  悠然痛快的答應了。洞房冷清,是自立門戶的壞處;不必處處依規矩來,就是自立門戶的好處了。

  悠然泡在熱水中,舒服的呻吟出聲。前世也是這樣的,忙了一天回到家裡,累的要死,泡一個浴,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花生紅棗什麼的,抖到一邊吧。」喜娘心痛的吩咐。

  「勞煩了。莫陶,」悠然客氣的道謝,示意莫陶送上一個大紅包,喜娘識趣的謝了賞,說了吉祥話,退了出去。

  又給丫頭侍女全打了賞,拿到外表精巧內裡厚實的荷包,侍女們都喜笑顏開的行禮謝了。

  「前頭鬧酒鬧的厲害,侯爺脫不開身。請夫人先歇息吧,」莫利從前廳回來,帶回最新消息。

  等會兒會迎回一位醉醺醺的新郎?悠然心裡嘀咕著,倦意一陣陣襲上來,躺在床上睡著了。

  朦朧間,覺得莫陶在推自己,悠然迷迷糊糊道,「別鬧,再睡會兒,睏。」

  莫陶急得在悠然耳邊低聲叫,「不好再睡了,姑娘,姑爺都回來了。進了淨房沐浴,都快出來了。」

  「無妨。」張並沉靜的聲音響起,「莫吵醒夫人。」

  莫陶回頭,見侯爺頭髮濕漉漉的的站在身後,忙拿了乾淨帕子過來服侍擦頭髮。張並擺擺手,只接過帕子,吩咐,「你們全都退下。」

  莫利莫陶帶著丫頭侍女退了出來。

  「睡醒了?」張並俯身看著悠然。

  「醒了。」能不醒嗎,莫陶這該死的。

  忽然間有種老夫老妻的感覺,好像跟他很熟悉一樣。

  悠然暗罵自己,這都哪兒跟哪兒。剛剛進洞房,就有這莫名其妙的想法?

  「先起來,給你看樣東西。」張並微微笑。

  「什麼呀。」悠然邊起邊問。

  「生辰禮物。」張並柔聲道。

  悠然精神起來,是啊,今兒是自己十八歲生辰,最喜歡收禮物了!話說,從認識張並開始,收到的禮物真是很多。

  不管哪個時代,男人肯給你財物,都不能代表太多;但若是連財物都吝惜,那一定是不愛;當然了,男人對女人的最高讚美,依舊是求婚。

  一萬句我愛你,也不如一句「嫁給我吧」有誠意。

  興沖沖跳下床走到桌邊,打開一個古樸典雅的盒子,悠然頓時驚住了。

  「王冠?」太不可思議了。前世在英倫博物館見到的稀世展品,現在靜靜躺在自己手邊。

  「是蠻族女酋長的,蠻族王冠。」悠然眼中的光芒,照亮了張並。她和他,此時都熠熠發光般。

  真是頂美麗的王冠。上面鑲有乳白色的貓眼石,火紅的紅寶石,碧瑩瑩的祖母綠,幽幽的藍寶石,數百粒珍珠和幾千粒大大小小的鑽石。

  「女王才能戴呢。」悠然喃喃道。實在太美,太美了。

  張並拿起王冠,輕輕戴在悠然頭上,滿意的看看,「你就是咱們家的女王。」

  悠然身材修長,穿著雪白衣裙,微微收腰,頭上戴著美麗至極的王冠,優雅又高貴,可不就是女王一般。

  「以前有位姑娘,名字就叫郭女王。」悠然興奮的兩眼亮晶晶,思緒極為發散。

  還有位姑娘,叫奧菲利亞。她臨死前吟唱的十四行詩是,「我如何將我的真愛辨認?」

  呵,誰送你王冠,自然是真愛你。悠然樂的頭昏。

  「喜歡嗎?」張並輕輕攬住悠然的小腰,在她耳邊問道。

  「喜歡,很喜歡。」悠然一時忘情,抱住張並的腰,踮起腳尖,在他下頜上印下一記親吻。

  張並僵了一下。悠然有些後悔,這是古代,自己這樣,會不會把他嚇著呀。

  臉上便有些怯怯的。眼中漸漸有了水光。

  張並聲音沙啞,「悠然。」俯下頭,唇印上悠然的。

  好柔軟。張並一陣心悸,「悠然,悠然。」他喃喃叫著悠然的名字,唇再次印上悠然柔軟粉嫩的櫻唇。

  他不會,他不會!悠然感動的想流淚。再不猶豫,勾住張並的脖子,吻上他的嘴唇,舔開他的牙齒,舌頭靈巧的和他的舌頭纏絞在一起。

  張並學得很快,抱著悠然深深熱吻,二人纏綿熱烈的緊貼在一處。

  恍惚中,悠然被張並打橫抱起,向喜床走去。



第八十二章 覯爾新婚

  輕輕把悠然拋到床上,張並高大的身軀壓了上去,雨點般的熱吻落到悠然臉上,身上,「悠然,讓我看看你。」張並呼吸越來越粗重,聲音暗啞。

  「嗯,我也要看看你。」悠然臉紅心熱,卻毫不示弱。

  嬌媚的聲音令張並更加血脈賁張,大手伸進悠然衣衫裡撫摸摩挲,無所不至,急切想脫悠然的衣服,卻是不會,越急越不會。

  悠然輕輕喘息,「這樣就好」,拉著張並的手教他,只要輕輕解開就好,這是睡衣樣式,很容易脫。

  雪白美麗的展現在張並面前,悠然皮膚白得耀眼,腰肢纖細,雙腿修長,張並急切的從脖子一路吻下去,吻到渾圓的,眼睛都紅了。

  親吻越來越灼熱,悠然害怕起來,抱住張並,胡亂說道,「我也要看看你。」張並神志還清醒,啞聲道「好。」三兩下脫光衣服,露出年輕健壯的軀體。

  「好看嗎?」見悠然坐了起來,專心看著自己,張並嘶啞著聲音問道。

  悠然輕輕歎息,「好看。」他身上沒有一絲贅肉,肩寬腰細,倒三角體形,很健美。

  「看夠了?」張並只覺得自己快要燃燒起來了,粗喘著問。卻已等不及悠然答話,抱住她熱吻起來,從臉吻到胸,手也不閒著,摸遍悠然全身,最後停在一處溫暖濕潤處。

  「不要,不要。」悠然輕輕哭泣。張並拉起她的手,摸向自己的小弟弟,喘息著,「莫哭,我也給你摸。」

  「不要,不要。」悠然哭著搖頭。才不要,這麼嚇人,這麼……,這麼嚇人。

  悠然越來越害怕,張並卻是越來越神志模糊,只覺得自己渾身火熱快要炸開一樣,他把悠然推倒在床頭,分開悠然的雙腿,找到那個濕潤神秘的地方,用力頂了進去。

  一陣巨痛,悠然哭叫出來。

  張並停住不動。半晌,沙啞著問道「疼嗎?」

  悠然眼淚不停流出來,「很疼。」

  張並輕輕吻舔悠然的淚水,有些委屈的說道「我也很疼。」

  悠然嘟起小嘴,「沒我疼。」

  張並此時只覺在裡面實在是很好很舒服,軟軟的,暖暖的,緊緊箍著他,太美好了。

  他抽動兩下,更好,更舒服了,忍不住大力撻伐起來。

  「不要,不要……好哥哥,求你了……不要,不要……」悠然經受不住,哭著求饒。

  張並急促吻著她的嘴唇,喘著粗氣哄她,「乖,很快就好,乖。」身下卻是不停。真好,在裡面真是太好了。這麼緊,這麼緊,真好。

  好在是第一次,在悠然就快要昏過去時,張並總算停下來了。

  看他心滿意足的樣子,悠然恨恨,拿小拳頭狠狠打他,他溫柔的笑著,任由悠然發洩,末了還抓起悠然的小手親了又親。

  悠然本是很凶悍的樣子,卻是無意中碰觸到一處堅硬,嚇的縮手縮腳起來,倉惶說句「睏了,睡吧。」便鑽進被子裡要睡覺。

  張並跟著鑽進被子,摟抱住她,「一起睡。」悠然不肯,「有兩條被子呢。你睡那條。」

  張並笑著親親她的小臉 ,「傻孩子,夫妻都是抱著睡的。」要抱著她睡。

  悠然怕擦槍起火,不願意,撅起小嘴,「我喜歡一個人睡。」

  「成了親,便不能一個人睡了。」這一點張並很是堅持。

  見她撅起小嘴的模樣,俯臉過來要親,悠然用手按住嘴巴,「不了,好睏,要睡。」聲音越來越低,眼神中有哀求。

  「我輕輕的。」張並柔聲央求,悠然心軟,放開手,張並果然輕輕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這柔情蜜意的一吻,讓悠然心醉。張並再抱住她的時候,便沒有再掙扎。

  他下面的堅硬讓悠然害怕,悠然擔著心,他卻只是一動不動躺著,側臉看著悠然,眼神溫柔深情。

  他一定忍得很辛苦。悠然一時衝動,親親張並的臉,低聲說,「哥哥,你莫忍著。」

  很快,悠然就為自己的衝動後悔了。張並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橫衝直撞起來,勢不可擋。悠然哀求也沒用,張並紅了眼睛。

  他,真的是好大,好大,自己會不會死?迷迷糊糊間,悠然終是承受不住,昏了過去。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2 PM

第八十三章 婚姻之故

  「駙馬爺,您,再等等?」大丫頭綠蘋汗都快下來了,對著張銘滿臉陪笑說道。

  這都日上三竿了,侯爺和夫人那兒還沒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一個人敢去叫門。

  駙馬爺一大早就來了,茶都沏幾遍了,這可怎麼辦呢?

  張銘滿臉是笑,連聲道,「無妨,無妨。」反正他們兩個也不用拜祖宗,也不用廟見,咳咳,就自己這做爹的跑來讓他們拜拜就成了。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麼相干。

  兒子總算是成親了,等一兩年再抱上孫子,真是圓滿了。張銘一個人在廳中枯坐,想著以後的好光景,越想越美。

  綠蘋鬆了口氣。她是張錦從魏國公府丫頭中精挑細選來的,在魏國公府原是二等丫頭,也是丫頭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了,自然識得清眉高眼低。像駙馬爺這樣做爹的,世所罕見,兒子兒媳也不上門去拜見,他老人家巴巴的跑過來不說,等上老半天也一點兒不生氣,真真是難得的。

  綠漪輕盈走了進來,呈上一盤精緻小點心。

  小點心雪白雪白的很是可愛,一個只有一口大小,張銘樂滋滋吃起來。綠漪和綠蘋無奈對視,駙馬爺這樣養尊處優的人,一會兒功夫吃了半盤子點心,可不是等久了,餓著了麼。可那兩位,還沒起。

  房中。

  張並早已醒了,悠然枕在他胳膊上睡得正香,他便也懶洋洋的不動。

  低頭看看新婚妻子,小臉蛋睡得紅撲撲的,睡夢中還嘟著粉嫩的嘴唇,嘴角彷彿有一絲微笑,很是嬌憨可愛,忍不住輕輕親了一親。

  悠然被人擾了好夢,不滿的將頭扭向另一邊,身子也扭了過去,背對著張並。

  大概是覺著懷裡空空的不舒服,又閉著眼睛摸來摸去摸了一個枕頭過來,抱在懷裡,繼續睡。

  張並看的有趣,低聲笑道,「抱枕頭睡哪有抱我睡好。」伸手將悠然拎過來,扯出枕頭,貼身抱住。

  悠然已是半睡半醒,伸手抱著張並的腰,抱怨道,「你沒有枕頭軟,沒有枕頭好抱。」

  張並吻著悠然的髮絲,聲音很是溫柔,「你比枕頭軟,比枕頭好抱,我要抱你。悠然,我天天都要抱你。」

  悠然臉上慢慢綻開一個笑容,一輩子睡一個女人?那可真稱得上絕世好男人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壞男人睡女孩,睡一次;好男人睡女孩,睡一輩子。

  悠然將身子貼緊張並,二人緊緊抱在一起。

  真舒服,真好。

  可是,有什麼不對勁的?他,他怎麼又?悠然驚恐起來,不要啊,他實在是,太大了,太嚇人了。

  張並眼裡有央求,「悠然,」他低聲叫,「悠然」,悠然心裡害怕,卻是聽他一遍一遍低沉暗啞叫著自己的名字,溫柔深情的看著自己,實在不忍心拒絕他,只在他耳邊低語,「哥哥,你,你輕輕的。」

  張並果然吻了悠然許久,待悠然身體有了反應,才一點一點慢慢進去,「疼嗎?」低聲喘息著問道。

  「唔,唔,不像昨晚那麼疼了……好哥哥,慢點慢點。」悠然抱住張並的脖子央求,「好哥哥,你慢慢的,好不好?

  張並強自忍耐,要麼停著不動,要麼稍微動一動,悠然叫疼就停下來。

  「哥哥,你……你好大,好大……」感覺張並在自己體內越來越漲大,悠然迷迷糊糊的亂叫,「……你好硬,哥哥,哥哥……」悠然下身被充實,滿脹得要裂開似的,忍不住哭叫起來。

  這當兒張並哪裡還忍得住,像火山爆發般奮力在她狹窄緊密的下身內衝刺,低喘著「悠然,你這麼緊……這麼好,悠然,悠然。」被她緊緊的包裹著,這感覺太奇妙了。張並抬手替悠然擦去淚水,身下卻不停衝刺,興奮的在她身體內馳騁。

  「哥哥你壞……啊……」悠然連連呻吟,下身不自覺的縮緊,張並被夾得十分舒服,春透心胸,把悠然的舌頭吸在口中不放,一隻手死死握著悠然纖細的腳,身下連連的大肆抽提,歡愉之至。

  終於,張並筋疲力盡的倒地悠然身上。

  悠然見張並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嚇得連連推他,推了幾下張並才抬起頭,溫柔一笑,親親悠然的小嘴,翻身躺下,把悠然抱在懷中。

  「悠然,你真好,我快活死了。」張並在悠然耳邊低語,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看悠然嘟著小嘴,歉意問道「你還只是疼嗎?」

  悠然搖頭,「不是,我也快活,只是……」下身像火燒的一樣。

  張並憐惜道「有藥膏的,我幫你塗。」

  悠然橫他一眼,「不要!我自己塗!」

  張並好脾氣的笑著,「好,好。」手下卻是不停,把她按在床上,拿藥膏輕輕塗上。

  看悠然逐漸露出舒服的表情,鬆了口氣。親親她的小嘴,柔聲說道「再歇息會子,咱們起吧。還要拜神,還有……還有些事。」

  「嗯。」悠然順從的答應,又瞇了一會兒,由著張並抱到淨房泡鮮花浴,咦,這是什麼鮮花,好一股甜香。

  漸漸神清氣爽起來。

  等到夫妻二人跪在張銘身前磕頭、敬茶的時候,悠然已是端莊得體的青年貴婦打扮,大紅褙子,赤金紅寶石頭面,什麼喜慶穿什麼。

  張銘樂得眉開眼笑,「乖,快起來,起來。」很大方的給了副玉鐲做見面禮。「阿並說你喜歡玉,爹特意尋了這個出來。這是孝武皇帝九年,滅夏國時得的,夏國的鎮國四寶之一。一直存在宮中,先帝賜給爹的。」張銘初次做公爹,興奮的狠了,喋喋不休的說話。

  通體晶瑩、溫潤碧透的玉鐲中,有一根若隱若現的血絲,這就是傳說中的極品血絲玉?聽說能辟邪呀,好東西,悠然道了謝,笑咪咪收下了。收禮物真是件令人身心愉悅的好事。

  張銘帶著夫妻二人到祠堂裡拜了神位,看著空蕩蕩的祠堂發了會愣,也只好罷了。阿並這麼倔強,說也沒用。

  過了一會兒,張釗和張錦也來了,喝了侄媳婦茶,張釗送了副西洋項鏈,「知道悠然喜歡舶來品」,張錦送了副王澹齋的《草書平安帖》,「侄媳婦是書香門第的姑娘,書法定是精通的。」

  其實一點也不精通,悠然卻只道謝收下,好珍貴的書貼。這要一不小心再穿回二十一世紀,該值多少錢呀,想想就熱血澎湃。

  張錦見了悠然,先是驚艷,繼而心中暗暗嘀咕,「怎麼跟阿馨長的這麼像。唉,不過比阿馨落落大方多了,阿馨總是縮手縮腳的樣子。可惜了她那副好模樣。」

  想到那個比春光更明媚、比月亮更美麗的女子,張錦悵然。自古紅顏薄命,也不知她是活著,還是已經去了。

  卻是突然回想到一件重要事情,指著悠然道「我,我見過你!」

  那年在坐忘閣,不是見過她嗎?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

  張錦興奮起來,兩眼發光。「阿並,說老實話。」逼著張並坦白。

  張並只微笑不語。張釗和張銘都好奇,「怎麼回事?」

  張錦卻不告訴他們,「這是我們叔侄倆的秘密。」張錦和張並兩人向來要好得很。

  這小子,讓他嘴緊,總有一天得讓他說實話!張錦笑吟吟想著得意事,笑吟吟和兄長、侄子一起飲酒,直喝至酩酊大醉。

  張並親自帶人送張錦、張釗到魏國公府大門口,又把張銘送回青川公主府,方急急回了家。

  青川公主府。張銘醉態可掬,「公主,今兒我真是高興,太高興了。」

  青川公主溫婉的笑笑,命人,「煮醒酒湯來,服侍駙馬飲用。」又命人將張銘扶進房去。

  一幫人等好容易把醉醺醺的張銘扶到臥房,哄他喝了湯藥睡下,方去稟報公主,「駙馬已睡安生了。」

  青川公主眉宇間閃過一絲厲色。那野種成親了,娶媳婦了,他高興成這個樣子?

  想到那個野種做下的事情,青川公主漸覺怒不可遏。吳王哥哥在京中經營多年,禁衛軍更是久已拉攏在身邊,本是胸有成竹的奪宮,卻被那個野種一力破壞。若不是那個野種投靠了皇帝哥哥,這會子,坐在皇帝寶座上的人是誰,還不一定呢。

  吳王到底是自己親哥哥,若坐上皇帝寶座的是他,自己可不是如今這副模樣,只能躲在家中裝貞靜,裝賢惠。

  皇帝哥哥雖是仁慈,究竟是隔母的,哪裡會對自己親熱會照看自己了?只是面子上和氣罷了。

  就算只是為了皇室聲譽著想,皇帝哥哥也不會對自己這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做什麼,反會令自己安享榮華,好成就他友愛兄妹的好名聲。只是,權勢就休想了,只剩下一個空殼而已。

  孝武皇帝不喜先帝,為先帝擇配時挑了富寧侯的幼女,溫柔和平,卻無甚見識;先帝在時根本不是生母秦貴妃的對手,常被秦貴妃打擊得縮在皇后宮中不敢出門,更擺不出母儀天下的架子。

  可如今的太后,名正言順是天朝女子中第一人,那份威儀,竟和先帝在時大不相同。

  自己的母親秦貴妃,卻是已被逼殯葬。

  當日赫赫揚揚,把中宮皇后逼得毫無還手之力的寵妃,如今已是一抔黃土!世事何等難料!

  奪宮失敗,無話可說,這世上本就是成王敗寇;可生母秦貴妃被逼殯葬,情何以堪!這殺母之仇,如何能不報!青川公主素日溫柔的臉上,此時出現隱隱的殺氣,這殺氣一點點升騰,漸漸,青川公主面目扭曲猙獰起來。

  皇帝哥哥,位子已是穩穩的,我奈何他不得;太后娘娘,原就是中宮皇后,她的位子是她該得的;只有那本該是野草一般卑微的張並,不該立在朝堂之上,他那提不起的出身,配嗎?

  青川公主冷笑起來。這陰冷的笑聲,在這溫暖的春夜中聽來都令人膽寒,牆角侍立的小宮女,嚇得恨不能縮進牆裡去。



第八十四章 或出入風議

  張並匆匆趕回家,已是日暮時分。悠然興致勃勃的視察了廚房回來,正坐在房中眉飛色舞的跟水杉討論番柿能做什麼菜。

  「姑娘嫁了人,還是這般風趣兒。」水杉抿嘴笑。

  莫陶馬上一本正經的糾正她,「要改口叫夫人了。」

  水杉紅著臉福了福身,「一時忘情了。」

  悠然不以為意,「只有咱們三人在,有什麼。」認識十年,這點子情份是有的。

  莫連已是嫁人後出去單過了,水杉卻是嫁了孟家廚子大姚,兩口子一起跟了來;眼下貼身服侍的只有莫陶和白果。

  要說鍾氏做嫡母有時也很盡心,她很好興致的給悠然陪嫁了四個十五歲的美貌小丫頭:明艷的綠珠,清秀的綠蕪,溫婉的綠思,清麗的綠茜。

  人親生女兒都沒有這個待遇呢,悠然當時只能很誠懇的道謝。卻不怎麼理會這四位,到新家後更令莫陶將她們打發的遠遠的。「住最偏遠的房子,每日給些針線活讓她們做,沒事別讓她們出門,更不許在我眼前晃。」眼不見心不煩。

  聽外面有丫頭高聲稟報「侯爺回來了。」正說著番柿汁怎麼做的悠然只好意猶未盡的住口,站起身來迎接,溫文爾雅的身姿,親切周到的態度,「侯爺回來了。」

  出嫁前強化培訓過禮儀,姿勢動作表情稱呼,都很得體。待張並坐下後,更親手接過莫陶捧上的熱茶,遞了過來,做足溫柔賢妻。

  「娶了媳婦兒真好,有茶喝。」張並喝口熱茶,很是享受。

  「還有飯吃。」大姚已整治好晚飯送了過來,夫妻二人到東側間吃過晚飯。

  「夫人,咱們……」吃過晚飯,張並剛想開口說「咱們早點睡吧」,忽想起岳父交待過的話,改口說,「……到花園走走。」

  孟賚交待過,飯後悠然要慢慢走上小半個時辰,不然容易積食。

  大手拉小手,夫妻二人在花園中慢步走著,稍遠處跟著十幾個侍女。莫陶壓著步子走在眾侍女前面。

  「爹大驚小怪的,老說我身子不好,其實我身子很康健。」悠然很怨念,這都成了家了,還逃不開老爹的魔掌。

  「身子康健也是走走好。」夜色朦朧,清風拂面,拉著妻子柔軟的小手,張並內心滿足而寧靜,「岳父是疼愛你。」

  是疼愛,可是人長大了就想自己做主,被老爹管頭管腳是很煩的。「你爹是不是也很……」悠然本想說「你爹爹是不是也很煩」,話到嘴邊卻改成了「也很疼愛你?」

  張並半晌沒說話。悠然也不催促,只悠閒隨意的慢慢走著。

  「我還不到一歲,他就住到公主府了。」張並緩緩說道,「如今,他和青川公主有一子一女,那兩個,才是他的心肝寶貝。」

  「我看他蠻疼你,對你很是縱容的樣子。」悠然聽出他語氣的寥落,輕輕安慰道。

  張並「哼」了一聲,他那是心虛內疚好不好。小時候沒好好養,長大了哪有臉擺父親架子。

  悠然微微用力,握緊張並的手,張並也握緊她的,二人沉默著又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兒,才慢慢踱回來,回到房中。

  揮退侍女,張並靠在悠然胸前,悶悶不樂,「他本打算帶那一子一女同來,我不許。」

  「當然不許了。」悠然輕撫他鬢髮,柔聲說道。

  張並抬起頭,有些疑惑,「你不覺得我無情?」畢竟是同父弟妹,卻見都不肯見。

  悠然家裡,異母兄弟姐妹間很是和睦,本以為她會主張兄友弟恭。

  「不見最好。從秦貴妃死的那一瞬間,你們兄弟之間,已注定不可相見。」悠然說的波瀾不驚。

  雖然張並從未細說,悠然猜都能猜到,奪宮那些時日是如何凶險。太子南京監國多年,吳王在京經營多年,禁衛軍全在吳王掌握之中,西山大營也有半數歸附吳王,太子要武力奪宮,談何容易。

  激戰數個日夜,最終摧毀玄武門,衝進皇宮內苑的,是鐵騎營。

  之後,就是先帝駕崩,皇帝繼位,吳王就藩泰安,秦貴妃被逼殯葬。

  不管逼秦貴妃殯葬的人是誰,殺進皇宮的是張並。張並的異母弟妹明智也好,不明智也好,總之秦貴妃是他們的外祖母,為安全計,這對弟妹一定要遠離。

  張並身軀一震,凝視悠然,悠然靜靜的點了點頭。

  「要防著他們嗎?」張並喃喃低語。

  「不用。」悠然很篤定,「防來防去的累死人。不理會他們便是。」老死不相往來最好。見面徒增煩惱。

  「兄弟姐妹不是該友愛嗎?」張並躺妻子懷中,饒有興趣的問。

  悠然嗤之以鼻,「爹娘生咱們的時候,也沒問過咱們愛不愛要兄弟姐妹呀。」都是被強加的好不好,誰說一定要友愛了?

  「可你家,兄弟姐妹間多和睦。」張並十分羨慕。看孟家,孟正憲這異母哥哥為悠然的事奔走起來,任勞任怨的。

  「我家兄弟姐妹間,沒有利益衝突。」悠然笑著親親張並,孟家只有庶女,沒有庶子,孟正宇是過繼出去的;幾個庶女都還算懂事,不過是養幾年嫁出去就完了,犯得上鬧矛盾不。

  張家不同。兄弟姐妹牽扯到人命,還是敬而遠之吧。

  當晚悠然又被張並糾纏半夜。悠然不滿,嘟起小嘴,「明日有正事,今晚要早睡。」

  「什麼正事?這就是最大的正事,這是最正的事。」張並不肯放手。

  「我總要見見家裡的管事、僕婦、侍女,立立威啊。」悠然理直氣壯。這可真的是正事。

  「不急,慢慢來,我告了兩個月假,過後我陪著你慢慢見。」張並抱著悠然不肯放。

  「真的?兩個月假?哥哥,帶我去沙漠騎駱駝吧。」悠然來勁了。

  「來不及。去大漠兩個月是不行的。」帶著悠然往返大漠,至少要半年功夫才夠。

  「那近一點,去海邊吧。」離京城不遠。

  「好,依你。」張並一頭答應著,一頭又撫摸親吻起妻子。

  「有這麼想嗎?」悠然嘟囔著。

  「等了足足兩年,能不想嗎?」張並很委屈。

  「只有兩年嗎?」悠然睜大眼睛。他不是從小就喜歡自己?

  「想這件事,只有兩年。」張並很認真的樣子。不能讓她誤會自己,她小的時候自己可真的沒想這件事。

  悠然無奈,只好陪著丈夫做床上運動。好在張並如今有了經驗,可以快可以慢,溫存體貼,倒是一種享受,只是,他也太持久了吧?往來迎送間,悠然迷迷糊糊想著。

  次日二人依舊起得遲。除去一日三餐,和餐後散步,二人只關在房中或喃喃說著情話,或偶爾做些風流事體,親個小嘴,摸個小手,倒也快活。

  各自把幼時的趣事拿出來講,其樂陶陶。

  晚上,張並帶悠然到玻璃房中,二人摟抱著數天上的星星。

  浩瀚的夜空,一顆顆閃亮的大星星小星星,「星星真美。」悠然由衷讚歎。

  「你更美。」張並也由衷讚歎,眼神炙熱起來。

  悠然要回房去,張並依了她,卻猶不死心,在妻子耳邊低語,「悠然,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在這裡,好不好?」

  悠然狠狠瞪他一眼,敢情他造玻璃房,也為的這個?

  「有飯吃,有覺睡,就行了。」他的要求乍一聽上去簡單,其實一點都不簡單!唉,性對於男人,真的有這麼重要?號稱排在水、空氣、陽光之後,第四位。

  這晚悠然被張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遍了,悠然惱火,「我也要看你!」待到張並很大方的給她看,看到一處關鍵地方,卻捂臉道「你好醜!」

  「不醜,你好好看看,真的不醜,」張並溫柔的吻著妻子,執拗的要求著,悠然拿開手看了一眼,又捂上了,真是好醜!

  「不只不醜,還很有用,不信,你試試,」張並喘息著,慢慢進入悠然。

  又是纏綿半夜。

  綠蘋和綠漪滿臉陪笑,「勞舅爺再等等。」今兒三朝回門,這兩位還是沒起。

  「無妨。」孟正憲笑吟吟,「是我來早了。」一大早被老爹催著來接,這會子真是還早。

  勇敢的莫陶承擔起重任,壯起膽子去悠然起床,「從前在孟家可不都是妹妹去叫嗎?這樣重大事體,只有妹妹能做得。」莫利馬屁拍到這程度,莫陶不得不去。

  待出來,莫陶已是汗流浹背。

  平北侯府眾丫頭景仰的目光,又令莫陶精神起來,擺出一等大丫頭的威風,命令著小丫頭們,「打水!」「備早餐!」「準備馬車!」「回門禮可裝好了?」忙活起來。

  能命令一幫丫頭的感覺,真是好啊。莫陶內心得意,恨不能仰天大笑。

  待到張並忽匆匆出來,孟正憲已是灌了一肚子茶水,心情卻依舊好著,見了禮,寒暄畢,孟正憲催促,「快動身吧,爹等著呢。」

  「是,勞煩舅兄稍等片刻,悠然她,還要過會子。」張並連連道歉。

  孟正憲笑起來,「從前,在家的時候,五妹妹只要一聽說要出門,小臉兒發亮,立馬顛兒顛兒的收拾了就走。」小姑娘家家的,那麼愛出門玩耍。

  「如今聽說要出門,還是高興。」悠然出現在門口,笑嘻嘻接上。

  孟正憲怔了一下。妹妹看起來不一樣了,兩三日不見,她好像換了個人似。

  但究竟哪裡不同,卻又說不上來。

  孟正憲這個疑惑,一直延續到回孟家。不只他,孟正宣也有這感覺。

  只是誰都沒有說出來而已。

  孟賚和鍾氏坐在上首,孟賚看著地上叩拜磕頭的女兒女婿,不動聲色。待行完了禮,孟老爹先是把悠然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繼而黑了臉。這才兩三日,女兒已脫盡少女的清麗,變成少婦的華美,眉宇間還有倦色又有媚意,孟老爹狠狠瞪了張並一眼,這臭小子!

  咦,怡然也來了?她自帶著股怒氣出嫁後,不怎麼回來的,今日也來湊熱鬧了?悠然心中想著,面上和嫣然、欣然言笑晏晏,就連不怎麼相熟的孟夫人,也親親熱熱相待。

  嫣然慢條斯理的品評茶水點心,季筠忙的腳不沾地,對這一向挑剔的小姑子,只一笑了之。

  孟老爹本是最溫和的一個人,唯獨待女婿不客氣。這是朝中聞名的事,所以大傢伙看到張並被孟賚叫去書房,倒也不甚吃驚。

  悠然快到書房時,正好聽見房裡張並被孟老爹訓斥,「告兩個月假做什麼?好不曉事!」

  悠然推門進去,笑容中透著無限寒意,「爹爹,您當著朝臣訓斥他可以,背著人訓斥他,我可不答應!」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3 PM

第八十五章 君子實維

  孟老爹看到寶貝女兒的笑容比當初她勸自己裝昏倒時更冰冷,眼神中滿是威脅逼迫,由不得不生氣,罵道,「死丫頭!偏知道氣你爹!」

  張並輕斥道,「悠然,不許對岳父無禮。」

  孟老爹罵完女兒,回頭又罵女婿,「我們父女說話,有你什麼事?出去!」

  張並恭敬應道,「是!」臨出門又低聲交待妻子,「莫惹岳父生氣。」

  悠然笑咪咪點頭,那是我爹,難道我不知道心疼?

  孟老爹見寶貝女兒對那臭小子很是和悅,更加生氣,拿起桌上的天青色薄胎汝窯圓筆洗作勢欲摔。

  「很貴的,爹!」悠然趕忙跑過去,心疼的搶過筆洗,「這是汝窯呢,摔不得,您摔個便宜的吧。」小心把筆洗放好,四處尋便宜好摔的物件兒。

  汝窯是宋瓷之冠,釉中含有瑪瑙,色澤青翠華滋,釉汁肥潤瑩亮,被歷代稱頌,開窯時間只有二十年,燒造時間短,傳世不多,在這個時代汝窯瓷器已經非常稀有。唉,流傳到了遙遠的二十一世紀,汝窯已只剩下六十七件半,珍貴非常。

  這樣的珍品,讓老爹一生氣摔了?暴殄天物啊。不行不行,悠然找到一個普通官窯白瓷茶杯,這是便宜貨,不心疼!慇勤遞給老爹,陪著笑臉,「爹,您摔這個!」

  孟老爹看著女兒忙來忙去尋便宜東西給自己摔的模樣,已是心軟氣消,更見她仰起小臉兒一臉討好,撐不住想笑,偏又不笑,板著臉訓斥,「一絲一縷,當思來之不易。哪有這麼明公正道糟賤東西的?」

  悠然狡黠的笑笑,「爹爹教訓的是。」要摔筆洗的人是你老人家好不好?這會子又板著臉教訓人不愛惜東西。

  「爹爹教訓的是?那你方纔還頂撞爹?!」孟賚氣哼哼道。死丫頭,騙誰呢。

  「爹當著外人的面訓斥他也就罷了,私底下再訓斥他,我豈能不心疼?」悠然理直氣壯。

  人人都知道張並是季野公子孫,人人都知道張並不肯認祖歸宗,難免會有人因此詆毀,說他桀驁不遜,說他數典忘祖,皇帝也難免會懷疑他野心太大,不甘心受制於人;孟賚一介文官,並無甚權勢,屢屢疾言厲色把張並訓斥得滿頭大汗,低頭認錯,眾人在嘲笑張並怕岳父的同時,也會深思:為什麼一個不肯認祖歸宗的冷漠男子,卻這麼怕岳父?

  如今的情形是魏國公府放出風聲,願意認回張並,輿論對張並不利:天朝實情如此,一個男人再怎麼發達,再怎麼自己有出息,不能被家庭認可,總是一個遺憾。若是家族想認回你,而你不願回,那就有趣了。什麼?父族要認回你,你自己居然不願意?數典忘祖!不肖子孫!大家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程濛那種「我生了你,你便要聽我號令」的思想,不是她一個人獨有的,天朝有多少人都會這樣想,都把孩子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沒有他,怎麼會有你?」,這是人們勸告心懷不滿子女時常用的話。也是很多人心中所想。

  所以,張並不肯認回魏國公府,依天朝傳統看,是不對的,是不仁義的。

  這時放出風聲,說張並在魏國公府受了什麼樣的虧待?時機根本不對。

  孟賚久經官場,自然圓滑,他這樣溫文爾雅的人訓斥高大威猛的張並,場面很有喜感,流傳很快。等到張並這謙恭敬上形象深入人心時,就可以有所作為了。

  輿論不是掌控在某些人手裡的,誰都可以利用輿論。當然利用輿論是有技巧的。

  張並行軍打仗的本領世所公認,在軍中威望極高,這威望是個雙刃劍:皇帝會希望有這麼一個人替他治軍,卻又怕這人過於完美。

  「你總要有些短處才好,最好是為人所笑。懼岳父如虎,這個短處其實不壞,又逗樂,又讓人放心。」悠然這話說的不錯,皇帝在聽到張並早朝略晚一晚便被岳父訓得滿頭大汗時,當即開懷大笑起來。

  「阮大猷是畏妻如虎,你是畏岳父如虎,甚好,甚好。」悠然笑咪咪的很是滿意。

  阮大猷不世名將,卻獨獨怕老婆怕得要死,傳聞阮夫人挑挑眉毛,阮大猷便會嚇得跪地求饒。

  孟正憲這熱血青年還為此拍案大怒過,很是替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抱不平。

  「唉,咱們阮將軍縱橫沙場無人能敵,西北將軍威名赫赫,卻會怕老婆!」扼腕歎息。

  「唉,咱們張大帥橫刀立馬,令韃靼人聞風喪膽,何等英雄!偏偏見了岳父跟耗子見了貓似的。」痛心疾首。

  這就對了。這樣名聲有什麼壞處呢?到了軍中一樣言出令行,威風八面;到了皇帝面前,到了朝堂之中,被笑笑而已,卻是大為放心。

  「這你便不懂了,爹當著人訓斥,是為他好;背著人訓斥,也是為他好。」孟老爹一臉淡定,「告兩個月假做什麼?你看朝中有誰在京中成親還要告兩個月假的?」

  只有回鄉成親路途遙遠的才會請長假,在京中成親,請兩個月假,不是明打明告訴眾人你有閒暇之心?不勤於王事?

  悠然撇撇嘴,人和人能比嗎?朝中又有誰是九歲就上了戰場的?張並雖是初次成婚,卻已經有將近二十年工齡了好不好,擱二十一世紀也是該有晚婚假期的。

  「他尋皇上告假時,爹猜猜他頭先說的是多少時候?」悠然賣起關子。

  孟老爹一臉蔑視,不做理會。悠然自問自答,「兩年,是兩年。」

  孟老爹先是吃驚,繼而氣憤,眼睛望向書房外,恨不得立時把張並拎進來教訓一通。成個親敢請兩年假?!

  「一身傷病,需要休養;快三十了才娶媳婦;天下安定,只想娶妻生子,安分渡日。」悠然一一歷數張並尋皇帝告假時說的話,「爹,您聽聽,他說的對不對呀。」

  孟老爹哼哼兩聲,沒言語。

  悠然見好就收,顧左右而言他,「爹爹,小宇是不是明兒就搬家?」自己這娘親實在太沒心計,敢緊送出去才放心。

  孟老爹怒道,「一個個這般急著搬走?」嫁了愛女,搬出去一個小兒子,再帶走自己心愛的女人,這日子沒法過了!

  「離的這麼近,您想什麼過去看看都行,還名正言順的。」悠然安慰道。真的,是做爹的去看自己親生兒子也好,是做伯父的去看自己侄子也好,都是正大光明的事。

  其實黃馨就算留在孟府,孟老爹天天也見不著。若孟老爹敢到黃馨處過夜,鍾氏不知會出什麼招,黃馨可是一點抵抗力都沒有。

  「嫁了人,離開爹,高興不?」孟賚慢吞吞問道。

  「爹爹,兒子長大了是媳婦的,女兒長大了,」悠然斟酌著措詞,「是人家的。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呀。」

  孟老爹重重的「哼」了一聲,閒目躺在躺椅上養神,不理會悠然了。

  悠然搬個小凳子坐在老爹身邊,絮絮說著話,「爹爹,有兩個月假呢,我陪您到西郊散兩日可好?」又俏皮加上一句,「可以帶上她!」

  孟老爹本是不理會她的,聽見這一句,睜開眼睛,遲疑道,「可行?」自從外放回京,再也沒有和黃馨、悠然共同遊玩的快樂時光。

  「當然可行,」悠然笑吟吟,「明兒小宇就搬了,她也搬了,到了外面海闊天空,想去哪兒不成啊。」

  孟老爹大為動心。

  悠然又哄了半天,待老爹笑了,才拉著老爹出來,「廳上還一群人呢。」

  看到孟賚和悠然說說笑在笑的走出來,張並鬆了口氣,上前恭敬行了禮,和悠然一左一右陪著孟賚。

  孟賚本是對張並愛理不理的,卻是看見悠然威脅的目光,心裡罵了句死丫頭,勉強客氣的叫了聲,「賢婿。」

  本是有些憋氣的,可張並受寵若驚的傻樣子,又令他開心起來。

  漸漸的,孟賚一人樂滋滋走在前頭,張並和悠然稍落後幾步。

  「你沒氣著爹吧?」張並低低問。

  「沒有!那是我親爹!」悠然嬌嗔的橫了他一眼。

  「他是你爹,又那麼疼你,訓斥我是應該的。」張並這好女婿的模樣,令悠然大為感動。

  三人回了前廳,孟賚和張並回到男人當中,悠然回到女人當中,敘起話來。

  鍾氏和孟夫人言談甚歡,見到悠然,孟夫人取笑道,「侯夫人回來了。」

  悠然紅了臉,羞的低下頭不說話。

  「這孩子,成了親還是這麼害羞。」鍾氏和孟夫人笑著互相看看。

  嫣然掩著小嘴輕笑道,「可不是,大姐姐還只是侯府世子夫人,五妹妹已經是侯夫人了。」

  鍾氏拉下臉來。見自己娘親要發怒,欣然忙開口,「五姐姐是個有福的。我和五姐姐晉見太后時,太后娘娘親口說的呢。」

  鍾氏聽到女兒著重「太后」兩個字,按下脾氣,冷冷道,「三丫頭說的不錯,五丫頭比大丫頭還有福氣呢。」

  悠然只拈著衣帶,低頭做羞澀狀。這姿勢其實有些累,不過此刻悠然覺得說話更累。

  嫣然挑撥不成,也不生氣,只慢悠悠喝茶吃點心。

  「今日煩嫂子過來,明日又要煩嫂子過來,真真是過意不去。」鍾氏跟孟夫人客氣著。明日孟正宇遷居,正是要本家長輩在場。

  原本意態閒適的嫣然,臉拉了下來。小宇搬出去住是好事,只憑什麼跟著出去享清閒的卻是黃姨娘?

  想起丁姨娘含淚勸自己,「只要你好,宇哥兒好,我什麼都不求。」

  嫣然更是火大,只是前些時日她和丁姨娘已是在孟家鬧過一場,被鍾氏拿話堵得死死的,「丁姨娘去,將來宇哥兒娶了媳婦,人家是拿她當婆婆好,還是不拿她當婆婆好?宇哥兒將來如何自處?」

  嫣然生氣之下,看見悠然頭上赤金閃亮六鳳銜珠金釵,笑道,「五妹妹戴的,是六鳳金釵嗎?真是好看。」

  本朝制度,公、侯夫人,可戴六鳳釵,再往下的品級,不許超過五鳳。

  像鍾氏,便只能戴五鳳金釵。

  鍾氏果然臉色又難看起來。嫣然這丫頭是提醒自己呢,悠然品級比自己高!

  從未虧待過她,出嫁時更是厚厚陪送一副妝奩,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鍾氏看嫣然的眼光便有些不善;想到悠然品級比自己高,看悠然的眼光也有些不善。

  出了嫁又怎樣?做嫡母的永遠能教訓!

  一直不說話的怡然艱難開口,「不只五妹妹是有福氣的,六妹妹也是有福氣的。福寧長公主府,那是什麼樣的人家,天潢貴胄呢,依我說,六妹妹才是有福氣。」

  欣然嬌嗔道,「怡姐姐!」已埋在鍾氏懷裡不肯抬頭。

  鍾氏大樂。可不是嗎,欣然才是嫁得最好的!自己有什麼氣可生?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一個比一個孝順;兩個女兒,大女兒過得舒心,小女兒將來定是更舒心!更有孫子孫女活潑可愛,自己這不是神仙似的日子嗎?

  鍾氏和顏悅色起來。

  嫣然不滿又不解的看了眼怡然。她帶著氣嫁人的,這些年都沒怎麼回來過,今兒不只回來了,還這麼拍鍾氏馬屁,她是怎麼了?

  借口更衣,拉了怡然出來不依,「怡姐姐,你幫著別人欺負我!」小時候二人都養老孟老太太跟前,原比旁的姐妹要親密些。

  怡然苦笑,「我哪能跟你比。你是嫁得好,不知道我的難處。」婆婆嚴太太本是貪圖孟家的勢才願意結這門親,見自己不肯上孟家奉承,不知打罵過多少回。這次,更是下了死命令,若不依她,沒有太平日子過。

  嫣然見怡然一臉愁苦的表情,也是嚇了一跳,再細看她,彷彿瘦了很多,衝動握住她的手,「怡姐姐,我幫你!」

  怡然歎口氣,「嫣姐兒,你的心意姐姐領了,只是,你幫不了我的,能幫我的,是悠然,或者欣然。」

  嫣然追問出了什麼事,愣了愣,「那是,我真是幫不上忙。你尋悠然吧。」

  怡然默默點頭。二人一道回至前廳,強顏歡笑起來。



第八十六章 載色載笑

  嫣然冷眼看著,怡然已是把手中的帕子絞成一團,猶自不能開口。

  心中暗暗歎息:怡姐姐果然還是老脾氣,一直覺得自己寄人籬下,讓她開口求悠然或者欣然,真是很為難的事。

  其實欣然要等到兩個月之後方會成親,如今怡姐姐能尋的,也就是悠然了。

  怎麼遇上這麼個難纏的婆婆?怡姐姐真是命苦。同情之餘,嫣然頗想幫幫忙。

  尤其是看到怡然那副愁苦慘淡的面容,更覺得義不容辭。

  怡姐姐既然開不了這個口,我幫她開吧。嫣然笑吟吟將一杯熱茶傾在悠然裙子上。

  茶水很燙,悠然吃痛,驚呼一聲。

  眾人都忙忙問,「燙著沒有?」鍾氏怪嫣然,「怎地如此不小心?」

  「剛沏的熱茶!」欣然一臉惶急。

  「對不住,沒拿穩茶杯。」嫣然含笑致歉,「五妹妹衣裙濕了,我陪你去更衣吧。」便欲去扶悠然。

  其時廳上只有孟府的侍女在旁服侍,莫陶莫利等已被讓至偏廳歇息,由嫣然陪著悠然去換衣服,倒也合情合理。

  嫣然正是這麼打算的。告了罪,她扶著悠然出了廳堂,便被悠然冷冷甩開。

  「你至少可以用杯涼茶吧。」悠然冷冷說道。

  嫣然抿嘴笑,「瞧五妹妹說的,難不成姐姐是故意的?一時失手罷了,妹妹莫放在心上。」

  男客那邊剛剛得了信,「三姑奶奶一時失手,將杯熱茶傾在五姑奶奶身上」,孟老爹等人眼看著張並明明是一步步走的,卻眨眼間不見了人影,各各愣了會神。

  「你沒事吧?」張並見到妻子,急急問道。

  「沒事,只是衣裙濕了要換一換而已。」悠然說的輕描淡寫。夫妻間無論多麼親密,也無需把娘家的難堪全部暴露給丈夫。

  「我陪你去。」張並拉了悠然要走。

  嫣然如何肯放,笑攔道,「還是我陪五妹妹去吧。」哪有男人陪著妻子換衣服的。

  莫利莫陶也匆匆趕來。張並吩咐,「你二人陪著夫人,不可離開半步!」方纔若是莫利在,悠然便不會吃了這個虧。

  嫣然皺皺眉頭。身邊跟著個丫頭,自己還如何開口?眼睜睜看著莫利莫陶一邊一個小心翼翼扶著悠然走遠,嫣然氣得頓足:白瞎了一杯好茶!

  還沒氣完,便看到張並身邊站著一個男人,默默看著自己。嫣然心頭一突,強笑道,「爹爹。」

  孟賚點點頭,並無二話。

  嫣然心中有鬼,忙陪笑辯道,「女兒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失手。」

  孟賚溫和說道,「那是自然。」

  嫣然心知孟賚一向涵養好,他此時不發火不追問,卻不代表他便真的相信了。

  嫣然紅了眼圈兒,自責道,「五妹妹三朝回門的好日子,卻被我……我跟五妹夫陪禮了。」向張並微微福身,張並閃過一邊,並不受禮。

  「你是該陪禮,」嫣然的夫婿盧二公子也趕了過來,斥道,「怎地如此孟浪?」

  雖然心中知道夫婿是面上做做樣子,嫣然還是深覺委屈,眼淚流了下來,一會兒功夫便哭濕了一條帕子。

  盧二公子又向張並拱手賠禮,很是真摯,張並自也客氣一番,「不過是偶爾失手,襟兄何必介意。」

  說話間,莫陶已急急返回,報告孟老爹和張並,「夫人無事,並未燙傷。」

  在場三個男人明顯是鬆了一口氣:孟賚和張並是欣慰悠然沒事;盧二公子是欣慰妻子沒闖禍。

  盧二公子再三道歉,張並再三客氣,這件事就算揭了過去。

  只孟老爹溫和對嫣然說道,「嫣兒數月未回家,爹做的小令,便無人幫著抄錄。」

  嫣然自是滿臉陪笑,「女兒這便去抄,爹不嫌女兒書法太差便好。」

  孟老爹頷首,「嫣兒最是孝順。隨爹去書房吧。」

  目送父女二人走遠,盧二公子和張並相互客氣著,一起回到男客當中。

  「五妹妹沒事吧。」孟正宣關切問道。

  孟正憲不以為意,「一定沒事。五妹妹是有大福份的人。」八歲小女孩大冬天的掉水裡,好半天才撈上來,如今居然還活蹦亂跳的,這樣的女孩能有什麼事,福氣大著呢。

  孟正寬也附合著,「是,五妹妹是個有福份的人。」

  孟正宇翻個白眼,那個刁蠻丫頭,凶巴巴的,有什麼福份了?

  是三姐姐嫣然不小心傾的茶水,這三姐姐,怎這般笨呢,真不配做自己親姐姐!孟正宇對嫣然不滿了。

  好在嫣然不知道。其實即使知道了,嫣然也不會太在意,孟正宇這孩子,從小彆彆扭扭的,他不滿的人,多了。

  嫣然此時正跪在書房的地上哀哀哭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爹要相信我。」青磚鋪的地,跪著極不舒服,嫣然有點後悔了:爹從不罰女孩的,自己做什麼要心虛的跪下辯解?

  孟賚毫不理會。只緩緩問道,「單是為讓悠兒難受?還是有什麼目的?」

  嫣然還想再賴,卻被孟老爹胸有成竹的氣勢鎮住了,哭道,「我只不過想把她叫出來,跟她說件事。」當即把實情一一說了。

  孟老爹半晌無語。嫣然正伏地惴惴不安時,卻聽老爹幽幽說了一句,「我的親侄女,竟被人逼到這個地步,當我孟家是什麼?」

  嫣然靈機一動,忙接上話頭,「爹說的是!若怡姐姐被人這般凌迫,旁人只道孟家好欺!」

  嫁出去的姑娘被婆婆拿的死死的,又是什麼好事了,又會有什麼好名聲了。沒出息的人家才會任由閨女在婆家自生自滅。

  嫣然本以為自己這話說的得體,孟老爹定會誇讚幾句,卻不想說完之後,老爹只默默無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孟老爹慢慢問道,「你拉悠兒單獨出來便可,何苦如此?便真是要傾杯茶水,又何需熱茶?嫣兒,你怎會如此?」語氣中有著濃濃的失望。

  「女兒……思慮不周……實無壞心。」嫣然哭得泣不成聲。

  孟老爹歎口氣,把嫣然拉了起來,苦笑道,「嫣兒,我只怕,你是自小被老太太慣壞了,做事只圖自己開心,不為他人著想。若真是這樣,你遲早會碰壁。」

  嫣然見老爹心軟了,如何會放過時機,眼淚越發如斷線一般掉落,一副楚楚可憐狀。

  「罷了,終歸是爹爹沒有教好你。」孟老爹歎道。女不教,父之過,做父親的一味責怪,有何意義。

  「我兒今後做事務必要三思後行,不可逞一時意氣,更要時時顧慮他人,遵守道義。」孟老爹諄諄教誨。

  嫣然含淚跪下叩頭,「女兒謹記父親教導。」

  孟老爹看著順從的女兒,心中苦澀。也不知她是真記得,還是敷衍自己?在娘家,總會有人原諒她、寬恕她,到了婆家若再如此行事,又有誰會一直包容她?

  自家兒女也算爭氣了,做爹的依舊操碎了心。還有怡然,三弟唯一愛女,自是不能被人欺負了去。

  嚴家,該如何最好?孟老爹尋思起來。

  季筠和鍾煒是兒媳婦,自然是來往服侍,忙的連飯都沒吃上,不知不覺竟到了送別時刻,季筠和鍾煒都覺不捨,悠然卻笑嘻嘻道,「明日便又能見了呀。小宇要搬家,自是都要去的。」

  真到了次日,悠然卻沒能去東四胡同。

  在平北侯府接聖旨呢。駢四驪六的一通,聽得人暈暈乎乎的,大意就是:封平北侯妻室孟氏為一品夫人。

  「這般麻煩呢。我嫁了你,不就是一品夫人了?」悠然很無知的問。

  張並微笑,「要封了才算。」悠然哪會不知道,故意扮無知孩童玩耍罷了。

  「那,明日是不是要入宮謝恩?」悠然的表情很是蠢笨。

  唉,金髮美女都是沒腦子的,又笨又美,這不是最理想的女人嗎?眼著一雙勾魂奪魄的大眼睛,問著不知所云的話語,金髮美女啊金髮美女。

  還扮上癮了!悠然正洋洋得意間,被張並伸出長臂拎了過來,輕輕拍打臀部,「再調皮打屁股。」

  「你怎麼跟我爹一樣啊?」悠然不滿。孟老爹便是這樣,動不動打人屁股。

  「岳父很是慈愛。」張並分明是羨慕悠然有個好爹爹,「對子女無微不至。」

  「他哪能叫無微不至,像我娘親那樣,才真叫無微不至。」悠然笑話張並沒見過世面。

  張並猶豫了一下,「其實,你娘又何必跟小宇住呢?跟咱們住豈不是好?」偌大的底邸,全由夫妻二人做主。

  悠然開開心心笑起來,「她若是來了,管頭管腳的,一天問我十八遍要不要喝湯,要不要吃飯,時時刻刻在我耳邊柔聲細語。」看張並不為所動,淡定加上一句,「還有,她晚上要和我一起睡!」

  張並凝神細思,慎重說道,「畢竟是孟家人,還是跟著小宇住比較好。」

  悠然笑倒在床上。

  又要到宮中謝恩。直至孟正宇遷入新居後第三天,悠然夫妻二人才親身恭賀。

  看到黃馨在新居中如魚得水,悠然喜悅是有的,更多的是驚愕:孟正宇說,「姨娘親手做飯給我吃!」一臉幸福陶醉的樣子!

  「真的是,姨娘親手做的?」悠然不敢相信。

  「當然了,」孟正宇驕傲的昂起頭,他也是有人給親手做飯的人了,不是沒人要的孩子!「姨娘做的飯可好吃了。」

  悠然扶著張並,半天沒緩過神兒。

  她做的飯好吃!她做的飯好吃!她,做的飯好吃?

  悠然的世界被顛覆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4 PM

第八十七章 匪且有且

  孟老爹心情分外愉悅,看張並也順眼起來,待女婿很是和氣。張並飄飄然,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嬌客」。

  黃馨羞澀的笑著,請大家用晚餐,特別說明「我親手做的魚湯。」

  「我最喜歡姨娘做的魚湯了!」孟正宇率先捧場,他尚顯稚嫩的臉上洋溢著真心的歡喜。

  有了自己單獨的宅子,宅子裡還有一個美麗溫柔的姨娘照顧自己起居,親手縫衣,親手做飯,衣食住行樣樣安排周到,時時在自己身邊柔聲細語,從小缺乏關愛的孟正宇,一天到晚都高興得暈暈乎乎的,太幸福了。

  孟老爹本是滿目柔情,聽到黃馨親手做湯飯頓時變了臉色;悠然機靈,笑咪咪拉住黃馨,「不是跟您說了,千萬別累著自己?」

  黃馨溫柔道,「不累啊,只做了一個湯。」悠然沖老爹點點頭,二人放下心來。

  「我要喝番柿豆腐湯!」悠然抱著黃馨撒嬌,「娘讓余婆子去做!」大余的廚藝是家傳,學自余婆婆。

  要說鍾氏還是很大方的,二話不說把一個優秀大廚送給了孟正宇。

  黃馨滿口答應,「好好好,依你,依你。」

  孟老爹皺起眉頭,道,「這兩日總喝魚湯都喝傷了,想喝巖耳雞湯。」

  黃馨一迭聲命人,「老爺要喝巖耳雞湯,快讓余婆子去做。」

  稍後,一家人到側間用餐,看著美滋滋喝魚湯的孟正宇,孟老爹和悠然面目呆滯,這魚湯,不用喝只聞味兒也知道不對勁了,孟正宇居然……?

  不只孟正宇,張並也面不改色喝了一碗。

  「那魚湯,能喝嗎?」悠然頗為惴惴不安,過後尋了個機會,偷偷追問。

  「能喝。」張並答得很是淡定。看妻子驚疑不已,張並只微微一笑。

  她這般嬌生慣養的小姑娘,怎麼會知道戰爭有多麼殘酷,怎麼會知道飢餓是什麼滋味。真餓極了,什麼不能吃。

  悠然吃驚過後,高興起來,連這樣的飯食都能吃,那還有什麼不能吃的?好養活!笑咪咪拉了丈夫,看老爹和小宇下棋。

  夫妻二人都是好耐性,只冷眼旁觀,即便孟正宇再怎麼出臭招,也絕不開口。

  「我又輸了。」孟正宇垂頭喪氣。不只輸了,還輸的這麼慘,簡直慘不忍睹。

  「這有什麼,」孟老爹微笑著安慰兒子,年輕人不怕輸,怕輸不起。

  「勝敗乃兵家常事。」張並也跟著安慰。

  「小宇比我強多了。」悠然笑嘻嘻,「我輸的更慘呢。」

  孟老爹心中一動,含笑對張並道,「閒暇時和妻子對奕一局,也是人生樂事。」

  阿悠那手臭棋,哈哈,讓這小子頭疼去!

  老泰山一下子這般平易近人,張並有點反應不過來,正要開口說話,已聽悠然笑吟吟道,「豈止。翁婿二人對奕一局,更是風雅。」

  推推張並,笑問,「夫君,陪爹爹下盤棋可好?」

  張並自然是滿口答應,「正要請岳父指教」,孟正宇輸的下氣,聞言迅速讓出位置,慇勤讓張並,「五姐夫請。」

  孟老爹黑了臉。張並這小子,棋力非凡,前些時日和葛首輔下棋都贏了。

  葛首輔,可是棋中聖手。孟老爹自己便是他手下敗將。

  悠然和孟正宇遠遠坐著喝茶水吃點心,對翁婿二人的戰況好似漠不關心。

  聽孟正宇一副炫耀口吻談起黃馨幫他做這個做那個,悠然歡喜之中又有些心酸:小宇這可憐孩子,從小沒人疼沒人愛的,如今乍一有了疼愛他的人日日陪在身邊,把這孩子高興的。

  同樣是可憐孩子的,還有一臉凝重沉思下棋的張並,小時候該是過了什麼苦日子,才會連黃馨做的湯都能喝上一整碗?

  九歲就上了戰場,不到二十歲已是威名赫赫的將軍,他該有多不容易啊,悠然看張並的眼神,異常溫柔。

  張並卻無知無覺,只專心致致下棋,漸漸的,額頭微微出汗。

  半晌,張並站起來,拱手道,「岳父贏了!小婿甘拜下風。」

  「爹爹好厲害!」悠然不和孟正宇喝茶了,跑過來圍著孟老爹拍馬屁。

  孟老爹只微笑不語。看看一臉諂媚笑容的愛女,看看滿臉誠懇寬厚的女婿,這夫妻兩個,一個明著拍馬屁,一個暗著拍馬屁,真是一家子。

  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嗎?

  張並懇切說道,「大光國進貢有掐絲琺琅棋盤,玉石棋子,聖上賜了給我,我一個粗人哪配使這樣精細物件兒?」

  悠然笑著接過話茬,「還是孝敬爹爹吧。」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哄得孟老爹露出笑臉。

  掐絲琺琅棋盤,玉石棋子,下次休沐就尋老師葛首輔下棋去,務必要贏他幾盤,一雪前恥。老爹展望美好前景,笑容越來越盛。

  正高興間,鍾氏派了丫頭來請,「時辰不早了,請老爺回府。」

  孟老爹沉下臉來。悠然趕忙說道,「後日是休沐日,我陪爹娘出去遊玩可好?」又打了個哈欠,「睏了,要早些回家。」

  孟老爹頭疼閨女,黃馨也是,一迭聲催,「快回吧。路上小心。」

  悠然拉著老爹,「我們自然是先送爹回去。」

  孟老爹笑笑,「還是我悠兒最孝順。」拗不過,由著女兒扶起來,送上馬車,回了孟府。

  黃馨站在門口,目送孟賚和悠然,心中不快,「都走了。」

  孟正宇在她身邊輕聲說道,「姨娘,還有我呢。」

  黃馨轉過頭,看見孟正宇依賴的眼神,心柔軟了,忙道,「是呢,還有小宇。」

  孟正宇陪著黃馨,慢慢走回內宅,一路絮絮說著話,「姨娘給我做的衣服最合身了,穿著最舒服,我可喜歡了。」一向彆彆扭扭的孟正宇,此刻像一個脾氣好的小男孩兒。

  黃馨溫柔的衝他笑,「這不值什麼。姨娘旁的不會,就會做衣服,替你多做幾件,沒什麼的。」

  孟正宇認真的搖頭,「那可不成。會累到姨娘的,姨娘空了替我做一件兩年的就好。」

  這孩子多會心疼人啊,跟阿悠一樣貼心!黃馨被感動的一蹋糊塗,哽咽道,「傻孩子,做件衣服累什麼?以後從裡到外姨娘都替你做!」

  像黃馨這樣無微不至的母親,悠然雖心中感動,卻不能整天面對,經常會想要逃;孟正宇不同,黃馨就算時時刻刻在他耳邊柔聲細語,他也不嫌煩。

  送老爹回了家,坐在回家的馬車上,悠然就跟張並感概起來,「真難得,我娘煮的湯今兒居然有兩個人喝!」張並只喝了一碗,孟正宇可是喝了兩三碗。

  太神奇了。

  孟賚和悠然愛不愛黃馨?很愛。可若要他們食用黃馨做的湯飯,悠然是絕不肯的,孟賚也只能捏著鼻子吃兩口而已。

  黃馨那廚藝,今日居然有兩位食客。奇跡啊奇跡。

  張並將妻子攬在懷裡,聽她就這一奇跡發表高談闊論,不時附合著她,不時在她美好的容顏上輕輕一吻。

  新婚燕爾的夫妻是這樣的。

  面合神離的夫妻則是另一番情形。

  孟賚回到正房,冷著一張臉,吩咐侍女們全部退下。鍾氏心突突跳,陪笑道「老爺怎麼了?」

  孟賚聲音中透著寒意,「我竟不知,我親生兒子,就長在我眼皮子底下,竟會衣食不周!」胡氏那該死的,強要了小宇過去,竟連小宇的貼身衣衫都不張羅,竟不給小宇吃飽!

  想到孟正宇從小過的日子,孟賚怒氣上湧,「你是小宇嫡母,竟不管不問!」內宅財物全掌握在鍾氏手中,她只需略加留心,小宇便無需那般淒慘。

  鍾氏愣了愣,「小宇,他,過繼出去了呀。」過繼出去的庶子居然還要她管?

  姨娘該她管,庶女該她管,這過繼出去的庶子也該她管?為人妻的,都是這般不易嗎?

  孟賚冷冷道「是過繼出去了。你是做伯母的,難道對侄子便應當不理會?」子侄子侄,子和侄,都是極親的人。

  鍾氏心灰意冷,聲音平板,「是我疏忽了。」

  孟賚發了番脾氣,轉身去了書房。剩下鍾氏一人枯坐許久。

  劉媽媽小心走進來,勸解了半晌,鍾氏幽幽道,「他又是去了書房。」

  自己身邊有兒子兒媳,有孫子孫女,可唯獨沒有他。沒有他,總覺得缺了什麼,總覺得不快活。

  次日,鍾氏還是懨懨的沒精神,欣然在一邊逗趣陪笑也不管用,季筠乖覺,把兒子女兒抱了來,鍾煒也把兒子抱來,三個玉雪可愛的孩童在地上跌跌撞撞跑來跑去,鍾氏眼中漸漸有了光彩,「好姐兒,心肝兒,過來尋祖母。」

  抱著小孫女,怔怔落下淚來。

  小小的好姐兒很是懂事,伸出小手給鍾氏擦淚,鍾氏淚水更是痛痛快快流了出來,「乖,祖母沒事,祖母沒事。」

  鍾煒和欣然心疼著鍾氏,在旁安慰,季筠卻是看著鍾氏懷中有些嚇到的小女兒,皺起了眉頭,尋個機會把好姐兒抱了過來。

  好姐兒抱住季筠的脖子。季筠抱緊女兒。

  鍾煒回吉安侯府歸寧時,忍不住跟孫夫人抱怨,「姑丈也是的,幾十年的夫妻了,對姑母好些很費事嗎?」又一臉憧憬的說道,「我也沒什麼想頭,只要表哥一輩子對我好,就行了。」

  孫夫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聽聽阿煒這話說的,「只要表哥一輩子對我好就行了」,好像這是很容易的事一樣,「你說的這是最難的事!」阿煒到底年紀小。

  「我都能一輩子對他好,他為何不能一輩子對我好?」鍾煒不滿的嘟囔。

  孫夫人也不理會她,只交待,「見了你祖母,萬萬不可提起!」太夫人精神已是一日差似一日,不能讓她再為小姑子費神了。

  若是鍾氏真受了欺負,吉安侯府自然是不答應的,可孟賚給足鍾氏正妻的體面,只除了不愛在她房中歇息。

  也沒有去姨娘房中,常年睡書房。

  這讓娘家怎麼管呢。

  鍾煒不情不願的撅著嘴點頭。果然見了太夫人只說好聽的,不好的事一件不提,逗的太夫人十分開心。

  王夫人和太夫人婆媳和睦,和孫夫人妯娌相得,娘兒幾個陪了太夫人半日,太夫人心裡高興,倒多吃了半碗飯。

  「跟你兩個妹妹說,常回來看看老娘!」太夫人笑道。也不知還能活幾日,想多見鍾利、鍾貞幾面。

  王夫人、孫夫人趕忙應了,互相使個眼色,晚間少不了各自跟丈夫商量。

  鍾利、鍾貞,都不大順。鍾利是國公夫人,面上風光心裡苦,成國公年紀越大越沒成算,寵妾年紀越來越小,近來竟迷上個十四歲的雛妓,鬧著要給她贖身,鍾利不答應,說她嫉妒不容人;鍾利若答應,族人那裡又過不了關:成國公府竟連□都能進門?!

  鍾貞呢,兒子兒媳女兒個個都好,丈夫也好,偏她一心在意的是情愛,求而不得,十分痛苦。

  「怎麼辦呢?」王夫人一臉愁苦,跟鍾元討主意。

  「這有什麼,」鍾元滿不在乎,「誰家沒個煩心事,誰能事事稱心?有什麼不順的,也不許對著太夫人說!」

  王夫人只有苦笑。鍾利是可以強顏歡笑的,鍾貞麼,她可是只會有什麼說什麼。

  「小妹家裡究竟有什麼事不順心了?」鍾元見狀問道。小妹什麼好啊,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待聽了原因後,鍾元發起愣來。

  孟賚那個過繼出去的兒子,單獨住了出去?一個不是親娘的姨娘跟著照顧?

  哪家姑娘若是嫁了他,旁的不說,自由自在的可是無人管束!鍾元怦然心動。

  王夫人給鍾靈尋的,不是庶子,就是小兒子,家裡都是太婆婆、婆婆的一堆長輩,家境又不甚富裕,人才又不甚出色,「一個庶女,能有多大出息?誰家肯要?」王夫人很是輕描淡寫。

  鍾元只有兩個女兒,對鍾靈倒是真心疼愛的,也想給她尋一個稱心的好女婿,不光是為了蕊姨娘。

  人口是夠簡單了,卻不知人才怎樣?蕊姨娘一再交待,「最重要是人品好!若是人才出眾,家裡人口簡單,家風清正,便更好了。」

  怎麼去相看相看這孟正宇呢?鍾元苦思起來,王夫人連連問他話,竟是沒聽到一般。



第八十八章 誰生厲階

  湖面寬闊,湖水清澈.湖畔綠樹成蔭.碧草如茵,繁花似錦,幾處亭閣,錯落有致。中間一個玲瓏精巧的亭閣奪翠亭中,孟賚輕輕攬著黃馨,柔聲說在她耳畔說著什麼。

  一陣清風吹過,令人精神為之一爽,黃馨的臉卻驀地紅了,用力推開孟賚,跑到欄杆旁才站住,回首嗔道,「偏有這些瘋話!」

  薄怒輕嗔,臉色緋紅,陽光照在她臉上、身上,整個人柔美中又透著生機勃勃,無比誘惑。

  悠然、孟正宇遠遠的走過來,隔著兩個亭子,停下了。

  咦,老爹坐在那兒似乎在央求,黃馨倚著欄杆似乎在生氣,鬧彆扭了?

  悠然暗暗驚奇,黃馨一向很柔順,從不會跟老爹說個「不」字,今兒是怎麼了。

  孟正宇卻頗為高興,姨娘不理他就對了,他有什麼好。

  悠然拉拉孟正宇,二人也不聲張,尋個僻靜地方偷看。

  孟老爹也不動,只坐在原處陪笑臉說好話;黃馨也不動,只站在欄杆邊撅著嘴生氣。眼見老爹的表情越來越生動,越來越無賴,悠然和孟正宇越看越有趣。

  孟正宇終是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黃馨先是驚慌,繼而又氣又急,頓足道,「都怪你!」羞愧的捂著臉,再也不肯放開。

  孟老爹卻氣定神閒的坐著,陰森森往悠然和孟正宇藏身處掃了兩眼,悠然拉拉孟正宇,「快跑!」這時候不跑,等著挨打麼。

  看著兩人倉惶逃走,悠然還回頭送上一個諂媚的笑臉,孟老爹「哼」了一聲,走到黃馨身邊安慰,「他們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兩個小混蛋,回頭好好跟他們算帳。」

  黃馨也不捂臉了,急急道,「老爺別罰阿悠。」

  孟老爹攬她在懷裡,柔聲安慰,「那是自然。」

  「也別罰小宇。」黃馨也沒忘了孟正宇。

  孟老爹面露遲疑。黃馨在他懷中柔聲細語,「老爺,求你了。」

  孟老爹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黃馨大喜,見四處無人,在孟爹唇上輕輕一吻,「老爺最好了!」

  孟老爹只覺這聲音如黃鶯出谷一般美妙動聽,這輕輕一吻動人心魄,聲音暗啞的低聲叫,「阿馨。」,溫存又用力的緊緊抱住不放。

  張並獨自在湖邊釣魚。見孟正宇一個人回來了,問,「你姐姐呢?」孟正宇坐在他身邊,無聊的撿起一塊石子遠遠扔入水中,「她一個人在那邊發呆,」

  女孩們真奇怪。不就是老爹跟姨娘一大把年紀了還恩恩愛愛麼,也是好事,她卻一個人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什麼。

  張並放下釣桿,「我去尋她回來。」悠然已是讓自己把這裡的僕婦侍女都遣開了,湖畔並無下人服侍。

  孟正宇無所謂的點點頭,拿起魚桿釣起魚來。

  「怎麼了?」張並尋到悠然,見她一個人坐在湖邊岩石上,面對著湖水似乎在思索什麼,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溫和問道。

  悠然搖搖頭,「沒事。」

  張並伸臂攬過妻子,執著要求,「告訴我。」夫妻之間,應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悠然將頭靠在丈夫胸膛,他的胸膛溫暖寬厚,靠上去很舒服,很有安全感。「我只是在想,費盡心機把我娘接出孟府,是對是錯?我從前只想她平安,只想她豐衣足食,可方才看她和爹爹在一起,我想,我想……」悠然頓了片刻,不知話該如何說下去。

  從前真的是只想讓黃馨安安全全的就好,出了孟府,跟著孟正宇一起住,不會再有人隨意打罵責罰,人身安全是有保證的。可是,她只有人身安全就夠了嗎?她才三十多歲,像枚熟透的桃子般誘人。

  「只有豐衣足食怎麼夠,還該有丈夫陪伴疼愛才好。」張並推己及人,自然而然說道。

  悠然沉默半晌,艱難開口,「我爹,是別人的丈夫。」不管老爹心裡喜愛的是誰,他的妻子只能是鍾氏。

  張並深呼了一口氣,「我爹,也是別人的丈夫。」他看著悠然閃亮的眼睛,低聲說道,「悠然,我們是一樣的人。」

  都有著尷尬的出身。

  二人互相凝視許久,眼神從痛苦、彷徨、無助漸漸轉為柔情款款,張並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溫柔說道,「以前我沒有家,悠然,現在我有家了。」

  「我也是。」悠然喟歎。在她根深蒂固的觀念裡,一對配偶及未成年子女組成的,才叫一個家庭。孟家,有她的親生父親,孟家主婦卻不是她的母親,在孟家,孟爹再怎麼寵她,也有違和感。

  「我定會好好待你,悠然,你也要好好待我。」張並許諾著,也要求悠然許諾。

  這氣氛,怎麼這麼纏綿這麼傷感。悠然甩甩頭,調皮笑問,「待你好?怎樣才算待你好?」

  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不同的人會有不現感受。千萬不要自以為是,「我對他多麼多麼好。」先弄明白,在他心目中怎樣才叫做好。

  張並輕笑一聲,「只要在房中全聽我的,便好。出了正房,內宅事務全聽你的。」也調皮起來。

  悠然橫他一眼。還含蓄起來了?你怎麼不直接說,只要在床上全聽你的,便好?

  張並被悠然這一眼橫的,心酥酥麻麻的,癡癡望著妻子,柔情無限。

  孟正宇一個人釣魚無聊,跑到老爹那兒,看到的是恩愛一對;再跑到悠然這兒,看到的還是恩愛一對。孟正宇更加無聊起來。

  這種無聊的感覺很快就沒有了:管事跑來稟報「吉安侯爺來訪。」

  孟正宇皺起眉頭。他對鍾氏無感,對鍾氏的娘家人也無感。吉安侯對他來說,就是一個不相干的人。

  一家人好容易聚聚,這外人來搗什麼亂?孟正宇帶著這樣的怒氣,待孟賚帶著他,和張並一起出去迎接吉安侯時,孟正宇便不是十分恭敬客氣。

  鍾元豪爽的大笑,「到莊子上來摘果子,不想路上看到妹婿的小廝,知道妹婿在羅湖山莊,愚兄便不請自來了。還請妹婿、外甥女婿不要責怪我來得魯莽。」

  孟賚和張並自然一再客氣,一再表示熱烈歡迎。

  鍾元為人粗中有細,並不是一個魯莽的人,這回不請自來,想必是有事。為了鍾氏麼?不像啊。孟賚心中尋思著,面上只含笑招呼。

  「舅兄好興致,摘果子極有趣。」孟賚跟鍾元客氣著,心中奇怪,他一個大男人,摘的什麼果子。

  「摘果子這事,只有女人和小孩才玩。哈哈,小女頑劣,這回是被她鬧出來的。」鍾元哈哈大笑,「靈兒越大越頑皮了,拿她沒辦法。」

  鍾家諸人,從太夫人起,至鍾元鍾亨王夫人孫夫人,個個待孟賚甚好,所以孟賚對岳家人也很客氣,「靈兒來了,甚好,阿悠也在,正好陪陪表妹。」

  一番忙亂後,孟賚、張並、孟正宇陪著鍾元在前廳待茶,悠然在湖畔江南小築款待鍾靈。

  「表姐這山莊景色真美。」鍾靈依舊是靈動的大眼睛,快活的神情。

  悠然微笑,鍾靈真和小時候相差不大,看來她那個得寵的姨娘,是號厲害人物,把女兒保護得很好。

  陪鍾靈絮絮說著話,時間倒也過得飛快。

  鍾靈身邊一個貌美嬤嬤,時不時飛快抬起眼睛打量一眼悠然,又飛快低下頭。

  「剛熬的鴿子湯,快趁熱喝些。」一個溫柔入骨的聲音傳來,貌美嬤嬤渾身一震。

  這聲音,從來不曾聽過,卻感覺這般熟悉!

  穩住心神,貌美嬤嬤慢慢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青年美婦,正將一個托盤往桌上放。

  貌美嬤嬤如遭雷擊般,整個人都呆了傻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不是說,她已是被打死了嗎?不是說,張鏡已命人將她的屍首拖出去了?

  悠然起身,拉著黃馨的手責怪,「都說了,不許您親手做湯食!」您做的湯,喝了會死人的。

  黃馨一臉心疼,「想讓你好好補補呀。」

  悠然拉著黃馨,跟鍾靈介紹,「我姨娘。」

  鍾靈笑彎了眼睛,「表姐的姨娘?哪裡像,跟表姐站在一起,就像親姐妹一樣。」

  黃馨被誇讚的又是歡喜又是害羞,慌亂說道,「我,我不知你有客人……」本是一家人聚聚的,哪想到半道會有人不請自來。

  就算是明知有客人,精心熬製的鴿子湯也要拿過來讓女兒趁熱喝。黃馨眼中除了悠然,還是悠然。

  貌美嬤嬤已是回過神來,顫抖著聲音開口,「阿蕊,咱們姐妹二人今日便死在家裡吧,總好過被賣到青樓受辱。」

  黃馨本是一心惦記著女兒的鴿子湯,正端起杯盞要遞過來,聞言頓時身子一顫,杯盞落在地上,應聲而碎。

  貌美嬤嬤眼淚掉下來,繼續說,「好啊姐姐,咱們死在家裡,也好陪著娘,娘一個人會害怕。」

  黃馨眼淚如斷線般掉落,身子顫抖,泣不成聲道,「這,這是我和我妹妹說過的話,你,你怎會知道?」

  貌美嬤嬤淚水流了滿臉,「好,阿蕊,咱們便陪著娘一起死了便是。」

  黃馨和貌美嬤嬤二人流淚對視許久,黃馨顫聲道,「阿蕊?」

  「姐姐!」貌美嬤嬤的淚水中,此刻竟有了歡喜的意味,「姐姐!」

  看著黃馨和貌美嬤嬤抱頭痛哭,悠然和鍾靈,傻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5 PM

第八十九章 不震不動

  莫利機靈,早在貌美嬤嬤第一次開口說話時已知不對,將廳內服侍的人盡數趕了出去,只留下莫陶。

  吉安侯府的侍女很有眼色,瞅著似有事情要發生,忙忙的都跟著退下了,秘密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那個,」鍾靈怯怯的指著貌美嬤嬤,「是我姨娘。」

  「小姨很是美貌。」悠然含笑誇獎。

  鍾靈大喜,「表姐,你是我真表姐!」以前兩人雖然也互稱表姐妹,卻是毫無血緣關係,如今黃馨黃蕊姐妹相認,兩個成了真的表姐妹。

  「真表姐?」悠然心中回味,倒覺可樂,待見到張並時,拉著鍾靈笑咪咪介紹,「這是我真表妹。」

  張並本是在前廳和孟賚、孟正宇一起陪著鍾元,喝茶談天,說些太平話,卻見莫陶紅著眼睛走了進來,頓時覺得緊張,急急問道,「怎麼了?」

  莫陶性子善良,被姐妹二人相認的場面感動得掉眼淚,好容易止住淚水來前廳報信,被張並這麼一問又想起方纔的場面,一邊開口說話,一邊止不住淚水又流了出來,「夫人……」她想說夫人的親姨娘和失散的妹妹重逢了,剛開口說了「夫人」兩個字,已是淚水奪眶而出,後面的話便沒有說出口。

  「悠兒怎麼了?」「我姐姐怎麼了?」孟賚和孟正宇同時厲聲喝問。

  他們二人出聲喝問的同時,眼前一花,只見張並已是三步兩步出了前廳。

  「你沒事吧?」奔至後宅,待見到妻子安然無恙,張並才放下心。

  悠然也不去安慰勸解猶自緊緊相擁的黃氏姐妹二人,只拉著鍾靈這「真表妹」,把才纔發生的事講述給丈夫。

  「這麼說,你又多了一個小姨和一個小表妹,甚好。」張並微笑,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麼一件事。也不知悠然身邊那丫頭哭什麼,倒嚇人一跳。

  這時莫陶已是斷斷續續把事情說了,孟賚和鍾元各各呆愣半晌,親姐姐?親妹妹?姐妹重逢?

  直到估計著姐妹兩人哭得差不多了,悠然才命人打來熱水,服侍二人淨面更衣後,讓兩姐妹安安靜靜坐下來敘話。

  「我一直以為你已經不在了。」黃馨拉著妹妹不放,好似怕妹妹會飛掉一樣。阿蕊那樣倔強的性子,沒料到她被賣到青樓居然也活了下來。

  「自古艱難惟一死,」黃蕊嘲諷的笑笑,好死不如賴活著,在家裡已是自盡過一回,沒死成,被黃秀才攔阻後又狠狠打了一頓,哪有勇氣再死?

  「這些年,也不知你是怎麼過來的。」黃馨撫著妹妹的鬢髮,辛酸說道。青樓那般污穢,哪是人待的地方。

  「他們看我長得還算好,人也還機靈,下了大本錢養我,教我琴棋書畫,教我……」黃蕊狠狠心說出口,「教我怎麼取悅男人,我十四歲那年便被人重金買了,做為生辰之禮,送給鎮守西南邊境的吉安侯。」

  「買我的那人,是吉安侯的下屬。」蕊姨娘輕輕解釋。武將豪富,一擲千金買了雛妓,原只想孝敬上官討上官歡喜即可,卻不料鍾元對黃蕊另眼相看,竟長久寵愛起來。

  以後,鍾元若鎮守西南邊境,便隨著他在邊境;鍾元若調回京城,便隨著他在京城,「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不管在西南,還是京城,鍾元都有一堆妾室;長相姣好,善喜善媚的蕊姨娘,總能脫穎而出。

  青樓教出來的,果真是瞭解男人麼?蕊姨娘自嘲的想。

  「姐姐,你那時不是被賣到魏國公府?我後來還到魏國公府尋過你,都說你被張鏡……」蕊姨娘咬緊嘴唇,說不下去了。

  黃馨輕輕打了一個冷顫,低聲說,「我什麼也沒做。她命人毒打我一頓,就快打死了。」真可怕。那個女人真可怕。是六爺張錦聞訊後衝進來,和張鏡吵了一架,強行帶走自己,才逃出性命。

  「後來,被吉安侯府太夫人看中了,送來孟家。」六夫人沈氏一則不喜歡黃馨,二則表姐王夫人要尋一個性子軟弱的絕色美女,便趁張錦不在家,偷偷把黃馨送給了王夫人。

  「我家老爺是厚道人,這些年來,待我很好。」說起孟賚,黃馨臉上現出嬌羞。

  看姐姐的表情,分明很甜蜜的樣子,蕊姨娘很是代姐姐高興,「我家侯爺是明白人。」蕊姨娘只肯這麼說,她一向把鍾元當恩客。

  「阿蕊,你看到我家阿悠了吧?」黃馨說起愛女,兩眼放光。

  「看到了,和姐姐長得很像。」蕊姨娘微笑道。怪不得,乍一見這位平北侯夫人,感覺如此熟悉,原來是姐姐的親生女。「和我家靈兒也有些像呢。」

  「可不是,」黃馨喜滋滋的點頭,「我一見靈兒就喜歡,大眼睛那麼靈動,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室內姐妹二人促膝長談,室外孟賚、鍾元枯坐著喝茶,間或相互尷尬的笑笑。

  鍾元額頭微微出汗。本是被弄的沒法子,想自己出面相看個女婿,誰知阿蕊竟有個失散的姐姐!

  大舅子的愛妾,和自己的愛妾是親姐妹,這是怎麼話說的。孟賚也想出汗。

  悠然拉了鍾靈去釣魚,「姐兒倆有年頭沒見了,且說呢。咱們散散去。」

  張並和孟正宇在另一頭垂釣。孟正宇耐性不好,釣不上大魚就著急起來,扔了魚桿發脾氣。

  張並也不理他,自顧自巋然不動。孟正宇一個人無聊,跑去尋悠然,坐在悠然身邊晃來晃去。

  鍾靈本是活潑的小姑娘,見來了陌生男子,矜持起來,端坐著專心致致釣魚,不再開口說話。

  雖這樣端莊,臉色卻越來越紅,越來越紅。「靈兒你臉好紅。」

  悠然淡定指出,鍾靈有些慌張,訕訕道,「天氣熱,天氣熱。」

  不只鍾靈臉紅,孟正宇竟然也臉紅起來,還時不時往鍾靈那邊偷偷撇上一眼。

  只撇一眼,很快逃也似的移開目光。過一陣子,忍不住了,再偷偷撇一眼。

  悠然見狀,笑吟吟起身,連告別的話也沒說,自顧自走了。

  留下孟正宇和鍾靈獨處。

  孟正宇咳了一聲,鼓起勇氣,「你,跟我姨娘長的有些像呢。」眼睛很像,都是大大的杏眼,嫵媚靈動。

  鍾靈斯文起來,低下頭不說話。

  孟正宇見四下無人,大膽的、狠狠的看了鍾靈好幾眼,她雖然長得沒有姨娘好看,也沒有悠然好看,但是,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皮膚白白的,單純天真的少女模樣,也很可愛啊,真是很可愛。

  男孩的心,怦怦跳起來。卻不敢再開口搭訕了。

  悠然跑到張並身邊,笑咪咪坐下來,看丈夫釣魚。

  這麼大一片湖,風景這麼美,全是自己的!看著美景,吹著清風,身邊坐著一個像山一樣安穩可靠的男人,悠然捧著自己的小臉,對著湖水傻笑。

  湖水映出兩人的倒影,高大男子鎮靜安詳,修長女子悠閒愜意,很是美好。

  張並揚手,一道優美的弧線,將一條大魚甩在岸上魚簍子裡。

  「今晚喝魚湯!」悠然看著魚簍子裡活蹦亂跳的鮮魚,饒有興致的尋思著怎麼吃掉它們。

  夕陽西下,悠然鬢角彷彿有金光一般,更襯得她容顏絕世,張並微笑看著自己的妻,心中一片寧靜滿足。

  對坐喝茶枯坐的孟賚、鍾元,卻是越來越尷尬。

  鍾元站起身來,故作不經意,大笑問道,「這姐妹兩個,也不知體己話完沒有?」這都老半天了,還說呢。前世今生的話,都放這會子說了。

  也不想想男人在外面等的急不急。

  孟賚也站起身,溫和說道,「該是差不多了吧。舅兄稍等,我命人去看看。」

  「不必勞煩了。」一個柔媚入骨的女子聲音響起,「累二位久等了,真是對不住。」

  門簾輕佻,黃馨和黃蕊一起走了出來,黃馨走到孟賚身邊,抱歉問,「老爺等急了吧。」

  孟賚微笑,「這有什麼。」

  鍾元怔了一怔。阿蕊已是個難得的佳人,她這姐姐,應是年紀比她略大些的,看著反倒比她更顯年輕裊娜,竟是個絕色。

  孟賚這小子,倒好艷福。鍾元未免有些羨慕。

  「你素日感概身世孤苦,如今認回親妹妹、外甥女兒,可就不孤單了。」孟賚當著大舅子的面,也沒隱瞞對黃馨的關懷。

  鍾元頗有些為妹妹鍾貞抱不平,卻沒說什麼,只大笑道,「阿蕊這下子可就有親姐姐了,以後姐妹兩個相親相愛,甚好,甚好。」

  「豈止,」蕊姨娘眼波流轉,媚眼如絲,「咱們靈兒,更有親姨娘、親表姐疼愛了呢。」

  自己雖把靈兒保護得很好,靈兒的朋友卻始終不多,如今有位做侯夫人的親表姐,又待靈兒親熱,真是令人歡喜。

  鍾元見蕊姨娘姿態柔媚,心中受用,又見黃馨容顏雖美,卻不如蕊姨娘長袖善舞,又覺自己其實比孟賚有艷福。

  他的那位,雖好看,卻無迷人風情,哪像阿蕊,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會逢迎。男人累了一天回到家,哪有功夫再哄女人,就是要會奉承男人的女子服侍著,才稱心如意。

  鍾元這般想著,心裡舒服了,大聲談笑起來。

  孟賚卻不想在這樣情形下和鍾元深談什麼,只面上微笑著淡淡附合幾句,心中暗罵:這幾個倒霉孩子,此時哪裡去了?不知你們老爹正為難嗎?

  湖邊悠然打了個噴嚏,「有誰在罵我啊?」

  張並長嘯一聲,片刻後即有衛士飛奔過來,「侯爺有何吩咐?」

  張並命人將鮮魚抬回廚房,將魚具收好,「去喚宇哥兒回去」,自和悠然攜手而行。

  「方纔定是岳父在罵你。」張並很是篤定。

  悠然嘟起嘴,「你好似比我還知道我爹爹。」

  張並微笑不語。這傻孩子,她怎會知道,我在岳父身上下過多少功夫。

  娶個媳婦兒容易嗎。

  二人慢慢走著,一路說著家常閒話。

  「這下子可好了,我娘又有親人了。」悠然很高興。黃馨這樣的女子,需要溫情,需要親情。

  需要有人天天陪著她,聽她柔聲細語。

  以前只有孟正宇幫著分擔,如今,又多了黃蕊和鍾靈,真好。

  「做人妾室,非常不堪;做人庶子庶女,也非常不堪。」這件事始終令悠然煩惱。像黃馨,她總是不能正大光明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像悠然,像孟正宇,生活在親生父親家裡,卻始終沒有歸屬感、安全感。

  「若是,我是說若是,我有一個兒子,你肯待他好嗎?會喜歡他嗎?」張並忽停下腳步,認真問妻子。

  神情中很有幾分不安。

  悠然也跟著停了下來,仔細看著張並,慢吞吞道,「我不會不喜歡他。」

  張並神情鬆弛下來。卻聽悠然清晰說道,「我會不喜歡你。」



第九十章 維彼忍心

  「真的不會不喜歡他?」張並關心的卻只有這句話。

  悠然輕蹙娥眉。男人若有非婚生子女,只能怪男人,或者怪小三,還能怪孩子嗎?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最該怪的,是男人。別說什麼他也不想要這個孩子之類的鬼話,難道當年他是被嫌棄的不成。

  一個人究竟要有多懦弱,才能把配偶犯下的錯遷怒到一個孩子身上。男人再怎麼渣她還要,卻去憎恨一個孩子,可真有出息。

  「不會。」悠然乾脆的回答。心中惡狠狠想道我才不會去憎惡某個孩子,但我會不要這孩子的父親。

  下一秒,她已被籠在男人堅實的懷抱裡,張並一臉滿足的看著她,「就知道我媳婦最明白事理。」從見她的第一次開始,她一直是這麼善良,豁達,通情理。

  悠然心中一動,試探的問道,「難道是青川公主……?」難道是他小時候被青川公主嫌棄過?

  他說若「我有一個兒子」,其實他口中那個兒子,指的是幼時的自己。

  張並心中狠覺欣慰,妻子這般冰雪聰明,不過是憑三兩句話,就能猜到真相。

  「我媳婦兒真聰明。」張並用力親親妻子臉頰,誇獎道。

  不管為娶她費了多少心思,都是值得的。這樣善解人意的美麗妻子,可遇不可求。

  悠然心生憐憫,低聲問,「你小時候,她為難過你嗎?」自己比他到底強點,孟爹護得緊,鍾氏又不凶悍。

  張並只微笑著輕撫妻子的鬢髮,為難?這傻丫頭,孟家風平浪靜的,她哪裡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為難。

  「告訴我。」悠然溫柔的堅守著,「就算重提往事你會難受,也要告訴我。你的事,我都要知道。」青川公主現在還活著呢,吳王也還活著。知道往事很重要,往事對現狀總是有影響的。

  「說來毫不稀奇,」張並淡淡說道,「我小時候一直養在魏國公府,後來爹看我漸漸大了,便想帶我到身邊親自教導。」

  張並六七歲時,張銘開始跟青川公主慢慢流露出想接回兒子的意思,青川公主只裝不明白。

  彼時青川公主還未生兒育女。常山公主府和福寧公主府都有庶子出生了,青川公主府卻是連妾室通房都沒有一個。青川公主習慣了獨佔丈夫,不願丈夫接回張並。

  到張並八九歲時,張銘開始明著說要接回兒子。「當初我原告訴過你,我是有兒子的人。你不是說了,孩子是無辜的?如今卻這般推脫!」看張銘有些怒了,青川公主忙撫慰他一番,把他先哄走,回過身來卻衝著宮女嬤嬤們發脾氣。

  「才不要看到那個野種!」青川公主任性的叫道。

  「我的好公主,您小點聲,駙馬爺在家呢。」青川公主自小的保育嬤嬤鮑嬤嬤急急提醒。

  「他在家又怎麼了?休想把那野種接回來!」青川公主只是不耐煩。

  「公主啊,小祖宗,您在駙馬爺面前一直是溫柔賢惠的,可不能為這麼個事,跟駙馬爺凶啊。」鮑嬤嬤心中著急,公主又怎麼了,再怎麼錦衣玉食,沒有丈夫疼愛日子一樣淒涼,公主在丈夫面前,在眾人面前向來是溫和謙恭,儀態大方,很受駙馬爺和眾人敬重愛戴。可不能為這麼個人,這麼個事,驕橫起來,失了人心。

  「總之我不要那野種回來!你把他弄去哪裡都好,不能讓他再在京城!嬤嬤你去辦這個差使,辦好了,本公主重重有賞。」青川公主說完,逕自進內室歇息去了。

  鮑嬤嬤接了差使,費了思量。張並身世再怎麼不起眼,也是駙馬爺親生子,駙馬爺分明是疼愛得很;讓這九歲小兒離開京城,上哪裡去?駙馬爺如何肯?

  恐怕,只能借助於魏國公了。

  鮑嬤嬤到魏國公府送公主的賞賜,「巧偶」當時只有九歲、卻已和十幾歲大男孩差不多高大的張並。

  聽到這裡,悠然輕輕問,「她故意侮辱你?」

  老一套了,鮑嬤嬤在無人處將張並斥罵一番,張並如何肯忍,自然痛歐這老嫗。鮑嬤嬤帶傷到魏國公處哭泣告狀,再私下裡痛陳厲害,「今日幸虧只是傷了我,若是傷了公主……」

  「就這麼把你送上戰場了?」悠然頗為同情。九歲的男孩就被送去雁門關,最殘酷的邊疆蒼涼之地。

  張並笑了笑。哪有這般容易,魏國公怒火上來,把張並吊起來鞭打,如果不是張錦幾次撲上來護住,說不定已是沒了命。

  「爹,他是你親孫子!」張錦沖魏國公大喊大叫,幾次被人拖走,幾次又掙脫回來,撲在張並身上,替他擋鞭子。

  等到張銘趕到時,張並已是滿身鮮血。魏國公還要打,被張錦死死抱住不放,張銘趁機帶了張並逃走。

  「兒子,咱們不回京城了,好不好。」張銘急痛驚心,憎惡起京城。騎馬抱著兒子,向北方馳去。

  「咱們便在這草原上定居,便是養牛養羊,爹也能養活你。」蔚藍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白雲,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水草肥美,民人樸實,張銘真是不想走了。

  比起大草原,京城實在太污穢了。

  父子二人真的在草原住了幾個月,日日被父親抱在臂彎裡,張並漸漸有了笑臉。

  「沒人來找你們?」悠然疑惑。怎麼可能呢,青川公主不見了丈夫,怎肯善罷干休。

  「沒幾天功夫就被找到了,爹不肯回去。」魏國公府,青川公主府,吳王府,甚至宮裡,一撥又一撥的人馬出來尋找,務必要把張銘找回去。

  青川公主離不開他。

  張銘鐵了心不肯回。又日日夜夜同張並不分開,令人沒辦法。

  怪不得張並肯認張銘、張錦,原來是有這樣的情份在,只是,「後來他怎麼又肯回了呀。」悠然好奇的問道。

  張並臉上浮現出諷刺的笑意,「京裡傳來消息,說青川公主懷了身孕。」成親年了都沒動靜,丈夫一離家出走,妻子就懷孕了。

  「真的嗎?」悠然很懷疑。

  「假的。不過是為了把我爹騙回去。」提及這樣的往事,張並還是很淡定。

  「他就這麼回去了?真放心你。」悠然嘟囔著,知道老婆懷孕了,兒子就不管了,送戰場去?

  「他哪會放心?是師父他老人家來了,帶我去的雁門關。」華山老叟要到雁門關外尋一樣要緊東西,正好帶上張並同行。

  張並自五歲起跟著華山老叟練內家功夫,已有一定根基,「若不是從小練功,只怕已被魏國公打死了。」一陣涼風吹來,張並竟打了個寒噤。

  悠然憤怒起來,拉住張並的手,「他們還放出風聲,說你數典忘祖,真有臉說!」太TMD無恥了。

  張並把悠然攬在懷裡,輕輕拍她的背,「好了,不跟他們生氣。你知道我是個苦孩子就行了,以後要多疼我。」

  悠然母性情懷被激發,正要慨然答應,卻聽張並俯在她耳畔說出一句話,登時紅了臉,瞪大眼睛,小拳頭狠狠打到他胸膛。

  打了一下不解恨,連打了十幾下。張並捧起她的小拳頭親了親,「好了,以後再給你打。別累著了。」

  悠然氣咻咻要跟他算帳,又想起方纔的話來,質問,「你是不是真有個兒子?」

  張並失笑,「我一直打仗,剛安定下來置買了羅湖山莊,便遇到你,便等著娶你。哪來的兒子?」

  「這還差不多。」悠然滿意了,又乘勝追擊,「哥哥,你以後只有我一個好不好,我也只有你一個,咱們兩個好一輩子。」

  「那是自然。」張並一本正經的答應了,悠然還來不及陶醉,他已接著說,「只一件,若在房中,你務必要聽我的話。」

  色鬼!悠然恨恨的又打了他一頓。

  待他二人回到廳中時,鍾元等人已是準備著要告辭了,「今日相聚實是歡喜萬分,奈何不便久留,還要回城,改日定要再叨擾。」

  「妹夫不回城嗎?」鍾元見孟賚沒有一起動身的意思,問道。

  孟賚客氣的拱手,「舅兄有所不知,我近來身子不大爽快,大夫囑咐我多泡溫泉。禮部這幾天清閒,便告了假,休養幾日。」

  鍾元拍著孟賚的肩膀大笑,「妹夫好自在。愚兄便先行告辭了,改日再會。」

  「再會。」孟賚帶著張並、孟正宇直送出大門。

  黃馨黃蕊姐兒倆又哭上了,又哭濕了手中的帕子,直到跟著鍾元、鍾靈上了馬車,黃蕊還止不住眼淚。

  「哭什麼,你姐姐是跟著宇哥兒單住的,你想見她直接上門便是,姐兒倆見面的日子且有呢。」鍾元從沒見蕊姨娘這樣哭過,頗有些無奈。

  說完這句話鍾元心中一動,孟正宇這小子和妹夫一樣,長得很是俊俏,只是看樣子脾氣不大好,若是阿蕊常帶靈兒上東四胡同坐坐,把這小子看透了再做打算,豈不是更好?

  鍾熲是他嫡長女,嫁到韓國公府這樣的人家,尚且感覺十分吃力,鍾靈是庶出的幼女,從小沒心計,更不能嫁入高門大戶了,倒是孟正宇這樣雖沒根基,也沒約束的男孩,正合適。

  又有親姨娘照看著,那就更靠譜了。

  鍾元雖是行武之人,愛女之心是一樣的,這番細細為鍾靈打算的心思,也不輸給孟賚。

  再轉頭看看鍾靈,一反往日的活潑,時不時低著頭做嬌羞狀,時不時臉上有夢般的微笑,鍾元心思更是定了。

  送走大舅兄這不速之客,孟賚總算鬆了一口氣。

  帶著黃馨遇到鍾家人,終歸不是什麼好事。

  這兩日在羅湖山莊日子過得愜意,垂釣也好,泡溫泉也好,遊山逛水也好,身邊總伴著溫柔似水的心愛女人,調皮可愛的女兒時不時來打趣一番,連一向彆扭的兒子脾氣也越來越好了,正是神仙般的日子。

  次日,幾人正商量要回城,平北侯府來人了。

  「侯爺,夫人,」綠蘋恭恭敬敬見禮畢,稟報著,「青川公主府今日來了位嬤嬤,傳了公主口諭,」綠蘋斟酌著措詞,額頭微微出汗,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是幾乎低不耳聞。「說,說夫人,終日優遊,公主,派了兩位深諳禮儀的嬤嬤來,教導,教導夫人。」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6 PM

第九十一章 不僭不濫

  綠蘋被莫陶扶出來時,已是一身汗。

  「我,是怎麼出來的。」綠蘋都嚇昏了,什麼也想不起來,「還有,侯爺和夫人說什麼了?」

  「我扶你出來的呀,」莫陶笑咪咪,「侯爺和夫人一切如常,你稟報完了令你下去,沒別的話。是我見侯爺、夫人吩咐過了,你還傻站著,便自作主張扶你出來。」

  「夫人會不會怪你?」綠蘋歉意問道。自己失態,莫連累了旁人才好。

  莫陶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這有什麼好怪的。」讓你走,你站著不動,自然是快些把你弄走。

  綠蘋頗為後悔,自己話中意思彷彿夫人是個刻薄的人一樣,忙陪笑掩飾道,「我糊塗了,夫人是寬厚人,自然不會怪你。」

  莫陶只笑了笑便告辭回去了,「寬厚人」?哈,姑娘可不是什麼寬厚人。

  「寬厚人」平北侯夫人孟悠然女士,此刻心中的想法一點也不寬厚,相反,還很惡毒。「小時候你不養,長大了你來橫加干涉!一個過氣公主,神氣什麼呀。」嗤之以鼻。

  面上卻什麼也不顯,依舊言笑晏晏。

  「青川公主畢竟是長輩,又是皇室中人,悠兒要小心,不可魯莽。」孟賚交待道。女兒的性子他自是清楚,遇到這樣事連脾氣都不發,不置一詞,那是有壞主意了。

  「我辦事,您放心!」悠然衝著老爹拍胸脯。

  孟賚哪裡能放心。只有翁婿二人在時,便問張並要如何應對。

  「內宅事務,聽悠然的。」張並一點不含糊。

  孟賚哼了一聲,「我家悠兒,時不時的會耍起小性子,若她處事不當捅了簍子……」

  「我兜著!」張並想都不想,脫口而出。見孟賚瞪著自己,又淡定的加上一句,「任她惹下多大的禍事,我也能扳回來。」

  孟老爹滿懷不悅,瞪了張並半晌,拂袖而去。

  一個人坐在亭閣中發了半天悶,待黃馨找過來,將頭抵在黃馨懷裡,悶悶不樂。「怎麼了?」

  黃馨柔聲細語問他,知道緣故後皺眉不解,「女婿本事大不好嗎?」

  「不好。」孟老爹毫不猶豫。

  女婿本事大怎麼不好了,女婿本事大便能護能阿悠啊,黃馨雖不懂,卻也不追問,只溫柔撫慰著。

  這廂孟正宇見老爹不在,趕著給悠然出餿主意,「她不就是個失了權勢的公主麼?不好好待著,瞎出風頭!你只管收拾她好了,別給她留面子!」

  悠然搖頭晃腦,「小宇此話,深得我心。」

  孟正宇傻眼了,他方才只是洩憤而已,「你,你不會真去收拾她吧。」好歹是位皇室公主,身份非同一般。

  「我是個光明正大的人,我會明著收拾她。」悠然淡定說道。

  孟正宇也跑去找黃馨訴苦,「姐姐若真的收拾公主怎麼辦?」別惹禍上身呀。

  「阿悠說的對。」黃馨笑咪咪。阿悠說什麼都是對的。孟正宇無奈看了眼黃馨,姨娘,您也不能這樣吧,悠然胡鬧您也說她對。

  青川公主派到平北侯府的陰嬤嬤、明嬤嬤,此刻正得意洋洋。

  「雖說自立門戶了,到底姓張。」她們臨來,青川公主慢條斯理的吩咐過,「這般三天兩頭出遊,哪是內宅婦人應有的做派。兩位去仔細教導她,莫丟了我張家的臉面。」

  公主是嫡母,嫡母派來的嬤嬤,在這平北侯府還不得橫著走?陰嬤嬤、明嬤嬤躊躇滿志,摩拳擦掌,只等平北侯夫人回府,便要大展拳腳,必要將生平所學,盡皆施展出來。

  誰知平北侯、平北侯夫人回府後,這二人一等再等,竟是沒有等到個「請」字,直到天色已晚,這二人才意識到:平北侯、平北侯夫人根本沒打算見她們。

  陰嬤嬤性情直率,大怒道,「不懂禮數!竟不將公主放在眼裡!」嫡母派來的人,該好好尊敬才是。

  明嬤嬤性子柔緩,細聲細氣道,「急什麼,日子樹葉也似的,多著呢。」以後便在侯府住下了,要收拾人,有的是機會。

  陰嬤嬤卻不理會她,直奔主院,到了院門口大搖大擺的便要闖進去。

  被莫利攔住了。陰嬤嬤本不把一個丫頭放在眼裡,奈何這個丫頭力氣太大,制住陰嬤嬤,她動彈不得。

  「嬤嬤請回吧,」莫利清清冷冷說道,「侯爺和夫人一路勞累,已是歇下了。便是天王老子來,便是火燒眉毛的急事,也要等到明日!」直把陰嬤嬤扔了出去。

  陰嬤嬤如何肯服,從地上爬起來便開口相罵,「賤婢大膽!」剛開口罵了一句,莫利欺近身來,已將一塊臭布塞到她嘴裡,拎著她回到住所,喝道,「老實待著!」

  把兩個嬤嬤鎖在一起,走了。

  陰嬤嬤還想再罵,明嬤嬤柔聲勸她,「再鬧,不過是再塞塊臭布。」

  陰嬤嬤想到臭布之臭,心有餘悸,住了口。

  半晌,陰嬤嬤歎道「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這下子算是栽了。

  本想著,平北侯再怎麼自立門戶,也是駙馬爺親生子,公主就是他嫡母;既是嫡母,又是皇室公主,送了教養嬤嬤來,不管心裡願意還是不願意,面上只有敬著的。誰知竟一點顏面不給。

  不只逞不了威風,怕是連全身而退也難。

  明嬤嬤柔柔笑著,「還沒見著正主呢,您就洩氣了?」

  平北侯對自己二人定是不待見,那便怎樣,他若是要把自己二人攆出去,也要有個由頭呀。他能怎麼說,我自立門戶了,嫡母管不到我?我不是天朝子民,公主管不到我?不可能呀,他再不樂意,也只能接著。

  只要在平北侯府住下來,慢慢尋機會便是。一個庶女出身的侯夫人,要抓她的錯處不難。要教訓她不難。

  明嬤嬤安安穩穩入睡了,陰嬤嬤卻是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青川公主府便有內侍監來傳公主口諭。這內侍監很是倒霉,在平北侯府廳上坐等,灌了一肚子茶水,跑了無數次茅房,都快中午晌了,侯爺和侯夫人還沒一個人出來接待他。

  「好大的架子。」這姓王的內侍監心中暗暗嘀咕。心生不滿。

  卻也只是心中不滿而已,面上可不敢帶出來。平北侯是皇上寵信之人,自家公主卻是吳王親妹,失勢公主。哪敢認真惹了人家。

  待見了張並,王內侍滿臉陪笑的見禮寒暄,說了幾大車客氣話,方慢慢說出來意:公主命送部《女誡》過來。其實還有戒尺,見張並臉色危險,王內侍很聰明的沒說出來,很聰明的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秦貴妃自願為先帝殉葬,貞烈可嘉。」清亮的女子聲音響起,王內侍洗耳恭聽,「公主是秦貴妃唯一愛女,想必母女同心,一般的貞烈。」

  這是誇人還是損人啊,王內侍想出汗了。

  「公主賜下的女誡,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太后娘娘一向提倡節儉,這女誡一書,我出嫁時娘家已是陪嫁了一部,公主再賜下一部,這般珍貴的書籍,我卻有兩部,豈不是太過奢侈靡費嗎?有違太后娘娘教誨。內侍監,這部女誡,煩勞你再帶回去給公主。她的美意,我心領了。」王內侍連連點頭,太后說的話,自然是對的,連公主也不會有異議。

  「不只這本書,還有兩個人,也煩勞你帶回去。」悠然拍拍手,令人將陰嬤嬤、明嬤嬤帶上來,指著陰嬤嬤說道,「這一個,太沒規矩了,竟敢在我院中咆哮,卻是容不得她。至於這位嘛……」若有所思的望著明嬤嬤。

  陰嬤嬤已是面如土色,明嬤嬤面帶微笑,淡定站著。

  悠然笑笑,伸手從髮髻上撥下一隻金釵,玩味一會兒,遞給莫陶。

  莫陶麻利的接過來,走到明嬤嬤身邊,不由分說將金釵按在她手裡,繼而爆喝一聲,「大膽!敢偷我家夫人的金釵!」

  悠然歎口氣,「這位嘛,居然是盜竊,煩勞內侍監,也帶回去吧。我平北侯府,消受不起這色人等。」

  內侍監呆傻了。明嬤嬤也呆傻了。倒是陰嬤嬤,這會子回過味兒來,敢情人是不論三四五六,一總攆了!

  這庶女出身的侯夫人,好生霸道,好生霸氣!陰嬤嬤心中寒意頓生,懼意頓生。

  事前也預想了很多,想了侯夫人會如何推脫,自己要如何反駁,如何趾高氣揚的教訓,唯獨沒料到,平北侯夫人連推脫都沒有,直截了當把人扔出去。

  悠然的壯舉,很快傳遍京城,傳入宮中。

  「這平北侯夫人,真是沒規矩,竟這樣對嫡母,這樣對皇室公主!」妃嬪齊聚皇后宮中時,寧妃蹙眉說道。

  她是皇帝寵妃,育有一子一女,地位牢不可破。說話自然放肆些。

  一邊的淑妃只微笑著不說話。皇室公主也分好幾等的,吳王的妹妹,唉,太太平平活著就不錯了,生什麼事,嫌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不成。

  皇后緩緩開口,「寧妃慎言。平北侯並非張家庶子,哪來的嫡母?」

  「他如何不是張家庶子?他是駙馬爺的親生子,便是張家庶子!」寧妃不服,頂撞起皇后。

  皇后不語,只憐憫的看著她。她不是第一次頂撞自己了,只是,以前的時機都不太好,這次,似乎是個好機會。

  當晚,寧妃便接到太后懿旨,「寧妃無禮,頂撞皇后。降為寧嬪,遷居同梧宮,罰閉門思過一百日。」

  以前,皇后說話她也當眾駁過啊,不是沒事嗎,寧妃傻了眼,只能拖著不遷居,又尋人想見皇帝求情,皇帝很乾脆,命內侍告訴她,「今後若再頂撞皇后,惹太后不快,你便住進寒玉宮吧。」

  寧妃膽子都快嚇破了,寒玉宮,那是冷宮,進去之後,再也不能見天日。

  不過是駁了皇后一句,便這般嚴重嗎?寧妃思過思了一百日,也沒思明白。

  她不知道的是,太后曾在秦貴妃手裡吃過什麼樣的虧,曾在秦貴妃主持下的後宮如何忍辱偷生。明著支持秦貴妃親女青川公主,她簡直是活膩味了。

  「你這小妻子,當真有趣,」太后含笑說道。這麼直接打青川的臉,打的痛快!

  「她說,」張並臉上滿是無奈,「咱們只要忠心對皇上,忠心對太后,偶爾胡鬧胡鬧是不打緊的,皇上、太后都寬仁得很。」

  「這怎麼是胡鬧?」太后笑道,「她的話,哀家都聽說了,說的都有道理。」

  青川想送人入平北侯府,想左右皇帝的股肱重臣,那可不行。這孟悠然,趕人趕的好。

  看張並一臉惶恐,太后安慰他,「卿不必過慮,並非什麼大事。哀家有兩個從小服侍的人,都是小心謹慎的,極能用,卿且帶回去,就當替她二人養老罷。卻能替你們擋不少閒事。」

  張並看太后賜下的兩個嬤嬤是素日打過照面的,都是溫柔和平的性子,謹慎細緻的人,大為放心,鄭重謝了。

  看著張並一絲不苟的依著禮儀倒退著退出宮殿,太后眼中閃過笑意:這般謹慎的男人,卻有位任性妄為的妻子。

  好,甚好,若夫妻二人一般謹小慎微,該多麼無趣。

  張並見皇帝又是另一番景象,二人密談很久。之後,皇帝派了一隊人馬去泰安。

  「平安無事?」回家後,悠然迎上來,滿懷希望問道。待張並點頭後,歡呼起來,吊在丈夫脖子上,商量著,「哥哥,咱們去海上玩好不好?」

  「好,」張並一本正經的答應,「只要岳父同意,咱們馬上出發。」

  悠然洩了氣。才被孟老爹訓了一頓,「出什麼海?老實家裡待著!」又是嫌海上危險,又嫌她沒把侯府管好,「若侯府打理好了,方許你出去。」

  「有什麼難管的?」悠然尋思又尋思,還是想玩,想玩就要先幹活了嘛。把家裡打理好了,老爹自然沒話說!「我要訂個規矩,哪些人管哪些事,訂得清清楚楚,讓她們一個一個照著做!若錯了我的規矩,哼,我便重重的罰!」

  悠然想到美好前景,快活的大笑;張並看著妻子如花笑顏,也微笑起來。

  有家的感覺,真好。



第九十二章 無縱詭隨

  「你不是該當值嗎?」伏大見小弟弟伏五閒閒的樣子,心中納悶。弟弟是侯爺的親兵隊長,向來是忙忙碌碌的。

  「侯爺放我一天假。」伏五笑嘻嘻。雖是辛苦跑了趟廣寧,一路上又提心吊膽的,好歹平安把程濛送了回去,順利交卸了差使。得了獎賞,又給了假。

  「侯爺娶了新媳婦,心情好唄,便宜你小子了。」伏大笑道。他在京營任指揮使,前程不錯,事事順利,時時笑口常開。

  「可不是嘛,」伏五拍拍大腿,「大哥就是大哥,一句話就說到點兒上!可不就是侯爺娶了夫人回家,心情好。」

  伏大笑道,「好啊,,小五如今也會說奉承話了。這馬屁拍得哥哥心裡舒服,哥哥愛聽。」

  哥倆正說笑間,門簾挑起,黑紅面龐,五官端正俏麗的伏鳳走了進來,生氣勃勃的叫道,「大哥!五哥!」

  伏五愛憐的說道「瞧瞧小妹這一頭汗,快去擦擦。」伏鳳不在意的順手抓起帕子擦汗,「五哥,我想學小紅拳,你教我好不好?

  「我哪教得了?」伏五跟妹妹開著玩笑,「小妹是夫人的親兵,千挑萬選的女中豪傑,我這半吊子哪敢教?」

  伏鳳今年已是十四歲了,爹娘去的死,是被哥哥們帶大的,從小跟著哥哥們舞槍弄棒,功夫很是不錯。人又淳樸聽話,前陣子被挑上做了平北侯夫人的親兵。

  「那是。」伏鳳面有得色,「咱們天朝這麼多王妃公主、公侯夫人裡面,也只有驪王妃和夫人有女親兵。驪王妃的女親兵有八十名,夫人的女親兵有六十名,我可是過五關斬六將才選出來的!」

  親兵是各人私養的,有能力養精銳親兵的,不是王公貴族,就是重臣名將;有能力養女親兵的就更少了。

  便驪王妃,本是瓦剌公主,做姑娘時就有一支精銳親兵,嫁為驪王妃後舊習不改,只要出門,必有一隊少女親兵前呼後擁,左右護衛;平北侯夫人嘛,咳咳,侯爺這人是千好萬好,只是怕岳父這一點實在是沒面子,還有,對夫人未免太遷就了些。特意選出品性純良、武功高強的一隊少女親兵來保護夫人,夫人深閨貴婦,哪裡需要親兵保護了?

  「好神氣嘛,那我便是不教。」伏五笑道。

  「五哥不肯教就算了,我找莫利姐姐來教!」伏鳳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副淘氣可愛模樣。

  伏五臉黑,紅了臉也不大看得出來。伏鳳卻知道自己這小哥哥此時一定是臉紅了,嘻嘻,提到莫利姐姐他哪會不臉紅呀,那可是他沒過門的妻子,他的心上人。

  「莫去煩她。」伏五吩咐伏鳳,「她是夫人的親兵隊長,要管的事情多,哪裡顧得上?沒看她忙成什麼樣子了?人都瘦了一圈!」

  伏五自顧自說著話,伏鳳已是拉著伏大,笑彎了腰,「大哥你看,看把五哥心疼的。說五嫂瘦了呢。」

  伏大看著嬉鬧的弟妹,心中歡喜,笑道「小妹莫亂說話,什麼五嫂,還沒過門呢。」

  伏鳳叫道,「五哥你磨蹭什麼,快點兒娶莫利姐姐過門啊。」

  伏五黑了臉。他自是想要早些娶妻。無奈前陣子莫利說的是「我們姐妹二人自小護衛夫人,如今莫懷姐姐如了心願,嫁到邊關做參將夫人保家衛國建功立業去了,只餘我一個,總要把幾個小丫頭教出來,我才放心得下。」這陣子又成了「總要把夫人的親兵教出來才行。」

  這少女親兵,哪是一天兩天教得出來的。這媳婦,也不知哪天才能娶回家。

  「也不知夫人好好的要什麼親兵。」伏五嘟囔道。他氣憤之下,只覺得若不是侯夫人要什麼勞什子的親兵,自己便不會娶不上媳婦。

  「你沒聽說嗎?」伏大詫異的看了眼弟弟,「侯爺和夫人想出海遊玩,孟大人放心不下夫人的安危,不許出去。侯爺便想出這招,是去岳父疑慮的意思。」

  伏五愣了愣,「我才從廣寧回來,這個卻是沒聽說。」又接著問道,「有了這隊少女親兵,孟大人可沒話說了吧?」可憐侯爺蓋世英雄,被岳父管得死死的。

  伏大哈哈大笑起來,「孟大人還是不許!」做岳父做到孟大人這份兒上,真有面兒,女婿比兒子都聽話。說不許出去,還真就不敢出去。

  這邊伏五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憤憤不平不提,平北侯府,悠然跟張並起了爭執。

  「不管他了,咱們偷偷走!他又追不上!」悠然發起脾氣。老爹太霸道了,他讓管好侯府,自己確是已把侯府管理得井井有條;他說路上不安全,張並便招兵買馬弄來一隊親兵;還不許人出門,講不講理呀。

  假期只有兩個月,再耽擱下去,兩個月很快就會過去了。

  「我怕氣著他。」張並老實說道。

  悠然瞪大眼睛看著自己丈夫,「你不會真的怕他吧?」那怕岳父的形象,不是為了蒙人的嗎?

  「我是真的敬重岳父。」張並喟歎一聲,「阿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位好父親,是人生幸事。」

  悠然湊近自己丈夫,狐疑道,「哥哥,你不是真的願意讓他管你吧。」悠然都有些不確定了,自己是不願讓老爹管太多的,長成大人了就該自己做主,而張並,他好像不是這樣?

  「願意。」張並認真的點頭,「我從小便是自己管自己,如今有長輩管我,我樂意得很。」

  這是種什麼心理,這麼大人了願意給別人管?自己當家作主不好嗎?悠然真是不理解。

  迎著妻子疑惑的眼神,張並輕輕說道,「岳父訓斥我,我很是恭順,阿悠,我不是裝的,我知道岳父這麼做是為我打算,我很感激。」

  悠然心中酸楚,眼圈微紅,「我知道。從我第一次聽人說起,爹在朝臣面前訓斥你,我便知道,爹爹是在為你做打算。」老爹一向溫文爾雅,待人周到有禮,若不是魏國公府逼張並太狠,他又何必逞這個威風,出這個風頭。

  張並低聲道,「岳父是愛屋及烏,他是太在意你了。咱們莫惹他老人家生氣著急,可好?」

  悠然用力點頭,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張並把妻子攬入懷中,二人緊緊相擁。

  良久,張並沉聲說道,「阿悠,我也想有一個這樣的爹爹。」為兒女苦心謀劃,為兒女精心打算;孝順母親,但若母親要危害兒女,一定不許。

  像張銘,不能說他不愛兒子,只是他牽絆太多,顧慮太多,自己為魏國公府獻身還不算,還想把兒子也搭進去。

  悠然柔聲道,「你有啊,我爹爹就是你爹爹。他會疼你的,就像疼我一樣。」

  張並一臉委屈,「爹要疼我,你更要疼我。」

  悠然乖順的「嗯」了一聲,「我最疼哥哥了。」

  張並將頭埋入妻子懷中,心頭溫暖靜謐,舒適安寧。

  次日,悠然翻弄起金珠首飾。「給六妹妹添什麼好呢?」欣然出嫁在即,做姐姐的要準備添妝禮了。

  張並見妻子興致蠻好,不再琢磨著出海遊玩,鬆了口氣,前陣子妻子一定要去,岳父一定不許,難為壞他了。如今總算有一個人讓步了。

  「添什麼都成。」張並笑道,「首飾也好,莊子鋪子也好,直接給金銀也好,都隨你。」

  「好大的口氣!」悠然「拍」的一聲合上首飾盒子,跑到丈夫身邊,眼神很是熱烈,「哥哥一定是家財萬貫了?」

  「略有積蓄。」張並親親妻子的小臉,謙虛說道。

  「我最喜歡數錢玩了!」悠然大聲宣佈。前世她也是數過很多很多錢的,只不過數來數去都不是自己的。對於銀行的工作人員來講,手中數的不能當成錢,只能當成一種產品。

  張並笑笑。帶悠然去了密室。

  「這麼左拐右拐,這麼遠,好難找。」悠然正邊走邊抱怨著,驀地停住了。

  腳停,手停,口停。整個人都呆了。

  眼前金光一片。「這麼厚的金磚!」悠然回過神來,驚歎道,「這麼多金磚!」

  跑去抱起一個,「這麼重。」悠然一臉驚喜的笑,回頭問張並,「這些都是你的?」

  「都是咱們的。」張並走到妻子身邊,微笑道,「數著玩吧。」

  「太重了,不好玩。」悠然搖頭,這金磚可不像紙鈔,拿著輕巧。「我能用不?」

  張並把臉伸到妻子面前,悠然親親他面頰,張並鄭重答,「能。」

  悠然歡呼一聲,狠狠親了口金磚。

  「金磚有我好嗎?」張並問得有些酸溜溜。

  「沒有!」悠然果斷答道。張並剛略有些笑意,便聽到妻子色迷迷說道,「我此刻看你,都是金光閃閃的。哥哥,你是好多好多金子。」

  這小財迷。張並氣哼哼抱起妻子,出了密室,扔到床上。

  悠然獨自傻笑老半天,方捉住張並追問金子來歷。張並背過身子不理她。這小丫頭,看到金子比看到自己眼睛更亮!

  悠然問不出金子來歷,關心起密室來,「你建的?安全不?」

  張並白了她一眼,「這兒原是親王府,原本就有這密室。」誰費勁巴拉的去建這個。

  闊了!做富人的感覺真好!悠然自顧自傻樂起來,直到天色已黑還一臉迷濛,沉醉已深,張並實在看不過眼,把她抱到淨房泡了回熱水,回房後對著她的臉命令,「不許再想金子!只能想我!」

  悠然嗤之以鼻,「誰想金子了?我早就放下了,是哥哥還沒放下!」

  這麼調皮,少不了要被打屁股。剛打兩下,悠然就一臉花癡相的吻上丈夫的臉,「哥哥好好看,金光閃閃的。」

  一番笑鬧後,纏綿至深夜。

  次日晨起,悠然睡飽了睜開眼睛,咦,他還在,他早起不是要練功嗎?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一向英武堅毅的面容此刻異常柔和,呵此情此景,勝過十倍百倍昨日的金磚。

  「岳父今日休沐,咱們便今日去送吧。」張並催促妻子揀了兩樣貴重首飾,並一個莊子一個鋪子,起程去孟家。

  「會不會太多了?」悠然有些犯嘀咕。倒不是捨不得,是不想太招眼。

  「不多。」張並很篤定,「最小的孩子了,這輩人最後一場喜事,熱鬧點好。岳父岳母定會高興。便是這樣最好。」

  二人到了孟家,見禮寒暄畢,送上添妝禮。孟老爹皺眉道,「太厚重了。」

  悠然見鍾氏臉色不虞,忙笑道,「六妹妹是咱家最小的,做姐姐的,自然該疼小妹。小妹福澤深厚,當得起,便是這樣,夫君他還嫌簡薄了些呢。」

  鍾氏聞言高興起來,看張並的臉色也和悅了很多。

  孟老爹微笑道,「罷了。橫豎你們不缺這個。」

  鍾氏見事已落定,心中舒暢,對悠然讚許點頭,說道,「你很知道友愛妹妹。」

  悠然還沒來得及謙虛幾句,鍾氏已面色一板,訓斥道,「只是對夫家長輩也要孝順禮敬才是。你以後要切記!」

  悠然忙站起身來,正要恭敬應「是!」已被孟老爹攔了下來,溫和道,「悠兒,賢婿,先到側廂坐坐。」

  悠然和張並恭敬應了,起身到側廂坐著喝茶。

  孟老爹按下心頭怒火,溫和對妻子說道,「結親時原本就說了,女婿是自立門戶的人,悠兒哪來的夫家親長?」

  鍾氏心中不滿,「滿京城誰不知道,女婿是駙馬爺親生子?那青川公主不就是他長輩?對嫡母這般無禮,人家都說孟家女兒教養不好,莫帶壞我欣兒的名聲!」

  「人家?哪個人家?」孟老爹耐心解釋,「太后和皇上都不說悠兒做錯,誰還敢說悠兒做錯?青川公主身份非同一般,你切莫攙和此事。」

  事涉皇家,教養不教養的不重要,皇帝、太后的態度才重要。哪家公侯夫人是傻的,會跟皇帝太后對著幹?像鍾氏說的輿論,是不可能有的。

  「不管是誰說的,總之是有人這麼說。便是沒有,也是寧可信其有。小心駛得萬年船,老爺還是教教女兒,讓她謹言慎行的好。」鍾氏說的滴水不露。

  「朝中事務,也難跟你細言。」孟老爹語氣很是和緩,「你只記住一點,悠兒的事,我自有分寸。」

  「老爺這是說,不讓我管五丫頭了嗎?」鍾氏頗為惱火。

  「她小時候,是我親自教;大了,是我親自擇婿;你管過她什麼?這時候她都出嫁了,你想起來管她,太晚了。」孟老爹依舊不急不徐,「你只管你親生兒女即可,我家悠兒,不勞你費心。」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6 PM

第九十三章 誨爾諄諄

  「在廣州時,可以喝開茶。京城就少見了。」悠然閒閒說道。開茶,就是咖啡。其實悠然對於咖啡並無偏愛,不過是隨口提起。

  前世喝速溶咖啡都喝怕了,只記得有次在一位講究的姐姐家裡做客,現磨咖啡,自製椰絲蛋糕,咖啡香滑,蛋糕鮮美,味蕾得到極致享受,非常愉悅。可惜那般優雅得體會享受生活的姐姐,一直單身。

  她太好了,找不到男人來配她。倒也不算太孤單,滿世界都是單身女子。悠然記得前世她有一年春節想出遊,話一出口,立即有三四位單身女性響應:好啊好啊,一起一起。

  這麼多單身女性,算不算對男權的一種蔑視?寧可單著我都不要你。哈哈,想到哪裡去了,悠然自嘲,自己現在的這個世界,可是完完全全的男權世界,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全由男性把持操控。女性根本沒有話語權,沒有聲音,或者聲音是有的,但是太小了,聽不到。

  哪個世界都是一樣的,沒有實力就沒有話語權。

  「開茶苦苦的,有什麼好?」張並不懂,不過,「若你喜歡,下次出海可讓他們帶回來。」

  悠然皺皺眉頭,難不成他還有船隊?不管了,反正他也不讓自己管,總說什麼賺錢養家是男人的事。

  「好啊,多帶點兒。」悠然只隨意點點頭,並無多餘的話。

  「他們會不會吵架?」張並心裡沒底。若為了自家的事令岳父為難,那可過意不去了。

  「不會。」悠然自是知道老爹和鍾氏的力量對比,讓鍾氏變聰明,老爹是做不到的;讓鍾氏聽話,老爹一定有辦法。

  悠然料得不錯,再見孟老爹和鍾氏時,兩人都是和顏悅色的樣子,令人如沐春風。

  鍾氏還特意跟悠然說,「你們也真是的,要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這不,你哥哥嫂嫂們帶著幾個孩子出門,到中午晌才回來。這可好,姑爺姑奶奶回了娘家,竟是沒人招呼的。」態度很是和藹,語氣很是親切。

  悠然少不了跟鍾氏客氣來客氣去一番。

  張並陪孟老爹下棋,連輸三盤,每次都讓老爹險險的贏了。悠然見老爹樂呵呵的樣子,趁機提出要出門遊玩。

  那個,最後再嘗試一次嘛。這次再不行,那就算了。

  老爹板起臉,「不行!老實在家待著!」

  悠然撅起小嘴,賭氣道,「好,我老實在家待著,哪也不去了。」也不來陪你玩,也不來陪你下棋。

  張並看看賭氣的妻子,看看生氣的岳父,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孟老爹歎口氣,「乖女兒,爹是寧可見不到你,只要知道你安安生生的沒事,便好。」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悠然心虛起來,跑到老爹跟前獻媚討好,把老爹逗笑了,內疚的感覺才慢慢消失。

  「不是爹定要管著你,」孟老爹略帶些傷感,「那年,你八歲,差點沒把爹娘嚇死;今年你十八歲了,爹無論如何也不放心你出遠門,乖女兒,你好歹過了今年再說。」

  悠然眼圈微紅,可不是嗎,從八歲小女孩,到十八歲的少婦,自己到了這個世界已是十年時間了,老爹便跟著操了十年的心,這麼大了還胡鬧任性,真沒羞。

  「好啊,我不出遠門了,只在京郊轉轉,好不好?」見老爹露出欣慰神色,悠然沖老爹眨眨大眼睛,又淘氣的補上一句,「帶上爹,再帶上她!」

  頑皮!老爹瞪了悠然一眼,不作理會,又擺弄起棋盤,悠然偷偷交待張並,「你陪爹下棋吧,多輸點。」

  「輸太明顯了,爹會看出來。」張並猶豫。

  「不用輸太明顯啊,比上次輸的多一點,讓爹覺得自己棋藝有長進,就行了。」悠然胡亂出主意。

  張並點點頭。接下來他可是費了大勁,要輸,要多輸,又不能輸的太明顯,一盤棋輸下來,額頭上已微微出汗。

  「甘拜下風!」張並一副欽佩至極的神色,孟老爹心中歡暢,笑吟吟道,「再下一盤!」

  還下呀。悠然心中嘀咕,面上卻不顯,只圍著老爹端茶倒水的獻慇勤。女兒服侍茶水,女婿輸著棋,孟老爹又是連贏三盤,神清氣爽,容光煥發。

  「爹爹好厲害!」悠然在旁鼓掌叫好。見張並額頭都是汗,頗為心疼,卻不敢伸手去擦。沒辦法,誰家老爹跟自家這位似的,總跟女婿吃醋。

  孟老爹倚在炕上,眼睛裡都是笑。自己兩個兒子都孝順,兒媳都通情達理,可若論有趣,還是女兒女婿有趣。

  「爹下次休沐,我們還回來陪您下棋?」悠然一臉討好的笑容。

  「不必了,」孟老爹笑道,「家裡悶,還是去莊子裡散散吧。」

  悠然一副「我明白」的表情,孟老爹略有些窘迫,咳嗽一聲,「總不能老悶在家裡。」

  悠然一本正經,「爹說的是。真的不能總悶在家裡。」

  這沒良心的丫頭,總想扔下爹娘出遠門,真是可惡!孟老爹恨的咬牙切齒,決定下回見了黃馨,就命黃馨傳話給阿悠,先要生兩個孩子,以後憑她上哪兒,老爹都不管了!

  真生了兩個孩子,她定是給栓得死死的。就在爹娘眼皮子底下好好過日子吧,念及美好前景,老爹的笑容越來越歡暢。

  等到孟正宣、孟正憲帶著妻兒回家,相互廝見了,一家人在一起吃晌午飯,從頭到尾孟老爹都是樂呵呵的,還抱著小孫子親自餵飯,「乖,再吃一口,真乖。」

  以後等阿悠有了孩子,自己也是這麼喂孩子吃飯,老爹笑的見牙不見眼。

  「爹爹今兒這麼高興啊。」吃過晌午飯,服侍鍾氏午歇後,悠然和季筠、鍾煒、欣然一起喝著茶,鍾煒疑惑的問道。

  「見著阿悠了,爹哪會不高興。」季筠打趣著小姑。

  「見著阿悠,該是小欣高興才對。」鍾煒和兩個小姑子都是開慣玩笑的,自然會湊趣兒。

  季筠很是配合,笑問,「這是為何。」

  鍾煒一臉嚴肅,「嫂嫂只想阿悠是來做什麼的,便明白了。」

  季筠做恍然大悟狀,「哦,原來阿悠是來送添妝禮的,怪不得,真真的該是小欣高興。」

  欣然紅了臉,啐道,「一個兩個這張狂樣子,配做人嫂嫂嗎?」說完便要走,季筠忙道,「小欣快回來!真走了倒沒意思了。」鍾煒笑著把欣然拉了回來。

  欣然又坐了會兒,便起身告辭,扭捏的神情,「還有事要做。」臨出門又回頭對悠然道謝,「多謝五姐姐。首飾很好看。」說完便紅著臉走了。

  悠然看著欣然的背影,怔怔問道,「她,難不成是要自己繡嫁衣?」

  自己這些姐妹裡,嫣然和欣然一樣,女紅差勁得很,臨出嫁時惡補了一番,歪歪扭扭的繡了幾行嫁衣,欣然,也在惡補?

  季筠微笑道,「你以為呢?像你這麼自在,未婚夫尋人替你繡嫁衣的,才有幾個。」

  唉,人人都說父母在堂,兄弟姐妹齊全的人有福氣,卻不知嫁一個有福氣的人,便要支應公婆小叔小姑一干人等,像欣然,這般嬌生慣養,也要苦心尋思怎麼給公婆做鞋子。

  福寧長公主是出了名的寬厚、和氣,可她依舊是婆婆,欣然只有敬著的。

  鍾煒快活的說道,「阿悠你是沒看見,小欣如今繡出來的活計,似模似樣的呢。」

  欣然是個有前途的姑娘!悠然驚了,能適應環境啊,能改變自己!一定有前途!

  鍾煒又好奇的問悠然,「阿悠你呢,還是什麼都不會?」在娘家老爹慣的不像樣子,到了夫家,可怎麼辦呀。

  「不會。」悠然搖頭。

  「那,妹夫,不說什麼吧?」鍾煒有些遲疑。

  「當然不說了,」悠然覺著有些奇怪,鍾煒為什麼要這麼問呢,「他以前就知道呀。」

  鍾煒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好。我們也放心了。你不知道,你二哥的貼身衣物,都要我親手做,要不,他就不穿。」

  「你大哥也是,只穿我做的。」季筠也附合著。

  「啊?」悠然傻眼了,自己這兩個哥哥,這麼挑剔呢?「那,若是你們很忙很忙……」

  「那就晚上做唄。」鍾煒笑笑,臉上的表情很是溫柔。

  季筠也微笑道,「為他晚睡一會兒,不值什麼。」

  賢妻啊。悠然感慨。孟正宣、孟正憲兄弟兩個,運氣真是不錯,娶回家的媳婦不只長的好看,知書達禮,還這麼體貼照顧丈夫,太完美了!

  「你哥哥們運氣好?不是。」季筠搖頭,「是我們運氣好。」

  天底下願意挑燈為丈夫做貼身衣物的妻子多了,可不是每人的丈夫都會潔身自好,不拈花惹草,連個通房丫頭也不收。

  「不納妾的人家,多了。」悠然不同意。這是漢人王朝好不好,漢人一向是一夫一妻的傳統,又不是蠻夷入關,少數人統治多數人,心虛,拚命娶老婆,拚命生孩子。天朝的婚姻制度被弄得面目全非。

  「是不納妾,可是喝花酒,有通房,那正妻的日子,便不會太舒心。」鍾煒的意見和季筠一樣。

  季筠猶豫了一下,和鍾煒對視一眼,互相點點頭,對悠然說道,「我們倒還好了,你哥哥們,到底官職不高,有人要送丫頭送妾什麼的,拿家規做擋箭牌,推掉便是。倒是你,妹夫位高權重,又得聖寵,偌大一個親王府,只有你一個女主人,怕是有人居心叵測想往你家塞女人。」

  鍾煒也愁眉苦臉道,「即便是你二哥這樣,只是宮中侍衛,還有人送美貌丫頭給他呢。他費好大勁才推了。阿悠你要小心啊。」

  嫂嫂們這麼擔心,悠然卻還是淡定,「爹曾給我出過一個題目:如何對付妾侍。」

  「你怎麼答的?」季筠和鍾煒異口同聲問道。她們自然知道老爹對悠然是怎樣的用心良苦,悉心栽培。

  悠然把自己當初的答案重複一遍。季筠和鍾煒眼睛發亮,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好!就該是這樣!

  「人家若說你嫉妒呢?」兩位嫂嫂繼續考問。

  「山人自有妙計!」悠然得意洋洋答道。

  「這一點我們放心了。」季筠頗有些欣慰。

  這一點放心了,那就是還有其他的不放心?悠然看著兩個嫂嫂,等著她們繼續。

  「青川公主,會不會有後招?」季筠和鍾煒都擔心,「她到底是皇室公主,便是失勢了,也有體面。更何況,妹夫確實姓張。」青川公主的丈夫,是張並親爹,她總算得上是長輩。

  「她一定會有後招,」悠然笑道,「我等著她呢。放心吧,我們心中有數。」

  「我們心中有數」,這句話,徹底讓季筠和鍾煒放心了,三人說起閒話來。

  那邊,張並繼續和老爹下棋,孟正宣和孟正憲觀戰。臨走,孟正宣偷偷問張並,「妹夫,輸棋容易嗎?」

  「比贏棋可難多了吧?」孟正憲也湊過來。

  張並想出汗了。舅兄都看出來了,那岳父,他知不知道?

  尋思了一路,回家後,張並和悠然討論起這個問題。悠然笑倒在榻上,笑得滾來滾去。

  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哈哈哈。

  張並悶悶的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撲了上去,威脅道,「不許再笑!」威脅無效,悠然抱著他繼續笑,繼續滾來滾去,二人鬧成一團。

  青川公主府。

  「我是一片好心,卻被人這般糟蹋。」青川公主好不容易捉住丈夫一回,當然要好好的訴訴苦,「駙馬也不幫我說說話,由著我被人作弄。」

  張銘這一陣子要嘛不回家,要嘛回家了就躲著青川公主。只在書房睡。

  「我兒子小的時候,我怎麼央求你的?」張銘很是無奈,「那時你鐵了心不讓他進府。既是不管,便不管吧,如今他都這麼大的人了,你卻又想管。」怎麼可能管得了,這是自取其辱。

  「他那個媳婦,委實沒規沒矩,丟咱們張家的臉。我也是為張家著想。」青川公主和張銘這麼多年的夫妻,自然知道丈夫的弱點在哪裡。他是一家為了張家,為了魏國公府。

  「他都自立門戶了,和張家有甚干係?」張銘卻不上當,「再說我這兒媳好得很,連太后娘娘都誇讚的,哪裡沒規沒矩了?兩個孩子剛剛成親,愛玩愛鬧也是有的,這沒什麼,不必你管。」

  「可,他到底姓張啊。」青川公主結結巴巴道。拿張家的聲譽說事都不管用了麼?

  張銘盯緊妻子,慢慢說道,「他隨時可以改姓程。」阿並說過,張家若再煩他,煩得他受不了了,就改姓程。

  青川公主勃然大怒,厲聲道,「他這是數典忘祖!」居然想改姓!

  張銘靜靜看著妻子,心中怒火一點一點升騰,說我兒子數典忘祖,你知不知道這是多大的罪名,知不知道這對我兒子會有多大的傷害?!

  「他從小吃了多少苦,就不能讓他過幾天好日子嗎?」張銘的聲音平平板板。

  他憑什麼過好日子?我的好日子全是斷送在他手裡!青川公主內心咆哮著,卻不說出來,只瞪著張銘。

  「說起來,吳王在泰安,過得很是安寧,」張銘輕輕說道。

  青川公主心中一驚,「卻和我哥哥有甚干係?」

  「你若想吳王繼續安寧,你若想咱們意兒念兒繼續安寧,便消停些吧。」張銘和緩勸道。

  「消停,我怎麼不消停。」青川公主強笑道,「只要他夫妻二人規規矩矩的,不給咱張家丟臉,我自然沒話說。」

  張銘看了妻子半晌,不發一言,退了出去。

  走到長廊處,看到張意在風中獨自站立。玲瓏單薄的少女身形,惹人憐惜。

  「爹!」張意上前福了福身。

  「意兒,」張銘脫下身上斗蓬,披在女兒身上,溫和問道,「有風,怎穿得這般少?莫凍著了。」

  張意驀地一暖,眼淚差點流出來,她低聲問道,「爹,哥哥他,還是不肯見我和弟弟?」

  張銘沉默片刻,柔聲道,「他說,他不會害你們,也不許旁人來害你們。」

  張意抬起頭,滿眼希冀的望著張銘,張銘心有不忍,狠狠心說道,「其餘的,沒有了。」

  張意眼中的火焰一點點熄滅。這青川公主府,已到了窮途末路,如日中天的異母兄長,卻不肯出手相助。

  自己怎麼辦?弟弟怎麼辦?張意心煩意亂,辭了張銘,信步走至花園。



第九十四章 百室盈止

  「郡主好興致。」一個溫柔入骨的女子聲音傳過來。

  張意並不回頭,淡淡說道,「明嬤嬤也是,好興致。」

  明嬤嬤對張意的冷淡彷彿毫無察覺似的,依舊是一派和悅,「安意郡主,多美的封號。先帝對郡主,實是寵愛至極。」

  張意不為所動,不再作聲。

  明嬤嬤喃喃自語,「當年我家公主何等風光,每回宮廷御宴,最是光彩照人的,必是我家公主。唉,如今,宮廷宴會,竟是常常不給公主請柬。先帝愛女,淪落至如斯境地。」

  張意眸光一冷,抬頭望著明嬤嬤,緩緩問道,「嬤嬤常當著我母親的面提起這些?」怪不得娘好好的竟要生事,原來是這老婢挑唆的!卻是放她不過。

  「老奴怎敢。」明嬤嬤亦緩緩回道。聲音柔美,很是動聽,「公主身子不好,老奴怎敢跟公主提起當年事。」

  二人對視良久。張意冷冷說道,「往事已矣。休要再提,嬤嬤今後請慎言。」

  「是!」明嬤嬤蹲身行禮,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很是優雅好看,「郡主的教誨,老奴不敢忘。當年貴妃娘娘亦是這般教導老奴。」

  張意聽明嬤嬤提及自己外祖母,身子一顫,強自鎮定說道,「我要靜一靜,嬤嬤請先退下。」

  明嬤嬤應道「是」,臨走,卻又轉身輕輕說道,「若沒有貴妃娘娘,老奴早已是一抔黃土。公主和吳王若有差遣,老奴萬死不辭。」

  看著明嬤嬤走遠,確定四周圍無人,張意癱坐在地上,眼淚瘋狂的湧出,外祖母!外祖母!

  淚眼朦朧中,彷彿又看到五六歲時的自己,粉粉嫩嫩的,奶聲奶氣的,拉著先帝撒嬌,「外祖父!他們叫表姐做郡主,卻只叫我小姐,我不依!」

  外祖父大笑,「這有何難,我家小意兒,難道還當不起一個郡主的封號!」

  次日便有了旨意,自己成了「安意郡主」。朝中公主長公主多了,女兒才五六歲便有了郡主封號的,也只有自己。那時多麼無憂無慮!什麼都不必多想,不必多管,有外祖父外祖母呢。

  外祖母是那麼的高貴美麗,中宮皇后在她身邊只是個陪襯,整個後宮都是屬於她的,她才是後宮真正的主人。誰知到最後,她的下場竟是,「自願殉葬」!

  吳王舅舅,就藩泰安,被地方官看管得嚴嚴實實;青川公主府,更是一落千丈,成了京城最無人問津的公主府。

  自己和弟弟念兒,本是先帝抱在膝頭疼大的宮中寵兒,如今只能坐在角落裡,熱鬧都已是別人的。

  張意伏在冰涼的地上,哀哀痛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張意只覺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抬眼,看見張銘一臉惶急,「意兒,你是怎麼了?」

  張意抱著父親大哭,「娘整日發脾氣,爹爹不在家,弟弟又病著,爹,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張銘很是後悔,不該為躲著青川公主忽略了兒女,女兒是這樣,小兒子更是一向病弱,「意兒不哭了,爹帶你去看弟弟。」

  慢慢哄住了女兒,又一起看了生著病的張念。張銘坐在小兒子床邊,女兒神色溫柔講故事給弟弟聽,唉,眼前這一雙小兒女,病的病,弱的弱,且有得操心呢。

  張念有父親和姐姐陪著,很是開心,蒼白的小臉上有了潮紅,「以前,姐姐和寒冰表哥一起講故事,可好玩了。」

  鄧寒冰,是常山公主的幼子,張意張念二人的姨表兄。

  張意臉上閃過一絲嘲諷,弟弟記性倒真是好,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鄧寒冰早已不跟自己姐弟倆一起玩,如今他恨不得一天到晚賴在福寧公主府,福寧公主府有任盈這大美女呢。

  張銘看到女兒的神情,心中只有苦笑。這孩子,畢竟還是年紀小,拜高踩低是常情,常山公主生母無寵,萬事全靠自己,自然是青川公主得勢的時候,捧青川;福寧公主得勢的時候,捧福寧。

  「表哥真厲害,能爬上那麼高的樹!」張念卻一直想著久未見面的鄧寒冰。

  「那算什麼。」張意微笑道,「咱家哥哥才真正厲害,能指揮千軍萬馬。」

  張念拍手笑道,「是啊,姐姐講過的,哥哥很厲害。會飛簷走壁!」

  張意抬手,為弟弟整理鬢髮,這般瘦弱的小弟,若有哥哥照看,可該有多放心。便是自己,若平北侯承認自己是妹妹,自己又何必總是坐在角落裡。

  只可惜,這親哥哥,竟是鐵了心不認父族。

  「若哥哥肯照看阿念……」張意話一出口,就被張銘溫和的打斷,「你和阿念,都由爹爹來照顧。」

  張意低聲道,「是。」心中淒苦。爹是駙馬,沒有實權,他要怎樣照顧兒女。

  過幾日,張銘上平北侯府看兒子兒媳,張並陪他喝了半日酒,微醺時,張銘又提起,「兒子,見見你弟弟妹妹。」

  張並沉默半晌,不言語。

  「你弟弟,一直生病;你妹妹,膽子小;這一雙小兒女,委實令爹掛心。」想起女兒的眼淚,小兒子的病弱,張銘很是犯愁。

  若是阿並肯認他們,一家人和和樂樂的,該多好。

  張並連喝了幾杯悶酒。沉聲說道,「吳王有兩個心腹愛將,禁軍指揮樊羊,三千營頭領蔡虎,爹可知道?」

  張銘點頭。那豈有不知道的,當年叱吒風雲的人物,勇冠三軍。

  「都是我殺的!」張並神情冷酷,「這兩人一死,吳王一派潰不成軍。」

  「他們的舅舅,因為我而落敗,」張並看著張銘的眼睛,「他們的外祖母,死在我手上!」

  張銘受了重擊一般,呆傻許久。半天才緩過神來,跺腳道,「傻孩子,你何苦染上鮮血!」秦貴妃遲早是要死的,你動什麼手呀。

  「情非得己,要救太后,只有殺了她。」秦貴妃眼見大勢已去,一向雍容華貴的她竟發起瘋來,抽出侍衛的刀砍向太后,是張並搶先一步殺了她。

  張銘汗水涔涔而下,「幸虧她沒有得手,不然,不然……」太后若為秦貴妃所殺,吳王哪能太太平平就藩,青川公主府又如何能保全,大家都是死路一條。

  「如此,你和弟弟妹妹,一輩子不相見也便是了。」張銘只能認命。

  「敗了就敗了,聖上、太后性情寬仁,未必不能給她一條活路,也不知她是發的什麼瘋。」想到秦貴妃,張銘越想越後怕。

  殺了太后有什麼用,皇帝還是會登基,吳王還是要臣服。

  張並也不明白秦貴妃是什麼心理。倒是事後悠然分析過,秦貴妃一向在太后面前是趾高氣揚的,居高臨下的,驀地奪嫡失敗,太后變成了高高在上的那個。兩個女人爭了一輩子,資質平庸的太后成了最後的贏家,驚才絕艷的貴妃如何能服,寧可跟太后同歸於盡。

  「也不想想兒女嗎?」張並疑惑。

  「她以己度人,肯定以為只要敗了,吳王和青川必死無疑。」秦貴妃不是什麼大度的人,她若勝了,死的就是皇帝和太后。

  張並讚歎,「我媳婦兒說的真有道理!」

  悠然得意,「那是自然。我小時候,爹爹便叫我做:常有理!爹爹說了,孟悠然小姐,便是常有理小姐。」

  張並極富想像力,眼前彷彿出現小悠然翻著書本跟老爹據理力爭的可愛樣子,他伸出長臂將妻子攬入懷中,低聲問,「那時,你幾歲?」

  悠然回憶著,「八歲吧。」那是自己剛剛穿過來,病剛剛好,對日日喂自己吃飯哄自己吃藥的老爹沒一絲畏懼,常常坐在小凳子上跟老爹一來一去的辯論,辯不過就跑去翻書,然後回來繼續,慢慢就成了老爹口中的「常有理」。

  「八歲?」張並低聲笑,「我遇見你時,你已十一二歲了,怎麼辦呢,你八歲時的可愛樣子,哥哥沒看到。」

  「怎麼辦?能怎麼辦?」悠然衝他翻翻白眼,沒看到就沒看到唄,能怎麼辦。

  「好辦啊,」張並翻身把妻子壓在身下,柔聲道,「咱們生個閨女,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哥哥不就看到你小時候了麼?」

  悠然剛要提抗議,張並已堵上她的嘴,深深熱吻,「心肝,咱們再生個兒子,你也能看到哥哥小時候,好不好?」

  「不好!」悠然話剛剛出口,又被吻了上來,他的吻,深切纏綿,實在銷魂,漸漸的悠然什麼都忘了,只柔順的迎合他,唔,接吻,做愛,他學什麼都學得快,還能舉一反三。

  次日,悠然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對不住,是哥哥太孟浪了。」張並一臉愧意的抱她泡了回熱水,低聲下氣的保證,「以後不會了。」

  悠然橫了他一眼,撅起小嘴,「上回你也是這麼說的。」

  張並輕輕啄她的唇,滿臉羞愧,「我耐不住。」

  這麼高大魁梧的男人,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目光中全是企求,悠然很是不忍心,抱住男人的脖子,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哥哥,我喜歡,我喜歡你這樣。」

  二人緊緊相擁。悠然被抱得透不過氣來,心中卻快活無比,這就是幸福嗎,這就是幸福吧。

  東四胡同。黃馨和孟正宇也是滿心滿懷的幸福。

  三月二十,是黃馨的生辰。悠然早早的命人送了一撥又一撥禮物過來,從吃的喝的,到穿的用的,以至傢俱擺件,應有盡有,很富足的感覺。

  「你這孩子,你不是把你家都搬過來了吧。」黃馨嗔怪道。

  心中其實是歡喜的。這麼多年了,終於能正正經經過次生辰。

  孟正宇看著黃馨裡裡外外忙碌,「這種米很好,煮粥給你喝」「這綢緞很好,給你做件袍子,定是好的。」「男孩子的衣服,繡什麼好呢?鯉魚躍龍門?」

  孟正宇突然有要流淚的感覺。他握住黃馨的手,輕輕的,堅定的說道,「姨娘,這次全是姐姐孝敬您,下回,換我。以往我讀書不夠用功,往後,我要用功!我要讓姨娘過好日子!」

  黃馨溫柔的笑著,「咱們如今什麼都有了,已經是好日子了。小宇你不知道,姨娘小時候沒飯吃呢,只要糧倉是滿的,姨娘就心滿意足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19 PM

第九十五章 匪面命之

  「小宇,要不,把你親姨娘也接出來吧。」黃馨有些不好意思,「阿悠總說我不能一個人在孟家,要我出來她才放心,可是,你親姨娘也是跟著你才自在呀。」

  「我跟爹提過,」孟正宇悶聲道,「爹說了,若我姨娘跟著我,不好說親事。」見黃馨面有歉疚,孟正宇安慰她,「太太已是免了她晨昏定省,她如今也自在得很。」

  孟老爹一提這事,鍾氏就爽快答應了。她才不願姨娘在自己眼前晃。只要丈夫不去姨娘房中過夜,任由姨娘逍遙去,懶得管。

  「也是,」黃馨一向覺得孟老爹說的話全是對的,悠然說的話全是對的,「你爹爹顧慮的也有道理。小宇啊,說到親事,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兩個人在一起要過一輩子呢,說親事,總要給小宇說個他喜歡的才好。

  孟正宇紅了臉,吭哧了半天,說,「像姨娘的。」

  「像我嗎?小宇,真要像我的?哦,阿悠最像我了,」黃馨開始盤算,「她是你姐姐;然後,就是靈兒,」黃馨突然聰明起來,「小宇,你見過靈兒的,你說靈兒好不好?」

  孟正宇一副認真模樣,「長得是有些像,不知心地是不是也像姨娘一樣善良。」

  女人,最重要就是心地善良。

  黃馨笑咪咪拉著孟正宇,「小宇,姨娘過生辰,請靈兒過來好不好?」

  孟正宇臉色嚴肅,「姨娘是長輩,家裡都聽姨娘的,姨娘說請誰,就請誰。」

  黃馨怔怔道,「以前我都是聽你爹的,聽你姐姐的,如今小宇卻說要聽我的。」自己也有當家作主的時候了。

  到了黃馨生辰這日,真是全以黃馨為主,主人是孟老爹、孟正宇,客人是悠然、張並一家,和黃蕊、鍾靈母女,全是黃馨的親人。

  這一日,賓主盡歡。黃馨喝了幾杯酒,面如桃花,極盡妍態,「瞧瞧,說是我娘,誰信呀,像我姐姐!」悠然拍馬屁功夫一流。

  「還有小姨,也是,跟我站一起,就是親姐妹一樣。」黃蕊被誇,直笑得花枝亂顫。

  黃蕊拉著黃馨,「姐姐這閨女多會說話,哪像我這個,悶嘴葫蘆似的,只會坐著害羞。」

  咦,鍾靈也是很活潑的小姑娘啊,不是個悶嘴葫蘆啊,難不成是在裝淑女?悠然動起了小心思。

  宴後,父女二人躲開眾人,說悄悄話。

  「靈兒?不行,爹寧可給小宇娶個小門小戶的姑娘,也不娶鍾家庶女。」

  還沒受夠鐘家的女人嗎。

  「是小宇娶媳婦,您總要看看小宇的意思吧。」悠然最知道老爹的弱點在哪裡。他愛孩子,重視孩子的感受。

  「小宇,喜歡靈兒?」老爹作了難。

  悠然拉著老爹往窗外看,只見鍾靈低著頭,孟正宇圍著人家轉來轉去沒話找話。

  孟老爹垂頭喪氣,這可怎麼跟鍾家開口?怎麼跟鍾氏開口?

  「您可真實誠,」悠然推推老爹,「小宇想娶,那個,不是也想嫁嗎?您沒看見,一臉的嬌羞。」

  「悠兒的意思是?」老爹跟女兒一向是心有靈犀。

  「我小姨有的是辦法,您就放心吧。」悠然對蕊姨娘的能量,毫不懷疑。

  「由你們吧。」老爹歎口氣,「小宇這孩子,難得有真心喜歡的人,做爹的總要成全他。」從小彆彆扭扭的兒子,娶親給他娶個心愛的,往後能過舒心日子了。

  接下來就是各種傳話:老爹告訴黃馨,跟阿悠說清楚了,想出遠門,先生兩個孩子;黃馨告訴黃蕊,「我家小宇,喜歡咱們靈兒」;悠然告訴孟正宇,若上鍾家,「一定做出脾氣很壞的樣子,切記」。

  脾氣不好,人家會願意嫁女兒嗎?孟正宇心裡嘀咕,嘴上答應。不能跟孟悠然講理,講不過她。

  孟爹一邊在忙活小兒子的親事,一邊,小女兒也快該出嫁了。

  這日,嫣然和怡然一起上門,嫣然送了套珍珠頭面,怡然也滿臉不好意思的送上一支金釵,「樣式老了點,妹妹若不喜歡,重新再打也使得。」

  欣然已是很有涵養的姑娘了。這陣子,福寧公主府使了嬤嬤來,教導禮儀。欣然學得有模有樣。唉,必須要承認,任磊的魅力是很大的。

  「多謝三姐姐,多謝怡姐姐。」欣然禮貌的道謝。留在閨房內待茶。

  客客氣氣的招待著,欣然心中有些納悶。明明上次見面,怡然是愁眉苦臉的,嫣然容光煥發,怎麼這回好似反過來了?怡然臉色很好,嫣然倒是苦著個臉。

  怡然又專程去孟老爹書房道謝,「多謝二伯,以前都是侄女不懂事,侄女從小無人教導,二伯多擔待吧。」

  「怡姐兒說的什麼話,你爹爹,是我親弟弟。」孟老爹看著侄女滿臉通紅的道謝,心中酸楚。這沒爹的孩子,被人欺負了也不吱聲,哼,好在嚴家識相,若不然,當孟家是什麼?

  怡然出了孟老爹書房,如釋重負,這輩子還沒這麼跟二伯說過話呢,原來說句真心的感謝,說句真心的客氣話,也沒想像中那麼難。

  以前,是自己太執著了嗎?怡然苦笑。

  二伯只去了一次嚴家,見了嚴家幾位叔伯長輩,婆婆就不敢難為自己了,還變得很客氣。這女人,果真是必須有娘家撐腰,才能過好日子?

  告辭出了孟家,嚴寒已站在街口等著接她,怡然衝他笑笑,不管怎樣,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總算是不錯的。

  夫妻兩個一路慢慢的走了回去。路上,嚴寒給妻子買了一個頭飾,雖然不值什麼錢,怡然卻說「很好看,我喜歡。」一臉歡喜的接了過去。

  之後,嫣然也去了孟老爹的書房。

  「你實話實說吧,」孟老爹也不跟嫣然客氣,「盧老尚書是什麼人,盧家是什麼人家,爹清楚得很。」若盧家不好,若盧二不好,我能同意嫁閨女麼。

  「泠姐兒前幾日也來過,」孟老爹歎道,「看看泠姐兒如今的日子,過得多舒坦。公婆比爹娘還體貼,夫婿又爭氣,三年升了四級。」

  見嫣然露出不服氣的神情,孟老爹道,「爹不是說,當年你不願嫁韓願便是多麼的錯,只是告訴你,泠姐兒要服侍婢女出身的婆婆,一樣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事在人為。」

  「你說吧,發生什麼事了。」孟老爹對嫣然有些沒辦法。這孩子一臉聰明相,怎麼說什麼都沒用呢。

  「盧家三兄弟,都已娶了親。」嫣然哭道,「前些時日,突然冒出來一個遠房表妹,說是指腹為婚的。」

  說來是老一套了。遠房親戚,當年老人曾有過戲語,如今尋上門來,定要給個交待。

  三兄弟都已娶親了,怎辦?無妨,人家願意做二房。

  「便是這樣,」孟老爹緩緩道,「有老大,有老三,不見得非要在你這一房。」三兄弟呢,只有一個表妹,為什麼是老二倒霉。

  「大嫂那麼厲害,大哥怎敢娶小?是不必想了。倒是三弟,說表妹嬌嬌怯怯的,對他胃口,願意娶了。」嫣然還是哭。

  「那不是很好。」孟老爹不明白這樣女兒還哭什麼。

  「可是那個表妹,不願意嫁三弟,只願意嫁我相公。」嫣然只覺沒天理,怎麼老大也看不上,老三也看不上,就看上老二了呢。

  老大有功名,老三有軍功,只有老二,什麼也沒有。那遠房表妹,偏偏看上的是老二。真是沒天理。

  孟老爹怒火升騰。盧家大兒媳,長子長婦,自然不用說了,是福州杜氏的嫡女,自是厲害人物;小兒媳,將門虎女,很是潑辣爽利,比起來,還就是嫣然最好對付,這遠房表妹,倒是眼光很好。

  孟老爹冷笑起來,我閨女便是不精明,她還有娘家人呢。

  回頭看看只會哭泣的女兒,歎道,「嫣兒,且莫哭,你把事情從頭到尾,告訴為父。」



第九十六章 自西徂東

  聽嫣然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了一遍,孟老爹皺起眉頭。這事,一點都不難辦,怎麼嫣兒這麼聰明的孩子,便會亂了陣腳?

  「怪爹沒有好好教你,」孟老爹只有怪自己,鍾氏本身就不是多有智慧的母親,丁姨娘又是庶女出身,孟老太太就更別提了,這三個能教嫣然的女人,一個比一個不頂用,難怪嫣然會這麼笨。唉,若是自己像教悠然一樣教嫣然,是不是會好些?

  只是,悠然這丫頭,一點就透,從不用人苦口婆心,從不跟人較勁,哪像嫣然,聰明面孔笨肚腸。

  小時候沒有好好教,那就大了再教。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女兒才二十歲,還有一輩子要過,孟老爹苦笑,果真兒女是前世的債主麼?

  「嫣兒莫擔心,且先回去,爹自有法子。」孟老爹看著嫣然依依不捨的走了,一個人在書房生了會兒悶氣,生完氣,繼續為兒女打算。

  嫣然出了書房,腳步輕快起來,爹爹既說了有法子,那便是一定有法子,把那該死的遠房表妹趕走,自己和相公,又是一對恩愛夫妻,又可以吟詩作賦的風雅下去。

  曲徑幽深處,一個小丫頭怯怯的走出來,怯怯的行禮,「三姑奶奶,姨娘請您過去說話。」

  嫣然見是丁姨娘身邊的小丫頭風兒,氣不打一處來,都怪她!好好的要給人做妾,害的自己身份尷尬,妯娌們可都是正正經經的嫡女!只自己是個掛名嫡女。給人比下去也就不說了,從小沒人教自己怎樣為人妻!丁姨娘她是一心為自己好,可她從未嫁人為妻,又能教自己什麼,還不是瞎出主意。

  嫣然慢條斯理玩弄手中的帕子,不經意說道,「不早了,要家去,改日再見吧。」

  見嫣然抬腳要走,風兒心中著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聽有人叫了聲「三姑奶奶!」,卻是丁姨娘親自來了。

  見丁姨娘眼中含淚,盯著自己看,嫣然有些心虛,到底是親娘,自己是不是太無情了?轉念想起自己的處境,心又硬起來,任性的叫道,「都怪你!你自己是小老婆,只會把做小老婆的那套來煩我!」

  叫著叫著,嫣然已是滿眼淚水,哭著跑走了。

  丁姨娘跌坐在地上,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萬念俱灰。

  風兒是個直性子的姑娘,看嫣然這般對丁姨娘,忍不住憤憤道,「人四姑奶奶五姑奶奶不都是姨娘養的,不都好好的!」自己沒出息,只會對親娘發脾氣!

  「不怪她,」丁姨娘喃喃,「是我連累了她。」她那麼美那麼好,該是嫡女出身才對。

  風兒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地上的丁姨娘扶了起來,「您上哪兒去?」看丁姨娘不往自己院子走,卻去了書房方向,風兒急了。

  太太這個人,大傢伙都是知道的,只要老爺不理會姨娘妾侍,她便由著姨娘們逍遙;若老爺去了姨娘處,或姨娘去了老爺處,定要翻臉的。

  如今丁姨娘晨昏定省都免了,老爺又著意吩咐過不許慢待,吃穿用度都是上上份兒,下人們也都敬著;這時候姨娘去尋老爺,惹翻了太太,到時候吃虧的還是姨娘。

  「莫急,」主僕一場,丁姨娘倒也知道風兒,柔聲安慰道,「不過是罰是打,又要不了我的命。我女兒有難處,你讓我如何袖手旁觀。」

  風兒怔怔看著下定決心的丁姨娘,心中發狠:這般為你著想的親娘,三姑娘你真忍心!

  書房裡,剛緩過神兒的孟老爹,無奈看著硬闖進來、跪在自己腳下哀哀哭泣的丁姨娘,疲憊的閉目歇了一回,睜開眼睛,溫和說道,「嫣兒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自有法子。」

  「三姑奶奶命苦,托生在我這沒用的肚子裡,從小受了多少委屈!老爺要為她作主啊。」丁姨娘先是抱著孟老爹的大腿哭,繼而趴在地上重重的叩頭,直把額頭磕的一片紅腫。

  孟老爹很累,沒去扶她,只坐在靠椅上,憐憫的看著她。一片愛女之心,可憐,可憐。黃馨也是愛女成癡,但她一定不會這麼做,她只會用依賴崇拜的眼光看著自己,溫柔的笑,黃鶯出谷一般美妙的聲音「我還信不過老爺您嘛。」「我全聽老爺的。」讓男人聽了舒服熨貼。

  一樣是笨女人,黃馨知道自己笨,所以聽話,聽丈夫的,聽閨女的,從不自作主張;眼前這個,又笨,又不聽話。

  也從不瞭解自己的丈夫,從不知道,丈夫疼愛女兒,並不比她少。

  「老爺,求您了!求您了!」丁姨娘一下一下重重的叩頭,心頭越來越絕望,嫣然要怎麼辦!嫣然要怎麼辦!

  不累嗎?孟老爹溫和中帶有一絲冰冷,「你先起來,好好說。」

  丁姨娘許是磕頭磕累了,許是孟老爹沉默得太久,乍一開口說話給了她希望,她聽話的停下,跪爬到丈夫腳下,抬起頭,卑微的看著丈夫,搖尾乞憐的小狗一般。

  「小宇前些時日跟我提過,要接你出去。」默然盯了丁姨娘半晌,孟老爹才慢慢開口說道。眼前這個女人,也曾和自己溫存過,如今形容狼狽,髮髻散亂,額頭紅腫。

  丁姨娘抖了一下,忙忙的辯解道,「老爺,我從沒和宇哥兒提過!不是我挑唆的!」

  誰說你挑唆了?孟老爹閉目歇了一會兒,穩穩心神,重又開口,「嫣兒出生,你到底親自養了一陣子,小宇卻是生下來便被抱走了;是以,你疼嫣兒多些,是不是?」

  老爺這是什麼意思?丁姨娘不太懂,不敢亂說話,只含糊道,「自己親生的,哪個不疼。」

  其實真的是。生下來便被抱走的小宇,她確是牽掛得少些。養過一陣子的嫣然,便會牽腸掛肚。

  再說,胡氏那麼厲害,丁姨娘一直以為,小宇是再也不會屬於自己了。卻不想,小宇竟有自己獨門獨戶過日子的一天。沒有嗣母管束,一切他說了算。

  早知道胡氏會被關進家廟,該對小宇好些才是。丁姨娘模模糊糊的有些後悔。

  可是,當年也送過吃的,送過穿的,都被胡氏扔出來了呀。丁姨娘迷惘了。

  「小宇這孩子,該有個真心疼他的人,跟他一起住,好生照看他;這個人,不是你。」孟老爹緩緩道,如果說之前他還有過猶豫,現在真是下定決心了,「你便留在家裡,有我一天,我自是令你衣食無憂;便是我先走一步,我兒子兒媳也會善待你。」

  丁姨娘剛要急急的開口,已被孟老爹一句話攔住,「當年,你不是跟我說,只要有口飽飯吃,就夠了?」

  丁姨娘啞口無言。當年,在丁家日子確是太難過了,衣食不繼,又時時有被嫡母賣掉的危險,相比丁家其餘庶女,嫁到孟家做妾,倒不算差的。至少孟家豐衣足食,孟賚又年輕俊雅。

  「我是個命苦的人,只求老爺憐惜!」丁姨娘抱著丈夫哀求。

  丁姨娘確是命苦。同是妾侍,黃馨和杜晴都有福氣親手養大女兒,唯獨她沒有。她只親自養了嫣然一陣子,便被孟老太太奪走。到後來孟家四個女人先後懷孕,人家都運氣好,生女兒,她偏偏倒霉生了兒子,生下來便被三房抱走。

  「兒女,是我親生的,嫣兒和小宇,我自會為他們打算。你可以放心。至於你,錦衣玉食雖不能,豐衣足食我總能保你。」孟老爹言語一慣這麼溫和,「旁的,你就不必想了。」

  「我不怕被打被罰,」丁姨娘輕輕道,「只想能再服侍老爺。」

  「我快五十的人了,」孟老爹溫和道,「老了,只想過幾天消停日子。」

  再也受不了吵吵鬧鬧的。

  丁姨娘默默的磕了頭,悄悄退了出去。外面陽光刺眼,「風兒,太陽這麼大,你看,我都被刺得流眼淚了。」丁姨娘一邊笑一邊流淚,風兒看著淚流滿面的丁姨娘強自歡笑,心裡酸酸的,半拖半抱的,把丁姨娘弄回自家院子,服侍她梳洗後歇下。

  「那邊安靜了?」隔壁院子裡,杜姨娘問道。

  小丫頭墜兒撇撇嘴,「總算清淨了。」對杜姨娘抱怨道,「見天的也不知她鬧什麼。」自家姨娘還要日日去太太跟前奉承呢,比她更苦!卻從來一句怨言沒有!

  「三姑奶奶日子若是不順,她心裡肯定難受。」杜姨娘很是看得開,「由她吧。都是苦命人。」

  墜兒不樂意了,「哪能跟她一樣?咱家四姑娘,日子過得多舒坦呀。」兩口子在大同,單門獨戶,「四姑爺對四姑奶奶言聽計從的!四姑奶奶可享福了。」

  杜姨娘微笑起來,「小丫頭!什麼都知道!趕明兒也給你尋個小女婿。」

  墜兒紅了臉,跑了出去。

  杜姨娘微笑著繼續手中的活計。她在做一個小孩的肚兜,安然有喜了,很快就能用上。

  當晚。

  「四妹妹有喜了?」鍾煒很是高興,「幾個月了?怎麼才來信呀。」手中的活計卻是不停。

  孟正憲收起安然、李澤的來信,坐到妻子身邊,遲疑說道,「阿煒,要不別做了吧。」

  鍾煒笑咪咪問,「怎麼了?」

  孟正憲卻不說為什麼。他說不出口。本想跟妹夫炫耀的,結果反被妹夫鄙視了。「只要穿著舒服,誰做的不一樣?要我家阿悠一針一線費心費神的做小衣,我可捨不得!」

  娶了個什麼都不會做的媳婦兒,他還敢神氣!孟正憲憤憤不平的想著,嘴上卻說,「莫累著你。誰做的穿著不一樣。」

  鍾煒溫柔的沖丈夫笑笑,繼續做針線。

  孟正憲伸手,把妻子手中的活計放到一邊,低聲在妻子耳邊說,「當此良夜,該做些別的。」

  「什麼啊。」鍾煒不解。孟正憲抱住妻子,在她壞壞的笑,「生女兒啊,咱們還沒有女兒呢,阿煒,咱們生個女兒吧。」

  孟正宣也是。跟季筠說道,「我以後不挑剔了。」難不成自己這溫文爾雅的人,還沒有妹夫這一介武夫會疼媳婦兒?

  季筠知道原委後,笑倒在丈夫懷裡。真好,原本爹娘還顧慮孟家到底沒什麼根基,是自己喜歡玉樹臨風的正宣,堅持嫁了過來。誇自己一個,眼光真好,孟家的兒子女婿,在一起是比誰更疼媳婦兒的。

  盧家。

  「疼媳婦兒?」「遠房表妹」房嫵小姐嗤之以鼻,「二表哥也能算疼媳婦兒?」

  房太太四五十歲年紀,一臉風霜,正在跟女兒細細盤算,「咱們已是走投無路,要不娘也不捨得你給人作小。只是這三兄弟,還要好好挑一挑。」

  「不必再挑了,就是二表哥。」房嫵小姐很是果斷。

  房太太皺眉,「為何是他?」老大已有功名在身,現在刑部任主事;老三有軍功,是宮中侍衛。唯有老二隻會吟詩作賦,卻沒個正差。

  「因為,」房嫵笑吟吟,「二表哥心最軟。」

  老大是有功名,可那樣功利心重的男人,美色對他的誘惑有限;老三是有軍功,也常和自己調笑,可他的眼中沒有溫情,只有防備;只有老二,看自己的眼神是溫和的,友善的。

  「三兄弟又沒分家,十年八年的又不會分家,有本事沒本事是一樣的;再說,大表嫂和三表嫂多厲害呀,只有二表嫂,傻子一個。」房嫵家中敗落多年,早已學會察言觀色。

  「隨你吧。」房太太神情廖落,「這些年,自從你爹爹過世後,咱們就沒了生計,從原籍到西安投奔你舅舅,你舅母不收留;到南京投奔你姨媽,你姨父又有話說;沒辦法了去尋你遠在東海的叔叔,叔叔又沒了音信;這些年東奔西走的,累壞人。只要能安定下來,便是心滿意足了。」

  實在沒法子了,想到盧夫人這遠房表姐,竟順利住了下來。本也是清白人家,如今什麼也顧不得了,做大做小都成,先要有個落腳之處。

  「娘就放心吧,」嬌小玲瓏的房嫵笑道,「咱們母女二人,定能在京城站住腳根。」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25 PM

第九十七章 豈弟君子

  「侯爺回來了。」蕊姨娘嬌媚的迎了上來,心中雖急急想知道結果,面上卻不顯,只柔情萬分的服侍鍾元。

  鍾元卻是個急性子,抱著蕊姨娘親了幾口,笑道,「事成了!」

  「夫人答應了?」蕊姨娘很是驚喜。自己這些年來頗受寵愛,王夫人常常獨守空房。若說王夫人大度不怨恨,那是胡扯。鍾靈的婚事王夫人若想搗亂,便十分麻煩。

  「豈止,太夫人也答應了。」鍾元大笑道。本以為小妹和阿煒都嫁到孟家,再嫁一個靈兒,太夫人會有話說,不料太夫人只是微微皺眉,「又是孟家?」卻無甚反對的話語,只說「你們的閨女,你們兩個看著辦。」

  而王夫人,已是笑吟吟,大力點頭,「孟家這孩子,是個好的。只要孩子好,咱們閨女嫁過去能琴瑟合諧,這是要緊的。其餘的都是小事。」孟家那小子一臉戾氣,聽說從小脾氣不好,對親爹都不理不睬的,好,便是這樣最好。跟著這樣的男人,哪有好日子過。

  若是大家子,有父兄親長約束著,又好點。偏這位是單門獨戶過日子的,孟家小子便是一家之主,鍾靈將來,有得受了。

  王夫人對此很是滿意。蕊姨娘能狐媚哄住男人,看鍾靈這小丫頭有沒有本事也哄住孟家壞脾氣小子。

  太夫人看兒子、兒媳都興興頭頭,也樂見其成,「便是這樣吧。只要孩子們日子過得舒心,便好。」

  鍾元更當著太夫人的面約定「請虞博士做媒人,可好?」太夫人點了頭,這事,便是板上訂釘,改不得了。

  蕊姨娘想到鍾靈終身有了著落,大樂,勾著鍾元的脖子,在他臉上頸上親了又親,鍾元哈哈大笑,「我還有不少私房,都給靈兒做陪嫁!」

  蕊姨娘的親吻更是雨點一般落到他身上。鍾元翻身把蕊姨娘壓在身下,慢慢問道,「靈兒出嫁後,還對我這般好嗎?」

  他知道!他都知道!蕊姨娘眼淚湧了上來,嘶啞著聲音說,「若侯爺不嫌我人老珠黃,我便服侍侯爺一輩子!」

  「別提什麼一輩子不一輩子的,」鍾元笑道,「今夜先把爺服侍好了再說。」

  女人真煩,動不動提一輩子。

  二人歡愉一晚。次日,蕊姨娘驚見鍾靈開始學做鞋子。

  「宇哥說了,」鍾靈臉紅心跳,「姨娘心地好,長得好,針線也好。他就喜歡姨娘那樣的,我,我也要跟姨娘學。」

  她才見了人家兩面,就迷成這樣!蕊姨娘撫額,這是自己親閨女嗎,一點像的地方都沒有。不精明能幹也就算了,這麼容易就墜入情網。

  想開口教訓女兒幾句,再想想卻又不對。自己是什麼身份,女兒又是什麼身份,她將來是人家名正言順的嫡妻,依戀丈夫,有什麼不對的?

  「總要給姨娘做雙鞋子吧。」鍾靈小聲嘟囔道。

  「你姨娘不會在乎這個。」蕊姨娘倚在貴妃榻上,懶懶說道。

  「宇哥會在乎。」鍾靈很執拗,「宇哥說了,姨娘真心疼他,我們以後要孝敬姨娘。」

  得!敢情養這閨女是給姐姐養的!蕊姨娘瞪了鍾靈一會兒,轉身出去,給鍾靈張羅嫁妝去了。

  雖說還有兩年功夫才出閣,嫁妝可是要早早就準備起來。兩個孩子獨門獨戶過日子,要多給她些,才放心。

  蕊姨娘一邊折騰嫁妝的事,一邊還在想:怎麼聽姐姐說,嫁個女兒她什麼心也沒操?我怎麼覺著,嫁個女兒有這麼多事要忙?

  同人不同命啊。不能不服氣。姐姐從小就膽小怕事,蠢笨懦弱,偏偏有個放心的男人,省心的閨女,她自己什麼都不用管。

  比男人,比不了。像鍾元這樣也算不錯了,離放心可還遠著呢。比閨女更是比不了,人家的是省心,自己這個,蕊姨娘看著一臉稚氣的鍾靈,就等著操一輩子心吧。

  黃蕊不知道,其實黃馨也不是什麼心都不操,什麼事都不管,這會子,她正偷偷溜出家門,跑出去約會。

  借口嘛,還是上娘娘寺進香;其實根本沒去寺廟,直接去了巷口一個風景優美的小院子。

  「這玫瑰開得真好,像你一樣美。」孟賚摘下一枝紅玫瑰,插在黃馨鬢髮間。

  仔細端詳了下,卻歎道,「我說錯了,這玫瑰,不及你一半美。」

  孟賚的目光很是溫存,黃馨彷彿被融化了一般,軟軟的倚在他懷中。

  「老爺不去衙門嗎?」黃馨喃喃問道。二人抱在一起,久久不願分開。

  「不去,」孟賚把黃馨再抱緊,「衙門無事。」

  「那,明日再來,好不好?」黃馨央求道。

  「想我了?」孟賚輕笑。

  「想了。」黃馨老實的承認,「天天想,夜夜想。」

  孟賚身子僵了僵,隨即把黃馨抱得死緊,「明日我有事,後日再來。」

  「有什麼事?」黃馨不滿的嘟起嘴。

  孟賚笑道「我要訓閨女,還要訓女婿。」黃馨一驚,「阿悠怎麼了?」

  孟賚俯身親親她,「不是阿悠,是嫣兒。」

  黃馨放下心,笑咪咪道,「老爺莫太凶,莫嚇壞三姑娘。」

  孟賚微笑,「這回一定要凶,這傻孩子,不罵不行。」

  黃馨不懂,也不問,只乖乖依偎在孟賚懷裡。直到天色已晚,二人才依依不捨的分開。

  第二天下午晌,孟賚回到家裡時,嫣然和盧二公子已是恭侯多時。

  「嫣兒,跪下!」進了書房,摒退下人,孟賚厲聲喝道。

  嫣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爹爹,女兒知錯了。」

  盧二公子很是摸不著頭腦,若說為自己家中事,岳父該是責怪自己才對,為什麼會責怪嫣然?見孟賚疾言厲色,嫣然嚇得直發抖,心裡不忍,也陪著妻子跪下來,叩頭道,「岳父息怒。」

  「賢婿請起,不干你的事。」孟賚冷冷說道。

  語氣冷得能結冰,盧二公子更是不敢起來了。

  孟賚哼了一聲,也不理會他。厲聲問嫣然,「嫣兒,你錯在哪裡?」

  嫣然戰戰兢兢道,「女兒不該嫉妒!」

  「愚蠢!」孟賚大喝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指著嫣然,還有比她更蠢的孩子嗎?「只知小義,不識大體!」

  「房家母女本是你盧家遠親,清白人家,即使是敗落了,難道願意讓女兒做小?不過是迫於生計。既是親戚,你就該挺身而出,為她尋一門好親事,不過是陪送一副妝奩罷了!我素日是如何教導你的,竟為省一副妝奩,令清白人家的女孩做小!」孟賚罵自己女兒罵得痛快,做為女婿的盧二公子卻面如土色。

  「兩家,有婚約。」盧二公子艱難開口。

  「有婚書?有媒?有聘?」孟賚冷冷問著,盧二公子伏地不敢說話。

  不過是當年老人家一句戲言,「將來我若有了閨女,便嫁你兒子!」

  這算什麼婚約。

  若盧家真有婚約,三兄弟卻都娶了親,盧家又算是什麼人家。

  「爹娘當初陪送你那副妝奩,足夠你用一輩子。」孟賚語氣和緩下來,「便是拿出一部分,周濟一個可憐女子,又能怎樣?我兒要想得開,錢財不過是身外物。」

  嫣然這時總算明白過來了,恭敬叩頭道,「是!女兒謹記爹爹教誨!回家去便著手去辦,定要房家表妹風風光風出嫁!」

  她再傻這時也知道了,這副妝奩盧家怎麼可能讓自己出,老爹不過是讓自己做做樣子。

  重要的是,讓房家那表妹趕緊嫁了。留這麼個妙齡少女在家,對人家女孩兒名聲不好啊。

  孟賚見自己這閨女總算開竅了,欣慰的命她先退下,卻留下盧二公子。

  盧二公子囁嚅道,「家父家母,也是為子嗣著想。」

  孟賚能想到的事,盧尚書夫婦怎麼可能想不到。不過是不願。甚至正想有這麼個女孩,來塞給盧二。

  「令尊令堂,可是對我家嫣兒不滿?」孟賚問得直接。

  「不是,不是,」盧二公子忙辯解道,「嫣然是次子媳婦,又不用太能幹,只需溫順即……」說到這裡,盧二公子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嫣然也不夠柔順。

  她和自己一樣,只會吟詩作賦,附庸風雅,並不甘心聽從婆婆和大嫂。

  「我家嫣兒,今年二十歲,」孟賚聲音中帶有一絲傷感,「她還有未來幾十年要過,賢婿,你還要跟她一起,過上好幾十年。」

  盧二公子低聲答「是。」

  「她有不好的地方,賢婿慢慢教導便是,卻要切記,你和她,要過一輩子!」孟賚聲音越來越緩和,語氣越來越親切。

  盧二公子恭敬應了,以為事情該到此為止了。卻還沒有,孟賚接下來又考了他課業,直考得他一身汗。

  「久已不弄這些了。」孟賚笑道,「我家五小女幼時,常拿這些考較她,不過是逗小女孩玩耍。」

  「五妹妹,會這些?」盧二公子傻呼呼問道。

  「這些,我家女兒倒背如流!」孟賚淡定答道。

  盧二公子一頭的汗。小姨子都能倒背如流,岳父這是嫌自己笨呢。爹娘都不嫌自己沒功名了,岳父嫌?

  「賢婿方才提及子嗣,」孟賚溫和說道,「若你二人有了孩兒,讓孩兒學誰好些?」

  盧二公子一身大汗的出了書房。嫣然還等在門外呢,忙迎上去,一臉擔心,「爹爹說什麼了?」

  盧二公子訕訕道,「無事,無事。」

  嫣然拿出帕子替丈夫擦汗,心中抱怨,爹爹也真是的,幹嘛這麼逼他?

  嫣然到底學聰明了,回盧家後,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說出來,令盧尚書頷首,令盧夫人無語。

  盧尚書回頭對夫人笑道,「孩子說得不錯,正該如此。」

  盧夫人微笑道,「老二家的年紀雖輕,顧慮卻很周到。」回一次娘家,就變聰明了。

  嫣然恭敬道,「媳婦不懂事,請婆婆多教導。」

  盧夫人見她柔順,倒也一笑作罷,她能日日如此,何苦弄什麼二房,沒的倒折騰得盧家家宅不寧。

  兒子兒媳都退下後,盧尚書埋怨妻子,「早說了,孟家必不能答應,看看,果然是這樣。」

  盧夫人不以為意,「老二家的如果懂事,你當我樂意呢。孟家也該再教教女兒。」

  「我看孟家女兒都挺好,要不,平北侯能看上嗎?太后和皇上、長公主能看上嗎?」盧尚書是老好人脾氣,不願得罪人。

  「那兩個,倒真是好的。」盧夫人笑道,「都是落落大方。只咱老二家的,有些造作。」

  「算了,次子媳婦,能有多好。」盧尚書很知足,「咱家老二,跟老二家的,正相配。」

  「我看著呢,還是我兒子要好一點,」盧夫人跟丈夫調笑著,這事就算過去了。

  「孟家六姑娘婚期快到了,到時候咱們到哪家喝喜酒?」夫妻二人商量著,決定盧尚書去公主府,盧夫人去孟家。

  福寧公主府。

  福寧公主手拿長長的嫁妝單子,取笑兒子,「小磊這下可闊了,娶了位妝奩豐厚的妻子。」

  「說來話長,事情呢,要從范仲淹說起。」任磊存心逗娘親開心,「范公發達以後,族人凡有上學上不起的,娶妻娶不起的,他老人家全部資助;嫁女時更是陪嫁比聘禮多出好幾倍,說:我閨女一輩子不用婆家養!」

  福寧公主喜滋滋聽著。

  「岳父岳母給這麼多陪送,就是告訴我:我閨女不用你任磊養!不許待她不好!一片愛女之心啊。」任磊見福寧公主高興,越說越上勁。

  「我兒子,好像比之前有學問。」福寧公主突然說道。

  從小愛舞槍弄棒的人,連這種典故都知道了。

  「這個,舅兄告訴我的;不對,是,襟兄告訴我的。」任磊臉紅了,還有些結巴。

  經受不住福寧公主玩味的眼神,任磊又坐了片刻,落荒而逃。

  兒子,這麼快便跟岳家這般熟了。福寧公主既是欣慰,又有些傷感。

  要娶媳婦了,是大人了。這般依戀自己的兒子,也要離開自己,和另一個女人雙宿雙棲了。娶兒媳,是喜事嗎,是喜事媽?



第九十八章 誰能執熱

  「父親還是不回來?」魏國公府一處優雅的庭院中,薔薇花架下,立著一個滿懷愁緒的年輕人。他二十八九歲年紀,衣飾華貴,容貌俊雅,卻面帶煩色,正是魏國公府世孫張慈。此刻,他正為自己父親出外遊玩,久久不歸而悶悶不樂。

  世子夫人林氏坐在花架下悠閒自得的喝著茶,她憐愛的看眼高大英俊的長子,微笑道,「隨他吧。」

  自己這丈夫,從來便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如今更加沒用了,竟為了躲張並的婚禮出外遊玩去了,竟一去不歸。倒是每日有信來,卻也只是跟魏國公和國公夫人問安,並無多餘的話。

  他竟說沒臉見張並這侄子。真好笑,張並有什麼可抱怨的,誰家庶子外室子不是為嫡子鋪路的?張慈是未來的魏國公,他的兄弟們,合該為他效力。

  「你父親遊山玩水,樂得很,由他吧。」見兒子還是鬱鬱,林氏開解道。其實她更想說,你父親便是在家,也是毫無用處,只是這心裡話實在刻薄,萬不能當著兒子的面說出來。

  張慈揮拳打在身旁的槐樹上,心煩的叫道,「都怪我。若不是我處事不當,父親也不會見都不願見我。」

  張錕一向是位和藹可親的父親,可是出了那件事後,張錕先是氣得要對張慈動家法,被魏國公喝住後雖不再追究,卻是對張慈失望透頂,以至於不願見到他。

  林氏挑起眉毛,「處事不當」?有哪裡處事不當了?她站起身,走到張慈身邊,柔聲勸慰,「我兒莫要妄自菲薄,你沒做錯什麼,不必後悔,更不必自責。」

  張慈轉過頭去,不理會林氏,都是她,從小跟自己說什麼兄弟們都該以你馬首是瞻,都該以你為重,自己才會……

  林氏毫不介意兒子的冷淡,微笑勸道,「你沒做錯。若你真做錯了,你祖父如何會不訓斥你?非但不訓斥,還把張並逐出國公府,令他自立門戶。」魏國公都活成精了,自是明白孰重孰輕,自是明白要保誰。

  就是因為這些,父親才覺得自己害慘張並,才不願見自己!張慈痛苦的閉上眼睛。

  林氏當張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般,好一番耐心解勸,「你祖父經過多少事,他豈是妄下定論的?自是深思熟慮過的,論理,本該如此。你父親,本性原不耐俗務,此番出遊,不過是了他從前的心願,卻與我兒無關。我兒不必多想。」

  張慈煩惱道,「我不是存心的。當初他殺敵殺紅了眼,敵人都敗退了他還帶人追了過去,到最後自己受了重傷!我以為他,我以為他……」那般重的傷,誰能想到他還能活過來?還能回到京師?

  「軍醫都說他沒治了!」張慈恨恨。這誤人的軍醫。

  林氏見張慈痛悔不已,有些不耐煩了,語氣很是生硬,「便是他好好的活著回來,又怎樣?他既是姓張,既是在魏國公府長大,便該為魏國公府效力!為你效力!兄弟們上了戰場,功勞是嫡長子的,多少人家都是如此!你後悔什麼,自責什麼,真是不知所謂!」

  張慈、林氏母子二人對視良久,最後張慈怒氣沖沖跑了出去。

  「你回來!」林氏喝道。見張慈不聽不聞般,腳步不停,心中煩燥,明日便是任孟兩家聯姻,福寧公主府,總要他去喝喜酒才成。

  世子不去,張慈也不去,魏國公府可就太失禮了。福寧長公主府,如今可是得罪不起的人家。

  這公主府也是,誰家女孩不好娶,偏娶孟家六姑娘。一個侍郎家的閨女,才貌平平,家世也不顯赫,也不知道公主看上她什麼了。

  魏國公府如今形勢詭異。魏國公和國公夫人已是不大管事了,老四張釗是這輩人中最出息的一個,他竟說「和孟大人多年同僚」,明日竟是上孟家吃喜酒;幸虧武氏還識趣,要陪自己去福寧公主府,不然真不知如何下台。

  都怪張錕這徒有其名的世子,任事不管,不領實差,沒有實權!讓自己這世子夫人,也做得沒滋沒味。林氏想著想著,意興闌珊起來。

  即便如此,到了次日,林氏依舊早早的起身,隆重裝扮了,偕同樣盛裝華服的弟媳武氏,多將車馬僕從,去了福寧長公主府赴宴。

  離著長公主府還有兩里地,車已是走不動了,來喝喜酒的人家實在是太多,馬車早已停滿。林氏和武氏無奈,只能下車步行,一眾侍女擁著走至公主府側門,有知客官笑迎上來,雖滿面陪笑,卻是只許帶兩位侍女進門,「實在對不住,來客太多了,您多包涵」。

  林氏和武氏只能客隨主便,待進到公主府,只匆匆和福寧公主打了個照面,便被讓到後廳歇息。廳中人滿為患,脂粉香氣熏得人透不過氣來,武氏差點昏倒。

  事後,二人都聽人說了,「新娘子美若天仙」,「新郎官玉樹臨風」「好一對夫妻,真是珠聯璧合!」當日卻是什麼也沒見到,人太多,根本到不了跟前兒。

  武氏回到魏國公府,本已是一肚子氣,死等活等,張釗都不回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待夜深之後,張釗總算被扛回來了,卻已是醉熏熏。

  不上福寧公主府巴結,去孟家做甚!還喝成這樣!武氏對丈夫頗為不滿。

  張釗醉意朦朧,話便比平時多,一籮筐一籮筐的,「阿並這小子,哈哈,天不怕地不怕的,怕岳父!岳父咳一聲,他嚇得筷子都掉了!真好笑,大伙都樂翻了。哈哈,這臭小子。」「孟兄真神氣,不只阿並,盧二那小子,在他面前也是大氣不敢喘。」

  最後雄心壯志的說了句,「安驥那小子,往後我也要好好教訓!」,便趴在床上睡著了。只把武氏氣得想咬人。

  這胸無大志的傢伙!

  「哥哥,聽說你今兒嚇得把一雙筷子都掉地上了?」回到家裡,由著侍女服侍梳洗完畢,只有夫妻二人了,悠然饒有興致的問張並。

  是要裝得怕岳父,可也不用這麼誇張吧。

  張並拿了個干帕子過來,給悠然擦頭髮,「嗯,」,答應了一聲。夫妻二人,沐浴後一向是互相擦頭髮的,邊擦邊閒閒的說話,很是溫馨。

  「你不是真的怕我爹吧?」悠然閉著眼睛,任由張並溫柔地替自己擦乾頭髮。

  「春天蟲子多,」張並輕笑道,「岳父腳背上爬了只毛毛蟲,他臉色很是怪異,還咳了一聲,我猜他老人家是怕蟲子,便拿筷子一用。」

  原來岳父這麼大的人了,怕毛毛蟲。想起孟老爹當時緊張的臉色,明明便是害怕至極,卻又強撐著不動,那神情真是有趣!張並嘴角上翹,極是歡悅。

  「一隻筷子還不夠用啊。」悠然在丈夫懷中懶洋洋說道。弄死一隻毛毛蟲,還用得上一雙筷子。

  「傻丫頭,哪能讓人知道岳父怕蟲子,當然要裝裝樣子,似是被嚇得掉了筷子。」張並邀功道「這樣方能保全岳父的面子。」

  悠然也不睜眼睛,只誇道,「哥哥真好!」

  張並伸臂將妻子抱入懷,低低耳語,「哥哥這麼好,阿悠怎麼謝我?」

  「我幫哥哥擦頭髮!」悠然知道睡不成了,睜開眼睛,在丈夫臉頰上親了親,起身趴到丈夫背上替他擦起頭髮。

  「還有呢?」張並舒服的閉上眼睛,卻並不滿足。手臂反轉,抱住背上的妻子。

  「擦頭髮呢,不許動。」悠然嬌嗔道。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到了床上,慾求不滿,需索無度。

  「好啊,」張並輕笑,「你不許我動時,我便不動。」

  悠然氣得狠狠打他。唉,沒用啊,都打不疼他,皮粗肉厚的。

  「我說真的,」張並面色溫柔,「你許我動,我才動,好不好?」慢慢湊近妻子,深深熱吻,一夜纏綿。

  過了兩日,悠然神色嚴肅,跟張並商量,讓他到隔壁住幾日。

  「不行!」張並斷然拒絕。「夫妻就該睡一起,不能分開。」上個月兩人便為這件事情起過爭執,以悠然失敗而告終。

  沒有隱私啊,沒有私人空間啊,悠然哀歎。她不死心的跟丈夫講理,「哥哥,你送我王冠的那個國度,丈夫和妻子是分開居住的,各有各的臥室,可感情依舊很好啊。」

  「蠻夷便是蠻夷,」張並變了臉色,「拿蠻夷的王冠玩玩可以,卻不可學旁的。」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一個人睡,就幾天,」悠然可憐巴巴的央求。不能每天都被抱得緊緊的吧,有時一個人睡是件很享受的事。

  「旁的哥哥都依你,這事不成。」張並不容商量,自己氣咻咻鑽進被子裡。

  見悠然一個人坐在床上生悶氣,又心軟了,抱著她心肝寶貝的柔聲哄勸,卻還是堅持夫妻要睡在一張床上。

  他真的好執拗!悠然服氣了,認命了。想當初剛穿來時,也掙扎過的,結果不是被黃馨抱在懷裡,就是被孟賚抱在懷裡,掙扎無效。

  認命歸認命,卻壞壞的故意貼著身子挑逗他,待他有了反應,翻臉,背過身睡覺。

  聽他下了床,聽到嘩嘩的水聲,心虛起來,自己是不是太壞了?

  待到他回來,依舊是一臉溫柔,悠然歎口氣,任由他抱著,再不掙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27 PM

第九十九章 聽言則對

  「怎到的這般晚?」早朝後孟老爹把張並叫到角落裡訓斥。告了兩個月假就不說了,假後第一日上早朝,御史已經整好隊了才忙忙的趕過來。

  張並低低說了一句話,原本氣勢洶洶的孟老爹,偃旗息鼓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很多朝臣雖面似渾不在意,眼睛根本不往這邊看,實際上卻把情形弄得一清二楚;不少人心裡興奮起來:這翁婿二人是怎麼了。孟賚一向威風得很,今兒怎麼落了下風?

  男人也八卦呀。

  禮部幾個年紀不大不小的、官職也不大不小的人,回到衙門後瞅見上官不在,議論起來。

  「我猜,孟大人定是訓斥平北侯來晚了!」這句話得到全體在座人士同意。「對,定是這樣。」

  「那,平北侯說了句什麼,竟讓孟大人目瞪口呆,啞口無言?」這一點,就耐人尋味了。

  「這有何難猜?平北侯老被岳父訓斥,惱了唄,頂撞了一句。孟大人絲毫料不到一向恭順的女婿敢這樣,便怔住了。」這是一種說法。

  「不會吧?」有人持不同意見,「我瞄了一眼,平北侯很是恭敬,不像是頂撞啊。倒像是認錯的樣子。可若平北侯認錯,孟大人又何必驚愕?所以我猜是平北侯說了件無可奈何之事,孟大人才無話可說。」

  眾人都覺得這說法有道理。正想再詳細探究是什麼樣的「無可奈何之事」,堂官走了過來,眾人忙各做伏案苦苦思索狀,做份內之事去了。

  禮部左侍郎孟賚大人,一整日都是溫和謙恭,與平常無異。只下了衙回到家,直接去了書房,關起門發脾氣,摔了書房內所有茶具。

  「幸虧我早早的換成了官窯茶壺、茶杯!」季筠暗自吐舌,佩服自己有先見之明。還是阿悠說得對,這陣子書房內不能放名貴易摔之物。

  「他這樣子,還要多久?」孟正宣滿臉的無奈。他如今已經不擔心老爹了,反正知道他摔完東西,生完悶氣,也就沒事了。

  「嫂嫂莫擔心,過個一年兩年的,也就沒事了。」想起悠然安慰自己的話,季筠失笑,道,「不用多久的,放心。」

  到晚飯時候,孟老爹已是神色如常,不只對兒子兒媳很是和氣,還抱著小孫女好姐兒餵飯,一臉慈愛。

  次日,孟老爹下午按時赴黃馨的約會。黃馨依稀覺著丈夫今日總是心不在焉,便是抱著自己的時候,也彷彿若有所思。

  「怎麼了?有心事?」黃馨輕撫丈夫的鬢髮。

  孟老爹微笑道,「無事。」卻問起,「上回命你跟阿悠說的話,可說過了?」

  「沒有呢。」黃馨歉意說道,「那天人多事忙的,沒顧上說。往後,我,我給忘了。」

  孟老爹沉下臉來。見黃馨怯怯的樣子,頗為可憐,便沒多說什麼,只皺眉道,「下回見了閨女,莫再忘了。」

  黃馨趕忙答應了,孟老爹臉色方慢慢和緩下來。

  接下來的很多時日,黃馨卻沒能見到悠然。自從張並假期滿後,一堆一堆的事務要處置,常忙到深夜才能歇息。悠然也跟著忙碌起來,很長時間都沒回東四胡同,更沒有到郊外遊玩。

  睡意朦朧中,悠然覺察到丈夫悄悄上了床,不一會兒便響起輕微的鼾聲;清晨睡醒,身邊的被窩已是涼的,他定是早早的就走了。

  上班了,就忙成這樣啊,真是辛苦。悠然心疼起丈夫,交待水杉多做幾個他愛吃的菜。

  即便是休沐日,他也是早出晚歸。

  「乖,自己去花園走幾步,莫懶散不去。」晚飯後,張並要去外書房議事,猶自記得孟老爹的囑咐,臨走前又轉身交待妻子。

  「難不成又要打仗?」悠然本是發牢騷,隨口說說,不想正抬腳要走的張並,卻是一楞,「你怎這般聰明?」

  見他神色溫柔,眼神熱烈,滿口誇讚自己,悠然紅了臉,實話實說,「我哪想到了,不過是隨口發發牢騷。你這陣子忙得不像話,我天天都見不到你。」

  「隨口說說都這般準,我媳婦兒真是天才。」張並搬過悠然的小臉,狠狠親幾口。又安慰道,「不是什麼硬仗,我一定能打贏,到時天天陪你。」

  「打仗最怕輕敵。」悠然聽了他這篤定的話,反倒擔心。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打仗總是凶險的事。

  想到西方那句老話,「弄刀者刀下死,弄劍者劍下亡。」悠然倏地站起來,不安的滿屋子轉來轉去,死在戰場上的,有新手,也有老將!

  張並看著妻子臉色越來越不對,拉她坐到自己腿上,細細講近來形勢,「不過是一個失勢藩王,沒事。」

  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終於要動手了?皇帝到底還是不放心啊,不怕落個殺弟之名?呵,定是不會,怕是種種細節都已精心安排好,悠然心頭悵惘,悶悶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要小心。」

  青川公主府。

  「明嬤嬤這是何意?」張意滿臉戒備,質問道。

  仗著曾服侍過宮中貴人,竟想在這公主府呼風喚雨嗎?夜半時分,偷偷溜進弟弟房中,意欲何為?若不是自己夜半無眠,心血來潮想看看弟弟,還發現不了這老嫗的行徑。

  張意身邊的兩名宮女,也用不善的目光打量著明嬤嬤。

  明嬤嬤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請郡主摒退左右,老奴有話說。」

  張意如何肯聽,只輕蔑說道,「嬤嬤快說吧,若我喊叫起來,來了侍衛,怕是嬤嬤要多吃苦。」

  張意本是帶了貼身宮女的,所以有恃無恐,卻不提防明嬤嬤輕輕一縱,竟到了兩宮女身邊,兩掌將宮女拍倒在地。

  「好功夫!」張意冷冷道,「一向失敬,不知嬤嬤竟是位高人。」

  明嬤嬤目光中流露出讚許,「不愧是貴妃娘娘嫡親外孫女兒,驟遇變故,竟不動聲色。郡主好膽識!老奴佩服!」

  張意嘴角浮上一絲冷笑,柔聲道,「嬤嬤莫嚇到我弟弟。」

  明嬤嬤笑道,「郡主放心,公子已是睡著了。今夜斷斷不會醒的。」

  張意目光凌厲,「你將我弟弟怎樣了?」

  明嬤嬤輕輕道,「老奴說過的話,郡主還是忘記了。深受貴妃娘娘大恩,怎會害她嫡親外孫。」

  張意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明嬤嬤微笑道,「我家公主本該是天之驕女,如何能久居人下?先帝本屬意吳王殿下繼承大寶,我等臣僕,自是該遵從先帝旨意。」

  張意疲倦的閉上眼睛,「大勢已去,何必再生事。」

  「郡主這般說話,」明嬤嬤語生寒意,「令人齒冷。貴妃娘娘慘死小人之手,難道不為她報仇?」

  「她,她是自願……」張意話音未落,便被明嬤嬤厲聲打斷,「她是被人所殺!兇手便是你那好哥哥!」

  是他,是他,怪不得,任自己如何跟爹爹商量,都見不到這異母兄長,原來,外祖母死在他手裡。

  張意自顧自發怔,耳邊只聽到明嬤嬤陰森森的聲音,「本想進到他府邸,慢慢下手,誰知竟不成。那便怎樣,一樣放他不過。」

  張意落下淚來,顫聲道,「他不會肯見弟弟的,你莫白費了心機。」這喪心病狂的老嫗,定是要借弟弟的身體,來害張並。

  明著打不是對手,便要祭出陰狠手段,外祖母這手下,真是毒辣。張意心中懼怕。

  「郡主錯了,」明嬤嬤笑聲磔磔,「他會見公子,也會見你的,一定會。」

  張意淚光朦朧中,明嬤嬤的話語一個字也沒漏掉,「你舅舅很快會回到京城,好郡主,你便是天朝最尊貴的郡主了。」

  不要!不要!張意心中瘋狂的搖頭,身子卻是不由自主的,軟軟癱在地上。



第一百章 為謀為毖

  「阿悠,沒有回來過。」黃馨有些惴惴不安的說道,「要不,我上侯府去看看她?」一個多月沒見著閨女了,也實在想得慌。這孩子也真是的,只讓人送錢送物回來,說忙,竟是一個多月不見人影。

  孟老爹親親懷中人,柔聲道「不必。又不是什麼急事。」

  「可是,我想閨女了。」黃馨輕聲說道。她從未和悠然分開這麼久,很是不適應。

  孟老爹微微一笑,「才一個多月沒見閨女,便想得受不了了?幾個月不見我,你可是一切如常,毫無異狀。」外放前外放後,都有幾個月見不著一面的日子。

  「我想的,很想很想。」黃馨抱住丈夫脖子,低聲傾訴,「我常常夜裡睡不著覺,整夜整夜看著阿悠的小臉想你,那又怎樣呢,我沒辦法,我是個妾,」她的聲音苦澀起來,「你是別人的丈夫,不是我的。」

  孟老爹本是滿腹酸楚柔情,聽到最後一句話卻皺起眉頭,輕斥道,「胡說!什麼叫我是別人的丈夫,不是你的?」在他的觀念中,鍾氏也好,丁姨娘杜姨娘也好,黃馨也好,都是他的女人,他是這四個女人的丈夫。

  說完,卻見黃馨眼都嚇白了,大大的杏眼中流露出害怕,形狀可憐,心軟了,抱著她親吻安慰,「乖寶貝,不怕,萬事都有我。」

  黃馨柔順的回應著,「是,我不怕,有老爺呢。」

  二人溫存膩味一會兒後,靜靜抱在一起。黃馨忽輕輕笑了出來,「老爺是怎麼了,好好的跟咱們閨女吃醋。」

  美女就是美女,黃馨這一笑,像一朵鮮花慢慢綻放,明媚喜人,孟老爹看得入迷,也笑了起來,湊近她白玉般面龐魅惑耳語,「可不是嗎,自從有了悠兒,你便不把我放在心上了;老爺我便是跟閨女吃醋了,你待怎樣?」

  灼熱男子氣息襲來,黃馨一陣意亂情迷,喃喃道,「我哪有不把老爺放在心上?我日日夜夜想著老爺,老爺……」

  當天晚上孟正宇很覺奇怪,怎麼姨娘臉這麼紅,時不時做夢般微笑,這上娘娘寺進次香,就這樣了?「姨娘您沒事吧?」他關切的詢問,黃馨一臉溫柔笑容,「宇哥兒放心,沒事,沒事。」

  過了一會兒又有件奇怪的事,老爹巴巴的一個人過來了,也不帶小廝僕從,淡淡道,「小宇跟爹去書房。」

  考較一番小兒子的功課,孟老爹很是欣慰,微笑誇獎,「小宇比前些時日長進不少。」

  孟正宇被親爹誇得臉通紅。心潮澎湃下,熱情邀請道,「一起吃飯吧。」

  父子二人在書房時,黃馨便在廚房忙碌,這時也興滴滴過來,「我做了雞湯,老爺喝一碗?」

  孟老爹咳了幾聲,到底不忍心拒絕,捏著鼻子喝了幾口,便說道,「今日想喝魚湯,命余婆子做個鮮魚湯吧。」

  黃馨忙不迭的答應,命人去傳了話,又悄悄的抱怨道,「您上回說不想喝魚湯,想喝雞湯;這回我特特的給您現煮的雞湯,您又想喝魚湯了!」

  看著小兒子面不改色喝著黃馨煮的雞湯,孟老爹心中佩服,強笑道,「今兒偏就想喝魚湯,真是不巧,不巧。」

  黃馨笑咪咪,「老爺想喝什麼,咱們便做什麼。不費事。」

  孟正宇也是一本正經,「正是,爹到了兒子這兒,千萬別客氣。」

  孟正宇從小到大極少叫「爹」,孟老爹聽得眼淚差點流出來。卻見孟正宇客氣完,便回頭跟黃馨說,「姨娘,我還要再喝一碗。」

  黃馨笑咪咪幫孟正宇盛了雞湯,孟正宇一臉享受的喝著。

  小宇別是托生錯了吧,本該是黃馨的兒子?這才是一對真母子?孟老爹看在眼裡,奇在心中,胡亂想著。

  也不對啊,阿悠倒是黃馨親生的,她可是一口都不肯喝,只要黃馨進廚房,她必定躲遠遠的,堅決不招呼。

  想起阿悠,耳邊彷彿又聽到張並那低低的一聲,「悠然不許我起」,孟老爹沉下臉來,這臭小子!

  哼,媳婦兒娶到家了,神氣了?敢這般肆無忌憚的炫耀!你小子等著。

  孟老爹清清楚楚的記得,黃馨生阿悠之前,和生阿悠之後,的確是大不相同。生阿悠之前,她心裡眼裡只有丈夫,凡事只想著丈夫;生阿悠之後,她心裡眼裡先有閨女,再有丈夫;凡有什麼好的,定是先想著閨女。

  「等阿悠生了孩子,你小子立馬靠邊兒站!到時看她還寶不寶貝你!」孟老爹恨恨的想著,恨恨的啃著一隻雞腿。

  「你爹怎麼了?」黃馨用眼神詢問孟正宇,他怎麼,跟那隻雞腿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孟正宇看了眼老爹,不懂,卻也不大關心,誰知他怎麼了,莫名其妙跑了來,考了自己一通,吃個飯還這麼怪異。

  「姨娘,我也要吃雞腿。」孟正宇撒著嬌。

  黃馨溫柔笑道,「有呢,給小宇留著呢。」一隻雞兩隻雞腿,正好爺兒倆一人一隻。

  不管什麼好東西,姨娘都會給我留!孟正宇樂呵呵啃起雞腿,又快活又滿足。

  晚飯後,放了小桌子在天井處,三人坐著喝茶,間或閒閒說話。不再彆扭的小兒子,溫柔似水的心愛女人,孟老爹心中平和很多,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沒多久,鍾氏派人來請,「天色不早了,請老爺回府。」孟老爹沉下臉來。這些時日公務繁忙,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偏有人來掃興。

  「二伯慢走。」孟正宇當著孟府來人,恭敬一揖,要送老爹走。

  聽孟賚重重「哼」了一聲,黃馨知他此時定不肯走,不願惹到鍾氏,忙打起圓場,「宇哥兒才說要請教老爺文章呢,老爺難得來一回,竟是略指點指點哥兒課業才好。只一盞茶功夫便可,可使得?」

  「有何不可?」孟老爹冷冷說道。

  來人也是個有眼色的。看情形不對,忙陪笑道,「老爺要指點哥兒功課,這可是正經事。小的這便回去稟報太太,太太素日疼愛哥兒,也只有為哥兒高興的。」說完便小心翼翼倒退幾步,方轉身出了院子,回了孟府。

  「小宇到書房用功去。」孟老爹一句話,支走不情不願的小兒子,只餘自己和黃馨。

  「老爺快回去吧。」黃馨悄悄催促。

  孟老爹斜了她一眼,氣哼哼問道,「我今日是為何來得?」

  黃馨想到白天的纏綿,臉紅心跳,嬌羞的低下頭,不說話;連她的脖頸,都這樣動人!孟老爹看的眼熱,伸出手臂,命令道,「過來!」

  黃馨顫抖著慢慢靠近,淒然道,「只怕一旦抱住了,我便再也不想放開。」

  如果從來沒有,也就沒有了;偏偏又有;讓人如何放手。

  「那便不放開。」孟老爹抱住黃馨,歎道,「阿馨,我快五十的人了,孟家男人一向短命,我不知還能活幾年……」曾祖父,祖父,父親,從沒哪一個能活過六十。

  黃馨摀住他的嘴,拚命搖頭,「不會,不會,你一定很長壽很長壽。」眼淚掉了下來。

  當年自己兩眼一抹黑的被送到孟家,好茶好飯養了幾日,便被送到孟賚床上。他才進房時神色很是不耐煩,自己嚇得縮在床角,他看向自己的眼光先是冷淡,繼而驚艷,「天上的月亮,也不及你美麗。」

  一開始真是很美很好,老爺和太太都待自己和氣,太太還許自己懷了孩子。

  這好日子,過到孟正宇出生。自從宇哥兒出生被過繼到三房,大事一定,太太便變了臉孔,但凡老爺來歇一晚,次日不是打,便是罰。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身上的傷,憤怒得臉變了形,「以為她心地善良,誰知竟這樣狠毒!」

  聽他和自己商量如何對付太太,自己嚇哭了,他苦笑,「阿馨,若你有些心計,咱們還可長相廝守;你這樣,我該怎麼才能護住你。」

  以後他便是幾個月不來一回,太太對自己和顏悅色了,下人也待自己極尊重,自己再笨也知道,他是沒旁的辦法了,只能這麼護著。

  還有誰能對自己這麼好?除了他,只有他。

  「你不能有事,你要活一百歲。」黃馨哭得稀里嘩啦。

  「還趕我走嗎?」孟老爹含笑問。

  黃馨不說話,只抱著丈夫不放。

  「替我跟二伯母告個罪:二伯要指點我功課,今晚便在此處歇下了。」孟家來人聽到孟正宇冷冷的吩咐,不敢惹這壞脾氣少爺,垂頭喪氣回了鍾氏。

  過繼出去的兒子,也是這般操心!鍾氏心中不快,本以為孟正宇搬出去以後便清淨了,誰知老爺還是放心不下他。

  卻也知道自家老爺最是疼愛子女,再無法可想的,只得怏怏作罷。

  劉媽媽見鍾氏悶悶不樂,忙湊趣兒,「太太身上,這是東洋人進貢的新式倭緞吧?樣式可真好看。」

  鍾氏有了笑意,「算你識貨。這是進上的,福寧長公主自是得了幾匹,全給了欣兒。欣兒這孩子也是,有好東西自己用就罷了,偏巴巴的送了來家。」女兒得婆婆看重,這比什麼都強。

  「嘖嘖嘖,」劉媽媽讚歎道,「看咱們六姑奶奶,多大的福份!嫁入這般高貴府第,又得長輩疼愛。」

  不只劉媽媽,周圍幾個侍女也是有眼色的,都跟著贊起六姑奶奶,鍾氏想想自己兩子兩女,睡著了還是笑的。

  「這傻丫頭,想什麼呢?」張並深夜方回,朦朧燈光中,見悠然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雖是又煩又累,也微笑起來。在妻子臉上輕輕親了親,悄悄躺在她身邊。

  又笑了,什麼事這麼高興?張並搖搖頭,真是孩子氣。

  咦,又笑了,「你沒睡著啊」,張並才明白過來,二人笑鬧一回。

  「還要忙多久啊,」以前張並整天纏著自己,悠然覺得沒私人空間;現在張並整天忙得不著家,悠然又有些空落落的。

  「快了。」張並笑道。他抱著妻子,只覺軟玉溫香,十分舒服。

  打個失勢藩王,這費勁的。「難不成要御駕親征?」駕式也擺太大了吧。

  張並這回也不發楞了,狠狠親了妻子幾口,誇道「我媳婦兒冰雪聰明!」

  悠然覺全醒了,「真要御駕親征?」皇帝真下本兒,自己親自出動滅親弟弟?

  「要不,我怎麼會這麼忙。」只打吳王,哪用費這個事。

  「吳王會不會有什麼力量,是咱們不知道的?」臨睡前,悠然嘟囔了一句。

  次日,張並人在五軍都督府,有青川公主府的宮人來報,「駙馬爺得了急症,昏迷不醒。」

  哦?張並瞇起眼睛。先是張意、張念這對異母弟妹昏迷不醒,後是張銘昏迷不醒,想做什麼?

  「吳王會不會有什麼力量,是咱們不知道的?」妻子的話迴響在他耳邊。

  「侯爺,駙馬爺昏迷中還在喊您的名字!」青川公主府來的這名宮人,很會察言觀色。見張並面帶猶豫,怕叫不去人,受公主責罰,忙忙的加了一句。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49 PM

第一百零一章 既之陰女

  「他不會來的,你莫再白費心機。」張意臉色慘白,神情痛楚,兀自不死心,要勸明嬤嬤收手。

  「親弟弟親妹妹昏迷不醒都不肯來看,真是鐵石心腸。」明嬤嬤放下手中的茶盞,斯斯文文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沾沾嘴角,搖搖頭,溫柔歎息道,「這番換作他親爹,難道還不來?」

  「你把我父親怎樣了?」張意狂叫起來。弟弟,她說了只是昏睡,非但無害,且有利於身體康復;自己,她說只是安坐屋中不外出便可;父親,卻和外祖母無甚相干,難道她會下毒手?

  「駙馬爺是公主心中所愛,必無大事。」明嬤嬤面帶微笑,一派和煦,「有公主殿下主持大局呢,郡主自可放心。」

  就是她在作主,我才不放心!張意又氣又急,自己這娘親,從小嬌生慣養的,什麼事也沒經歷過,什麼也不懂,如今叫她來做前鋒,真是不知所謂。吳王舅舅瘋了不成。

  有這感覺的,可不止張意一個。青川公主臥房內,被綁著的張銘也是怒吼,「舅兄瘋了不成,竟想造反!」

  青川公主不敢離他太近,遠遠坐在他對面,笑道,「那般戰戰兢兢活著,究竟也無趣味。倒不如放手一搏。」

  「天下已定,你們搏什麼?」張銘滿臉不贊成,「拿什麼來搏?」

  「我哥哥在朝中經營多年,哪會一下子便被打得煙消雲散,自是有心腹有內應的,」青川公主好脾氣的解釋,「便是看守他的人,不也被他收買了?」

  「稟公主,」守門宮女低聲道,「人回來了。」

  青川公主對丈夫歉意說道,「我去去就回。」說完便出去了。

  張銘摒住呼吸,側耳細聽,隱約聽到青川的聲音「……親爹昏迷了,他居然還是不來!……再去,定要把他弄來。」

  阿並!阿並!張銘痛苦的閉上眼睛,都是爹害了你!

  待青川公主重新回到內室,張銘盯著妻子,厲聲道,「我兒子不會上當,你們死了這條心!」

  青川公主笑笑,「駙馬莫急,我也是遵從哥哥吩咐。」你兒子擋了我哥哥的路,沒辦法。

  「荒唐!荒唐!」張銘臉漲得通紅,眼裡似是要噴出火來,「難不成劫持了我兒子,你們便能成事了?」

  「誰要劫持他了?」青川公主睜大眼睛,明明是要殺了他好不好?

  話到嘴邊,卻聰明的截住了,只微笑著對張銘說道,「駙馬放心吧。哥哥已是謀劃了好幾年,佈置安排得很是周密,必能成功的。不只這一處,京城好幾處地方同時起事,山東也是。皇帝哥哥沒有防備,一時措手不及,必會落敗。」

  從小過慣眾人矚目的日子,這幾年窩在府裡都不敢出門,這日子也太憋屈了。哥哥既說要反,那便反了吧。造反,不是只能大張旗鼓的起兵,也能使詐、用毒、刺殺,不用多,能毒死張並,刺殺皇帝哥哥,之後吳王哥哥想登基,便是易如反掌。

  天朝能征慣戰的將領雖多,最可怕的還是張並,只要張並一死,哥哥手下的那名虎將便會少有敵手,便能奪回天下;青川想到自己將會重新做回天朝最尊貴的公主,微笑起來。

  「你可曾想過,」張銘聲音苦澀,「若是此番落敗,咱們意兒念兒會怎樣?」還有活路嗎。

  「不會落敗啊,」青川公主志得意滿,「我哥哥這回是深思熟慮的,一定會贏。」

  見丈夫死死盯著自己,目光中全是絕望,青川公主有些心虛,陪笑道,「便是真敗了,意兒念兒是先皇骨血,皇帝哥哥仁厚,不會對付他們的。」

  「我不會害他們,也不許旁人來害他們。」想到張並的話,張銘腦子飛快的轉起來:如何才能保全自己這三個孩子?若是吳王勝,意兒念兒是沒事了,阿並卻是非死不可;若是皇帝勝,不只阿並可以不死,意兒念兒也能保住!阿並是不會允許旁人害自己親弟妹的。

  皇帝勝!皇帝勝!張銘內心瘋狂的想著,如何才能讓皇帝勝?怎麼把消息傳出去?

  「駙馬,你好好歇著吧。」青川端來一杯水,要張銘喝下去,「哥哥說了,你只能綁著,一定不能鬆開。也不能聽你任何話。」

  張銘見青川微有歉意,微笑道,「二十幾年夫妻,畢竟也是不如你們親兄妹。罷了,公主既是信不過我,我也無話可說。」

  「誰信不過你了?」青川公主急道,「我怎會信不過你?不過是哥哥一再交待,我不敢不聽罷了。」望著手中的杯子躊躇起來,到底要不要給他喝呢?這杯水餵下去,怕是以後他再也不會和自己親近了。

  即便哥哥做了皇帝,即便自己重新成為光彩照人的公主,若是沒有他,究竟還是少些樂趣。

  張銘只微笑不語。青川公主前思後想,半天,笑道,「我先出去,駙馬還是好好歇息吧。」手中的杯子卻帶了出去。

  張銘看妻子走出臥室,鬆了一口氣。只要人還清醒,也還有法子可想。

  張銘漸漸被綁得手腳沒了知覺,青川公主再次進入臥室時,見丈夫眼光冰冷,坐在他身邊歎氣,「你別怨我,我也沒法子。」

  「我兒子來過了?」張銘艱難開口。這麼久了,阿並做了什麼?

  「沒有。」青川眼中閃過一絲輕蔑,「親爹昏迷都不來看!只派一個什麼江湖郎中來。」

  那為什麼沒來看自己呢?張銘有些想不明白。

  見丈夫好言好語問自己,青川也不隱瞞,「看什麼呀,那郎中又不認識你,給個替身讓他看不就行了。」那僕人跟自己丈夫年紀相仿,身材相仿,連面容都有些相似,諒那江湖郎中,也看不出來。

  「他聽了回報,知道自己親爹真是命在旦夕,定會前來,公主放心吧。」想起明嬤嬤篤定的話語,青川樂了,只要這野種死了,皇宮再一亂,哥哥不就趁機殺過來了麼。

  平北侯府。

  「中毒已深,沒治了。」平平板板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江湖郎中」很理智的匯報出診情況。

  張並沉默片刻,倏地站起,便欲奔青川公主府而去。

  一個溫暖柔軟的小手握住了他的大手,張並轉過頭,悠然笑咪咪的,「這麼晚了,你作什麼去?」

  張並臉色本是憂急,卻不願妻子知道實情白白擔心,強笑道,「沒事。」

  臉上表情就很奇怪。

  悠然好像沒看見一樣,笑容可掬,「我一個多月都沒見爹和娘了,很是想念。怎麼辦呢。」

  張並心亂如麻,胡亂說道,「明日你便回娘家看看。」又抬腳想走。

  悠然只管拉住他的大手不放,笑問,「我想我爹了,你呢,可想你爹?」

  張並聞言,也不管「江湖郎中」還在場,猛然把妻子抱入懷中,哽咽道,「他,他被偷襲,中了毒,已是不治……」

  悠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江湖郎中」還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夫君,你是關心則亂,」悠然大笑,「若是爹爹真有不測,你哪能這般太太平平站在府裡?青川公主早鬧得雞飛狗跳了。」

  張銘帶張並出走的那幾個月,一撥又一撥的人馬出京尋找,青川公主愛張銘甚深,離不開他。若張銘真是遇襲有了性命之憂,青川如何還能在公主府坐得住?她這些時日,可是從未出過公主府。

  「我總是放心不下,」張並深吸一口氣,「必要親眼見了他,才放心。」

  又安慰妻子道,「放心,這世上強過我的人沒幾個,不致落敗。」若是按恩師所說,自己已是這世上武功最高強之人。

  這就叫藝高人膽大嗎?悠然不贊成的搖頭,「你武功高強,吳王和青川明明知道,既誘你前去,必有周密佈置。還是三思後行為好。」

  見丈夫神情有些焦燥,緊緊拉住他的手,回頭含笑問「江湖郎中」,「先生此去,一切如常嗎?可有甚與眾不同之處。」

  一直不說話的「江湖郎中」,緩緩開口,「我診治的那人,手掌有厚繭。」

  怎麼不早說?悠然生氣得看著他。

  張並先是驚愕,繼而驚喜,「那中毒已深的人,不是我爹?」張銘一向養尊處優,手掌怎會有厚繭。

  張並又成了一個思維縝密的人,去了書房,跟師爺、下屬細細商議起來。

  悠然默默看了丈夫許久,心中憐惜萬分。他方纔那麼衝動,原來在他心中,父親是這麼的重要。

  這可憐孩子。

  兩儀殿。

  嘉嬪裊裊婷婷走進來,從身邊宮女手中拿過一盞參湯,媚笑著遞給皇帝,「皇上累了吧?這是我親手燉的參湯。」

  這是南越新進的美人,膚色黎黑,身姿婀娜,皇帝看慣了白膚女子,對這黑女倒覺新鮮,頗寵幸了些日子。

  皇帝跟她調笑幾句,便命人將她送走了。她送來的參湯,賞了小太監。

  皇帝穩穩心神,不再看奏折,卻一筆一筆寫起大字來。

  練字,可以讓人心靜。大戰在即,皇帝自覺有些心浮氣躁。

  寫了幾張大字,皇帝心境慢慢平復,從暗格中取出作戰計劃,細細又看了一遍。

  這回,定要將這些從小便欺壓自己母子的人,全部連根撥起!皇帝暗自下了決心。



第一百零二章 式遏寇虐

  「夜深了,睡吧。」青川公主見張銘大睜著眼睛,勸道。

  「你這般綁著我,能睡著嗎?」張銘氣哼哼。誰被綁成了棕子似的,還能安心睡覺。

  青川公主歉意道,「對不住,我忘了。」拍手叫來宮人,吩咐道,「解開。」

  張銘心咚咚跳起來。她要放了自己?

  待真的被鬆了綁,張銘卻動彈不得:手腳都麻了,沒有知覺。

  青川公主坐在丈夫身邊,絮絮說著話,張銘時不時的應上一聲,面色平靜無波,心中卻在著急:怎麼手腳還不能動?

  過了很久,張銘才慢慢恢復知覺,手腳能動了。他正在想如何制住妻子,出府尋張並報信,卻聽青川公主很隨意的說道,「明嬤嬤這笨蛋,居然說要燒了我的公主府,哼!」

  青川公主府是京城最豪華的公主府,以親王府邸規格建造,房舍屋宇,亭台樓閣,以至一草一木,盡皆精美絕倫,青川公主已在此處住了二十多年,很是喜愛,如何捨得燒掉。

  「燒了公主府?」張銘愕然。

  青川公主皺起眉頭,「她不只要燒我的公主府,還要燒京城好幾處地方呢。我不管這些事,若燒別處都可,我的府邸,可不給她燒。」

  「她總自負是母親的心腹,想讓我聽她的。哼,她說的一點也不准。讓我把你制住,用中毒的僕人引你兒子來,說什麼他必定會來,到如今都深夜了,也沒見到人!不能聽她的,瞎出主意。」青川公主自言自語,越說越覺得真不聽明嬤嬤的,不能燒公主府。

  這狠毒的明嬤嬤,一開始還讓自己真給駙馬投毒呢,是自己大發一通脾氣,她才改了讓僕人代替。青川公主對明嬤嬤很是不滿。

  張銘渾身冰冷。這是要起事了嗎?怪不得敢弄出這麼大動靜,原來是早就佈置好了!便是在今晚發難!

  「看不出來,這明嬤嬤倒是個心狠手辣的。她都要燒哪兒啊。」張銘閒閒問道。

  青川公主輕輕笑了出來,「駙馬,如今我便告訴你沒什麼。已經動手了,宮中有,公侯人家的府弟也有,朝中重臣家中也有,平民百姓家也有,一齊燒起來,趁亂便要奪宮。這廂成功,我哥哥即會從泰安快馬入京,登基為皇帝。」

  「好打算!」張銘含笑稱讚,「若是不成功呢?」

  「不管成不成功,」青川公主笑道,「明日我哥哥討伐皇帝的檄文便會傳遍天下。 造反,那是一定的,不可更改。京城謀事若順利,戰場上便省事了。

  「聖上是先帝嫡長子,繼承大位名正言順;施政寬仁,與民休養生息,你們討伐聖上,討伐什麼?」張銘很是輕蔑,你們檄文能寫什麼啊,能怎麼胡扯。

  青川公主正色道,「皇帝有一條大罪狀,駙馬你是不知道罷了。到明日這條罪狀傳遍天下,皇帝便再無面目見人了。」

  張銘根本不接這句話,一副「太過荒謬,不予置信」的樣子。

  青川公主大惱,叫道,「他弒父弒君,還不是大罪狀?!」

  張銘跳了起來,弒父弒君!弒父弒君!難道先帝不是病入膏肓,不治身亡的麼?

  張銘這反應,令青川公主大為得意,「瞧瞧,你也嚇著了吧?你倒是想想,他原是太子,在南京監國,南京離京城有多遠?沒有兩個月,能到嗎?先帝十月初命皇后遷宮,他十一月初便到了京城……」

  「快馬急行軍,也能到。」張銘臉上流下汗來,急急打斷妻子。

  「從十月初一開始,我哥哥便在南京來京城的必經之路上設了埋伏,可是沒逮著他。」青川公主細聲細氣解釋。

  「也許,也許,他走了小路……」張銘的聲音中竟也帶了猶疑。

  青川公主笑了笑,沒再說話。本來這些事她是不懂的,也懶得懂,可是這幾年自己窩在府中不敢出門,這些道理,這些事實,又有人掰開了揉碎了跟她講,到現在她也明白了。

  「你不能發出這樣的檄文!萬萬不能!」張銘回過神來,厲聲喝道。這檄文一發,定把皇帝惹惱,若吳王敗了,怕是阿並出面也保不住意兒念兒!

  「由不得我啊,」青川公主笑道,「是哥哥作主。」說完話卻感覺味道不大對,皺眉嗅了嗅,「這是什麼奇怪的味道?」

  一個青衣宮女的身影閃了進來。青川公主見她不經傳喚竟敢進入內室,大惱,正要開口訓斥,青衣宮女已欺近身來,輕輕巧巧將她拍倒。

  平北侯府。

  「放心吧,西山大營出動兩萬兵士,五城兵馬司精銳全部徹夜巡視,起火地方都被救下了,人也被拿下,無事。」張並深夜方回,見悠然還沒睡,知道她是擔心,安慰她。

  「爹爹怎樣了?」悠然自是知道誰最重要。

  「被青川公主囚在內室。」張並沉下臉來。已是派了十六名高手出動,還沒救回父親。好在他們傳回消息,父親只是被囚,青川公主待他還很客氣親熱。

  安全就好。悠然有些放心。「那,宮中呢?」悠然眼巴巴問道。

  「無事。」張並微笑。宮中潛伏的人,是最早被捕獲的。

  知道有危險存在,避免起來便會容易一些。若青川公主府不曾先用張銘昏迷來騙自己,而是驟然齊齊發動,可能還真被打個措手不及,雖不致落敗,卻難免會有死傷。

  「沒有擾到百姓吧。」這回吳王要燒的應該是宮中、重臣府邸,平民百姓便不會被波及。

  「燒了兩個貧民聚集地,沒得逞。」張並語氣輕鬆,心中卻是怒氣升騰。外城兩個聚集大批貧民的地方也被放了火,幸虧五城兵馬司的人及時趕到,救下火,穩住人心,否則,這批貧民若被燒,定會造成極大的恐慌。外城定會大亂。

  「不是說吳王被看得死死的,怎麼還能弄出這場風波?」悠然聽說大局已穩,放下心,睡意也上來了,聽丈夫的話躺床上睡覺,卻也沒一下子睡著,閉著眼睛還在發問。

  「經營多年,他還是有些黨羽。」張並坐在床邊,看妻子慢慢入睡,自己也在榻上咪了一會兒。

  悠然雖是迷迷糊糊睡著了,到底心中有事,睡不安穩,迷糊中覺到睡到榻上的丈夫訊捷的出了內室,怎麼了?悠然爬起來,披上衣服,追了出去。

  「青川公主府起火?」張並憤怒的聲音,遠遠的就聽到了。

  「侯爺莫急,屬下已加派了多名高手潛入公主府,定能救出駙馬爺。」

  「囚在內室,遇火如何能脫身?」張並語氣急燥。

  悠然進到書房時,張並正欲提劍出門。

  「多帶人手,一切小心,」悠然靜靜交待,「還有,萬勿接近你一雙弟妹。」

  張銘不會害他,那雙弟妹,誰知道呢。

  張並身子一震,跟妻子對視片刻,點頭答應,「好!」

  張並堪堪走至府門,迎面便遇到一隊人,正是派出去的高手,簇擁著張銘回來了。

  「爹!」張並上上下下審視,見張銘毫髮無傷,終於放心了。

  「兒子,爹沒事。」張銘急急道,「你一雙弟妹呢?在哪裡?」他被青衣宮女帶領一隊人馬殺出公主府,青衣宮女卻不肯帶張意張念一起走。

  「他二人和青川公主一起,平安無事。」青衣宮女回稟道,「公主府火已救下了,五城兵馬司已著重兵看守。」

  張銘欣慰道「平安無事,便好。」

  「哈哈哈。」一陣難聽至極的梟笑聲傳了過來,「平安無事?哈哈哈。」

  「明嬤嬤,是你。」張銘心中忽有了不祥預感,「我意兒念兒,困於嬤嬤之手?」

  這回公主府突然發難,與其說是青川主持大局,還不如說是明嬤嬤在操縱。

  「郡主、公子是貴妃嫡親外孫,老奴怎敢對他們無禮?」明嬤嬤雖是被擒,卻面無懼色,「只是好笑罷了,吳王親外甥,公主親子,還說什麼平安無事。」

  張意張念這回想要平安無事,怕是難了。

  「若要他二人平安無事,駙馬還是倒戈,支持我家吳王殿下。」明嬤嬤侃侃而談,「只有吳王殿下登基,他二人才有活路。」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張銘正色斥責,「我張家從來為君父盡忠,豈能為小兒女變節!」

  明嬤嬤見張銘一副忠君模樣,張並又一言不發,怒道,「你二人倒真是父子!一個,見自己親爹有難也不管不顧;一個,親生子女也不放在心上!我家公主命苦,竟有駙馬你這樣的夫君!」

  本是很完美的計劃。以張銘為誘餌,誘張並到了公主府毒殺;只要張並一死,宮中,京中內城外城,數十處同時起事,怕不當晚就奪了皇宮!可恨這張並,竟連親爹的性命,都打動不了他。

  「下回,你尋個手上沒厚繭的人扮我爹。」張並冷冷扔下一句,明嬤嬤臉色大變,原來漏洞在這兒!自己不是命宮女把那僕人的雙手裹起來嗎?難道宮女中有奸細?

  張並命人把明嬤嬤押走,和張銘去了外書房,父子二人密談許久。

  「檄文的事,爹放心。」張銘擔心得要死的事,張並卻不當回事。

  「知道不是真的,怕,不明真相的人多,若對聖上聲譽有礙,便罪過了。」張銘還是唯恐吳王傻呼呼把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檄文散發出來,到時不好收場。

  「那個檄文,根本發不出來。」張並很是篤定。

  張銘見兒子的神情,心中一動,莫非?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50 PM

第一百零三章 大風有隧

  父子二人商議良久,之後張銘執意要去魏國公府歇息。張並拗不過他,只得命人護送他去了。

  「哪裡便能連累到我了,爹真是過於小心。」張並站在府門前,望著蒼茫夜色中父親遠去的背影,頗有些心酸。

  回到內室,見悠然抱著個枕頭,睡得東倒西歪,張並坐在床頭含笑看了又看,原來妻子疲累時,睡相是這樣的!真是可愛有趣。

  時候不早,張並合衣在榻上瞇了會兒,便悄悄起身出門,赴早朝。今日早朝皇帝並沒有上殿和百官見面,而是和內閣、兵部、五軍都督府等十數位重臣在內殿議事,至辰時還未散。

  依舊例,若執政大臣奏事直至辰時還未結束,允許百官自己退朝。值班御史見內殿大門依舊緊閉,看看時辰,便依例宣佈退朝。

  百官三三兩兩沿金水河往宮門外走,路上少不了知交同僚間互相作個眼色,「出什麼大事了?」「不知道啊。」昨晚是聽說有幾處地方同時起火,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吧,再說都救下了,沒什麼傷亡。

  出了宮門,有人悄悄議論起來。更有一位素日放浪形骸的都察院同僚笑著沖孟賚拱手,「孟兄想必知道些內情。」他那個出名聽話的女婿,現主持著五軍都督府軍務。

  「確是不知。」孟賚一向溫文,只客客氣氣否認了,多餘的話一個字也不說。眾人見他一副三緘其口的樣子,也不追問,一笑而散。

  「孟兄嘴真緊。」那都察院昔日同僚臨走前還笑著打趣孟賚。

  孟賚面上溫文,心裡生氣。張並這小子,平日做出一副孝順女婿的樣子騙人,真有事時,卻不肯跟岳父說實話。昨晚只派人到府中護衛,到東四胡同護衛,內情一句也不說。

  還有阿悠這小丫頭,也是,一兩個月不回家就先不說她了,還敢跟張並那臭小子一起,有事瞞著親爹!

  嫁了丈夫便忘了爹,哪有這樣便宜事。這小丫頭,不教訓是不行了。孟老爹一頭看著公文,一頭恨恨想著,怎麼訓女兒,怎麼訓女婿。

  「爹來了?」悠然睡到自然醒才起床,醒來也正經八百工作了半天,做了當家主母,總要處理府中事務啊,也是很忙的。除了工作,還要健身吧,在室內游泳池游了兩個塘,在溫暖的水裡,覺得自己像條魚一般自在,很是快活。到了日落時分,聽到門房回稟「親家老爺來了」,又驚又喜,又有些心虛。

  兩個月沒回家,老爹是捉人來了吧。悠然急忙迎出來,滿臉諂媚的笑容,把老爹接到待客廳。

  孟老爹氣哼哼的板著一張臉,任憑寶貝女兒忙前忙後又是張羅茶水點心,又是捶背捏肩,她再怎麼獻慇勤,老爹就是不給笑臉。

  張並黃昏時分才到家,回家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副畫面:孟老爹半躺在躺椅上,笑容滿面;悠然端來個小凳子坐在老爹腳邊給捶腿,父女二人絮絮說著話。

  「我可想爹爹了,真的。」悠然信誓旦旦。

  「哄誰呢,真想爹你能兩個月不打照面兒。」孟老爹笑道。這丫頭,從小便會甜言蜜語。

  「爹爹,我很忙的。」悠然小臉一端,一本正經,「我要管六十名親兵,一百二十名八名侍女僕婦,九十九名小廝侍從,五個管事嬤嬤,十個外院管事,二十個莊頭;還要管上百頃山林……」

  這是在炫耀嗎?孟老爹「哼」了一聲,悠然眨眨大眼睛,「我沒說錯呀,爹不是吩咐過我要管好侯府?」

  說話不算話,本來答應過把侯府管好就能出海遊玩,結果,哼!悠然的眼睛裡全是控訴。

  孟老爹咳了兩聲,「我兒還小,再過些年,能管好底邸,能管好兒女,再出門遊玩不遲。」

  你老爹我,快五十了也沒出過海!你就乖乖的生兒育女,在爹娘眼皮子底下平平安安過日子吧。

  「管好兒女」!敢情要生了孩子才行!悠然憤憤,老爹也太狠了。她氣極,惡狠狠在老爹腿上重重捶了幾下,老爹只作不知道。

  張並卻覺得岳父說話實在太有道理了。他愛妻情深,若妻子一心想出海,他自然陪伴;但他的內心,只想安安穩穩在家裡,並不想出遠門。

  飄泊得太久,想安定。

  張並走到廳內恭敬行禮問安,又大拍馬屁,「岳父大人教訓的是!」

  孟老爹淡淡的,不怎麼理會他。這沒眼色的,沒見我們父女二人正說的高興,你打的什麼岔。

  「夫君回來了。」悠然笑咪咪的打招呼,卻不大敢從老爹身邊走開。老爹今日來意不善,不能掉以輕心。明知道他愛跟女婿吃醋,唉,拿他沒辦法。

  成年了,出嫁了,還是歸他管,悠然很是不服氣,卻沒法子可想。方才父女二人還爭論過,以悠然失敗而告終。

  「出嫁女一兩個月不回娘家,是常有的事啊,三姐姐和六妹妹……」

  話沒說完便被老爹反駁了,「她們家中有公婆管束,你有嗎?」

  悠然楞了楞,辯解道,「我,我沒公婆管束,可,有丈夫啊。」本是想拿丈夫當個幌子的,卻被老爹淡定一句「那臭小子敢管你,爹來教訓他。」,沒話說了。

  老爹是吃了秤柁,鐵了心了,悠然哀歎。

  張並也不介意岳父冷冷淡淡的,依舊畢恭畢敬的服侍,悠然心疼起來。若是平時便罷了,昨夜他忙累了大半夜,不知瞇了一會兒沒有;今兒又是天黑了才回,可憐他一臉疲憊,還要費盡心思討好岳父。

  「哥哥,」悠然走到丈夫身邊,挽著他的胳臂,甜蜜的叫道,「累了吧?不如先去歇歇,我做了哥哥愛吃的菜,哥哥嘗嘗好不好吃?」

  「哥哥?」孟老爹黑了臉。

  張並心都酥了,任由妻子拉著,去到了東側間,「哥哥臉色這麼疲憊,要好好歇歇。餓不餓?」

  張並老實點頭,「又累又餓。」

  悠然命人服侍他洗手洗臉後,擺上飯來,「都是哥哥愛吃的菜,」最後面帶歉意問他,「哥哥一個人吃飯好不好?」

  「好!」張並任由妻子擺佈,並無二話。悠然看他開始大口大口吃飯,笑咪咪看了一會兒,起身到了待客廳。

  「夫君便是夫君,亂叫什麼!」孟老爹早就等著訓女兒了,好容易見她進來,批頭蓋臉罵道。

  「我從小這麼叫他,習慣了。」悠然吐吐舌頭。好像有一句很古老的話,說什麼南京到北京,哥哥妹妹是官稱。

  當年,真不該去什麼萬紫山莊!望著笑顏如花的愛女,孟老爹後悔了。

  萬紫山莊裡見了一次面,寶貝女兒便被張並盯上了。最後任憑自己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認他做了女婿。

  自己的掌上明珠,如今對他倒是關愛有加,關懷備至,孟老爹心頭犯酸。

  「爹爹,來看看我的書房,我專用的!」悠然一臉得意,「爹您來得真巧,今兒下午晌才收拾好的。」

  孟老爹似笑非笑,「不學無術的,要什麼書房。」

  嘴上雖是這麼說,卻已經抬了腳,喜滋滋跟著女兒去書房看了一遍,指點了無數地方,「書不能這麼放,沒條理」「這硯台不好」「服侍的人要有書卷氣」,卻有一點是滿意的,「這院子很是清幽」,讀書要安靜。

  悠然一臉崇拜,使勁拍馬屁,「我爹爹不愧是探花郎!什麼都懂啊,真是有學問!」

  又滿足的歎口氣,「有爹爹指點著,女兒什麼都不怕了。」

  「不嫌爹煩了?」孟老爹慢吞吞問道。

  悠然打了個激靈,「我哪有嫌爹煩?雖然長大成人了,在爹眼裡還是個孩子呢,要爹操一輩子的心,是不是啊爹。」

  算你識趣!孟老爹興滴滴出了侯府,又拐去東四胡同跟黃馨膩味了半天,才回到孟宅。

  「爹爹呢?」張並躺在床上看書,見妻子進來,忙問道。

  「回家了。」悠然笑吟吟。老爹板著臉來,喜笑顏開走,有成就感呀,有成就感。

  「我去送他老人家。」張並便欲起身下床。

  「我讓伏五帶人送了。」悠然笑道,「你的親兵隊長,很聽我的話。」想娶我家莫利,敢不乖乖聽話?

  「親兵是咱們私養的,自然該聽你的話。」張並看妻子洋洋得意的樣子,很覺好笑。這丫頭,常常指揮了僕從僕婦之後,激動起來,「這麼多人都聽我的話,真神氣!」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的炫耀,或者在自己臉上狠狠親幾口。

  「你昨晚沒有上床睡覺!」悠然控訴的眼神。不是說夫妻一定要睡在一張床上嗎。

  張並本想實話實說,「怕吵著你。」話到嘴邊,卻改成了戲謔,「床上哪有地方給我睡?」

  「我,睡相很不好?」悠然有些忐忑,不會是四仰八叉的,把床佔滿了吧。

  「不好。像只小豬。」張並一臉正經。

  「有我這般美麗的小豬嗎?」丈夫越來越愛開玩笑了,悠然心中歡喜,叉著小腰跟他講理。

  早被他扯到床上,深深熱吻,「我家小悠悠真美。」

  不出三日功夫,吳王在京中所留暗樁全被連根撥起。張銘心驚膽戰的等了十幾天,也沒等到泰安傳來的檄文,算是有些放了心。

  青川公主府已被嚴密看管。「江湖郎中」給張意張念診過脈,說他們二人都曾中過毒,好在已經解了,身體無礙。張銘覺著,張念好像還比原先強壯了一些。

  張銘心中祈求吳王千萬莫犯糊塗,莫起兵,做個富貴藩王有何不好?

  吳王雖沒起兵,卻派了心腹潛入京城,夤夜到魏國公府求見魏國公;當夜,魏國公便把來人五花大綁,送至皇帝面前。

  「是親兄弟,何必自相殘殺?」皇帝面對吳王弟弟派來策反魏國公的人,歎息道。

  七月十八日,皇帝派中官盧泰來去了泰安,「唯願兄弟和樂。」皇帝姿態做得很足。

  盧泰來到了泰安,吳王陳列兵馬軍器接待了他,明目張膽的說,「憑這些,我便可以縱橫天下!告訴你家主子,他的位子是我的,先帝本遺命傳位給我!他若識相,便還回來,我可以既往不咎。」

  「朕對他,仁至義盡了。」皇帝長長歎息,決意出兵。

  不少名將主動請戰。朝中重臣大多屬意忠武侯藍山,藍山自己也慷慨請命,「臣願領兩萬兵馬,踏平泰安!」

  年老的魏國公也親自請戰,「臣雖老邁,願為陛下效力!萬死不辭!」

  葛首輔獨獨提出,「若聖駕親征,吳王必不戰而降。」

  立刻有朝臣一臉忠君的反對「陛下身份貴重,豈能涉險地?」

  葛首輔靜靜看著這幫人,只說了一句話,「諸君可記得房龍嗎?」

  一眾人等全部不說話了。孝武帝如何從他親大哥手中奪的帝位?便是因為孝武帝起兵薊州之時,朝廷派名將之後房龍領兵平叛,結果眾望所歸的房龍將軍,一敗再敗,終於把這大好河山,輸了給人。

  皇帝思之再三,終於決定御駕親征。

  八月十日,大軍從京城出發。八月十八日,已抵達泰安城下。

  「吳王會如何?會進攻哪裡?」行軍路上,皇帝問及隨軍大臣。

  「離濟南近,他會進攻濟南。」

  「他野心勃勃,會向京城進攻。」

  「他懼怕聖上,會向南方跑。」

  大風吹過,呼呼作響,行走在原本空曠的山谷中,皇帝搖頭,和身邊的張並相視而笑。什麼濟南,什麼京城,吳王根本沒地方可去,他只能在泰安等著。

  吳王果然是在泰安等著。他沒有料到皇帝會親自出面收拾他,更沒有料到,聽聞皇帝御駕親臨,他手下的兵士已跑了一大半。

  神武營出動三門紅衣大炮,只射了兩炮,城上便掛起白旗:吳王投降了。

  這也太不經打了吧。很多隨行大臣心中犯了嘀咕。

  等到受了降,進了城,大臣們才明白為什麼:城中幾乎已無兵士,全逃了。

  沒人為吳王賣命,他還打個什麼勁兒。

  八月二十三日,大軍班師,九月初便回到了京城。

  一片歌功頌德之際,更有人提出「吳王罪該萬死」,皇帝歎道,「是朕親弟弟,如何忍心?只關起來便罷了。」



第一百零四章 慎爾出話

  「姐夫都回來了,姐姐不用咱們陪了吧?咱們可以回東四胡同了。」孟正宇急不可待,想回自己家。

  「你這孩子,急什麼呀,咱們在你姐姐家住著,多好啊。」大軍出征前張並把黃馨、孟正宇接到了平北侯府陪悠然,黃馨這些天日日能見到愛女,樂得發昏,如何願意走。

  「好什麼,姐姐她,都不聽您的話。」孟正宇嘟囔道。他真心覺得自己比悠然孝順。悠然總是哄著姨娘,糊弄姨娘,常常陽奉陰違,自己可從來沒有。

  當著姨娘的面,答應不吃涼東西,不下水;姨娘不在眼前她就喝冰鎮酸梅湯,吃井水湃過的西瓜,還下池溏游水。

  騙誰呀,明明她出來時頭髮濕漉漉臉蛋紅撲撲的,還說沒下水?也就姨娘信她。

  「你姐姐呀,」黃馨提到悠然,眼睛彎彎的,「從小就不聽我的話,還要我聽她的,不然她不依。」

  黃馨一直是個二十四孝老媽,悠然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便會站在她面前,氣勢萬千的下著命令,黃馨笑咪咪的,全部聽從,「我閨女說的對!」

  如今悠然長大成人了,更是把黃馨哄得團團轉。孟正宇曾經為此憤憤不平過,悠然置之不理。小屁孩懂什麼呀,我是獨生女,知道不知道!我娘只生我一個,在她面前我囂張一點怎麼了?

  我樂意,她也樂意。我們母女兩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你什麼事。

  「可是,子女該聽父母的話。」孟正宇悶悶的,為黃馨抱不平。

  「那,小宇該不該聽老爺的話?」黃馨笑著打趣。

  孟正宇苦起一張臉。老爹常常到東四胡同考較自己功課,常常留宿,自己若功課沒起色,也說不過去不是?只好用功一些。

  可是八股文真的很煩,真的很不想學。

  「小宇的課業,依先生看今秋能不能下場?」平北侯府一處清幽安靜的院落中,悠然和孫先生對坐喝茶談天。

  孫先生這些年已把家眷接了來京,一開始住在孟宅,後來住在東四胡同,都有自己單獨的院子,孟老爹對他一向敬重有加,而且,束修一加再加。

  這回孟正宇來侯府小住,連著老師一起帶了過來。

  「能。」孫先生答得簡短。

  孫先生說能,那就是有戲!悠然大為高興,老爹近來跟進了更年期似的,很是難哄;就盼著喜事多幾件,老爹可以開心一點。

  再說,過一年多功夫孟正宇就要娶媳婦兒了,這要有個舉人功名,喜事上頭也好看些。

  孟正宇是老爹最小的孩子,這件喜事辦完,老爹算是交了差,以後就安心享清閒了。

  然後?悠然忽覺得不對,然後他就該閒著沒事,就該尋趁自己了!這陣子還辦過突擊檢查的事呢,晚飯時分冷不丁兒的出現,檢查伙食,葷素搭配是否合理?菜品清不清淡?還鄭重吩咐「晚飯不許多吃肉!」那邊水杉忙不迭的答應,以後還真的晚上不怎麼做肉食了。

  「多吃素食好。夫人嘗嘗,我這素食做的,比肉食還美味呢。」水杉滿臉陪笑,振振有辭,倒讓悠然沒了法子。

  偏偏悠然深覺苦惱的事,張並卻不以為意,「岳父也是關心你。」還說,「娘和小宇,住咱們家陪你,豈不是很好。」竟一副要留他們常住的樣子,悠然嚇得夠嗆。

  你倒是試試,娘親一天到晚在你身邊嘮嘮叨叨,溫柔細緻耐心,從頭管到腳,是什麼滋味!

  不行,一定要想個法子,讓爹娘不再這麼把自己當小孩子管,讓爹娘注意力放在旁的事上,別整天琢磨自己。

  悠然辭了孫先生出來,慢慢走著,慢慢想著。讓爹娘把注意力放在哪裡比較好呢?

  「你若到了五十歲,會最想做什麼?」晚間只有夫妻二人時,悠然坐在丈夫腿上,抱著他的脖子,問他這麼嚴肅的問題。

  「什麼都不做。」張並抱著妻子親吻,他忙累了一陣子,回到家裡只想和妻子溫存,「到時我乞骸骨,咱們覓一處清幽所在,避世隱居。」

  早早的退休啊,計劃不錯。悠然先是高興,繼而覺醒:那是將來的遠景,先不展望了,當下先解決眼前的事。

  活在當下。活在當下。

  「只有你和我?」呵,到了五十歲,還這麼相親相愛,也是件浪漫的事。

  「不是,」張並懲罰的給了妻子深深一吻,「只有咱們兩人怎行,孩子們都要帶上。

  「孩子們」,「孩子們」,悠然聽得頭皮發麻,猶猶豫豫問道,「咱們生一個兒子一個閨女好不好?」

  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紀,這絕對是婚前該統一認識的重要問題。生不生孩子,生幾個孩子,夫妻雙方看法要一致。不然,一個要孩子,一個要丁克,不離婚才怪。

  聽說生一回孩子,相當於全身肋骨同時斷裂的痛苦,這麼痛,想起來怕怕。

  張並躊躇半晌,還是說了實話,「我本來想生十個。」看悠然不能置信的樣子,忙又補了一句,「八個也行。」

  「不過阿悠若只想生兩個,咱們便只生兩個。」張並很大方的許諾。

  真會哄人開心,悠然笑倒在丈夫懷裡,什麼都忘了。

  他才不會真的只想要兩個孩子呢,可是十個,咳咳,老爹娶了一妻三妾,也不過生了四兒六女,還夭折了兩個。只娶一個老婆,想生十個八個孩子,難啊。

  次日,孟老爹親自出動,把黃馨和孟正宇接回東四胡同。「女婿都回來了,阿悠有人陪便好,乖,咱們回去。」不顧黃馨是如何不情不願,兩眼含淚的看著閨女依依不捨,孟老爹還是執意把她帶走了。

  上了馬車,黃馨眼淚掉下來,孟老爹拿帕子給她擦著眼淚,低聲下氣說道,「你只顧著閨女,怎麼不想想我。」

  一個多月沒約會了。黃馨正哭著,聞言撲的一聲笑了出來。孟老爹尷尬不己。

  原來如此。哈哈,知道該怎麼辦了。悠然看著老爹強抱著黃馨上了馬車,內心得意的笑,得意的笑。

  晚上,更興致勃勃的跟丈夫大談她的新發現,「男人到了五十歲,還是想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

  張並奇怪的看看她,慢吞吞說道,「又何必是五十歲,二十歲,三十歲,都是一樣。」

  悠然有些掃興。敢情自己這大發現,在人眼裡一錢不值呀。

  不過,前世悠然聽到的理論一直是:男人不管是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還是五十六十,一直到七十八十,心裡所想要的都是二十歲的女性。

  她把這理論說出來,被張並蔑視了,「你便是到了五十歲變老變醜,我也不會嫌棄你!」

  「我五十歲的時候,你好像已經六十歲了。」悠然搖頭歎氣,眼中有深意:到時你更老更醜!

  「你也不許嫌棄我!」張並霸道的命令,「要一輩子對我好!」

  「好啊,」悠然笑吟吟答應,「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我便一輩子對你好。」

  張並眸色溫柔,聲音也溫柔,「好,今晚換我聽你的話。寶貝,哥哥都聽你的。」

  這,怎麼又,悠然伸出小拳頭打他,這可以算是打鬧吧,後來打鬧變成打架,打得很凶很凶。

  第二天悠然只覺渾身酸痛,泡了回鮮花浴才略好些。待張並中午晌回家,把他狠狠打了一頓,算是出了一口氣。

  「今兒不是休沐嗎,還出門?」打累了停下,靠在丈夫懷裡喘氣歇息。

  打自己又打不疼,倒把她累的,唉,張並捧起妻子的小手親了親,「辦完事了,下午晌在家陪你。」

  又討好的問妻子,「哥哥再帶你在林間飛來飛去好不好?」

  悠然一臉興奮,「我重了好多呢,你還抱得動我不?」那時才十一二歲,小啊,這會兒可是大人了。

  張並微笑不語。輕輕攬住妻子的腰,帶她在山林中玩了一回,直把她哄得喜笑顏開,才徐徐下山。

  「其實,我也很想帶阿念這樣玩,」晚上,躺在玻璃房內看著星星,張並跟懷中的妻子說著心裡話,「真的很想。」

  「你今天見到阿意阿念了?」悠然慢慢問道。

  「見到了。」張並聲音中全是惆悵,「太后說公主府被燒,命青川公主帶著一雙兒女遷居延慶宮。」

  住到宮裡,是要看死了。一個心腹也帶不進去,身邊全是太后皇帝的人。

  再也興不起波浪。

  「何必呢,不是說吳王的暗樁已全部連根撥起。」悠然明知他是憂心弟妹,無從開解,只好隨口胡扯。

  「吳王在帝都經營多年,勢力真是不小,皇上直花了六七年功夫,才堪堪清理完。」枝葉都剪掉了,可以把大樹撥出來了。

  「所有的事都在掌握之中,除了吳王在京中所埋暗樁。」原來吳王還網羅過不少江湖異人。

  悠然靜靜聽丈夫傾訴,並不插話。

  這事很明顯,皇帝跟吳王相爭,到最後已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局面,這種情形下,哪還有什麼兄弟之情。皇帝雖勝,卻勝得極險,中間經過無數煩難;便是坐上那個寶座之後,他還要一步步清理吳王心腹,真花了六七年功夫才清理完。

  皇帝不會讓吳王無聲無息的死掉,讓吳王的子孫還可以安享榮華富貴;要讓吳王頂著造反的聲名死掉,死後國除,子孫貶為庶人。

  吳王身邊一定有煽動他起事的人,這人,一定是皇帝派去的。

  皇帝對吳王定是恨之入骨,才會一定要御駕親征,親手擒獲他,甚至想親手殺死他,只不過,大概沒料到吳王竟這般不經打,兩炮轟過去,就投降了。

  投降的吳王,就明著殺不得了。只能再想辦法。

  吳王妃已在來京途中投江自盡;吳王的子孫,全部貶為庶人。

  「吳王在京中所埋暗樁倒真是厲害。以明嬤嬤為首,先在公主府發難,阿念,阿意都曾被明嬤嬤下過毒。」悠然皺起眉頭,這明嬤嬤真是瘋子,明明是吳王的人,竟拿張意張念下手。

  「你猜是為什麼?」張並苦笑。

  悠然緩緩開口,「只要你不接近這一雙弟妹,這些計策都是枉費心思。」

  張並本是仰頭躺著的,聞言轉過頭看著妻子,二人靜靜對視良久,張並苦澀道,「你猜的對。她們真的是想藉著一雙弟妹,毒殺我。」

  張意張念昏迷,只要張並進了公主府探視,便能趁機毒殺。

  見張並不上當,對這對異母弟妹好似全不關心,明嬤嬤只好給張意張念解了毒,然後把主意打到張銘身上。

  張銘卻不是無知孩童,不好對付。明著下毒他會發現,暗著下,卻是要青川公主動手。

  明嬤嬤之前給張意張念下毒是瞞著青川公主的,心知她捨不得兒女受苦。丈夫總捨得吧?誰知青川公主聽明嬤嬤說了要對自己丈夫下毒,大發脾氣,堅決不許。

  才有了讓僕人代替的事。

  明嬤嬤心思縝密,尋來的僕人身材、相貌、年紀都和張銘極接近,連手上有厚繭都注意到了,命宮女將僕人的雙手包裹起來。

  「猜猜是如何洩漏的?」張並考問妻子。

  「不管怎樣,總之最後江湖郎中是看到了。」還玩腦筋急轉彎呢,真孩子氣。悠然湊趣的分析,「要嘛是宮女沒包裹,要嘛是江湖郎中拆了包裹。」

  還有別的可能性嗎?

  再想想,好像還有。悠然見張並要開口說話,伸手擋住他的嘴唇,「等等。還有,江湖郎中根本沒看到僕人手上的厚繭,瞎說的。」

  悠然腦子飛速轉動,「對了,他這人鬼得很,看見僕人手上包裹著,猜到了是要刻意隱瞞什麼!」

  見丈夫盯著自己看,悠然不好意思的咳了一聲,「還有,他可能是不想你去冒險,故意騙你的。」

  就是這樣了,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他沒有看到,是猜到的。」最後,悠然下了定論。

  真的,僕人都已經中毒很深,根本沒救了,這人若真是張銘,也是沒救;何苦讓張並涉險,倒不如騙他一騙。

  於情於理,這種欺騙都有百利而無一害。

  「我媳婦兒真聰明。」張並親親悠然的小臉,誇獎道。

  「哪裡,哪裡,」悠然謙虛起來,還有些失望,「原來沒有做內應的宮女啊?」

  「我們埋下的人,全部不是人家對手。」張並搖頭,「想不到吳王手下有這樣的高人。便是後來派去救我爹的人,一開始也是落了下風。」

  「這回,算是徹底沒事了吧?」悠然滿懷希望的問道。

  千萬不要再有事了。

  「沒事了,」張並舒了一口氣,「吳王、青川都被看起來了,外面再無黨羽。」

  但願吧,悠然歎息,和平是可貴的。

  九月二十九,宮中宴會,諸多妃子、王妃、公主與席,大家圍著太后獻媚,哄得太后十分開心。

  寧妃也趕著湊趣。誰不知道皇帝最是孝順,太后說一句話,比什麼都管用。

  她如今又懷了身孕,又恢復了稱號,卻比從前謹慎了不少,再不敢當眾頂撞皇后。

  太后見寧妃會巴結,也給了個笑臉,「還懷著孩子呢,要小心。」孫子總是越多越好。

  寧妃大喜,粘在太后身邊奉承,無所不至。

  過了片刻,有意無意的提起,「臣妾前些時日有些無聊,想召平北侯夫人進宮陪著說說話。」

  「哦?」太后微笑,「為何是她?」

  寧妃小心回道,「都說平北侯夫人言語極風趣,想必能解悶。」其實是寧伯爺見她復了寵,便交給她一項新任務:把族妹送到平北侯府做二房。

  寧伯爺說的倒也有理,「咱們沒有根基。皇上一不喜,你便完了。若有個外援,還又好些。朝中這些重臣,大多年老,只有平北侯年輕有為。咱寧家若攀上了他,又有了依仗。」

  又說,「你族妹顏色極好,若不能進平北侯府,送進宮裡幫幫你也是好的。」

  太后神色不變,含笑問道,「那,後來呢。」

  寧妃微有忿色,「臣妾命內侍去請,竟請不來。說,平北侯夫人身體有恙,臥床休養。」

  太后笑笑,沒有說話。寧妃也不敢再提此事。

  稍後皇帝也來了,笑道,「太后賜宴,怎忘了兒子?」和皇后一邊一個,陪太后說說笑笑。

  福寧長公主坐在太后不遠處,也有一堆王妃公主圍著獻慇勤,這時也走過來,和哥哥嫂嫂一起,綵衣娛親。

  「妹妹家要添丁進口了,可真是喜事。」皇后笑得溫文。

  太后望一眼身邊坐著的欣然,滿臉是笑,「小磊這孩子,才成親沒多久就要做爹了。」

  皇帝看看太后的神色,分明就是「看我外孫子多能耐」,大笑起來。

  看欣然紅了臉,低下頭弄衣帶,福寧長公主疼愛的拍拍她的肩背,嗔道,「母親莫再說,哥哥也莫笑,我家欣兒害羞了。」

  一時,眾人都湊趣,「瞧瞧,這般疼兒媳的婆婆,可真難得」,「長公主要抱孫子了,真有福氣」,阿諛之聲,不絕於耳。

  皇帝一時興起,命人賞了玉如意、紅珊瑚給欣然,「好生養著。」看太后滿意的衝自己點頭,深覺這吉祥物件兒沒白賞。

  欣然要依禮謝恩,被攔住了,「快別,小心著。這些虛禮都免了。」

  欣然堅持,「禮不可廢。」最後還是身邊侍女代為拜謝了。

  「孟卿家教甚好。小磊這媳婦,知禮。」皇帝讚道。太后喜歡,就多誇誇唄。再說孟家這閨女確是不錯,自娶了她,小磊臉上的笑容可是越來越多了。

  「父親教導我們,出嫁後謹守禮儀,勿給孟家丟臉。」欣然恭敬回道,「並不敢因為懷有身孕,便驕狂起來,失了禮數。」

  寧妃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太后微笑,叫過皇帝,講了幾句話。皇帝變了臉色,叫過寧妃斥道,「大臣的妻子,是陪你解悶的?」

  皇帝疾言厲色,寧妃被嚇住了,胡亂說道,「臣妾,懷了身孕,有些煩悶……」

  卻是看到皇帝嚴厲的眼神,接下來的話已是講不出來。

  皇后訓導了寧妃一番「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寧妃汗流浹背的聽了,十分狼狽。

  欣然面色無波。心中恨恨想著,難不成我貴為超品侯夫人的姐姐,是陪你解悶的?當我孟家是什麼?當我孟家好欺嗎?

  晚上回家,見了丈夫,紅著眼圈訴說一番,任磊心疼的把妻子抱在懷裡安慰,「乖,懷著孩子呢,可不能哭。」哄好了妻子,又皺眉道,「這寧妃可真逗,一個宮妃而己,什麼大不了的人物,居然敢召大臣妻子。舅母真是太好脾氣了。」

  「有一子一女呢,底氣足。肚子裡又懷著一個,底氣更足了。」欣然輕聲道。

  能生這麼多孩子,還是皇帝寵著的。

  任磊嗤之以鼻,「舅舅有十幾個兒子呢,好稀罕嗎。」自己這外甥都比宮妃所出皇子金貴。

  看欣然還有委屈神情,又哄了一番。聽欣然是為姐姐鳴不平,羨慕道,「你家姐妹之間可真和睦。」異母姐妹間偏這麼要好。自家兩位庶出兄長,唉,不能提了。

  「父親慈愛,耐心教導我們,為人子女的怎敢不聽從?」聽欣然這麼一說,任磊更羨慕了,人家還有個好爹呢。

  「乖兒子,你會有個好爹!」任磊摸著妻子的肚子,信誓旦旦。

  欣然溫柔甜蜜的笑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3:51 PM

第一百零五章 民亦勞止

  「回來的這麼晚。」悠然已睡的迷迷糊糊,覺到丈夫悄悄躺到自己身邊,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的味道,悠然也不睜眼睛,手腳並用鑽到他懷裡,嘟囔道。

  「吵醒你了。」張並輕輕抱住妻子,頗有些歉意。悠然最不喜歡睡覺時被人打擾,曾大言不慚「擾人清夢,罪該萬死」「睡得正舒服時被人吵醒,頓起殺心」。

  「我本來想等你的,卻不知不覺睡著了。」丈夫的懷抱溫暖踏實,悠然舒服的躺在他懷裡,唉,這個時候,很想撒嬌。

  「真乖,」張並親親妻子的小臉兒,笑道,「我家小阿悠知道等哥哥回家了。」看看妻子已無睡意,擁抱著說起話來。

  「嗯,我可乖了,我今兒幹了好多活兒呢。」悠然來了精神,絮絮說著,「咱們山上種的頻婆果樹,我去看過了,明年要多種些,我最喜歡頻婆果了。」

  時人借用佛經中「色丹且潤」的頻婆果來稱呼蘋果,也稱作平波、平坡,亦作蘋婆,這時候還沒被叫做蘋果,這時候的頻婆果,味道並不可口,所以後來才會被西洋蘋果取代。

  一天一個蘋果,不用看醫生了。悠然從來是一副「最喜歡頻婆果」的模樣,其實不是,吃頻婆果是為了健康。在這個缺醫少藥的時代,一定要注重養生。

  「好啊,」張並攬著妻子柔軟的腰肢,體貼說道,「家裡的事,都由著你。」見妻子睡醒惺忪的樣子很是可愛,心中歡喜,親了又親。

  「哥哥今日做什麼了?」悠然先是回吻丈夫,接著又盤問起行蹤。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回家。

  張並笑了起來,「哥哥給你講件有趣的事。」妻子喜歡聽故事,喜歡看話本,講講今天的事,她肯定愛聽。

  原來,當今的皇帝雖然是位好皇帝,勤政愛民,輕徭薄役,是個為人稱頌的好君主。但他有一樣愛好,說來倒是無傷大雅,卻也讓人頗為頭疼:他愛微服私訪。時不時的,只帶侍衛便出了宮,大街小巷,哪兒都去。

  從前有吳王這個心腹大患,還收斂一點,出宮次數到底少,每次出宮還喬裝改扮,又有不少暗衛隨行,倒也一直平平安安的。

  如今心事已去,近來皇帝頻頻出遊。太后便不安了,說皇帝的安危重要,他既要微服出行,哪能隨隨便便讓普通侍衛跟著,當然要武功高強、機靈能應變的;尤其是吳王青川這件事以後,皇帝和太后都心驚,怕再有什麼江湖異人現身,所以太后下了令,但凡皇帝出行,必要張並隨身護衛。

  「那他今日去了哪裡?」悠然明白了,是跟著領導出門辦事啊,難道路很遠?

  「倒不遠,昌平。」張並親親懷中的嬌妻,樂呵呵接著講。

  皇帝路上看到幾個老農在田地裡辛勤耕作,當時便發了感概,「朕的子民,真是勤勞!有了這般忠誠子民,朕的江山才能穩如泰山啊。」

  發完感概,還命侍衛把一位年紀最大、鬍子已花白的老農帶過來問話,有要嘉獎的意思。

  「老伯這般辛勤勞作,是為何?」皇帝只作普通富貴人士打扮,很是和藹可親的,問那老農。

  老農忿忿,大聲道,「為何?能為何?我們春天播種,夏日耕作,秋天才能收稻子!不然,一家人等著餓死嗎?饒這麼著,還吃不飽飯呢!年頭不好了,連租子都交不上!」看著悠閒的皇帝和侍衛,很有些不耐煩。大有「老子忙著呢,你們倒閒」的架勢。

  皇帝便有些尷尬了。只好說,「那,冬天可以好好歇著了吧。」

  老農本是脾氣有些不好,衝出一番話後,這時也明白過來了,眼前這人,養尊處優!不知是什麼來頭呢,許是怕惹事,老農語氣和緩下來,苦笑道,「哪能呢,大人,到了冬天官府的徭役就派下來了。我們要幹活去,歇不了啊。」

  皇帝看看眼前這衣衫襤褸、神情倔強的老農,再看年田地裡的人忙著耕作,腰都直不起來,有感觸了,回到宮裡,即刻召了不少大臣入宮,「朕的子民如此辛勞才能謀生,一定要愛惜民力啊,要減少賦稅。」

  「說了很久嗎?」悠然偷笑。敢情皇帝是給臣子們上起政治課了。

  悠然前生曾因工作關係拜訪過一位政治思想工作者,工作根本沒談成,淨聽人講課了,滔滔不絕的足足講了三個小時,沒停過口!

  那過程雖不愉快,有一個觀點悠然卻記憶深刻:如果把人類能吃飽飯的時間記為二十四小時,那麼,全人類能吃飽飯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而天朝,不到半小時。

  天朝老百姓,一直都還吃不飽飯呢。這老農說的不錯,他們一家子從春忙到秋,能交得起租子,吃得上飯,就很不錯了;如果趕上收成不好,餓肚子的時候盡有。

  「是啊,直說到這時候。」張並很是無奈。皇帝和大臣說的之乎者也,他又聽不大懂,卻也只能聽著,還要作出一臉洗耳恭聽狀。

  「累嗎?」悠然壞壞的問。根據她的經驗,這種時候,一般都很難熬。

  「累,比打仗還累。」張並老實承認。

  悠然笑不可抑。古往今來是一樣的,前世,不是也常感歎,「開會比幹活累!」

  「敢笑我!」張並伸手咯吱妻子,她最怕癢了!果然悠然不經咯吱,笑著求饒,「好哥哥,我再不敢了!」

  二人笑鬧一番,才相擁睡去。

  次日悠然醒來,身邊早已沒了人。唉,也只有他休沐的時候,兩人能一起睡個懶覺,悠然能在丈夫懷裡醒過來。

  「哥哥下回休沐的時候,帶我出去玩玩吧。」到晚上等丈夫回了家,悠然殷切商量道。

  不能總待在家裡吧,多悶啊。

  「好!」張並答應。又問,「想到哪裡玩?」心裡卻想著,岳父大人說的真對,若有了孩兒,阿悠便會一心一意留在家裡;如今她還是小孩子脾氣,總想到處玩耍。

  「六丫頭成親比你們晚兩個月,都有信兒了。你們呢?」孟老爹說這話的時候,神色不悅之至。

  更有任磊那小子,趾高氣揚的樣子,好像自己很了不起似的。

  「想去好多地方呢,大海,沙漠,爬山,涉水,」悠然一樣一樣數著,「哪都想去!」

  「休沐只有一天,去不了那麼遠。」張並話出口,看妻子滿臉失望,心中不忍,躊躇半晌,說道,「不如哥哥告了假,陪你走遠點。去草原如何?」

  大海,岳父不許去;大漠,實在太遠。倒是草原,出了京城便到了。

  「好啊好啊。」悠然抱住丈夫,歡呼起來。

  「她這麼開心,那便去吧。」張並見妻子蹦蹦跳跳,像個小孩子,心中柔軟溫暖。

  「把我的親兵都帶去!」悠然得意道。養了這麼久的親兵,總算要派上用場了!

  當初老爹不許出遠門,悠然本想把少女親兵隊解散。這都是高薪人士,養著很貴的!張並卻不同意,說「哪怕留著給我媳婦兒威風威風也是好的。」

  悠然大樂,當然顛兒顛兒的點頭。

  再說了,少女親兵大都是軍中袍澤的妹妹,少女們不能上戰場,又不願平平淡淡嫁人生子,能做侯夫人的親兵,見見世面不說,還能掙份報酬,攢份私房錢。

  「比我大哥的傣祿還多呢!」伏鳳說這話的時候,兩眼亮晶晶。少女純淨無瑕的面龐,令人心喜。

  好啊,悠然頓時有了自豪感。我給社會提供了就業機會!女子就業率增加了!

  將來,教給她們經營店舖,讓她們經濟獨立!教她們讀書懂道理,讓她們精神獨立!悠然把美夢做得無邊無際。

  很快,悠然就理解了,什麼叫做無邊無際。

  蔚藍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白雲,一望無際的天空,一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悠然心都醉了。「哥哥,那是白雲,還是羊群?」指著遠方一片變幻的白,問道。

  「不知道,咱們過去看看。」張並催起戰馬,二人一騎,向著天邊疾馳而去。

  「是羊群!是羊群!」悠然興奮的大叫。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白羊,怕不有一千隻兩千隻。夕陽西下,看著白羊一群群走過,回家,很溫馨的畫面。

  「小羊好可愛。」這頭才愛撫完,晚上便圍著篝火看蒙古唱歌跳舞,吃烤全羊。唉,人類是最殘忍的動物。

  悠然吃得眉開眼笑。「好吃,哥哥記不記得咱們一起吃過烤全羊?」

  「記得。」張並面帶笑意。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

  「這回更好吃。」悠然評價。

  那是自然。在草原上圍著篝火吃烤全羊,和在京城吃全不一樣。

  悠然在草原上玩得興興頭頭的時候,老爹在家裡發脾氣。「多少時候了還不回家!」

  黃馨溫柔的勸,「老爺別生氣。閨女好容易出去玩一回,要讓她玩高興了呀。」

  「都是你,從小慣壞她!」老爹氣急敗壞,遷怒於人。

  「不慣她也不行呀,她反正也不聽話。」黃馨好脾氣的笑著,遞了杯熱茶過來,「老爺喝杯茶,是阿悠送來的茶葉,名字很好聽,叫什麼峨蕊。」

  孟正宇讀書讀的氣悶,跑過來湊熱鬧,「姐姐有什麼好東西都想著您!」快把他哄好了吧,不然整天泡在這兒不走,還亂發脾氣。

  老爹神氣稍好了些,阿悠氣人的時候是真氣人,乖巧的時候也是真乖巧,能把老爹氣死了,再哄得活過來。

  「寫信給她,讓她早早回來。」老爹吩咐,「跟她說,若回來晚了,便等著挨打吧。」

  孟正宇一字不拉的寫了,命人「送到侯府」,侯府自有人送信去草原。

  老爹臉色一天比一天差。孟正宇暗暗抱怨,這個孟悠然,太不懂事了,不知道爹擔心她麼,出去這都小半個月了,還不回來,真等著挨打呢。

  「你莫攔著我,」老爹氣哼哼,「這回非打她不可。」敢瞞著老爹偷偷出遠門,還敢接著信也不回家,不打不行了。

  還有張並那臭小子,一起打,朝中重臣哪個像他,動不動請長假的?上回請婚假,這回居然請的是病假!說什麼身有舊傷,要到蒙古尋個名醫治傷去。

  蒙古,蒙古有什麼好大夫了?真太胡扯了。

  黃馨只溫柔相勸,也不以為意。從小到大,阿悠調皮搗蛋的時候也多了,老爺常氣得要打,哪回真打了?

  老爹發了狠,口口聲聲這回定要好好教訓女兒,待到月底,悠然和張並回了京城,老爹就氣勢洶洶尋上門去,大發一通脾氣,四處打趁手傢伙,好似真要狠狠打閨女。

  一向對岳父敬重、一向最聽岳父話的張並,這回只微笑聽著,不似以往那般恭謹。

  這小子,樂什麼呢。孟老爹心頭也有些疑惑起來。

  「爹爹,」張並笑道,「這回我可不聽您的了,我家小阿悠,可打不得。」



第一百零六章 人亦有言

  「小阿悠」?老爹黑了臉。哪有當著長輩的面,叫得這般親熱的?真是輕薄!

  「不止打不得,」張並轉頭溫柔看一眼悠然,又對老爹笑道,「也嚇唬不得。」

  這臭小子,他還來勁了?老爹氣極,四處瞅瞅,順手抓起一個青蛙形狀的小銅香爐,劈頭蓋臉沖張並砸了過去。

  不打她,好,打你!

  張並輕輕巧巧接住,拿到手中看了眼,舒了口氣,幸虧沒事。這小銅香爐精巧細緻,是妻子心愛之物。

  老爹又抓起桌上的茶杯茶壺砸過去,張並接住,放好;再接住,再放好;爺倆兒一個砸一個接,十分默契。

  悠然在旁懶洋洋含笑看著,不說話,也不勸解。

  老爹眼看著反正也砸不著張並,改了主意,拿起一個茶杯往地上摔。悠然正要開口,卻見張並長臂伸出,穩穩將茶杯接往。

  「顯擺你功夫好嗎?」老爹罵道。

  「不是,」張並笑道,「我哪敢?我是怕嚇著阿悠,還怕嚇著孩子。」

  「這樣便能嚇著她了?她膽子大得很!」老爹氣沖沖,從前她還慇勤給自己遞大茶壺,「這個便宜,您摔這個!不心疼!」如今哪至於砸個茶杯便嚇著了?

  話出口後老爹卻漸漸回過味兒來,「怕嚇著阿悠,還怕嚇著孩子」,孩子?老爹發了會兒楞,慢慢的現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聲音卻微微顫抖,「悠兒,你真的……」

  悠然上前扶住老爹,心虛的陪笑,「爹爹,還沒準信兒呢。大夫只說可能是。」

  出門足足玩了一個月,張並做足模樣,果然找了個蒙古大夫來看舊傷。「真是名醫?」悠然悄悄問。看這樣子,普普通通的一個人,不像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呀。

  「真是,很出名。」張並看出妻子的小心思,好笑的說道,「比他老師還出名。」他的老師,是浙東勝手吳采青。

  「你真有舊傷?」悠然好奇了,真是來治舊傷的?他身上雖有幾處傷疤,可也不用跑到蒙古來看吧。

  「如今已沒事了。」張並只微笑著淡淡說了一句,並不深提。以往的事過去便過去了罷,說出來沒的倒嚇壞她。

  她自幼嬌生慣養,哪聽說過這般殘忍無情的事。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悠然眼中滿是憐惜。張並輕笑道,「心疼了?那往後要對我好。」

  「嗯」,悠然鄭重點頭,一臉認真的答應,「往後我對你好,聽你的話。」

  「好,那聽哥哥的話,讓大夫也給你看看。」這幾天悠然不好好吃飯,張並有些擔心。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悠然連連推辭。有什麼呀,不就是牛羊肉吃多了,吃煩了。就連從京城運過來的青菜水果,也覺得不新鮮。

  「聽話。」張並不由分說,拉了悠然去看蒙古大夫。蒙古大夫淡淡說「沒什麼大事」,不過就是懷孕初期有些厭食而已。

  懷孕?「真的嗎?真的嗎?」張並乍聞喜訊,不相信似的,一遍又一遍問蒙古大夫。

  蒙古大夫客氣說道,「時日尚淺,我也說不準。不如過半個月再看,便能斷定。」真吃不消,先把這傻子打發走吧。

  直到張並夫妻二人出了帳篷,蒙古大夫才鬆了口氣,低頭看起藥方來。

  張並先是圍著悠然轉來轉去,「餓不餓」「渴不渴」「想吃什麼」「有沒有不舒服」,把悠然煩了個夠;被悠然拉著坐下來後又看著悠然的肚子咧嘴笑。

  受不了他笑得實在太傻,悠然伸出小手捧著他的臉吩咐,「不許再笑了!」有這麼樂呵嗎,大夫又沒確診;就算確診了,孕期也只有一個月,肚子裡的這個只能稱為胚胎,還不能稱作胎兒。

  次日,夫妻二人便收拾了,起程回京。一路上張並都陪妻子坐在馬車上,唯恐馬車顛著悠然。

  「真的,爹,大夫說再過一個月半個月的,才能斷定呢。」悠然見老爹臉色一下子變了,顯是很失望,很失落,忙補上一句,「不過,九成是有了。」

  回頭想想,其實蒙古大夫一開始便說懷孕初期胃口不好,是張並一遍一遍問得人煩了,才說過半個月再看。

  悠然這麼說,本是不想立馬被爹娘看得死死的,卻是見老爹神情失望,十分不忍心。

  老爹年紀大了,鬢間已有白髮。

  「不管有沒有,讓你娘過來看著你。」老爹斷然決定,「你這糊塗孩子,便該在爹娘眼皮子底下過日子,離了爹娘可不成。」

  「別呀,」悠然頭皮發麻,陪笑勸老爹,「您好歹等到大夫給了准話,再告訴她成不成。」再讓我自由半個月吧。

  「太后給了我兩個嬤嬤呢,什麼事都歷過,什麼都懂。」悠然怕老爹不同意,拿兩個嬤嬤出來擋事。

  這兩個嬤嬤一位姓舒,精通飲食;一位姓杭,禮儀嫻熟;都是沒有家族可以依靠的孤家寡人,性情都很溫和,自到了平北侯府,一向恭謹守禮,很受張並夫婦敬重。

  「那也比不上親娘。」老爹歎口氣,輕撫女兒的頭髮,「悠兒,你雖嫁了人,還是小孩子脾氣,爹實在不放心。」

  「聽爹的話。」張並也在旁幫腔。悠然父女同時瞪了他一眼。

  老爹瞪女婿,直把女婿瞪得灰溜溜低下頭不敢說話;瞪完女婿接著瞪女兒,板著臉訓斥,「誰許你出遠門的?」不知道爹娘在心裡擔心嗎。

  悠然打了個激靈,笑道,「誰出遠門了?草原很近的,出了京城便能到啊。我最聽話了,爹說不許出海,我便不出海;爹說不許出遠門,我便不出遠門。」

  嬉皮笑臉!巧言強辯!從小她便是這副德性。老爹「哼」了一聲,「出門一個多月不回家,還不叫出遠門?接著爹的信也不回家,還能算做聽爹的話?」

  「沒接到信呀,真沒接到。」悠然抵賴,「定是送信的人耽擱了。回頭我重重的罰他。」

  「罰他作什麼,」老爹搖頭,慢吞吞道,「該重重的罰你才是。」真該好好打一頓。

  「先攢著吧,爹,」悠然滿臉陪笑跟老爹商量,「攢著到明年這時候,您一塊罰,一塊打!」

  愛女言笑晏晏,老爹眼中漸漸有了笑意,「若再調皮,來年一起打!」悠然諂媚的點頭。明年,哈,明年老爹就一門心思哄外孫了!

  見老爹把目光轉向張並,且目光很是不善,悠然很善解人意的說,「他也該打!」

  老爹聞言剛剛有些高興,卻聽悠然又道,「不過他有傷呢,如今可打不得。等他養好傷,您狠狠打他一頓!」

  得,又是往後的事。這傷,怕不要養個三年五年?這鬼丫頭。

  老爹本是來興師問罪的,卻被寶貝女兒三哄兩哄,沒了脾氣。拉著女兒交待了無數遍「務必小心謹慎」,親眼看著舒嬤嬤和杭嬤嬤有條不紊的吩咐侍女們做各項準備,宣佈各項禁忌,才依依不捨的要走,臨走又說「明日她便過來,我兒定要聽話。」

  真受不了,肚子裡的這個,這會兒不知道有沒有一克重。

  張並慇勤要送老爹回去,老爹淡淡說了一句,「送我作什麼,好生看著悠兒。」

  張並只送到二門便被老爹攆了回來。只好讓伏五帶人送了回去。

  張並回至廳上,舒嬤嬤正柔聲跟悠然、水杉講各種飲食禁忌,「……人參、桂圓吃不得,孕婦多屬陰血偏虛,食用人參會引起氣盛陰耗;桂圓辛溫助陽,孕婦食用後易動血動胎……螃蟹、甲魚更是吃不得……」

  水杉不只聚精會神的聽了,更提筆記了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

  悠然則是客客氣氣致謝,「有勞嬤嬤了。」

  這邊舒嬤嬤指示水杉飲食,那邊杭嬤嬤則是吩咐莫陶,「另給侯爺鋪床」,見莫陶睜大眼睛很是愕然,杭嬤嬤抿嘴笑道,「小孩子家懂什麼,這懷了孕,夫婦都是要分開睡的。」

  「在隔壁也鋪張床好了。」悠然聽到莫陶吞吞吐吐說了這事,不以為意。就在隔壁鋪張床,他一個人睡也行,晚上悄悄溜進來睡也行。這些老太太一個比一個囉嗦,別跟她們講理,糊弄過去就完了。

  晚上張並果然悄悄溜了進來,上床把妻子抱在懷裡,抱怨道,「才剛有了孩子,便不要男人了。」任由侍女在隔壁鋪床,攆男人走。

  見丈夫一臉委屈,像個撒嬌的孩子,悠然心中柔軟,輕輕親他面頰,「哪有?不會。」又笑話他,「像小孩子一樣不講理。」

  張並低笑道,「就不講理,怎麼了?你敢有了孩子就冷落我,我就不講理。」

  悠然撅起小嘴,從他懷裡鑽出來,嗔道,「誰冷落你了?」又蠻橫的吩咐,「不許不講理!」

  她上身只穿著小肚兜,肚兜是嫩嫩的黃色,顏色很柔美,更映出皮膚冰雪般白皙,張並一陣心悸,把妻子拉進懷中,輕啄她粉嫩嘴唇,「我家阿悠真美。」

  二人膩味半天。悠然忽悶悶起來,「人家都說,懷了孩子人會變醜的。」做慣美女,一旦變醜了,心理上還是挺難接受的。

  「我不嫌你!」張並笑著,在妻子小臉上響亮的親了一記。見妻子還是不樂,安慰道,「我家阿悠天生麗質,不會變醜的。」

  「真的?」悠然眼睛發亮,笑咪咪。

  真臭美。張並大樂,把妻子好好取笑一番。

  悠然也不介意,偎在丈夫懷裡興滴滴講,「這個孩子定是咱們才到草原時懷上的,不如,他的小名,便叫原原吧。」

  「原原,」張並遲疑半晌,實話實說,「這名字不響亮。」配不上自家孩子。

  到第二天黃馨來了,張並更暈,黃馨圍著悠然轉了半天,到最後興沖沖建議,「阿悠到了草原才懷上的孩子,不如,小名便叫小草!」

  「小草?」張並臉黑如鍋底,「小草?」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05 PM

第一百零七章 人有土田

  「不許叫小草!」當著黃馨的面,張並不好說什麼。晚上無人時,鄭重其事的交待妻子。

  「你放心吧,」悠然笑嘻嘻,「爹正翻書呢,定能想個好名字。」老爹把《字彙》《正字通》都搬出來了,興致勃勃要給沒出世的外孫起個響亮渾成的好名字。

  「爹爹有學問,」張並鬆了口氣,「你的名字就很好聽。」悠然,淡泊深遠,韻味不盡,多有意境;哪像自己,出生在並州,便隨口起名張並。

  「人家還說,懷了孩子,女人會變笨的。」悠然給丈夫打預防針,「你不許嫌我笨。」

  「不嫌。」張並大方許諾。

  「還有,懷了孩子,就不能親熱,你不許有別的女人!」這一點很重要。

  別說什麼男人的生理需求,扯。孩子是兩個人的,女人辛辛苦苦懷著孩子的時候男人去別處尋歡,太沒有責任感了。

  快樂的時候,是兩個人一起快樂;為什麼痛苦時,是女人一個人痛苦。沒道理。

  「誰說不能親熱了?」張並低笑,「能親熱的。」他專門尋了位久負勝名的老郎中,老郎中一本正經的,前前後後講得清清楚楚。

  悠然白了丈夫一眼。天知道,他這人什麼都好,只一點,對房事的興趣也太大了些,簡直就是樂此不疲。

  張並本打算舒舒服服繼續在家裡「養傷」,不想才回京三日,便被皇帝差人宣了進宮。

  「什麼急事?」等張並天黑透了回來,悠然問道。

  「無事。」張並口中說無事,神色卻並不是很坦然。

  又要打仗?悠然心中犯嘀咕,見丈夫有疲倦之色,便不再問。

  夜間,張並還是溜進來跟妻子一起睡。悠然側身看著丈夫憨睡的臉,他有心事?睡夢中還蹙著眉。

  天朝幅員遼闊,邊境線很長,鄰國眾多,真是沒有一年不打仗,只是有時小打小鬧,有時大打出手。天朝是以文治武,為何勳貴人家還能橫行?一則,曾經的功勞大;二則,朝廷還是要這些武將世家鎮守邊關,保家衛國。

  又有哪邊出事了?還是皇帝太平日子過久了,要主動對外用兵?悠然輕輕歎口氣,慢慢閉上眼睛。

  前世,曾有單位的大姐熱心介紹過男朋友,只要聽說是部隊上的,悠然一律拒絕。

  無他,軍婚,離婚極麻煩。一項權利你備而不用是一回事,根本沒有,又是另一回事。

  「是怕他經常不在家吧?」單位大姐體貼的問。軍人一周回次家,甚至一個月才能回次家的都有。

  悠然只笑,不說話。單位大姐以為她是默認了,歎口氣,不再來煩她。其實根本不是,悠然很享受獨處的時光,享受孤獨。

  那種骨子裡的堅強,支撐起現代女性,頂盔披甲,和男人一樣在職場搏殺。

  然後呢,回到家裡,或是冷冷清清一個人,或是忙於家務和孩子。同樣是工作,家務好似天然是妻子的事。不只東方,連西方也是,工作的女性,百分之八十回家後要為家務疲於奔命。

  所以,為什麼所謂的「剩女」越來越多呢,天朝女人奉獻了幾千年,終於想開了:如果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品質還沒有一個人生活品質高,不如單著。

  說起來,還是第一回過婚姻生活呢,悠然笑笑。像天上掉餡餅一樣,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張並,好像自己什麼也不用做,他就死心踏地的。

  真的會這樣?一輩子這樣?會有這麼好運嗎?悠然迷迷糊糊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接下來,張並回家越來越晚,回家後也是疲憊得很,常常倒頭便睡。「要練兵」,他只簡短這麼說。

  他不多說,悠然便不多問。只笑咪咪迎他回來,迷迷糊糊送他走。

  這日,張並回家也晚,卻沒有疲憊之色,反倒神采奕奕的。待他嘴角含笑吃過了晚飯,悠然捉住丈夫問究竟,「什麼事,樂成這樣?」

  張並賣起了關子,「乖,等哥哥沐浴出來給你講。」樂呵呵進了淨房。

  從淨房出來後笑問「想不想聽故事?」想聽故事幫哥哥擦頭髮。

  使喚孕婦,真不人道。悠然撇撇嘴,拿起干帕子溫柔給他擦頭髮。沒辦法呀,這好比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聽書人總要給個叫好聲,說書先生才會好好講,才有精神好好講。

  自從懷了孕,看話本時間悠然都被限制了。老爹說了,看書太久,費腦子,對眼睛也不好。一天只許看一小會兒。後來悠然想了辦法,讓莫陶買最新出的話本,念給自己聽。這個老爹倒是許的,只吩咐「念優美的,有趣的」,凡有殘忍之事的,一句不許念,一句不許聽。

  這無聊的秋夜,有人願意講故事,求之不得呢。給人擦擦頭髮,認了。

  張並閉目享受,「我媳婦兒真好。」直待悠然伸出小手打他屁股,才開始講,「我今兒又是陪皇上微服出遊。」

  京都秋日的天空,寧靜遼遠;紅葉處處,果實纍纍,風景優美;皇帝本是好興致,正要感概自己治下的盛世太平,卻被一陣哭鬧聲,吵得頭疼。

  少不了派侍衛去查問。原來是有一戶老實莊戶人家,本是自家有田有地,家境尚算殷實,一直安分守己過日子;近日卻被一貴人奪了田地,連地價也不付,竟是硬搶了去。

  皇帝鐵青了臉。天子腳下,竟有這樣不法之事!「屬實?」皇帝冷冷問道。

  侍衛首領流著汗又去查問一番。回報,「屬實。」

  「是誰這般不法?」皇帝咬著牙問。

  侍衛首領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半晌,才戰戰兢兢說出,「寧家二公子。」也就是寧妃的親弟弟。

  皇帝發了半天狠,親自召來苦主審問一通,確認無疑後,氣沖沖回了皇宮。

  「然後呢?」悠然是個好聽眾,積極的詢問。聽眾積極,說書先生講故事才有勁頭啊。

  「沒有了。」張並笑道,「然後我便趁空溜回來了。」這時候跟著皇帝幹什麼,皇帝心情正不好,誰跟著誰倒霉。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悠然不懂。

  「傻丫頭。」張並笑笑,寵溺的看一眼妻子,這小丫頭沒心計,又善良,根本不知道恨人。

  寧妃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敢召悠然進宮陪她解悶,當平北侯府是什麼。這般令人厭惡的女人,有人出面收拾她,不用自己動手,豈不值得高興。

  寧伯爺這沒眼色的,屢屢提及「寧妃娘娘的族妹」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賢惠,仗著自己是外戚,糾纏過多回,令人煩不勝煩。

  「是誰故意整寧妃呀?」悠然納悶,「這手法,一點也不高明,而且,又不見效。純屬瞎折騰。」

  不高明?不見效?張並坐起來,跟妻子細細討論,「做的不明顯,很自然而然。皇上深愛黎民百姓,最恨這樣事情。怎會無效?」

  「最恨這樣事情?不會。」悠然搖頭,「他最恨的,只會是造反。」才不會是什麼侵佔民田。愛民,或者是真的;但一千個一萬個黎民百姓,也不及他兒子女兒重要。寧妃育有一子一女,又懷著一個,哪是這樣不疼不癢的事情能動根本的。

  「便是斥責一番,也是好的。」張並皺眉道,「總能消停一陣子。」

  在他心目中,皇帝是英明的吧,悠然暗暗忖度。不然他當初也不會毅然決然選擇幫太子,那時太子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幫太子,風險很大。

  世上哪有真正英明的皇帝,只要不太糊塗,也就行了。天朝人民像羊群,最是馴順,對統治者的要求一向很低。

  「總要她消停些才好,不然,若再召你進宮,可如何是好?」總不能每回都病著。

  「我每回都病著,」悠然想都不想,「她一介宮妃,何必理她。我不去,她也拿我沒轍。」宮妃又沒權限拿人下獄。只要皇帝、太后、皇后這些人不糊塗,寧妃翻不出什麼風浪。

  老爹曾起過念頭對付寧家,「欺男霸女的,劣跡太多」,被悠然阻止了,「用不著。她自有仇家,咱們犯不上出手。」宮中她一定有對頭。

  寧妃不難對付,難的是她有一雙子女,五皇子粉雕玉琢,英敏公主聰明伶俐,都是皇帝心尖上的孩子,對付了寧妃,就是和五皇子、英敏公主結仇,後患無窮。

  「今兒這事,是誰做的呀?」躺到了被窩裡,悠然才想起來問。

  「應是宮裡的人。」張並推測,「對皇上行蹤很是清楚,侍衛也配合。」

  接下來皇宮該熱鬧了,悠然樂呵呵,等著看好戲。

  誰知卻沒有,皇宮一點動靜沒有。

  真沒勁。就這麼著,不傷筋不動骨的。悠然正失望時,朝中卻熱鬧起來了,彈劾寧家的奏折,雪片一般飛進內閣,飛進皇宮。

  兩儀殿中,皇帝恨恨把一個措詞尖銳的奏折擲到地上。寧家,是不爭氣;這些言官,也可惡得很,怎不替皇子公主想想?外家作下這等事,若揭了開來,讓皇子公主如何自處?

  只是祖宗家法,言官無罪,想要懲治這些言官,卻也是師出無名。再說,不能寒了文官的心。

  悠然津津有味看著朝中熱鬧,卻不知,曾幾何時,她也成了被看熱鬧的人選。

  「真的?平北侯真的看一個舞女良久,還開口要了回去?」一夜之間,這有趣的事已傳遍京城貴族人家。不少人等著看笑話。不是說平北侯多麼潔身自好,多麼謙恭有禮,這不也把舞女帶回家了?男人都這樣!京城貴夫人們,原本羨慕平北侯府家宅清靜的,羨慕悠然獨佔夫君的,今夜心都平了。

  感概過後,貴夫人看著自家男人格外順眼:雖說他家鶯鶯燕燕太多,可沒辦法,天下烏鴉一般黑啊。

  悠然正眉飛色舞和水杉探討菜譜,猶自不知,她為眾多中青年女性的心理健康,做出了極大貢獻。



第一百零八章 念子懆懆

  紫紅色澤、平整潤滑的老紅木案几上,一盞精緻小巧的金色葫蘆狀香爐,裊裊吐出幽香。

  在這寒冷的秋夜,這縷似有似無的幽香,似能安神一般,讓人心緒寧靜不少;劉媽媽看著鍾氏躺到床上,慢慢閉上眼睛,漸漸入睡,方吹熄了燈火,悄悄退了出來。

  太太這是何必呢。憑白無故的,跟老爺吵這麼一架,究竟有何好處。劉媽媽一頭想著,一頭歎氣,太太已是兒孫滿堂了,還是妙齡少女般天真任性。

  今夜京師不少貴婦都忙碌而愉快,鍾氏也是其中之一。明知道孟老爹疼悠然,她偏好興致的提及「五姑爺在鄧家飲酒,竟討了個舞女回府」;孟老爹本是左手抱一個孫子,右手抱一個孫子,逗孫子玩耍,又和顏悅色跟孟正宣孟正憲兄弟兩個閒話家常,鍾氏這句話一出口,老爹呆了呆,把孫子放回兒子懷裡,逕直出了屋子。

  鍾氏急命劉媽媽把孟老爹請回來,又遣散諸人,拉著孟老爹講理,「偏心!欣兒也懷了孩子呢,怎不見老爺常去看她?三天兩頭的往平北侯府去!只有五丫頭是你親生的?」

  孟老爹溫和說道,「欣兒自有公婆照看,我若常去福寧長公主府,成何體統?悠兒卻是自立府邸,家中並無長輩教導。我再不管,難不成由著兩個孩子胡鬧?」

  鍾氏紅了眼圈,「有公婆照看,也是有公婆管束!欣兒日子豈是好過的?老爺也要多想想她。」欣然懷孕已四個多月,福寧長公主照顧兒媳婦是盡心盡力的,照顧兒子就更是了,早早的就給備下兩個伶俐的俏丫頭,賞給兒子做了通房。

  欣然雖有一堆丫頭婆子服侍,卻不得與丈夫同床共枕,心裡也是苦的,鍾氏去公主府看望時,常拉著鍾氏眷戀撒嬌。鍾氏自是心疼女兒不已。

  孟老爹歎了口氣,「嫁入高門便是這樣,長公主做事妥當,咱們能說什麼?」懷了孕夫婦分居本是常事,妻子有孕丈夫由通房服侍也是常事,娘家根本無話可說。

  「可憐我的欣兒,日子過得還不如五丫頭滋潤。」鍾氏傷心哭道。欣然要受種種管束,悠然反倒自由自在的,嫡女沒有婢生女日子舒坦,這是何道理。

  孟老爹微微皺眉,卻還是耐心寬解妻子,「你多去看看欣兒便好。福寧長公主性情寬厚,待欣兒又和氣親熱,欣兒日子不差,太太莫多想了。」

  鍾氏怒道,「我倒要勸老爺莫多想了!五姑爺不過是帶個舞女回府,是什麼大事了?五丫頭是出嫁女,咱們不好多管,老爺切莫過問此事。」

  「毛頭小伙子,慮事不周,處事不當,是常有的事;我做岳父的不教導他,誰教導他?」孟老爹板起臉,極為不悅。

  「老爺怎不去教導六姑爺?」鍾氏大怒。任磊這小子,媳婦懷著孩子,他和俏丫頭溫存,你做岳父的怎不去管?

  「六姑爺自有父母教導。」孟老爹很是無奈。任磊有爹有娘,有外祖母,有舅舅,哪輪得上自己這做岳父的開口說話。

  「五姑爺也有爹有娘!」鍾氏氣得發抖,「駙馬爺難道不是他親爹?」

  孟老爹閉上雙眼,努力按下心中怒氣,半晌,才睜開眼睛,緩緩開口說道,「不錯,他有親爹。卻是九歲便上了戰場,十六歲被吩咐自立門戶,這些年來,風裡來雨裡去,有誰憐惜?前程也好,家計也好,全靠自己打算。」他的親爹,何曾教導過他。

  張銘曾跟張並委婉提及想會會親家,孟老爹不置一詞。在孟老爹的內心,很是鄙視張銘。一個男人,親生的兒子照看不住,竟是由著張並自生自滅。這樣人等,有何面目做父親。

  「一個男人,既生了孩兒,便要好生養他長大。」這是孟老爹的信條。不管嫡子,庶子,嫡女,庶女,甚至是外室所生子女,你一個大男人不能生下孩兒卻不好生教養。

  孟老爹溫和勸解妻子許久,鍾氏泣不成聲,「我,我終日盼著老爺回家,老爺倒有小半個月住在東四胡同;便是回了家,也只是逗孫子,還睡書房,我,我是個擺設不成。」

  「我老了,」孟老爹溫和道,「太太也不年輕了。咱們和和氣氣的,含飴弄孫,不是很好?」

  「不好,不好,」鍾氏眼淚斷線一般掉落,「我要老爺日日陪著我,夜夜陪著我。」

  「太太,」孟老爹歎氣道,「我要忙公務呢。禮部事務繁多,很耗心力,我精力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太體恤我吧。」

  撫慰半晌,孟老爹終是掰開妻子緊緊抓住自己衣襟的手,命劉媽媽「扶太太進去歇息」,自己轉身出屋,命人備馬車,還是去了平北侯府。

  舞女!寶貝女兒才懷了孩子,這臭小子敢往家帶舞女!我悠兒不知怎樣傷心呢。孟老爹殺氣騰騰的,要尋不爭氣沒出息的女婿算帳。

  待到了平北侯府,被管事慇勤迎了進去。到了廳堂,燈光下只見悠然坐在一張玫瑰椅上,神情有些呆傻;張並立在她身邊,面沉似水;孟老爹心如刀絞,趨上前去柔聲安慰,「乖女兒,莫多想,有爹呢。」

  悠然神色有些奇怪,好像在夢遊一般,看到父親也不打招呼,只伸出冰涼的小手,拉住老爹,「爹爹,她的樣子,真是很嚇人,您過來看看。」

  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拉著丈夫,悠然又回到方才令她呆傻掉的房間中。

  房間分裡外兩間。中間掛著一副密制的珠簾,坐在裡面能清楚看到外間,外間卻看不到裡間。

  老爹被女兒的神色嚇住,跟著她的眼光向外間看去,一時間,也呆傻了。

  外間上首桌子邊坐著杭嬤嬤,下首站著一個黃衣女子。這黃衣女子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生得,竟幾乎跟悠然一模一樣。

  悠然和張並不是第一回見這黃衣女子,倒還鎮靜;孟老爹已是倒吸一口涼氣,驚得幾乎叫了出來。

  杭嬤嬤聲音很是溫柔動聽,「姑娘還是說了實話吧,你究竟是什麼人。」世人長相相似是有的,但像這風塵女子,和夫人竟是一模一樣,這便不同尋常了。

  黃衣女子嫣然一笑,嬌媚道,「方纔奴已說過十遍了,奴是幼時便被賣了,父母家人,委實記不起來。」她這一笑,給人的感覺是媚,很媚,媚得入骨,風塵味道真是很濃很濃。

  孟老爹毛骨悚然。怪不得張並要開口把這舞女要回來。這般相像的女子淪落風塵,真是大大的不妙。

  「姑娘可是姓黃?」杭嬤嬤問得十分客氣。

  「我只是愛穿黃衣罷了,」黃衣女子巧笑,「至於姓什麼,我哪裡知道。只知道自己藝名便叫做夜鶯。」

  這名喚夜鶯的黃衣女子,跟悠然差不多高低,眉眼五官極像,只是氣質截然不同,悠然是明淨散朗,黃衣女子則是嬌媚入骨,更隱隱有之色。

  杭嬤嬤久居宮中,見過的各色宮中妃嬪美人多了,卻沒見過風塵女子,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正無奈時,卻聽黃衣女子媚聲道,「嬤嬤,今夜是命奴服侍侯爺嗎?」說話時眼波流轉,極是勾人心魄。

  到了這侯府,便被扔進浴桶中好一通洗刷,「把脂粉全部洗掉!」威嚴的男子聲音命令著,難不成,這侯爺只喜歡素顏女子?

  自己素顏也不差的,黃衣女子對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不是憑這副好相貌,能過得這般順風順水嗎。

  「奴定會好好服侍侯爺,」夜鶯吃吃笑道,「爺要怎樣,便怎樣。」

  杭嬤嬤哪聽過這樣的話,臉紅了起來,直想罵句「!」卻憚於形勢,並不敢開口。若這夜鶯真跟夫人有甚瓜葛,唉。

  這邊杭嬤嬤問不出黃衣女子來歷,深為苦惱。那邊孟家父女、張並面面相覷,也是不得要領。

  「我本是看她跟悠然有些相像,想帶回府中,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也算一件功德。」張並悶悶不樂,本是一番好意,這舞女好歹跟妻子生得有些相像,不忍她淪落風塵,「誰知回府後她洗掉脂粉,把我嚇住了。」

  張並先是自己呆看許久,直待黃衣女子貼上來糾纏才覺醒,忙拉了悠然來看。

  半路卻想起這黃衣女子來得奇怪,千萬不能被她知道實情,不能被她看見悠然。便命杭嬤嬤佈置起來,和悠然在裡間觀望。

  這一觀望,原來神氣活現的悠然便呆傻了。

  「找個莊戶人家,把她嫁了。」三人都曾這麼想過。仔細想想卻是不可行。

  這夜鶯十指纖纖,明顯是吃慣穿慣的,又一副相,如何甘於做個村婦?

  若說嫁個殷實人家,哪個殷實人家肯娶這樣的人做正妻,除非是做妾了。若她真和悠然有些淵源,她做了妾,總不是光彩事。

  更怕,這黃衣女子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若是背後有人想跟平北侯府過不去?

  無論如何,這跟悠然長相一模一樣的風塵女子,實在太刺眼了。

  「怎麼遮住這個女人?」三人都頭疼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07 PM

第一百零九章 中心藏之

  「我這陣子本來就變笨了,」悠然懷中抱著個小巧的紅玉手爐,口中抱怨道,「再遇上她,更沒主意。我不管了,爹爹和夫君想辦法。」深秋了,真是冷,這大晚上的,還是早早上床睡覺是正經。

  難題,讓男人解決去。

  孟賚見悠然面有倦色,一迭連聲道,「快歇息去,快歇息去!」

  悠然回了內室,張並跟著進來,追問,「有沒有不舒服?」妻子變笨了?怎麼自己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旁的事。

  「沒有啊。」悠然很是滿足,自己沒有孕吐,胃口好得很。能吃是福氣啊。見丈夫一臉不放心,一臉不相信,想了想,說,「就是有時候,很想發脾氣,尤其想對你發脾氣。」

  想發脾氣?可是,她近來待自己極好,極溫柔,張並懵懂不解。

  「看你這麼累,又捨不得。」悠然歎口氣。這是全職家庭主婦的悲哀嗎,其實家務也很煩很耗精力,可是總感覺沒工作似的,等到在外打拼的丈夫回了家,似乎只有悉心侍侯的份。

  不只這個時代的女人如此,就算到了二十一世紀的天朝,如果女性做了全職家庭主婦,一樣是沒保險沒保障,一旦丈夫變心,財產、孩子都有可能保不住。

  法律不保護,沒辦法。

  「傻丫頭,」張並心中感動,「往後若想發脾氣,便狠狠打我好了,莫捨不得。」

  安置好了妻子,張並回到廳堂,見岳父沉著臉坐在官帽椅上,連茶也不喝,只瞪著自己。不由得心虛起來,上前陪不是,「都是我慮事不周,累岳父憂心了。」大晚上的,聽到消息便趕過來,還不是怕閨女吃虧。

  如果是一般的年輕男子,岳父這樣愛管事,定會心中不悅,甚至會面上表露不滿;張並卻不會。他從小缺乏家人關愛,孟賚的管束也好,黃馨的囉嗦也好,全部甘之若飴。

  「這樣事體,為何要讓悠兒知曉?」孟賚板著臉訓女婿,「便該瞞著她處置了。」

  張並低頭認錯,「岳父教訓的是」,只是自己帶回舞女的事不少人知道,若瞞著悠然,還不知她會不會瞎想。倒不如實情告訴她。

  孟賚見張並態度恭順,心中氣順了些,兩人細細商議了,決定還是先把這黃衣女子密密看管起來,「看人如何發招吧」,孟賚歎道。這背後不知有什麼人,有什麼居心。

  接下來的時日,杭嬤嬤忙碌起來,命人日日盯緊黃衣女子,細細觀察她言行,總想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些端倪來。

  看來看去,這只是個容貌艷麗的、沒頭沒腦的風塵女子,徒有一副好軀殼而已。

  這黃衣女子,是在中山侯鄧家宴飲時遇到的。中山侯鄧家,便是常山長公主的夫家。常山長公主一向圓滑,穩健,雖是從小受先帝寵愛,卻從不輕易與人結怨,從不輕易得罪人;鄧家原是跟隨孝武皇帝起兵的大將,靖難功臣,家族中如今雖無出類拔萃的人才,卻也在朝中頗有根基,族人大都老實厚道,並無趾高氣揚之人。且,跟孟家,跟張並,無仇無怨。

  悠然對黃馨,從來只說好事,不說壞事。明知道自己這娘親沒什麼見識沒什麼本事,也不指望她出什麼主意,只哄著她開開心心過日子就行了。這回張並帶舞女回家的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帶回的黃衣女子跟悠然長相極為相似的事,卻是秘密;所有的秘密,悠然必會瞞著黃馨。悠然本怕黃馨大驚小怪的擔心,誰知黃馨還是笑咪咪,「哪有人能跟我閨女比?」

  得,這還真是,對自己的孩子無比有信心呀。悠然服了。

  水冰心和張憩一起來看過悠然,吞吞吐吐的勸「世事大多如此」,張憩這不學無術的,還發了回感概,「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自己這異常神勇的堂哥,竟也是個喜愛美色的!

  「阿憩,怎麼變得有學問了?」悠然嘖嘖稱奇,虛心請教水冰心這個深奧的問題。最後當然少不了被張甜心惱羞成怒的蹂躪一番。

  「你還真淡定,」張甜心面孔紅蘋果似的,圓潤光滑,容光煥發,整個人生機勃勃,「要換了我家有這事,哼,抓住安公子打個半死!」

  悠然披著件石青刻絲銀鼠披風,抱著個小手爐,懶洋洋坐在溫暖如春的廳堂中,看著氣勢萬千的張甜心,含笑不語。唉,你家安公子,能被你打個半死;我家這個,用盡全身力氣打他,都打不疼呀。

  這兩位好朋友,都有幾分俠氣,都是幾分真性情。如今過得都順心:「玉人」鍾煓醉心於維持京城治安,是個十足的工作狂,回家後只和妻兒溫存,從不招惹閒花野草;安公子跟他爹安大人一樣,為人有些狂放不羈,屬技術型人才,跟他爹一樣敬重妻室。

  水冰心和張憩來時滿心憂慮,走時已是一身輕鬆:你看阿悠氣定神閒的樣子,分明就是胸有成竹。這小丫頭鬼著呢,吃不了虧。

  水冰心從平北侯府出來後,直接回了吉安侯府。她是婆婆寬厚,想出門不難,也不以為意;張憩卻是繼室婆婆嚴厲,好容易出來一趟,趁便回了娘家。

  武氏見了寶貝閨女,心中歡喜,笑罵道,「怎一個人回來了?也不帶上寶哥兒?」張甜心的兒子,小兒便叫做寶哥兒。

  「出門看阿悠的,帶他幹嘛啊?」張甜心撇撇嘴。她是愛玩愛鬧的性子,每日被拘在家裡服侍婆婆,侍弄孩子,早煩了。

  武氏心中一沉,微笑道,「平北侯夫人怎樣?你們自小要好,她遇到了事,你可要好生勸解她。」京中傳言,平北侯宴飲時看上一名舞女,討回府後侯夫人不喜,夫婦二人為此,很是生了一場氣。

  「她呀,高高興興的,任事沒有。」張甜心笑道,「安心養胎呢。」

  母女二人久未見面,絮絮說了無數話,直到天快黑時安公子親自來接,武氏才依依不捨放了女兒家去。

  臨走,武氏想交待女兒女婿常帶外孫回來,卻是轉念一想,女兒家那個婆婆古板嚴厲,常說出嫁女不便常回娘家,只好罷了。

  待張釗回府後,聽到女兒剛走,愣了愣,「這般不巧。」父女二人,也是有日子沒見了。

  武氏少不了又對丈夫嘮叨起安夫人的不是「管束兒媳太也嚴厲」,張釗歎口氣,「女兒嫁了,便是安家的人了,咱們也無計可施。」

  撫慰好妻子,張釗沉下臉,想起心事。阿並近來心事重重的樣子,再三追問他只說似是有人暗中要害他,要害悠然,卻不說是何事。難不成,和他帶回的舞女有關?可鄧家,不像招惹是非的人家啊,真是令人費解。

  自上月葛首輔上表「乞骸骨」,朝中便有漣漪。葛首輔年紀大了,今夏以來已是病過兩場,皇上便是再怎麼挽留,怕是也留不住。如今閣臣中還有杜閣老也是七十二歲高齡,也曾多次上表求去。若首輔換了人,內閣怕不是要有大變動。到時這首輔、次輔、閣老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會爭破頭皮。

  孟賚本來不是閣臣熱門人選,他辦公務雖盡心,卻過於溫和,屬於和事佬一般的人,皇上並不欣賞這樣的人。只是,他探花出身,歷任翰林院、都察院、地方要員、禮部,辭令嫻熟,為人誠懇,若說他入閣,資格足夠。

  缺的,只是皇上認可。孟賚原先並不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自從平北侯怕岳父這件事傳出後,皇上出於好奇,召孟賚講過幾回經史,對孟賚的學問,很是讚賞。

  若真有人要對付阿並,對付悠然,是為的軍權?還是入閣?張釗沉思半夜,畢竟不得要領,只好暫放一邊。

  平北侯府。

  「有沒有好玩的事?」悠然坐在桌邊,笑吟吟看丈夫大口大口吃飯。

  她是一天要被黃馨問無數次「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才剛被強著吃了一盞核桃粥,便不能陪丈夫吃飯了,只看著他吃。

  還好,哄黃馨,「夫君這人,最不喜晚上被打擾;晚飯後便只能由我一人陪著。」好歹勸得她晚上肯走了。悠然把府中最大最美的攬翠軒撥給她住,黃馨初住進時頗為吃驚,「這比小宇的院子還大呢。」後來卻也住慣了。

  悠然還感概過,自己這娘親,真是個隨遇而安的人,讓她住孟家一個小院子,只使兩個粗笨小丫頭,每餐吃一葷兩素,每日服侍鍾氏,她也不抱怨;讓她住原親王府最華美的院子,丫頭婆子一堆,錦衣華服,日食萬錢,呼奴使婢,她也不張揚。

  悠然每日要睡懶覺,早晨便不能陪丈夫吃早餐。晚上若再不能陪他晚餐,其實心中是有些歉疚的。好在張並這人特別好打發,給什麼就吃什麼,也不一定要妻子陪,只要妻子坐在身邊看著,吃飯就香。

  「亂糟糟的事挺多,不過,跟咱們無甚干係。」聽丈夫這麼說,悠然心中一動,那是不是可以說,這名叫夜鶯的黃衣女子,可能真不是別有用心的人派出來的,這人可以處置了?

  若是有人想借此生事,不該把夜鶯交給張並。狠點的,該是在一個隆重盛大的場合,當著悠然的面,把這舞女亮出來,給孟家、給平北侯府,一記響亮的耳光。悠然能想像,若果真如此,人們該用如何熱烈的眼光打量自己,「嘖嘖,跟個人盡可夫的舞女長一個樣啊」「喲,這一臉狐媚相的舞女,跟某人一模一樣啊」。

  這該是多大的羞辱。紅樓夢中,唱戲的小姑娘只是跟林黛玉有幾分相似,林黛玉已是很尷尬。更何況這夜鶯不只和自己長得幾乎幾乎一模一樣,還一臉不正經,一臉下流。

  若真使出這樣狠招,恐怕孟家也好,張並也好,都不用出門見人了。

  可是,這人和自己太相像了,很詭異的相像。悠然心中有事,第二天便拉著黃馨想問那無良的黃秀才一家後來怎麼樣了,想了又想,沒有問出口。

  她好容易過了幾天好日子,何苦再招她記憶這些悲慘往事。

  黃馨喜滋滋做著個小鞋子,「給我沒出世的外孫」,悠然看了眼,搖頭。太奢侈了吧,這麼小小的鞋子,精緻的不像話,沒巴掌大,繡上荷葉圖案,像藝術品。

  「靈兒說要跟我學做鞋子,」黃馨一頭做活,一頭跟悠然絮絮嘮嘮,「我教一遍她便會了,真是聰明孩子。」

  鍾靈?悠然眼前一亮,怎麼把黃蕊給忘了?這個小姨,可不像柔弱的娘親一樣,黃蕊強悍得很。

  要說悠然真是運氣好,她這邊剛想到黃蕊,黃蕊真還來了。

  沒帶鍾靈,一個人來的。

  悠然和黃蕊對視一眼,心有靈犀,齊心合力把黃馨哄到一邊,兩人說起悄悄話。

  黃蕊自從鍾靈終身定了之後,也不怎麼熱衷於打探消息。還是鍾元無意中提起,才知道張並帶舞女回府的事。待聽悠然講過實情,黃蕊拍案而起,「那女人,是不是叫黃鶯?」

  悠然沉默片刻。黃衣女子,夜鶯,原來她叫黃鶯。倒是好名字。「小姨知道些什麼,原原本本告訴我吧。」悠然要求。

  黃蕊冷笑一聲,「姐姐是善心人,總說什麼往事已矣,不必再提。哼,我那苦命的娘親,便這麼白白被害死不成?」

  黃蕊原來美麗的面龐,漸漸猙獰起來,「我被賣入青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羞辱?!這些害我的惡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悠然看著黃蕊,目光中有憐憫,有同情,有理解。原本是好好的女孩,幼時也有母親溫暖的懷抱,卻被一個渣男,一個賤女,害得沒了親娘,害得賣入青樓,要她心中沒有仇恨,要她不去報復,太強人所難了。

  黃馨沒有仇恨,是她性格使然,而不是經歷。若說悲慘,黃馨也被張鏡害得幾乎致死;也被害得淪為婢女,淪為妾侍,至今她和心愛的男人見面,也只能偷偷摸摸的。

  黃馨,她是從小懦弱慣了,只會逆來順受。黃蕊卻不同,有脾氣有血性,能屈能伸。

  黃蕊眼中怒火燃燒,這一瞬間,悠然恍惚見到了復仇女神。「這仇恨,我從沒有一天忘記過!這些人,統統不得好死!」



第一百一十章 匪言不能

  「這些人」,悠然沉吟,「都包括哪幾個?」自己已知的,只有黃秀才及其妾,兩個兒子,黃鶯,不知還有沒有其他人。

  黃蕊的復仇範圍,似乎很廣。悠然曾想說,「黃秀才跟那個美妾,才是罪魁禍首,其餘的人,不必牽連。」卻又覺得說這些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又沒有經歷過那種傷痛,那種屈辱。

  「不要評價別人;除非你穿上那人的鞋子,走上一里路。」這句西諺很有道理。除了上帝,又有誰有資格評價別人。

  黃蕊情緒慢慢平復,輕笑道,「黃秀才,早已潦倒不堪了;他那個美妾,如今陪著他一起討飯呢,倒還稱得上忠貞不渝。」黃秀才早已為宗族所厭棄,到他落魄時,族人竟是全不理會他。

  「不是有兩個兒子嗎,」悠然遲疑,「難道兒子不養他們?」

  「真是不幸,」黃蕊美目流盼,笑吟吟道,「本是該有兩個兒子養老送終的,唉,誰知竟是白髮人送黑髮人。」黃秀才要把兩個親生女兒賣到青樓,為的無非是給兩個兒子買上好的筆墨紙硯,可見有多麼看重兒子。誰知兩個兒子同時橫死,黃秀才一夜白頭。

  「他那兩個兒子,一個叫黃仁,一個叫黃義,」說到這兒黃蕊撲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二人從小嬌慣得狠,出了家門就會惹是生非。竟去跟地痞流氓打架,不是找死嗎?」黃蕊笑容可掬。至今她遙想那兩個從小欺負自己姐妹的混蛋橫死街頭的場景,還是覺得痛快。

  連黃馨那樣軟心腸的人,乍一聽到黃蕊提及這二人已死,竟也是高興、開心、雀躍,她在黃家十年,受夠這對異母弟弟的氣。被他們當馬騎,被他們大冬天潑一身冷水,被他們搶走唯一的窩頭,扔到地上踩……黃馨也想過要反抗,但她那個奇異的親娘總命她「要讓著弟弟」,黃馨傻,就聽話;黃蕊不是,親娘這邊剛說過要她讓著哥哥弟弟,她接下來就會用磚頭把跑來欺負她的弟弟砸得滿頭血。就算會被黃秀才暴打,也從不後悔。

  黃馨和黃蕊姐妹二人,面貌並不是非常相似:黃馨長得更像黃秀才,黃蕊長得更像她親娘;脾氣性格,不一樣,一個懦弱,一個要強。

  「黃秀才真不幸,」黃蕊幸災樂禍的說道,「兩個兒子死了,兩個兒媳婦跑了,各留下一個孫女。大的那個,你見著了,就是黃鶯;小的那個,叫什麼黃雀。聽說黃秀才生計消乏,後來把兩個孫女都賣了。」

  還有一個?悠然頭都大了。

  黃蕊冰雪聰明,看到悠然的神色,忙寬慰道,「那個叫黃雀的小丫頭,跟你長得不太像。」

  悠然這邊剛鬆了口氣,黃蕊又實事求是的加上一句「有六七分相像而已。」

  那也夠嗆啊。悠然苦起一張小臉。

  「你懷著孩子呢,快別想這些了,」黃蕊把這些陳年舊事交待完,一身輕鬆,笑道,「你也不必再犯愁,黃鶯,交給小姨就完了。包你再無後患。」

  「您打算怎麼著,把她帶回吉安侯府?」悠然惴惴,自己這小姨,是打算殺人滅口呢,還是打算毀容改貌?黃鶯長得像自己,身份下賤,不代表她該死。

  「我帶回她回侯府做甚?」黃蕊笑咪咪,「這回我是打著禮佛的旗號出門,說要在妙姑庵住上兩天,要還願。我這便帶著她上妙姑庵。能皈依佛門,也是她的造化。」

  妙姑庵位於城外百花山,地處偏僻,人跡罕至,香火並不旺盛。讓這位嬌滴滴的黃鶯姑娘上山修行?真虧您想得出來。悠然頗有些哭笑不得。

  「你家侯爺至晚方回?無妨,我等他便是。」黃蕊最會做人,並不是立刻要帶了黃鶯走,而是要等張並回家,同他商量。

  「還有你爹爹,也知會一聲。命人去請吧。」黃蕊笑道。要說姐姐真是命好,姐夫這人,疼孩子,對悠然關懷得無微不至。

  他還用請嗎?他天天來。下了衙先奔侯府,看看悠然,看看黃馨,再回東四胡同監督孟正宇用功。倒是忙得狠。

  孟正宇今秋恩科僥倖中了舉,雖然名次很靠後,到底也是件喜事。孟賚和孟正宣都力主明春還是先不參加春闈了,好好再學兩年。怕他這半吊子,落榜倒還在其次,萬一中了個同進士,就坑死人了。孟正宇犯了強,不同意。八股文他早學煩了,「要嘛明春考,要嘛,便再也不考了!」同進士有什麼呀,不怕!

  孫先生也撫著鬍鬚微笑「倒不如明春去試試。」這個學生的脾氣,孫先生太明白了。他是真不喜歡時文,只打算再費幾個月的勁,往後怕是學不了了。

  小兒子一蹦三尺高亂發脾氣,孟賚抓起棍子作勢要打,究竟也捨不得打,只好依了他。回家商量了,天天住在東四胡同監督小兒子做功課。

  孟正宣不忍心老爹費心費力,自告奮勇要替老爹來,孟賚笑著搖頭,不許。這個小宇,爹的話還不聽呢,哥哥的話更不聽了。

  孟正宇煩得要死。悠然鼓勵他「短日子好熬!不就這幾個月嗎?這之後甭管考上考不上,咱都不費這個勁了!」

  孟正宇一本正經,「說好了,就這幾個月!過後若他再煩我,」話音未落,悠然已是拍胸脯慨然許諾,「姐姐給你主持公道!」

  孟正宇放心了。孟悠然講歪理的本事,他是極佩服的。

  「你爹,天天來?」黃蕊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般精明的人竟也傻呼呼問道,「那你夫君,可會……」

  他?他才不會。煩的是悠然,不是張並。

  悠然昨晚跟丈夫還跟丈夫抱怨「我又不是小孩了,爹娘管得我這麼緊。」

  張並笑道,「我白日又不在家,有爹娘管你方好,我才放心些。」

  至晚,待孟賚、張並先後回來,商議了,定下章程。

  次日張並命伏五帶人送黃蕊二人離開,奔百花山。臨別還特別交待伏五,「若中途有人搗亂,先殺這舞女。」伏五鄭重領命。

  平安送至妙姑庵,庵主妙福師太四五十歲年紀,一身慈悲正氣,接了出來,迎眾人入庵中待茶。伏五見庵堂莊嚴潔淨,心生敬仰,虔誠禮佛後帶人離去。

  黃蕊待伏五等人走遠後,命人帶上黃鶯,偕同庵主,奔後山而去。一行人鑽進一個山洞中,慢慢走至一個洞天福地。竟是一個銷金窟。黃蕊換了副面孔,當著人面原來是端莊的婦人,如今變身為風騷的少婦,媚笑著向庵主說道,「師父,多日不見了。」

  庵主也嘻嘻一笑,十分輕薄,「小蕊兒,你給師父帶了什麼新鮮貨色?」

  原來,黃蕊被賣入青樓後,便是這位庵主幹的,後來這庵主青樓生意作得黯淡,另闢蹊徑,接手了這妙姑庵,倒風光起來。

  黃蕊抿嘴笑笑,命人把黃鶯帶了上來,庵主眉開眼笑,「好顏色!」

  黃蕊附耳到庵主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庵主先是有些驚詫,繼而歎道,「也罷,便依你。」不依她也不行,這小蕊兒心狠手辣,不是個好相與的。

  黃蕊安置好事體,慢慢下了山。沿途風景極好,紅葉處處,黃蕊心頭卻一片蒼涼。

  當年,她初初穩下來,便著手去查黃馨的下落。待聽聞黃馨被魏國公府大小姐毒打至死後,發起狠來,要尋害自己姐妹兩個的原凶報仇。

  可是她是一個妾侍,唯一的依仗便是鍾元。她並不敢跟鍾元說實話。說她遭遇悲慘,鍾元或許會聽聽,或許會憐惜她,或許會厭煩也說不定,哪個做妾侍的人沒有悲慘往事;但若說她想報仇,想向親生父親報仇,鍾元只會覺著她心狠,心硬,可怕。

  好不容易才在鍾元面前落了個溫柔體貼,黃蕊不敢去破壞這形象,不敢說實話,辛辛苦苦的,忍了很多年。

  心情苦悶,便借口禮佛出過幾回府。待遇到昔日的師父,卻也借師父的手,做過幾件一直想做的事。只是,到底還是不痛快。

  常山公主府。

  大公子鄧寒玉的妻子李氏面色凝重的走進正房,摒退眾人,跟常山長公主匯報,「那名舞女,是寧伯爺送給二弟的。說是色藝俱佳,若在賞梅會上歌舞助興,定能令賓客盡歡。」

  常山公主府每逢冬季,必辦賞梅會,遍邀名門姝媛,以為一日之歡。賞梅會上常有歌舞助興。

  「你想清楚了,那名舞女,確是和平北侯夫人甚為相像?」常山公主沉聲問道。

  「確定無疑。」李氏恭敬回道,「宴請平北侯那晚,我在迴廊上遇見過那舞女。初看真是嚇了一跳,若不是濃妝艷抹,若不是神情輕浮,幾乎以為是平北侯夫人。」

  後來,平北侯像見了鬼似的,盯了那舞女半天,開口要了回去。

  「你怎不早說?」常山公主拍案怒喝。想想真是後怕,下月便是賞梅會了。若是賞梅會上這舞女出場,看台上的平北侯夫人,該是何等尷尬?自己這從不得罪人的常山公主府,便一舉惹翻了平北侯府、孟家!

  平北侯固然是皇帝親信,位高權重,不好招惹;孟家這些文人,也是極難纏,孟賚為了大女兒,能使出全身力氣,彈劾長興侯府;為了小女兒他又會做什麼?

  憑白無故的結仇家,真是可恨可惱。常山公主咬牙切齒恨恨道,「去查!查清楚,你二弟是怎麼要了這舞女來家的?」若是老二開口要的,還罷了;若是寧伯爺給的,哼,這寧家,是想欺到本公主頭上來了嗎?

  「是!」李氏恭謹的應了。又安慰常山公主道,「母親,幸虧咱們是積德人家,大爺湊巧要求平北侯辦件事,硬拉了來家吃酒,又命歌舞助興。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常山公主露出欣慰的笑容,誇道,「老大和你,都是能幹的。」倒是老二,平日看著精明,做事卻這般沒輕沒重。

  李氏得了婆婆的誇獎,謙虛了幾句,方退了出來。

  這日,常山公主次子鄧寒雪「偶遇」張並,狀作不經意,提及,「兄台前些時日帶走的舞女,可還合心意?說來慚愧,這舞女是寧伯爺所贈,弟因是推不過,只草草帶回府,竟是沒仔細看過她生得如何,也不知能不能配得上服侍兄台。」

  張並沉默半晌,緩緩說,「足感盛情。」

  鄧寒雪滿面笑容謙虛幾句,告辭了,長長出了口氣,急急回府報信去了。

  「寧伯爺?」孟家父女聽到,互相對視一眼,心下都覺匪夷所思。

  不過是提過親,被拒了,竟費這麼大心思?就算讓孟悠然在全京城的貴婦面前出醜,也不代表張並會休妻,也不代表張並會娶寧家的女兒。

  寧家此舉,足以和常山公主府結仇,足以和平北侯府、孟家結仇。寧家若有意如此,是瘋了不成?

  「這些外戚人家,最是難纏。」孟賚皺眉道。若要認真對付他們,不難;可他們背後的皇子公主,便被得罪了。

  「我還想得很複雜,以為是朝中的陰謀,」悠然下氣的說道,「不想讓爹入閣,不想讓夫君掌兵權,誰知竟是想嫁女兒過來。」真沒意思。

  「彈劾寧家的奏折雪片一般,也不抵什麼用。」張並回憶著,皇帝很生氣,但還是維護寧家,保護寧家,只命寧二公子退回田地,並無處罰。

  「文的不行,來武的。」最後下了結論。

  悠然剛剛拍手叫好,便被孟賚喝住,把夫妻二人訓了一通,命令,「不許輕舉妄動!」

  悠然吐吐舌頭,「那爹想辦法吧,我們不管了。」

  張並則客氣多了,「爹拿主意吧,我們聽爹的。」

  孟賚回到東四胡同,一邊看孟正宇的功課,一邊還在想對策。

  「為了嫁給你出這餿點子,」悠然很是氣憤,「這麼缺德的人,就該!」舉手作砍人狀,殺氣騰騰。

  「極該!」張並附和妻子。

  「你都娶過妻子了,怎麼還想嫁女兒給你?這人什麼腦子?」躺到被窩裡,悠然還在發牢騷。

  「沒腦子的蠢貨才這樣。」張並也鬱悶。好好的成了親,妻子懷了身孕,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偏遇上寧家這無恥不要臉的。「乖,不想這些了,哥哥給你講故事。」

  沒腦子的蠢貨,真還不只寧家。京城一處宅邸中,一對兄妹正在爭吵。

  「你守孝這三年,父親和母親都擔心你吃不了鄉下的苦,一車一車給你送了多少東西過去!怎麼便是不疼你了?」張錦不耐煩的叫道。這個小妹,從小麻煩最多,自從三年前她公公去世回鄉丁憂,好容易清淨了這三年,這不,才回來就開始鬧,說爹娘不疼她。

  「不疼我!若是真疼我,怎麼我來信說的事,父親母親一件也不給辦!」張鏡叫得比張錦更大聲。

  「你說的事,怎麼辦啊。你閨女有了剋夫的名聲,想說門好親當然難了。父親母親也在想法子呢,又不是一天兩天能弄好。」張錦深覺自己這妹妹從小不講理,越大越不講理。唐婉兒十三歲議定了錦鄉侯次子,來年未婚夫便生病死了;十五歲議定虞侍郎幼子,當年未婚夫病死。這往後,沒人敢跟唐婉兒姑娘議親。

  「我不管!」張鏡任性的叫道「我家婉兒是快十九了,如何能再等?父親母親若是沒有好人家,婉兒便嫁給她表哥好了!」

  張錦呵呵笑道,「這可不巧,她的表哥,全都成親了。」你閨女總不能做妾吧。

  「成親了又怎樣?休妻就行。」張鏡這輕飄飄的口吻,把張錦給驚到了。

  「她的表哥們,我想想,都是娶的什麼人?誰的娘家最不濟?想到了,」張鏡眼前一亮,「張並的媳婦身份最差,居然是個婢生女!休了,娶我婉兒!」

  張錦用奇怪的眼光盯了張鏡一會兒,慢吞吞說道,「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還是怎麼著。」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08 PM

第一百一十一章 謀猶回遹

  這日,悠然正跟黃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看黃馨喜滋滋做著一個小孩兒肚兜,忽聽得丫頭來報「四爺家的大少夫人,和她娘家弟妹湊巧路過,來看望夫人。」

  悠然呆了一呆。四爺家的大少夫人,那便是張惟恕的妻子小武氏了,她的娘家弟妹,不就是張甜心的小姑子安寧嗎。

  小武氏跟張惟恕一樣,忠厚老實;她的娘家弟弟,聽說很是古板,那倒是正好,跟安寧小姐,正是天生一對。

  張釗和張惟恕一向待張並親厚,小武氏來看自己,不稀奇,安寧小姐卻是不大看得起自己的,來此做甚?

  悠然囑咐黃馨,「娘先自己坐會兒,我去去就來。」隨後帶著莫陶綠漪,到了會客廳。

  廳內坐著三名貴婦。二十三四歲左右年紀、面容敦厚、略顯豐滿的女子,是小武氏,她綰著朝月髻,髻上插只普普通通的金釵,草果綠色織錦緞長襖,素色長裙,打扮得中規中矩,毫無出色之處。

  小武氏身旁坐著位十八九歲的少婦,規整的圓髻,藏青褙子。竟還是藏青褙子,悠然想起初見安寧小姐時的情形,佩服得要死。試問哪個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婦,肯這麼十年如一日的穿同色同款式的衣服!

  在這二人上首,還坐著一位貴婦。三十多歲年紀,大紅宮花緞薄棉襖,滿繡折枝牡丹花卉,下著寬幅墨綠長裙,頭上挽著飛仙髻,髻上插一支五彩琉璃髮釵,流光溢彩,十分美觀。五官不算秀美,眉飛入髻,眼神凌厲非常。

  也不預約,就這麼上門了,還帶上小姑子,還帶上不認識的陌生人,小武氏這是怎麼了?她平時不是這麼不著調的人啊。悠然納著悶,打量小武氏。只見她強笑著起身見禮,笑得十分勉強,笑得簡直是,皮笑肉不笑。

  從前見面,小武氏稱呼悠然是「五妹妹」,或跟著張惟恕、張甜心一起叫「阿悠」,悠然婚後也叫過「嫂嫂」,今日,她的稱呼則是「夫人」。

  「夫人,我來得冒昧,請您不要見怪。」小武氏一臉奇怪的笑容,說道。

  悠然何等機靈,原本是叫過小武氏「姐姐」,或稱呼她閨名「阿璇」,這時也客客氣氣、親親熱熱的叫起「八少夫人」,張惟恕在魏國公府,排行第八。

  小武氏一臉「我是被迫的」「阿悠別怪我」,那定是來者不善了。也不知上首這中年貴婦,是何來路。

  中年貴婦和安寧都端坐著不動,悠然也不去招呼。對於不請自來的客人,其實用不著按禮數招待。她們並不是按禮數來的。

  要講禮,大家都講禮;單我一個人講,有何意義。禮,本來就是相互的,不是單方面的。

  小武氏跟悠然敘了寒溫後,硬著頭皮介紹中年貴婦,「是晉國公府三夫人,我的姑母……」

  話音未落,中年貴婦已是冷冷開口,「是你的姑母,不是她的姑母?」

  小武氏低首斂衽,做認錯狀,卻是一個字不出口。她是被國公夫人和婆婆武氏逼著出門的,還不知道回了家,公公和相公會怎麼發脾氣。

  太婆婆和婆婆的話她不敢不聽,但多餘的話,她是一句也不說。

  悠然輕笑,「原來是唐三夫人,失敬,失敬。」

  魏國公府大小姐張鏡,嫁給晉國公府老三唐大損,便是這位了。看著確實是厲害人物,毒打黃馨幾乎致死的,就是她。

  一直想看看這位魏國公府嫡出大小姐是什麼樣一副尊容,可惜她丁憂回鄉,這三年來都不在京城。如今,總算見著了。

  竟敢用這般輕慢的樣子對待姑母?!張鏡瞇起眼睛,細細打量起面前這出身不高的侯夫人。見她只著秋香色蜀錦長棉襖,月白長裙,笑吟吟站在那裡,清新美麗如一朵帶露的荷花。

  「稱呼姑母為外人,是你孟家的家教嗎?」張鏡挑起眉毛,厲聲喝問。

  「我孟家的家教,是不亂認親戚。」悠然懷孕後本來就想發脾氣,卻是對誰發都捨不得。這會子心頭怒氣更是一陣陣竄上來,面上卻依舊笑容可掬。

  張鏡聽悠然這話竟是指責她亂認親戚,不由怒道,「你不懂道理,難不成你男人也不懂道理?沒告訴你他有親姑母?」

  安寧已是看了半天熱鬧,這會兒笑嘻嘻道,「孟五姑娘,你還不快叫姑母?這是你家侯爺嫡親的姑母。」

  小武氏在旁歉意看著悠然,只是不說話。

  悠然對莫陶使個眼色,莫陶會意,出門吩咐小丫頭,「喚莫利、伏鳳過來!」只聽一個生機勃勃的聲音,「我在呢。」卻是黑紅臉龐、乾淨俏麗的伏鳳,就在側廂侯著,聽到莫陶的話就帶手下數名少女親兵走了過來。

  伏鳳躍躍欲試,「今兒終於用得上我們了吧?」親兵可不是當擺設的呀。

  莫陶樂道,「今兒讓你大顯身手!」什麼東西,也敢到平北侯府來撒野,就該一個一個扔出大門!

  伏鳳等人隨著莫陶悄悄進入會客廳時,悠然已慢慢坐至主位上,好整以暇的笑道,「要認親不難,待我家侯爺回府,他要我認誰,我便認誰。」

  這話說的,簡直就是:你說你是姑母,不算!我男人承認你,你才算!

  張鏡拍案怒道,「你!你!你不敬尊長!」

  悠然笑吟吟接上「我娘家的尊長,個個自重,個個受我尊敬;我夫家嘛,沒有尊長。」我嫁了個自立門戶的男人,哪裡來的尊長。

  張鏡氣得身子發抖,「反了!反了!」忽然福至心靈,伸手指著悠然罵道,「你目無尊長!便該被張家休棄!」命人,「拿筆墨來,我這便寫休書給她!」

  一時張鏡興奮莫名。這當兒便休了孟悠然出門,給婉兒騰地方!

  安寧兩眼發光,跟著湊趣兒道,「快!筆墨伺候!」真熱鬧哎,今兒沒白來!這場熱鬧,看得過癮!

  小武氏真想一頭撞死。幫著張鏡,那是不行的,明知道張鏡是在胡鬧;幫著悠然,她也沒那個膽子,只好縮在一邊,一言不發。

  卻是瞅著安寧發狠:有你什麼事兒啊,你跟著湊什麼熱鬧!回頭定要跟弟弟說,他這媳婦兒,輕易甭讓她出門!

  見平北侯府的下人一個個跟沒聽見似的,站著紋絲不動,張鏡氣得大罵,「眼裡沒主子的東西,回頭一個個揭了你們的皮!」目光所及之處,覺得有一個丫頭很是眼熟,指著她喝道,「你,出來!是不是魏國公府來的?」

  她指著的人正是綠漪。綠漪出列,戰戰兢兢道,「是!」

  張鏡大為得意,「魏國公府的丫頭,敢不聽我的話?去,拿筆墨來!」

  綠漪正想說「是」,卻抬頭見悠然意態閒適坐在玫瑰椅上,嘴角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綠漪心頭一緊,思忖再三,硬著頭皮回道,「唐三夫人,您是客!客隨主便。」

  張鏡一再受挫,竟連個丫頭都敢不聽自己的話了!她惱羞成怒,命自己帶來的丫頭婆子,「掌這臭丫頭的嘴!」

  張鏡帶的有兩個虎背熊腰的嬤嬤,四個力大無比的丫頭,聞言答應一聲,氣勢洶洶就要上來動手,只把綠漪嚇得花容失色。這位大小姐,她手下可不只一條兩條人命!

  悠然輕脆的擊掌兩下,叱道,「動手!」伏鳳等人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三下兩下把張鏡帶來的嬤嬤和丫頭們打倒,踏在腳下。

  伏鳳最是大膽,見張鏡伸手指著自己罵,也不等悠然吩咐,直接一拳頭打斷她下頦,張鏡再也罵不出來。

  安寧已嚇得變了臉色。這孟悠然,也太大膽了,尊長的話不聽便罷了,居然還敢打人!

  悠然笑問小武氏,「阿璇,哪些人是你帶來的?」小武氏面帶歉意,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兩名侍女,「只有這兩個。」

  悠然點頭,示意小武氏自己明白了。隨即笑吟吟吩咐伏鳳,「除了八少夫人,和她兩位侍女,其餘人等,全部給我扔出去!」

  伏鳳大眼睛中綻放出驚喜,大聲應道,「是!」樂呵呵帶著人,執行命令去了。

  「一個,兩個,三個……」平北侯前聚集一幫閒人,有人很好興致的數著數。

  只見先是一個五大三粗的肥婆子,被扔出大門,臉朝下摔了個狗啃泥。接著又是一個膀大腰圓的胖丫頭,被扔了出來,同樣是臉朝下,狗啃泥。

  接下來的兩個丫頭很是不服氣,始終罵罵咧咧的,伏鳳一行人發了狠,猛揣一腳,直把這兩個丫頭揣到府門對面的大槐樹上,狠狠撞了一回,才彈到地上,這兩人摔到地上時,直接昏了過去。

  剩下的婆子丫頭識時務,慇勤點頭哈腰陪笑道,「姑娘們嬌貴,別累著姑娘們!小的自己滾出去。」竟真的一個挨一個滾了出去。

  伏鳳回頭笑咪咪看著安寧帶來的兩個小丫頭。兩個小丫頭哭喪著臉,「姐姐們手下留情吧,我們也滾出去。」

  伏鳳瞅瞅她二人單薄的小身板,怯怯的神情,搖頭歎道,「可憐見的,我也不忍心了。」由著她二人笨拙的滾了出去。

  先前的兩人滾得甚是順溜,這二人卻是滾得歪歪斜斜的,招來一片笑聲。

  伏鳳拎過張鏡,笑咪咪把她下頦復原,「唐三夫人,時候不早了,您請回吧。」不由分說,把她提起來,扔了出去。

  伏鳳手下甚是有準頭,張鏡落腳之處,墊在她身下的是兩個胖婆子。兩個胖婆子遭了罪,張鏡卻是身上沒傷。

  張鏡耳邊只聽得四周圍閒漢嘲笑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時羞憤難忍,竟氣得昏了過去。她帶來的幾名婆子丫頭,一個個捂著屁股站起來,強忍著疼痛叫來了馬車,灰溜溜走了。

  安寧強自鎮靜,「這是平北侯府待客的禮數嗎?」

  伏鳳鄙夷的看了她一眼,你丫這是做客的禮數嗎?卻也懶得多理她,只笑道,「我家夫人吩咐了,看在張十三姑娘的份上,武太太您請自己走出去吧。」

  安寧穩定心神,慢慢走出大門,馬車也不坐了,丫頭也不管了,傻了一樣,一直向前走。

  還是那兩個小丫頭,滾出侯府後倉皇尋了個僻靜地方哭了會兒,哭完便急急的尋到安寧,叫來馬車,匆匆回武家去了。

  這件事甚是轟動。頃刻間,竟已傳得盡人皆知,竟已傳入宮中。

  兩儀殿中。戶部尚書吳仲康匆匆趨出,看著急急應召而來的張並,心中得意的笑。皇帝知道了,正怒著呢,有你小子好受的。

  吳仲康,正是閣臣熱門人選。近日卻有傳聞,他可能被孟賚擠掉。

  張並面對發怒的皇帝,神色慘然,沉聲道,「臣歷經大小五十餘戰,身上的傷,不下二三十處。」

  皇帝本是聽了稟報有些惱火的,再不濟也是長輩,這般無禮,此風不可長!聽了張並這話又心生憐憫,溫言撫慰道,「卿為國征戰,勞苦功高,朕心裡有數。」

  張並恭謹謝過,又道,「臣身上最早的一處傷,是被惡犬所咬。」並不是所有的傷,都來自戰場。

  「便是被唐三夫人放出她養的藏獒所咬,」見皇帝露出驚疑之色,張並又輕輕補充,「那年,臣五歲。」

  在張鏡看來,出身不明的張並是她三哥的恥辱,是魏國公府的恥辱,她看著小小的張並不順眼,竟放出惡犬,「咬他!」

  張並被惡犬追出府門,追至絕境,他那時只學過些皮毛功夫,小小孩童,竟也對著惡犬一招一式使了出來。正好被路過的華山老叟救下,細摸他的骨骼,慈眉善目的華山老叟笑咪咪,咪咪笑,奇才呀奇才,忙不迭的收為徒弟,唯恐被別人搶走。

  「若不是有恩師,臣早已……」張並哽咽著說不下去,眼淚一滴滴掉在青石磚地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呢。皇帝從未見過張並如此失態,也微覺心酸,好言勸解一番。原本想怪罪的心,早已拋到九宵雲外。

  「內子一向溫柔良善,從不與人爭競,她正懷著身孕,今日,不知是被逼到何等境地……」張並又哽咽了。皇帝又心酸了。想想一個懷著身孕的書香門第女孩,若不是被逼急了,哪至於這樣。

  皇帝最後不只沒怪罪平北侯府,還放了平北侯府半天假,「尊夫人怕是受了驚,卿還是回府看看吧。」

  悠然見了張並,先是說,「我沒事。」接著說,「我恨死她了!便是她,差點殺了我娘!我恨不得……」

  張並把妻子抱在懷裡,抱了半天,才悶悶的說,「我也差點死在她手裡。」

  悠然知道原委後心疼得要死,紅了眼圈道,「還是個孩子,她怎麼忍心!」又忿忿道,「你爹呢?這樣他都不管?」

  「他一個月才見我一回,等他見到我的時候,傷已經快好了。」張並聲音平平無波。

  「乖,你別管了,安心養胎。」張並把妻子交給岳母,又出門辦公事去了。

  張鏡當晚在晉國公府很是鬧了一通,「你們不管,丟的是唐家的臉!」晉國公府也無人理她。好好的,你跑到人家去要寫休書,不被扔出來才怪。

  張鏡又派人去魏國公府告訴。來人根本沒見到國公夫人和魏國公。世子夫人林氏,和四夫人武氏,冷冰冰告訴來人,「知道了,讓姑奶奶好生養著吧。」

  這事,下午晌已有人報了皇上。皇上不只沒怪罪平北侯,還溫言撫慰一番。這當兒,誰傻了,才會去幫張鏡。

  再說,這小姑子,從小除了惹麻煩還是惹麻煩,就沒消停過。她吃了癟,哪怕是在平北侯府吃了癟,也是活該。

  張鏡哀歎著過了一夜,打算次日天亮便上魏國公府尋爹娘給做主。誰知次日,她已是出不了門。

  順天府尹親自過府拜望晉國公。

  「下官無禮了。尊府三夫人,草菅人命,多回私殺奴婢。現有十一名苦主同時至衙門告狀。茲事體大,說不得,要請貴府三夫人隨下官回去。」順天府尹言語恭敬客氣,態度堅定不移:要帶人回衙門。

  晉國公汗都下來了。女眷被帶至公堂,拋頭露面,這,這是多大的侮辱!

  這事一出來,整個晉國公府,都不用出門見人了。

  晉國公再三跟順天府尹求情,賣交情,都沒用,實在商量不通,只好命人去了魏國公府報信。你家閨女惹了事,你家來善後。

  這回,林氏和武氏都不敢瞞著魏國公和國公夫人了,這事太大,瞞不住,她們也擔不起這責任。

  年邁的魏國公,聞訊顫抖著雙手,問道,「真是十一名苦主?」待得到確定答覆後,頹然坐倒,怔怔落下淚來。

  自己這女兒自小脾氣暴躁,動輒對下人揮鞭子,毒打,以至於放惡犬咬人,自己都是知道的,也管教過,卻收效甚微。不想終有一日,她會因此送命。

  「送命?」武氏不相信,私殺奴婢不過是流一年,便是殺了多了些,十一個,都是簽了死契的奴婢,哪至於要人償命?

  「唐家,怎會放她上公堂?」魏國公顫顫微微,苦笑道。

  「唐家敢……」武氏和林氏同時驚叫。相互對視一眼,心中各自驚懼。魏國公這話不錯,哪個名門望族能容忍族中嫡子嫡妻被帶上公堂受辱,自是宗族中先行了斷了她。

  律法,賦予宗族生殺予奪大權。只要宗族不做過分事,官府是不干涉的。

  「捨出我這張老臉,也不知能不能救回這丫頭的性命!」魏國公仰天長歎。

  林氏和武氏都不敢抬頭看。魏國公的背影,實在太蒼涼,太淒涼。

  良久,魏國公站起身,原本偉岸的身軀變得佝僂起來,「走吧。」行或不行,總要試一試。親生的孩子,不能看著她死。

  桐玉宮中。寧妃嬌媚的跟皇帝說她讀了新書,《世說》,皇帝聞言大覺驚奇,「愛妃也讀書了?」還是世說,新鮮啊新鮮。從前一直當她是個花瓶,從此往後倒要刮目相看了。

  寧妃得意的說道,「是,臣妾真的讀書了。皇上,有個叫賈充的人,功勞很大是不是?」

  皇帝樂呵呵點頭。行,她連賈充都知道了。

  寧妃見皇帝點頭,越發得了意,「當時的皇帝,特許他設左右夫人,是不是?」

  皇帝還是點頭,不錯,是有這回事。賈充一開始娶了李婉,夫妻感情很好,後來李婉的父親李豐被殺,賈充立即跟李婉離婚,李婉徙邊,賈充另娶郭槐。後來李婉遇赦回京,晉武帝許賈充設左右夫人。

  寧妃見皇帝一直點頭,說順了嘴,「皇上,咱們天朝也有功勞大的人,也該設左右夫人!」

  待聽到寧妃說平北侯功勞蓋世,應設左右兩夫人,不分大小先後,皇帝笑了個前仰後合。這個寧妃,前陣子還為彈劾的事愁得要死,這剛太平了沒幾天,又打起主意要嫁族妹了!

  真是執著呀。皇帝都有點佩服了。

  見皇帝沒反對,還笑呵呵的。寧妃也笑了:父親說若族妹不能嫁到平北侯府,進宮也是好的。皇帝並不沉迷女色,宮中只有十幾位妃嬪,何苦再多一個對手?再說自己宮中有英敏公主,皇上定會時時過來,又何須族妹幫著邀寵?還是把她另外嫁了吧。

  皇帝見寧妃笑,更樂。於是,寧妃以為自己這計策,已是板上釘釘,沒跑了。

  皇帝出了桐玉宮還在樂,自己眼光真好,當初怎麼就看上她了呢。長得好看?性子單純?皇帝自嘲的笑了笑,回到兩儀殿,埋頭批奏折去了。

  「這樣才好,」皇宮深處,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說道,「這般不顯山不露水的,一樣能令寧妃和平北侯府結怨。先前那主意不好,梁子結大了。」

  「是,」一個嬤嬤模樣的中年女子恭敬應道,「如此這般,五皇子不日就會就藩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好言自口

  「平北侯夫人真是這麼說的?」兩儀殿中,一大早便埋首成堆成堆的奏折中,跟全國各地的災荒、匪患、邊患等煩心事奮鬥了大半天的皇帝,剛閒下來喘口氣兒,喝杯茶,便聽到親近內侍傳來的宴會趣聞,倒也來了興致。

  內侍高大全是從小服侍皇帝的人,極受皇帝信任,他中等身材,面白無鬚,一雙眼睛甚是清澈,聽到皇帝詢問,恭謹的回道,「是!」看到皇帝愜意的在榻上歪下,一副等著聽故事的模樣,便繪聲繪色的細細講了起來。

  原來今日昭陽殿中太后召了十數位內命婦、外命婦陪著說話、宴飲。皇后自然是在場的,寧妃也在場,自從眾多文官彈劾寧家不成,寧妃便以為皇帝心中始終還是向著她,向著五皇子和英敏公主的,便又有些得意忘形起來,宴飲上對著平北侯夫人發難,不懷好意的提及「左右夫人」,含笑問,「平北侯夫人出自書香門第,定知道這典故吧?」

  皇后面色不變;太后略略皺眉。她今日算是閒來無事召人來陪著聊天解悶的,圖的是個樂,可不是尋事的。

  「左右夫人嗎?」悠然神情自若,「聽說過。」

  寧妃笑道「你還真是家學淵源,見識不凡。想必也是個賢惠大度的,若皇上特許平北侯設左右夫人,你定是不會嫉妒,是也不是?」你乾脆再賢惠點,把正室的位子讓出來吧。

  悠然本是閒閒的喝著茶水,聞言放下手中的杯子,端正身姿,正色道,「寧妃娘娘請慎言!敢問,您是將聖上比做晉武帝嗎?」

  晉武帝?寧妃傻了眼,晉武帝是誰呀。她正楞神間,悠然已是一派正氣、滿腔熱血的開了口,「聖上是千古罕見的明君!愛惜民力,與民休養生息,哪是奢侈靡費、荒淫無道的晉武帝能比的?」

  這馬屁拍的!皇帝聽到此處,嘴角微微上翹,顯見得心情極好。高大全慣會察言觀色,見此情形,更賣力的講下去。

  平北侯夫人把寧妃說傻了還不算,又輕飄飄扔下一句「便是晉武帝下詔特許,賈充卻答詔,謙讓不敢當盛禮。這左右夫人之事,並未施行。」你丫好不容易看回書,還不看全了。只看一半你就跑過來叫囂!

  太后、皇后只微笑著閒閒喝茶說話,並不往寧妃和悠然這邊看。在場的內命婦、外命婦哪個是傻的,眼見得這兩人不干涉,便全不開口,或笑吟吟,或面無表情,冷眼旁觀。更有些有眼色有經驗的,自顧自跟身邊的命婦低低說話,或上太后、皇后身邊獻個小慇勤,竟似什麼也沒看到沒聽到一般。

  寧妃楞了半晌,四處望望,平素指導自己讀了幾行書的嬤嬤,早不知哪裡去了。她惱羞成怒,大聲道,「女人不該嫉妒!你若賢惠,便該給平北侯多置側室,開枝散葉!」

  她本不是個有學問的人,也不是個心計深沉的人,皇帝原是喜歡她性子單純直率,卻不料她有兒有女有寵之後,不復乖巧可愛,卻越來越囂張起來。

  有不少人雖裝著做其他的事,閒話呀,喝茶呀,逗鳥呀,看花呀,卻支著耳朵聽悠然怎麼回答。這問題很直白,卻難答。女人誰想自家夫君左擁右抱了,無奈誰也不敢說,怕會被冠上「嫉妒」的名頭,那可是名聲的污點,更屬七出之條。

  悠然意態閒適,「您可知道,我天朝如今,共有成年男子、成年女子各多少名?」不待寧妃出口回答,便如數家珍的一一說出,「我天朝如今共有成年男子一千六百萬人,而成年女子,只有不到一千萬三百萬人。」

  「你胡扯這些做什麼?」寧妃怒道。

  悠然不理不睬,繼續言之有理的演講,「聖上是明君,一再下詔,要各級各地官員愛惜民力,愛惜百姓。怎樣算是愛惜百姓?總要讓成年男丁、讓壯勞力們,能娶上媳婦吧。」本來就是成年男子人數遠遠多於成年女子人數,三妻四妾的男子再多了,那娶不上媳婦的平民百姓,豈不是更多?豈不是違背了皇帝的「愛惜百姓」?

  諸命婦中,有些老成持重的,還能面上一切如常;有些年紀小的、性情外露的,此刻是真忍不住了,眼中都有了笑意。誰願意給自家男人納妾收通房呀,閒的。

  皇帝正饒有興致的喝著茶水,聽著故事;聽到這兒,「噗」的一聲,把口中的茶噴了出來,險些嗆著了。愛惜百姓還有這種愛惜法,他是第一回聽說。

  皇帝樂了半天,然後下了道旨意:命寧妃的族妹入宮為才人。沒法子了,小老婆沒腦子,再這麼由著她鬧下去,笑話一籮筐不說,朝中大臣要被她得罪了。如今她得罪的人多,將來,自己心愛的五皇子,英敏公主,暗中的敵人便多。

  寧妃的族妹名寧翠,身著淺碧色衫裙,裊裊婷婷走過金水橋,走進皇宮。乍見她的那一瞬,皇帝呼吸停止。

  本來為少個麻煩而己,並不是真想再納個美人。沒料到,寧翠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她往梅花樹下隨意一站,素手拈起一枝梅花,人比花嬌。

  初入宮寧翠是才人,越宿進為美人,次月進為嬪,待她很快有了身孕,皇帝大喜,封為「靜妃」。

  「這也升得太快了些吧。」鳳儀殿中,皇后身邊站著位心腹嬤嬤郭嬤嬤,嘀咕道。

  皇后淡淡一笑,再怎麼受寵,也只是懷了身孕而已,還不知生下來是男是女;即使生下皇子,還不知長不長得大;唯有到了年紀卻不就藩的五皇子,才是心腹大患。

  本想藉著寧家的貪心無知和寧妃的自私愚蠢,令寧家和平北侯結怨,迫使平北侯出手對待寧家,對付五皇子,卻不料皇帝突然下旨,宮中多了位麗色奪人的妃子,寧家依然穩如泰山,五皇子依然不就藩。

  不只不就藩,皇帝還滿朝中為五皇子選妃,務心要選位家世顯赫、人才出眾的五皇子妃。依祖制,皇子十五歲就藩;依舊例,皇子就藩後若藩地富庶,還能擇位良配,若藩地偏僻,並沒有朝中重臣之女願意俯就。

  皇帝這樣大張旗鼓為五皇子選妃,意欲何為?皇后咬緊了嘴唇。太子,是皇后親生,是嫡,也是長,卻不如五皇子俊秀,不如五皇子聰明,更不如五皇子得寵。難不成,任由事態發展下去,任由五皇子留在京中,勢力一日大似一日?

  就算五皇子又是一個吳王,恐怕寧妃也不是原先的秦貴妃!秦貴妃驚才絕艷,多少年來把太后踩在腳下,可不是寧妃這種蠢貨能比的。皇后前思後想,冷笑連連。

  驀地,皇后腦海中突然有了念頭,吳王!吳王!吳王囚在京城,這個人,可以用!便讓吳王這個血淋淋的舊例,來警醒皇上,警醒太后!

  「吳王囚在西安門,可有人去看過他?」皇后緩緩問道。皇帝做足面子工程,吳王雖被囚禁,但至親是可以探視的。

  「青川公主病著,聽說快不行了,自然是沒去過,她是想去也去不了;張意張念十分刁鑽,竟是從來不去,也絕口不提這舅舅。」郭嬤嬤回道。她也覺得遺憾,張意張念姐弟二人,自入了宮,只守著生病的青川公主,再不出門半步。即使是宮人怠慢,偶爾衣食不周,這嬌生慣養的姐弟二人,也從不出聲。倒讓人拿不住把秉。

  「倒是駙馬張銘,去看過吳王幾回。」郭嬤嬤是皇后耳目,消息自是靈通。只是張銘此舉,是皇帝親自應過的。皇帝還稱讚過張銘有情有義,不是個見風使舵的。

  「張銘?」皇后沉吟道,「是個有擔當的,青川公主落到這步田地,也不離不棄,每每遞牌子求晉見。」

  若是忘恩負義的男子,見青川公主落難,便會躲得遠遠的;張銘此時單獨住在駙馬府,要見妻兒,必須遞牌子至宮中。他是常常遞牌子,能見則見,一點不避嫌。

  「說來,他是平北侯的親生父親,倒從不見他尋平北侯辦什麼事。」張銘是張並的親爹,他真有什麼差遣,張並還真不好置之不理。

  「怎麼沒有?」郭嬤嬤是從小跟著皇后的,私下裡並不如何拘謹,這時便笑道,「前陣子唐三夫人被告官,魏國公親自出面,順天府尹也不肯通融,只推說苦主眾多,實難設法。晉國公府已把白綾和毒酒拿到唐三夫人面前了!還是駙馬心腸軟,堵到五軍都督府去,逼著平北侯出手救『親姑母』!」

  皇后依稀聽說過唐三夫人的事,記得是娘家出手,還是救下來了,具體的卻不知道,這會兒倒來了精神,「那平北侯救了沒有?」

  「親爹開了口,如何能不救?」郭嬤嬤笑道,「要說還是平北侯面子大,順天府尹當即撫慰了苦主,由著晉國公府、魏國公府重重的賠了苦主金銀了事。之前無論這兩府給多少銀錢,苦主都一口咬定要血債血償。」

  「這唐三夫人,也太狠虐了些,手中有這許多條人命。」見皇后似乎對這結局不甚滿意,郭嬤嬤忙說道,「不過死罪雖免,活罪難逃,唐三夫人被關在晉國公府自己的院子中,再不許出院門一步的。」

  「這處罰輕嗎?」郭嬤嬤自問自答,「一點也不輕。」常年在一個院子裡,哪兒也不許去,人會發瘋的。

  張鏡後來確實是瘋了。她被關在國公府一個偏僻的小院中,沒多久就瘋了。後來在瘋瘋顛顛的狀態中糊里糊塗死了,也算罪有應得吧。當然了,這都是後話。

  「這張銘,倒是個心腸軟的。」皇后微微一笑。既然只有張銘去看吳王,說不得,只好從張銘身上做些文章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09 P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慎爾優遊

  這日悠然睡到自然醒,眼開眼後只覺眼前異常明亮。又起晚了?沒法子呀,孕婦就是愛睡覺。悠然懶懶的伸手,搖下床頭的鈴鐺。

  片刻後,黃馨一臉喜氣的走了進來,「阿悠,下雪了!起來看雪景吧?」

  悠然來了精神,怪不得呢,原來是下雪了。「娘,您把窗簾拉開我看看。」待透過玻璃窗看到外面搓綿扯絮一般下著大雪,耳邊聽黃馨絮絮說著「昨晚下了一夜呢,一尺厚的雪,雪景真好看。」悠然一下子睡意全無,掀開被子就要跳下床。

  卻被黃馨慌忙上前按住了,嗔道,「不許起得這麼急!」把悠然按回被窩裡,端了一杯熱牛乳、幾塊小點心過來,「乖,大夫說了,先吃幾塊點心再起來」,看著悠然坐在床上吃了喝了,才許她下床。

  「娘幫你穿衣服好不好?」黃馨慇勤問道。

  「不好。」悠然答得毫不猶豫。誰這麼大還要媽媽給穿衣服呀,悠然都是裡衣中衣自己穿,外衣莫陶幫著穿。

  見黃馨有些沮喪,悠然良心發現,故意捧著還不怎麼顯懷的肚子,一臉討好的笑容湊上前去,「等肚子裡這個生出來,您幫他穿衣服吧。」

  黃馨聞言笑彎了眼睛,「好啊好啊,等孩子生出來,娘給他穿衣服,餵他吃飯,陪他玩耍……」

  悠然見黃馨穿著銀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淺綠盤金彩繡綿裙,面龐白皙美麗,身姿裊娜輕盈,明明是一名美貌少婦,卻已是心心唸唸惦記著抱孫子了,不覺大樂,穿戴好了,任由黃馨拉著去洗漱,然後母女二人一起吃早餐,然後一起出門看雪景。

  戶外一片銀裝素裹,整個府邸水晶宮般玲瓏潔淨,空氣冰冷清新,令人精神為之一爽。悠然披上大斗蓬,坐上輕便小巧的竹轎,打著青綢油傘,跟旁邊小轎上的黃馨一起,興沖沖打算去快雪亭。快雪亭,是這府邸中賞雪景最佳去處。

  才剛出了正院,迎面遇上張並大踏步走了過來,「便知道你在屋裡待不住。」張並先對黃馨恭身行禮,方走到妻子的小轎旁。

  「還走嗎?」悠然仰起頭,笑咪咪問身邊的丈夫。他身材高大,悠然便是坐在轎子上也不及他高。見丈夫穿著石青色錦緞棉袍,外罩一件玄色毛皮面白狐狸裡的鶴氅,腳踩皮靴,頭戴雪帽,悠然心中很是滿意,「早起誰打發你穿的衣服?很是妥貼。」

  「不知是哪個丫頭,」張並不經意說道,他哪記得是誰服侍穿的衣服,「不走了,陪你賞雪。」揮揮手,命扶著轎子的伏鳳等兩名少女親兵退下。親自陪著妻子,去了快雪亭。

  黃馨坐在後面的小轎上抿嘴笑。姑爺這是明擺著不放心嗎,其實轎子很穩,阿悠身邊又有親兵護著,根本摔不了。

  一路行來,四顧只有雪茫茫一片白色,房舍成了瓊樓玉宇,彷彿行走在一個透明的世界般,觸目皆是美景,悠然只覺心曠神怡,興沖沖拉著身邊的丈夫「真好看!」張並莞爾,她已經懷了孩子,卻還像個孩子。

  待到了快雪亭,莫陶拿了一張大狼皮褥子鋪上,悠然坐在溫暖的亭中,觀賞亭子對面十幾株紅梅,雪中的梅花色澤紅艷,如白皙美女唇上的胭脂一般,惹人憐愛。

  「我想折一枝梅花回來。」悠然只看還覺不夠,想行動了。也難怪她,陣陣寒香襲來,確實誘人。

  黃馨拉住女兒溫柔相勸,「雪地滑,乖,不去。」

  張並笑道,「有我在,無妨。」

  悠然一副乖巧狀的獻慇勤,「娘,您在亭子裡坐坐,我折枝梅花回來給您插瓶!」哄住黃馨,拉著丈夫,高高興興去了梅林。

  雪地上並排相依相偎的兩個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修長美麗,正是一對璧人。黃馨遠遠看著,眼眶不知不覺間濕潤了。不管自己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只要阿悠幸福,便好。

  「姨娘,您怎麼了?」耳邊一個急急的男孩聲音,黃馨驚覺,轉頭,只見孟正宇擔憂惶急的看著自己。孟正宇身邊,是靜靜站立、一言不發的孟賚。

  黃馨忙拿出帕子拭拭眼睛,沖孟賚福了福身,「老爺。」又對孟正宇歉意說道,「我沒事,我是高興的,你們看,」朝著梅林努了努嘴。

  梅樹下,悠然指著一枝形狀奇特的梅花,張並正伸手替她折。遙見愛女手持紅梅蹦跳雀躍,女婿忙不迭的按住她不許動,孟賚嘴角含笑:硬是要取這麼調皮愛折騰的媳婦兒,讓你小子頭疼傷腦筋去。

  黃馨則是遙見女兒要蹦蹦跳跳,急得伸手想阻止,見被按住了才鬆了口氣。

  「姐姐真淘氣。」孟正宇嘟囔道。

  「不是你姐姐求情,這會兒,你還在東四胡同背書寫文章呢。」孟賚輕飄飄一句話,孟正宇沒脾氣了。這陣子他快被逼瘋了,老爹親自出馬看著他做功課,一天不准懈怠。實在受不了了,他寫信跟悠然訴苦,悠然替他說服老爹,「張弛有度,勞逸結合,您歇一天,也讓他喘口氣兒。」所以父子二人才會來賞雪。

  等到悠然和張並回到亭子裡,孟賚少不了板著臉教訓幾句,悠然心情很好,和丈夫一起乖乖聽著,心道「果然是中年人愛說教?」據錢鍾書先生的觀察研究,中年人的弱點,就是愛說教。

  估計著孟賚訓得差不多了,倒了杯熱茶送過去,慇勤道,「爹您潤潤喉,歇會子,再接著訓。」

  孟正宇只敢偷偷笑,黃馨卻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孟賚一本正經道,「今兒先到這兒,改天再接著訓。」說完自己也撐不住笑了。

  幾人樂淘淘一起賞梅賞雪,「此情此景,正該做詩!」悠然對詩詞一竅不通,偏偏敢大發感概。

  孟賚和孟正宇都知道她的底細,白了她一眼,並不接話。黃馨只抿嘴笑。張並湊趣兒,「那,夫人做一首?」

  「一首何難!」悠然大吹牛皮,「十首八首也不在話下!」吹牛反正不報稅。不過等到孟賚吩咐人拿筆墨過來時,卻正色道,「本人必要飲酒,方能做詩。如今不能飲酒,詩是沒有了。來年吧,來年定有佳作。」

  孟賚橫了她一眼,孟正宇仰天無語,黃馨和張並則認真點頭同意,「那是自然。」

  區別在於黃馨是真心實意,覺得自己閨女什麼都好,她輕易不作詩,若作了,定是好的;張並純是哄妻子高興。他又不懂詩詞。

  筆墨還是拿了過來,孟賚冷眼看著不說話。悠然笑咪咪把筆遞給父親,「很久沒有見爹爹寫字作畫了。爹爹當年書寫快雪時睛貼,用筆圓淨健勁,時斂時放,能含能拓,真是神來之筆!爹爹當時氣定神閒,不疾不徐的情態,彷彿便在眼前。爹爹幫我寫幅對聯掛在書房吧,好不好?」

  孟賚被誇得心中舒暢,提起筆來,凝思片刻,筆走龍蛇寫道,「嗅窗前寒梅數點,且任我俯仰以嬉;孽月中仙桂一枝,久讓人婆娑而舞。」

  悠然大聲叫好,「有意境!有意境!」

  張並也湊過來看,鄭重點頭,「果然是!岳父好書法,夫人好眼力!」

  孟正宇只覺目不忍睹耳不忍聞,側過頭去不看,不聽。黃馨笑咪咪,越看張並越順眼。

  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午飯,見雪還在下,沒有要停的意思,且朝中停辦公務,想必明後日雪景更美,人也更閒,悠然和張並頭湊在一起商量,「不如明日請哥哥嫂嫂來賞雪?」

  張並說,「只請哥嫂也不好,連三姐姐六妹妹一起請吧。」除了遠在廣州的悅然和遠在大同的安然,兄弟姐妹齊齊聚一回。

  「好啊。」雖然不喜歡嫣然來湊熱鬧,悠然還是點頭同意,卻擔憂,「六妹妹有五個月了吧?也不知能不能出門。」其實孕婦五個月是很安全的,可誰知福寧長公主放心不放心呢。

  孟正宇一聽便來了勁:又能玩一天!孟賚瞪了小兒子半天,直把原來興興頭頭的孟正宇瞪得低頭不語,方也同意了,「便是這樣。」

  既是人這麼齊,自然是連鍾氏一齊請了。請貼送了出去,傍晚時回信到了,孟正宣、孟正憲攜妻兒到場,鍾氏卻是懶得出門;嫣然略有小恙,抱憾不能參加;懷著身孕的欣然竟是來的。

  嫣然不能來?悠然樂了,自己正不想見到這面目含酸的三姐,她也沒什麼惡行,但總是說些不中聽的話,很煞風景;欣然懷著孕竟然能來?這也在意料之外,悠然吩咐伏鳳,明日要多幾名親兵執勤。孕婦總是金貴的,不容有閃失,這在哪個時代都是重點保護動物。

  次日。孟正宣、孟正憲攜帶妻兒到了侯府,被迎到會客廳敘過寒溫,然後去了快雪亭。「六妹妹晚些來,咱們先不等她了。」

  「這亭子真好玩。」鍾煒性情活潑,誇獎道。亭子上一點雪沒有,亭子周圍也一點雪沒有,原來亭子四周埋有厚厚的白銅管道,管道中燒起炭火,亭中竟是不冷的。還有鮮花綻放。

  「真是好個所在。」季筠也甚是喜歡。

  悠然含笑。昨日是太和美了,張並有些慵懶,竟說了一句「真想退隱山林,天天過這般悠閒自在的日子。」便被老爹駢四驪六的訓了一通,這可憐孩子。

  好姐兒,孟正宣的兒子華哥兒,孟正憲的兒子英哥兒,寬了大衣服,在亭子裡跑來跑去玩耍,天真無邪的笑聲,傳出去很遠很遠。

  悠然陪著季筠、鍾煒,張並陪著孟家三兄弟,閒閒賞景飲茶,甚是和樂。

  幸虧老爹知趣,不來,若是他在,單是兒子們便會拘謹;兒媳婦就更甭提了。

  等到欣然、任磊到來的時候,張並和悠然派親兵接了來快雪亭,「六姑奶奶懷了身孕,務必要小心。」悠然再三交待。

  遠遠的,望見欣然過來了。眾人含笑見禮、敘過寒溫。咦,怎麼順風順水的欣然小姑娘,眉宇間隱隱有憂色,還有強顏歡笑的意味?



第一百一十四章 謂天蓋高

  福寧長公主府後花園一處暖閣。

  「這大下雪天的,懷著身孕還能出門遊玩,」庶出二公子任碩的嫡妻栗氏,穿著考究的大毛衣服,侍立在紀姨娘身邊,頗有些憤憤不平,「我懷寒哥兒時,連府門都出不去呢,閤府人去到清虛觀打醮,偏我要在房中養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到底人家腰桿子硬。」

  風韻尤存的紀姨娘,頭上帶著一頂挖雲淺黃片金裡水紅猩猩氈昭君套,身穿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鶴氅,腳踩掐金挖雲紅香鹿皮小靴,穿戴打扮得極是精緻。她手中捧著一個白玉小手爐,斜倪了自己兒媳婦一眼:這沉不住氣的。果不豈然是小家子出身,真是拿不出手。

  沒辦法。紀姨娘不管在駙馬身邊有多麼得臉,任碩不管在駙馬面前有多麼得寵,說到底任二公子也只是福寧公主府一名庶子,哪個正經人家的嫡女肯嫁。紀姨娘不是沒鬧過,她每鬧一回,駙馬任渥星便逼迫福寧公主一回,福寧公主盡心盡力的,最後也只是給說了京中一個八品小官的嫡女,栗氏。

  紀姨娘本是不依。無奈福寧公主說了「庶女你們又不要,定要嫡女;這已是願意嫁老二的嫡女中家境最好的。若不信,你們只管出門打聽。」

  任渥星見逼來逼去沒用,也洩了氣,道「只要姑娘人品好,便好。」

  栗氏,有副好相貌。初成親時紀姨娘和任碩也多多少少是有些滿意的,時間長了便發現這栗氏沒腦子,沒心計,沒算計。也難怪,栗氏雖祖居京中,卻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做姑娘時只有一個傻傻笨笨的小丫頭服侍,這樣窮養的姑娘,能有什麼見識,能有什麼心胸。

  「堂堂公主府,難不成只有這樣人家的閨女願意嫁進來?這福寧,真是欺人太甚!」紀姨娘心中認定了是福寧公主故意整治任碩,存心不讓庶子日子好過,對福寧公主大為不滿,常在任渥星耳邊吹枕頭風;常常是她吹完枕邊風後,任渥星便會去福寧公主房中怒罵鬧事。

  其實福寧公主很是冤枉。任碩議親時,還是先帝在位,福寧公主府既沒有權勢,任家也漸漸敗落,誰家嫡女願嫁任家庶子?福寧公主給尋摸過人才好家世好的庶女,可紀姨娘和任碩就是不要,鐵了心要娶嫡女進門。

  即便等到先帝駕崩,今上繼位,福寧公主府變身成為京城最有權勢、最赫赫揚揚的公主府,也還是不會有嫡女願意嫁給任碩:任渥星寵愛妾室、冷落嫡妻是出了名的,如今有權勢的是福寧公主,嫁給一個庶子有什麼用。白白得了攀附權貴的名聲,又得不到實際利益,傻子才這麼做。

  「計較這些小事作什麼?」紀姨娘笑得雍容,「籠絡好黎黎這丫頭才是正經的。」

  黎黎是福寧公主賞給任四公子任磊的通房丫頭,生得美貌,人又伶俐,眼見得雖能服侍四公子,卻要喝下避子湯,顯是生兒育女無望。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青春貌美時不能生下兒女傍身,到年紀老大時,難不成隨意拉出去配個小廝?黎黎前思後想,投靠了紀姨娘,經由老道的紀姨娘指點、幫忙,暗中倒掉避子湯,如今已有了兩個月身孕。.

  更有紀姨娘親自出馬、耍盡百寶勸任渥星,「到底是四公子的親生骨肉,是您的親孫子,必要保全了這孩子才是。」

  欣然懷著身孕,還不知道是男是女。按理說,嫡子尚未出生,不能任由通房丫頭生下孩子。若生下的是庶長子,家就亂了。福寧公主也是顧慮到這個,欲命人賜下墮胎湯藥。

  卻是任渥星死活不依,大發脾氣,「婦人便該無妒!這孩子是我親孫子,誰敢要他性命?」

  福寧公主這些年來一直對丈夫心存歉疚,溫柔恭順得很,見任渥星這般執拗,一時也沒了主意。

  「給我兒子便娶個小家小戶沒見識的女子,給親生子卻是千挑萬選,選了個落落大方的名門嫡女。」紀姨娘心中不服,便要生事,「讓黎黎這丫頭生下老四的長子,看他以後怎麼頭疼!」

  栗氏遙見有人走了過來,慌忙提醒紀姨娘。

  「急什麼?」紀姨娘無聲的橫了栗氏一眼,還隔著這麼大老遠呢。

  待來人走近,方看清是阮姨娘帶著她所出的三小姐任青青,雪帽貂裘,冉冉而來,各扶著一個小丫頭,後面各有一名僕婦撐著青綢油傘。

  「就生了一個弱不禁風的丫頭片子,神氣什麼。」栗氏心中不屑,面上也不甚恭敬,只淡淡打招呼,「姨娘,三妹。」

  阮姨娘和任青青卻是禮數周到,滿面春風的和這婆媳二人寒暄過,說,「要到梅林去看看。」便告辭走了。

  紀姨娘應酬功夫甚好,笑容滿面的送走二人,回頭看看自己不爭氣的兒媳婦,心中生氣。更加痛恨福寧公主:上哪兒尋的這般愚蠢婦人!

  阮姨娘和任青青行至梅林,阮姨娘折了一枝梅花在手,賞玩良久,歎道,「青青,藍家的事,便定下來吧。」

  任青青身子一震。她已過了及笄之年,正在議親。藍家,議的是武安侯的庶子藍裒(pou,聚集的意思),家世背景也好,人才也好,都是普普通通。

  「再看看吧?」任青青弱弱的說。花季少女的心思,她還不甘心只嫁這麼平凡的一位夫君。

  「也算門當戶對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阮姨娘淡淡道,「你是任家庶女,嫁了藍家庶子,何等的般配。」

  「可,可,」任青青想要說什麼,卻是惶急之下,不知該說什麼。

  「可,你是公主府的庶女,公主府如今正是好光景,配了藍家你委屈了,你不甘心,是也不是?」阮姨娘緩緩的接上,「青青,人要知足。藍家,還算厚道人家,你嫁過去不差。莫多想了。」

  見女兒一臉不服氣,阮姨娘很是無奈,知道這孩子的脾氣是有些倔強的,不把話說清楚了不行,只好苦笑著低聲道,「再晚,只怕連這樣的也沒有了。」

  「怎會?怎會?」任青青緊緊抓住阮姨娘的手,「府裡勢頭正好啊,母親常常去宮裡,多少貴婦來府裡奉承母親!」

  阮姨娘歎道,「公主性情寬厚是不錯,可你是一介庶女,你再怎麼稱呼公主為母親,究竟也不是公主親生的,公主能對你好到哪兒去?由著你錦衣玉食罷了。給你尋個說得過去的婆家罷了。你還想怎樣?」

  福寧公主不錯一直對駙馬百般忍讓,聽說太后和皇上早已是極為不滿,屢屢想出手懲治任家和任渥星,是福寧公主死死攔住了,也是任家沒出大事。

  這回,駙馬任渥星得罪的是文官孟家,那個出了名溺愛女兒的孟大人,能對丫頭懷孕這事聽之任之?文官最是可怕,真等到孟家出手,怕是倒霉的,不只任渥星一人,這些妾室姨娘、庶子庶女,都要跟著受牽連。

  「公主,實在是太謹慎小心了,」阮姨娘惆悵道,「先帝在時,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在韜光養晦,她隱忍受委屈還有情可原。如今已是這般情勢,她便是囂張跋扈些,也無人敢指責她,她對著駙馬偏偏還是一副俯首貼耳賢妻狀,真真愁煞人也。」

  公主若逞起威風,自己這舒服日子還可長長久久過下去:公主又不會跟個恭順的妾室計較衣食;若公主在駙馬面前還是低聲下氣的,由著駙馬胡來,不拘皇帝也好,太后也好,看不慣的大臣也好,總會有人出手懲治任渥星。自家母女只會跟著倒霉。

  任青青還是猶猶豫豫不肯。阮姨娘歎了口氣,也不強她。等到晚上,知道平北侯府留四少夫人住下了,「下雪天路滑,不好走;姐妹二人多日未見,不忍分離。」

  阮姨娘驀地起身,什麼也不顧了,求見福寧公主,求公主應了藍家的婚事。

  福寧公主無可無不可,任渥星對庶女也不上心,事情便這麼定了下來,阮姨娘陪著小心,陪著笑臉,「明日是個好日子」,竟恨不得明日便下定似的,倒把福寧公主逗樂了,「那有這般心急的女家?」卻因她素日畢恭畢敬的,從不惹事,是個省心的,便隨口應了。反正這事對於她,只不過是說句話而已,自有下人去操辦。

  見事情落定,阮姨娘鬆了口氣。圍著福寧公主奉承討好,直待福寧公主倦了,方感激涕零的告退。

  任青青心中不滿了兩日,第三日便開始佩服起自己這高瞻遠矚的親娘:言官夏進上書,公主是君,駙馬是臣,公主和駙馬應分別建府,駙馬若要覲見公主,必先遞牌子,待公主准了,方許入見。

  這奏折一出,朝中不少文官附議。皇帝也爽快,馬上獲批。第五日,便有內侍來福寧公主府傳太后口諭:駙馬任渥星,即日起遷居京西駙馬府,妾室庶子庶女隨行。

  任渥星是個有脾氣的人,只不過他的脾氣對福寧公主發有用,對奉太后之命而來的肉侍,半點用沒有。最後,無論他怎樣大發雷霆,怎樣不情不願,還是灰溜溜的離開了公主府,並且,帶走了他所有的小妾,庶子,庶女。

  「三丫頭的親事,我會著人去張羅。」阮姨娘撲倒在福寧公主腳下苦苦哀求,善心的福寧公主知道她是擔心任青青,慷慨大方的應道。

  阮姨娘跪地叩頭,鄭重拜謝過,帶了任青青含淚出門,隨任渥星去了駙馬府。

  這也能稱得上「府」?進門後,所有人都傻眼了,地方不錯是很大,完全住得下這浩浩蕩蕩的一批人,只是房舍陳舊,滿目瘡痍,野早遍地,竟是沒有下腳處。

  一時間,素日養尊處優的小妾們,哭聲震天。任渥星恨恨的跺腳,「誰敢這般捉弄爺!」氣沖沖要尋福寧公主算帳,卻是根本進不去府門。忍著氣遞了牌子,也不獲召見。

  等到欣然回公主府時,府中已是只有福寧公主親生的任巖和任磊兩家人,很是清淨;那黎黎,不用說,已被送至莊子上,灌了墮胎湯藥,配個村漢了事。

  「有娘家真是好。」欣然舒舒服服的坐在炕上歇息,頭枕在任磊腿上,任由任磊輕輕撫摸自己的頭髮。

  那日,知道實情後孟正憲大怒,拎起任磊要打,沒一個人攔他;任磊自知理虧,羞愧的低頭,耳邊只聽得姨姐清清楚楚的聲音,「打人看不見的地方,莫打臉。」

  鍾煒先笑了出來,孟正憲也想笑,很辛苦憋住了,板著臉問妹夫,「知不知道錯哪了?」

  「我,我不該疏於防範,讓那狡詐丫頭倒掉避子湯……」任磊話一出口,在場人士全部搖頭。

  「你根本不該要什麼通房丫頭!」孟正宣雖不會動手,卻會動口,「妻子正懷著身孕,你卻扔下她一個人吃苦,自己去風流快活,你忍心嗎?」

  任磊傻眼了。他從未聽過這說法。在他的頭腦中,妻子不方便時有丫頭、有妾侍服侍男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要尊重嫡妻,給嫡妻體面,不寵妾滅妻,便是好男人,好丈夫。再說,欣然自己,不是還推著自己出去,要丫頭服侍嗎?

  被舅兄、襟兄一個接一個教訓了一通,任磊傻呼呼道,「是欣然推我出門,我才去的。」

  欣然便被兩個嫂嫂教育了一通,「裝什麼賢惠?跟自己丈夫要實話實說!你不說,他怎麼知道?」便是心裡知道,也裝不知道。

  欣然哭著跟任磊說,「你去別人房裡時,我心裡跟刀割一樣!」

  任磊怔怔看了妻子半天,慢慢替她拭淚,慢慢明白了一些從前不明白的事。

  事情該如何解決呢?總不能任由丫頭生下孩子啊。鍾煒衝口一句,「告訴爹,讓爹去跟福寧公主府講理去!」

  「何必告訴爹呢?」悠然笑吟吟,「這事簡單,咱們便能辦得妥妥當當。」老爹年紀大了,這點子小事,還是兒女辦吧。

  任渥星這樣的男人,根本不用同他講理,只用實力打擊就好。他只認實力。

  皇帝和太后怕是久已盼望這樣的奏折了,才會迫不及待的准了,迫不及待的派人轟走任渥星。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是真理。

  臨別,悠然再三交待欣然,「你務必要記住,萬不可讓任渥星再次進入公主府,一次也不可以。」

  任渥星?欣然臉上浮現出揶揄的笑容,這個活寶,他休想再回來,打擾自己平靜美好的生活。

  任磊俯頭下來,欣然撫著肚子,衝著丈夫甜甜一笑,「娘待咱們最好了,夫君,咱們定要好生孝順她老人家。」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10 PM

第一百一十五章 燎之方揚

  「當了多少?」紀姨娘瑟瑟縮縮在炕上窩著,見任碩推門進來,忙忙的起身問道。

  任碩不敢看自己親娘滿懷期待的眼睛,頭微微轉向牆壁,咳了兩聲,故作不在意的說道,「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銀子?」紀姨娘尖叫起來,「那是上好的冰種滿綠手鐲,怎能只當了這麼點兒銀子?」這傻孩子,他定是被人騙了!紀姨娘掀開披在身上的毯子,便欲下床出門尋人理論。

  任碩沉下臉來。落到噹噹的地步,已是十分難堪;還想跟當鋪理論,姨娘這是嫌還不夠丟人嗎?被逐出公主府,過起有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父親任渥星這些年來養尊處優不通世務,他根本連妾室兒女也養不活:京西駙馬府廚房常常斷炊,主子也好,下人也好,發不出月錢。

  才搬出來不到五日功夫,僕役侍女偷跑了一大半,報到府衙,順天府尹竟是不理不睬的。這般大寒天氣,府裡沒有碳火,冷得實在受不了了,紀姨娘命任碩當掉手鐲換回銀子,好歹先有個溫飽吧。誰知只當了這麼點兒。

  「一兩銀霜碳便要一兩銀子,這五十兩,夠幹什麼使的?」紀姨娘本是苦出身,這些年卻是跟著任渥星很享了福,一時轉不過彎來。拿著五十兩愁眉苦臉了半天,恨恨道,「我平日積攢的銀票,可真是不少,竟被你那個不開眼的媳婦,一股腦給拐了去!」

  栗氏一向沒心計,故紀姨娘不曾十分防範她。誰料栗氏眼見得駙馬府待不下去,便夤夜帶了獨子寒哥兒,和貼身侍女一起,悄悄逃了。逃走時還潛入紀姨娘房中,偷走了紀姨娘辛辛苦苦攢下的私房銀子,一張銀票沒給剩。

  紀姨娘次日睡醒,發現裝銀票的秘盒攤在桌子上,裡面已是空空如也;兒媳婦也不見了,孫子也不見了,一時慌了手腳。忽號著叫兒子,半晌,任碩方從愛妾房中匆匆跑出來,見狀,大怒,先在駙馬府咆哮了一通,然後氣勢洶洶跑到栗家要人。

  一向對他點頭哈腰的栗家,卻是翻轉了面皮,義正詞嚴指責他,「我家姑娘已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嫁給了姑爺,怎地姑爺還到娘家來要人?倒是姑爺寵愛妾室,冷落我家姑娘已久,莫不是聽信愛妾挑唆,暗中將我家姑娘害了?該我家跟姑爺要人才是!」便要拉著任碩見官去,口口聲聲栗氏已被「寵妾滅妻」的任家給暗害了,必要討回公道。

  任碩聽得「寵妾滅妻」四字,已是魂飛天外,哪裡敢跟栗家見官?如今全京城誰不知道駙馬任渥星寵妾滅妻,惹惱了皇帝和太后?到了官府,自己這駙馬庶子如何能討得了好去?況且栗氏私逃的醜事也不好見官。只好軟了下來,苦苦央求「我到底是寒哥兒的親生父親,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央告再三,栗家才忿忿的放了他,啐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是個糊塗的,兒子能精明到哪兒去?我家卻懶得跟你這呆子計較,便放你走罷,往後莫再上門歪纏!否則,哼,你當你父子們還是當初嗎?」

  任碩含羞帶愧回了駙馬府,又被紀姨娘抱怨了一通,心下更是不痛快,當晚,連一向最寵愛的妾室也不理會,獨自一人睡了。第二天睡至中午方起,卻是連妾室也趁夜卷帶細軟逃了,越發氣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到了紀姨娘實在耐不住冷,令他去當手鐲,「可憐,這手鐲我帶了這些年,若不是出於無奈,實是捨不得。」

  誰知當鋪最是欺落魄之人,見任碩遮遮掩掩進了當鋪,便知道這是不通世務的雛兒,竟只當了區區五十兩銀子。任碩做慣大少爺的人,哪肯跟人爭多論少,五十兩便五十兩。

  其實五十兩銀子很不少了,京城普通人家,五十兩銀子夠過一年的,但在享受慣了的紀姨娘眼中,竟跟不是銀錢一般。差人買了細碳,買了吃食,少不了再買些胭脂水粉,很快便花用完了。

  任碩略提一句「該省儉些」,紀姨娘便笑他沒見過世面,「福寧公主是離不開你父親的,你只管等著,咱們很快會回公主府過好日子,到時讓那些不開眼的,一個個悔青了腸子。」

  紀姨娘這是經驗之談。她是任渥星最早的妾室之一,親眼目睹了任渥星和福寧公主這些年來,總是福寧公主忍讓再忍讓,任渥星囂張再囂張;她便認定了,福寧雖貴為公主,卻不足為慮,只要哄好了任渥星,便一好百好。

  這些年來也確是如此。紀姨娘只要在任渥星跟前柔媚順從,便能輕輕鬆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衣服、首飾、銀錢,好吃好穿都是福寧公主給。

  任渥星這個男人,以從妻子那裡搾取財物、尊嚴,再轉手賜給妾室、庶子庶女,得到她們的感激,為自己極大的光榮。

  「公主捨不得父親?真是這樣嗎?」任碩心中嘀咕,若真是這樣便是太好了,可惜,未必。這回任渥星搬出公主府,固然是有太后口諭,卻也因為福寧公主置身事外,不聞不問。否則,若是福寧公主執意不許,奉太后命而來的內侍,也不敢毫不客氣的攆人。

  「便是公主捨得你父親,你大哥和你四弟,也定是捨不得親爹吃苦!只要你爹能過好日子,咱們便能過日子!」紀姨娘雖處於逆境之中,卻還是堅強樂觀,堅信前途一定光明。

  任碩沒說話。他心中相當沒底。平日,作為庶子的他遠比嫡子任巖、任磊更受父親寵愛,任巖、任磊豈會心中毫無芥蒂,豈會輕易讓自己再回富貴窩。

  此刻,任碩心中實實在在的後悔了,自己一介庶子,以往何苦在父親面前壓著嫡出兄弟一頭,白白結了怨。如今自己還不如常山公主府的庶子呢,人家雖是受常山公主管束,見了常山公主便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可總還是錦衣玉食。哪像自己,竟致衣食無著。

  不只任碩後悔,他那頑強的父親,任渥星先生,此刻也後悔了。

  任渥星幾十年如一日憤世嫉俗,認定皇家、朝廷皆對不起自己,竟讓自己這般驚才絕艷的人才尚主,毀了仕途;先帝在位時他是如此,當今皇帝登了基他還是如此,一向也無事,哪料想一朝落魄,淒涼難奈。

  他初初到了京西駙馬府,還尚有舊脾氣在,待到發現自己再也進不去福寧公主府,方有些慌了。等他氣沖沖回到趙國公府,現任趙國公,他的親弟弟任渥雲,聽他抱怨天抱怨地抱怨了個夠,只是不說話。

  被他逼問急了,任渥雲方也怒道,「不知道大哥您鬧什麼?!自從聖上繼了位,咱們任家,可是一天好似一天!誰不給大嫂幾分薄面?您跟大嫂如今若是好好的,趙國公府也不至於……唉!」任渥雲說著說著,哽咽了,說不下去。

  自從皇帝准了夏進的奏折,太后親命任渥星遷居,京中王公貴族已是盡人皆知任家失寵,這些時日,趙國公府的人簡直不敢出門,出了門遇到的全是白眼和冷遇。

  「大哥,您聽弟弟一句話,跟大嫂和好吧!只要您見了大嫂的面,夫妻間把話說開了,也就煙消雲散了。」任渥雲還是抱有美好希望,「還有,您那一幫妾室,盡皆遣散罷,都是禍害,莫再留了。」

  任渥星像是被蠍子蟄了一般,「遣散妾室?誰敢?」一個大男人,妻子鬧鬧便遣散妾室,顏面何存?

  任渥雲再三苦勸,任渥星只是不依,反跟弟弟要銀子,「先借我兩萬,一萬也可。」

  任渥雲苦笑道,「大哥,銀子弟弟有,卻是不敢借給您。」太后和皇帝顯是惱了任渥星,這當兒出手周濟,讓他拿著銀錢繼續逍遙自在養美妾寵庶子,是明著跟太后皇帝抬槓還是怎麼著。任家還有一大家子人呢,大意不得。

  最後,任渥星不肯遣散侍妾,任渥雲不肯周濟銀錢,兄弟二人不歡而散。

  任渥星賭氣回到駙馬府,過了兩天冷清日子。心頭漸漸後悔,「當初若是對福寧好些,恐也不至於此。」又想到自己兩個嫡子,罵道,「兩個逆子!不知道親爹受苦嗎?」

  他哪裡知道,欣然小姑娘早早的給任磊吹了枕頭風,「咱們要孝順娘,莫拿不好的人、不好的事去煩她老人家。」「父親若回府見到娘,又有一場氣生。他如何能捨得下那些美妾?娘這些年,對那些美妾還不夠容忍嗎?」

  任磊深覺有理,和任巖兄弟二人通了氣,一致認定:若他不肯捨棄侍妾,便不許他再踏進公主府一步。

  任渥星並不知道這些,還在京西駙馬府苦苦支撐,夢想福寧公主念及夫妻情份,放他一馬。

  紀姨娘還是那麼樂觀:福寧公主撐不了多久了,她很快會召駙馬回府。到時自己便能回去享福。

  其餘的侍妾卻是沒她這麼強悍,受不了荒涼的府邸,受不了衣食無著的苦日子,一個又一個的侍妾,悄悄卷帶隨身細軟逃走。

  京西駙馬府,人一天比一天少,府邸一天比一天空曠。

  平北侯府。

  悠然陪笑親自斟茶遞給老爹,「爹,您喝茶,是雲南的普洱,您最愛的。」孟正宣、孟正憲已是被狠狠訓了一通,終於輪到自己了。

  孟賚橫了女兒一眼,命她坐下說話。

  「這是孕婦待遇?」悠然聽話的坐下,規規矩矩坐好,等著老爹訓話。

  「你們知道友愛妹妹,這自然是極好的,」孟賚緩緩說道,「卻不該瞞著父母,私自行動。往後不可如此!」這幫孩子一個一個翅膀硬了,敢不知會老爹,自作主張了!

  悠然忙不迭的點頭答應。那是,沒下回了,福寧公主家也就這一場事了。真沒下回了。

  「還有,」孟賚板起臉,「小孩子家家的,作事也不考慮周全。也不想想,京中諸位公主,往後便要夫妻分離。」這是明著結怨。你們家想懲治人,連累多少公主駙馬。公主當中,夫妻恩愛的也很不少呢,這下子夫妻分離,人家哪能不恨,哪能不怨。

  「哪有呀,」悠然給老爹算著帳,「常山長公主第一個上了表章,說皇帝英明,正該如此!她還自告奮勇,不花國庫的款項,要自建駙馬府,如今選址還沒選好呢。這等選好址,建好駙馬府,不得個三年兩年?其餘的公主都跟著學,都還沒選好址呢。等過個三兩年,到時皇上最寵愛的長河公主便該擇婿了,到時自有皇帝皇后想法子。您放心吧,牽連不著旁人。」

  真是的,哪家公主是傻的,明知道皇帝和太后是要收拾任渥星,自己跟著作作樣子就行了,不會較勁的。

  「鬼丫頭。」孟賚笑罵道。

  悠然吐吐舌頭,「我這還不都是跟您學的?」

  父女二人正說笑間,卻見張並大踏步走了進來,臉色,比窗外的天氣更陰沉。

  他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啊,父女二人互相看看,心下都奇怪:發生什麼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或湛樂飲酒

  不會是因為朝政時局吧?朝中自從內閣人選落定後,表面上已十分平靜。武英殿大學士季禹深孚眾望,成為新一任首輔,朝廷上下,對此並無太大的爭議或不滿;集賢殿大學士武瑛成為次輔,也是眾望所歸;孟賀本是內閣中打雜的,至此也升了兩階:工部尚書簡宏和戶部侍郎李深源,資歷比他更淺,剛剛入閣,自然是勢腳的。

  原來有幾位熱門人選,最終落選原因各各不同:刑部尚書張釗,據說是為出身所累。他出身魏國公府,而魏國公府原來似是支持吳王,一向不為皇帝所喜;戶部尚書吳仲康,據說皇帝嫌他度量小,心胸狹窄;禮部侍郎孟賚,則因頻頻無故請假,懈怠之心昭著,自然不足當閣臣重任。

  張並自然明知岳父是想避嫌:翁婿二人,一為武官之首,一為閣臣,確實太招眼了些。孟賚卻不承認,只打哈哈說:一把年紀了,才不想進內閣看人冷眼、給人打雜去。

  內閣是個講資歷的地方。初入內閣的人,誰不要坐幾年冷板凳,看人眼色,髒事、破事、難事、出力不討好的事,自然是初入閣的人做,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等著挨訓挨罵;直到比自己資歷再低的人跟著入閣,才算熬出頭了,可以把次序往前升一升。孟賚並不是個功利心很強的人,悠然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也真心不想讓他捲入政治中心的漩渦中去。

  「做個不大不小的官,悠閒自在過日子多好。」她這樣漫不經心的跟張並說道。張並一直心存歉疚,認為全是為了自己,岳父才不得入閣。要知道對於文官來說,最大的榮耀就是成為閣臣。

  張並卻是認定了岳父在默默成全自己,見妻子說得這般輕描淡寫,顯見是在寬慰自己,真是用心良苦!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朝中無事,也沒說要打仗,他陰沉著臉,是為什麼呀?悠然看了眼老爹,見老爹也是不解,便也不多想了,只含笑迎上去,「夫君回來了。」一副溫柔賢惠的樣子。

  也不多問話。只備了一席酒,讓老爹和張並翁婿二人一起吃飯喝酒說話談心。悠然自己則乖巧的陪著黃馨吃晚飯,把黃馨樂得,多喝了半碗湯,多吃了半碗飯。

  飯後母女二人到花園走了幾步,說了一會兒家常閒話,黃馨方依依不捨的回了攬翠軒。

  她真是很容易滿足,自己不過是多陪她吃一餐飯,她臉上就多了不少歡笑。悠然望著黃馨的背影,撫摸自己的肚子,心裡酸酸的。一時間,本是金融業精英,遇事只講利益,只算數字的悠然,也文藝起來;原來信奉的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今感概的是「人的嘴唇所能發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親,最美好的呼喚,就是媽媽」。

  深夜,張並溜到悠然床上時,已是神清氣爽。

  「沒事了?」悠然問。

  張並親親妻子的臉蛋,「沒事了。」

  老爹這麼管用呢。悠然心中驚歎,耳邊聽得張並滿足的說,「有這樣的爹爹,真好。」

  悠然哧的一聲笑了出來,「你這會兒這副模樣,哪像個橫刀立馬的將軍,簡直是個撒嬌的小男孩。」可不是,真像個孩子。

  張並笑道,「像個小男孩怎麼了?省得你有了孩子便不要我。」頭拱在妻子懷中,真的撒起嬌。自從悠然懷孕,張並既有將為人父的喜悅,又總感覺妻子不像之前那麼在意自己;他是唯恐將來孩子生下來,自己更沒地位。

  兩人你哄我我哄你的,膩味了半天,張並撒夠了嬌,才慢慢跟妻子講了今天發生的事。

  魏國公、國公夫人都病了。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年紀大了,誰不是百病從生。精神不好,又不像之前那樣有權勢,門前冷清,老兩口心裡不痛快,就鬧子孫,鬧兒媳婦、孫媳婦。除了在魏國公府折騰,還把張銘找去,吩咐「把你兒子閨女都帶回來,侍疾。」三個都要回。

  張銘作難呀。他不錯是孝順父母,聽父母的話。可他三個子女,沒一個他能當家的:張並他命令指揮不動;張意張念被困在宮裡,見都不能輕易見,更別提帶出宮了。

  被逼得無奈,張銘只好尋到張並,「你祖父祖母身子不好,要你回府侍疾。」張並頓時沉下臉來。後來就算張銘也心存愧疚,說了兩句就急急走了,張並還是心底鬱憤。

  張並幼時在魏國公府的日子,實在不堪。原因就在於魏國公和國公夫人。要說誰家祖父祖母不疼孫子的?偏魏國公一意認為程濛奸詐,程家的種不好,不配作張家的孩子;國公夫人跟著丈夫瞎起哄,也說「程家,最是下流下作的,他家的外孫,咱們不稀罕。」

  魏國公府當家的就是魏國公和國公夫人,他二人是這樣的態度,下人哪會待張並好?即使是張銘留了董嬤嬤照看,即使是張錦百般回護,幼時的張並還是在魏國公府受了不少氣:被張慈欺負過,被下人怠慢過,被張鏡放狗咬過。

  有這樣的前情,讓張並去「侍疾」,傻子才肯。可天朝講究孝道,誰都知道魏國公確實是張並的親祖父,如果這事情傳出去,說親祖父病了,親口吩咐張並「侍疾」張並卻不肯,終歸不是什麼好事。

  不認回張家,可以借口是魏國公講親口吩咐過,命張並自立門戶,可以借口是程濛和張銘有婚約,不能讓皇室公主做繼室;這回,情況不一樣。

  「你就為這個不高興啊?」悠然躺在丈夫懷中,打著呵欠問。

  「你睏了?」張並忙道,「睏就睡吧。我不吵你了。」

  悠然搖搖頭,「不太睏,我想聽。」

  「我便是想不通,小時候既然不要我,大了為何不肯放過我。」張並對妻子發起牢騷,「還好意思要好我去侍疾。」放著一屋子的兒子、孫子、孫女,要他這個爹不親娘不愛的人過去,是何用意?存心不讓人過清靜日子。

  張並說著說著,只覺週遭十分安靜。低頭看看,不覺失笑:悠然早已在他懷中安安穩穩的睡著了。

  睡相真可愛。張並輕輕親親妻子的小臉,閉上眼睛,也踏踏實實的入睡了。岳父說的有道理,如此這般即可。犯不上為這些事、這些人生氣。

  誰知堪堪過了兩天,張銘又忙忙的尋到張並,「兒子,救救你妹妹!」

  原來,張意已到了該婚配的年齡。禮部給擬了安意郡主夫婿人選出來,全都是歪瓜劣棗。張意已哭得昏死過去。

  「兒子,你定要設法,給你妹妹尋一個正直、厚道的夫君!」張銘殷切道。你們是親兄妹,不能你過富貴安閒日子,妹妹卻擔驚受怕的,還會所嫁非人。

  這可難了。吳王和青川,雖然現如今還活著,可終歸難逃一死。只看死得早晚,和死得難堪與否。青川公主的親生女兒,吳王的親外甥女,太后和皇帝如何肯讓她嫁得好?又有誰敢娶她?

  親生父親有囑托,推卻不得。張並頭疼起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11 PM

第一百一十七章 無棄爾勞

  「張家這些事,張意的婚事,都不算什麼,自有爹娘替你打點清楚。我兒且安心養著,不可思慮太過。」孟老爹交待過悠然,起身離開。臨走前,給黃馨使了個眼色。

  黃馨會意。待孟賚走後,有些心神不定起來,常常是和悠然正說著話,便會走神,臉上時不時的浮現紅暈,浮現嬌羞。這還沒約會呢,就這樣了,悠然心中暗覺好笑,卻又有些羨慕:三十多歲了,還是一副少女情懷。一個女人能天真一輩子,也是福氣。

  等到黃馨吞吞吐吐說要出門,悠然笑吟吟點頭,「好啊,娘正該常出門才是,沒的總坐在家裡,倒悶壞了。」命人備好車轎,帶了妥當的人服侍,至於黃馨要出門做什麼,一句也不問。

  秋香色盤金五色繡折枝梅花小袖掩衿銀鼠短襖,水紅灰鼠皮裙,鹿皮小靴,越發顯得人物風流,身形婀娜;悠然看著黃馨打扮好了,滿意了,親自給她披上一件雪白狐狸皮襲,戴上雪白狐狸毛風領,誇了一通,「我娘最好看了!天生麗質!」直把黃馨誇得臉紅心跳,方送她出了二門。

  母女二人到了二門,黃馨正要上轎子,張並、張錦叔侄冉冉而來,悠然含笑原地不動,黃馨卻是急急上轎而去。

  張錦眼中瞥見一位錦衣華服的美麗女子,正由侍女慇勤服侍坐進轎子裡。芙蓉如面柳如眉,真是阿馨?張錦心中悵然,口中卻不曾提及。他已是問過張並多次,無奈張並只是微笑不語。

  張錦雖不通世務,卻也知道張並的妻子孟悠然是庶出,是婢生女,追問孟悠然的生母是不是阿馨,實在不合禮儀;再說張並一向主意正,他不說,那就是不說,拿他沒辦法,只好罷了。

  悠然含笑打招呼,「六叔。夫君。」

  張錦樂呵呵,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侄媳婦莫客氣。」他想到張並很快要做爹了,很快要有個小阿並出生了,實在是很歡樂。

  張並上前輕輕牽住妻子的小手,陪她一起往回走,張錦樂呵呵跟在後面,「六叔是雅人,夫君書房改了佈置,請六叔給品評品評罷。」三人去了書房。

  「阿並你的書房更雅致了。」張錦進到屋裡,見中間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瓶、花、爐、幾,位置得宜,不由誇道。

  「六叔請坐。」三人都坐安穩後,悠然忽起玩心,吩咐人「焚香!」只見一個眉清目秀、頭髮齊眉的書僮,從案上拿起一個古色古香的銅香爐,捧了出去,過了會子才回來,把暖簾放下,又出去了。

  不是焚香嗎?怎麼把香爐拿走了?張錦心裡犯嘀咕,口中卻不問:在侄媳婦面前,要有做叔叔的樣子。直到悠然命人備了酒席上來,「夫君陪六叔喝兩杯。」自己卻起身告辭,張錦也憋住沒問。

  直到一個時辰後,酒過三巡,張並、張錦叔侄二人已是喝得微醺,那清秀書僮才又進來,把暖簾捲上,只見書房兩邊,牆壁上都噴出香氣來,滿座異香襲人。張並向張錦微笑說道,「香必要如此燒,才不會有煙氣。」

  「真風雅!」張錦要飄飄欲仙之感,「阿並,你夫妻二人真是雅致極了!」這臭小子哪裡知道這個,分明是他那漂亮小媳婦教給他的。

  可憐阿鏡,還曾經一心想要把她家婉兒嫁過來,論相貌也好,論才情也好,婉兒哪一點能跟這孟悠然比?阿鏡真是罔費了心思。

  「唐大損那庶出長子唐傲,據說很不成氣。」想起張鏡,張錦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想到自己的來意,「唐傲身份又不行,人又沒出息,還又沒家底兒,禮部居然把他也列為阿意夫婿人選,真是欺人太甚。」

  張意如果真嫁給唐傲,這被唐大損當成心肝寶貝一樣的庶子,會很淒慘:唐傲本身沒什麼出息,唐家三房在晉國公府也分不到多少產業,張鏡的嫁妝又是說好了全部要留給唐婉兒的,這位唐傲先生人不太聰明,不能文,不能武,還會比較窮;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唐傲的親娘,和張鏡一直不合,如果唐傲真娶了張意,張意會有個惡婆婆折磨、管束。

  「阿並,魏國公府對不起你,六叔都知道,你不願回去,六叔也站在你這邊;可你妹妹一輩子的事,再怎麼作難,你也不能不管。」張錦帶著酒氣,大聲說道,「魏國公府如今沒人有本事能把阿意阿念撈出來,全靠你了。」

  魏國公府一直和吳王過從甚密,如今哪敢為張意張念出頭。怕是人沒撈出來,先把自己搭進去了。

  「是我同父弟妹,我豈能置之不理?」張並緩緩道,「只是,往後呢?」總不能魏國公府一有什麼事,就尋上門來。

  「這是最後一樁事!」張錦酒意上來,概然允諾,「你只要把阿意阿念撈出來,往後魏國公府的事,再不許來煩你!」

  張並沉默不語。張錦今日本是受了張銘的重托,「六弟,你跟阿並最是要好,你去跟他說,務必要救弟弟妹妹。只這一件事,讓他定要出力。」見張並不說話,張錦急道,「只你有這個力氣!再怎麼不好,是親弟妹,阿並你不能不管啊。」張意張念,也是他看著長大的,也是他三哥的親生子女。

  良久,張並終於點了點頭。張錦大喜,用力拍拍張並的肩膀,「阿並,六叔就知道,你是個心腸軟的,是個好孩子!」

  張並紋絲不動。「六叔,這是最後一樁事。」只要張銘張錦都承認這一點,魏國公府往後想惹事,連個傳話的人都沒有了。

  送走張錦,張並怏怏回了主屋。這幾日,他心中總是不痛快,總覺得鬱結於胸。對妻子訴說心事後,才略好一點。悠然聽後對他點點頭,「阿意這件事,你是必定要管的。一則,你於心不忍;二則,外人看著也不像;最要緊的是,皇帝和太后若見你狠心,連親妹妹的死活也不顧,難免對你生出戒心。」

  皇帝想要什麼樣的臣子?當然是忠誠,忠心,讓人放心的臣子。連骨肉親情都不顧的人,會讓人放心嗎?不會。

  天朝幾千年來宣揚孝道,單從政治角度講,是講究孝道的人容易被統治,容易被管束;若說經濟原因,則是因為政府負擔不起公民養老。

  想到哪兒了?悠然失笑。公民養老?多麼沉重的話題。還是回到現實,先想辦法把張意姑娘妥貼嫁了,是正事。

  「其實也不難。只要小伙子人品好,家境厚實,你爹爹便能滿意。」悠然頭頭是道的分析,「只要小伙子家族沒有勢力,自己沒有野心,不入仕,太后和皇帝便能放心。」

  事已至此,張銘也別想尋什麼榮華富貴的女婿,只要是個正派厚道的年青人,也就該知足了;皇帝和太后並不是狠心人,張意張念到底是先帝外孫,只要他們不惹事,不涉政,皇帝和太后樂得放他們一馬,即得個心安,又得個好名聲。

  禮部擬安意郡主夫婿人選的人,約是受了誰的授意,淨給挑些歪瓜劣棗,不是沒出息的庶子,就是好男風的斷袖,或是年紀大的鰥夫,沒一個像樣的。這架勢,像是故意和人為難。

  「這事不難辦,你放心罷。」悠然安慰張並,「爹爹說了,他能辦得妥妥當當。」張並有舊功勞在,求的又不是什麼大事,且這事若辦好了,更符合皇帝的利益。

  張並心虛起來,低低道,「岳父不許我跟你說煩心事。」

  悠然哧的一聲笑了,「爹爹是恨不得把兒女都保護得好好的。」懷了孕,就只能吃吃喝喝跟小豬似的?哪能,孕婦也能思考,也能做分析做決定。

  見張並還是有歉意,悠然奇道,「咱們不告訴他便是,你還顧慮什麼?」騙騙老爹,還不會呀。

  「岳父是滿心疼你,不許你想煩心事;我卻,什麼事都想跟你說,我,我,」張並有些口吃了。

  「爹爹是還把我當小孩子呢,」悠然笑道,「其實,這樣才好,夫妻之間,本該是共同進退,無話不談。你有心事,自然是要跟我講啊。」

  張並頭枕在妻子腿上,任由妻子輕輕撫摸鬢髮,心中一片寧靜滿足。

  悠然低頭溫柔注視丈夫,心中微微酸楚。這可憐孩子,有些殘忍的事他可能根本沒想過,根本不敢想,自己即使想到了,卻永遠不會開口告訴他。

  「無話不談」?哪有這回事。有些話,一輩子也不說。

  張並的出生並不令人喜悅,他的母親程濛女士委實是心機深重;張並幼時也頻頻遭人白眼,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拜了華山老叟為師,早已化為一堆白骨;張銘作為父親一定是愛他的,卻顧慮重重,又想保全他,又從內心防著他。

  張慈誤以為張並已無生理,冒領了軍功,事後發現張並生還,魏國公為了保嫡長孫的顏面,毫不猶豫要驅逐張並出家族,這樣重大的事,張銘只是如實傳話。這說明了什麼?

  算算時間,那年,正好是張念出生。悠然閉上眼睛,強抑住心頭的厭惡。這世上,偏心的父親,不負責任的父親,大概是很多的吧,張銘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有了嫡子,有了尚在襁褓中的嫡子,便怕已經長大、桀驁不訓的張並對嫡子不利,所以才會任由魏國公驅逐張並,並不加以阻止。

  到了後來,張念一日日長大,卻始終病弱,張銘才會改了心思,又想讓張並回歸魏國公府,保護弟妹。

  張銘並不是最不堪的父親。至少,看到滿身鮮血、奄奄一息的兒子,他會憤怒,會心痛,會為了兒子離家出走,會為了兒子逃至草原隱居。

  也正是有這情份在,張並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魏國公府生事。

  「他和青川公主有一子一女,那兩個,才是他的心肝寶貝。」悠然想起張並曾經說過的話,他內心,也是隱約知道真相的吧?只是,不願深想,不能深想,不敢深想。

  怪不得,他會對老爹這般敬仰;怪不得,任憑老爹對他板著臉也好,披頭蓋臉訓一頓也好,他都不以為意,那是他知道,老爹一心一意為了女兒好,為了他好。

  跟他比,自己真是很幸運呢,有個愛孩子的老爹,有個二十四孝老媽。悠然心中柔情頓生,俯下頭來,在丈夫額頭上,印下一記親吻。

  「往下一點。」張並閉著眼睛,嘴角有笑意。

  調皮!悠然笑起來,在他鼻子上響亮親了一下。

  「再往下一點。」張並睜開眼睛,柔聲央求。

  還來勁了。悠然板起小臉,輕脆的說道,「不要!」

  「要嘛。」這,這撒嬌也不太不專業了吧,渾身起雞皮疙瘩呀,悠然實在吃不消了,低頭深深一吻,堵住了他的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嘉我未老

  傍晚時分黃馨才回來,滿面春意,只跟悠然匆匆打了個照面兒就紅了臉,囁囁嚅嚅說了兩句什麼,逃跑似的回攬翠軒了。這麼害羞?悠然笑咪咪,咪咪笑,原來做兒女的想要自由,還是要父母恩愛呀。往後真是要他們多約會幾回,自己就不會被看得太緊。

  次日黃昏孟老爹照例來看女兒,見悠然臉色白裡透紅,意態閒適,顯見得張家的事並沒有令她煩惱,心中歡喜,說了幾句話便走了,「要督促小宇讀書」,悠然連連點頭。原來想要自由,除了父母恩愛之外,還要兄弟姐妹眾多。

  接下來的時日黃馨頻頻出門,每每出門前精心對鏡理妝,回來後嬌羞不勝躲回攬翠軒,悠然裝聾作啞,「娘正該出門散散心才是」,「累了吧?快回去歇著。」,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暗中卻很得意:黃馨上午精神恍惚,下午出去約會,總算不用從早到晚盯著自己了,舒服呀。

  這日張並休沐,在家裡招待了一位客人:江湖郎中。不會是請他來診脈的吧?悠然心裡嘀咕。可是自己有專門的大夫呀,唐大夫醫術好,人品好,從小打交道到現在,放心得很。

  「往後,該叫他儀賓了。」張並這句話,驚得悠然差點沒從椅子上掉下來。儀賓,尚郡主、縣主、郡君、縣君、鄉君的男子,都叫儀賓;能讓張並帶回家的儀賓,可想而知要娶的是誰。難道他這樣的,竟然願意娶張意?

  「你,竟然,要成親了?」悠然結結巴巴的問。真是不敢相信,江湖郎中這樣的男子,居然也會娶妻!他不是閒雲野鶴嗎,他不是寄情於山水天不收地不管嗎,他不是號稱,終身不娶嗎?

  「是,我要娶張意。」江湖郎中簡短說道。他的聲音,很是低沉動聽。悠然細細打量他兩眼,不錯,容貌很是端正清秀,「向曦,你們向家,可是只剩你一個人了,你的親事,可一定要想清楚。」

  娶了張意,那是一輩子別打算出仕了。向曦如今還年青,二十多歲他說厭倦紅塵,醉心醫術,不想做官,萬一三十多歲、四十多歲又想有所作為呢?到時候可就晚了。

  向家,可是山陽旺族,一代一代人才輩出,自太祖朝至今,怕不要出過十幾位進士,七八位地方要員,兩位閣臣,一任帝師。只不過一場大瘟疫過後,向家竟只剩下向曦一名男丁。向曦從小喜歡看醫書,至此更是潛心醫學,終日一副江湖醫生裝扮,走南闖北,四處尋覓名師,立志成為杏林高手。

  對於張意來說,能嫁給向曦實在是太理想了。向曦家世清白,人才出眾,又不入仕,皇帝和太后會很放心很大方的答應這門婚事,往後張意也能過上太平日子。只是對於向曦來說卻不是,他娶張意,便是徹底斷了仕途。

  「你救過他?」待向曦走後,悠然偷偷問張並。是不是為了報救命之恩,向曦才會這樣義無反顧。張意是秦貴妃的親外孫女,吳王的親外甥女,娶她,可真是一件有風險的事。

  唐傲先生條件夠差吧,沒人才沒家底的庶子,可是已經放出風聲了,不願娶張意;另外在禮部名單上的人,也一個一個公開抱怨,「誰願娶個害家精。」

  張並搖搖頭,「沒有。他在深山裡採藥時我們遇到的,相談甚歡,一見如故,旁的卻是沒有。」

  原來是不為了報恩呀。悠然有些沮喪,那是為什麼呢。張並有位這樣的朋友自己一直是知道的,還一度想為向曦做媒,向曦卻說什麼「終身不娶」,也不說具體原因。如今突然願意娶張意,難不成會因為愛情?

  愛情?悠然樂起來,想起中學語文老師帶著絲調侃,說過的話:愛的繁寫,是有心的;自從愛改了簡寫,字面上沒有心,人們,也不再用心去愛,只會用嘴談愛了。

  「那是為了什麼呀。」悠然百思不得其解。張並笑她多想了,「小向本是終身不娶的,如今願意成家,豈不甚好?阿意是個好姑娘,配得上他。」

  你又沒見過張意,怎麼知道她是個好姑娘?悠然心裡犯嘀咕,嘴上卻不提,只笑道,「如此甚好。」順利解決一件麻煩事,是很好。

  張並神色愉悅,「不只阿意有了好歸宿,皇上還答應,讓阿念跟阿意一起出宮,隨著阿意生活。」張念自小身體病弱,張意一向對他照顧有加,如今張意出嫁,皇帝慷慨大方的連張念一起放出來了。

  張意是女孩,又要嫁給無意仕途的向曦,張念雖是男孩卻身子差,都是毫無威脅的人物,皇帝樂得充大度。只是,這姐弟倆都出了宮,青川公主呢?

  「她,沒幾天了。」張並不經意說道。青川公主並不是個有膽氣的人,造反失敗後,她自己便嚇病了,如今已是沒了人形,怕是不久於人世了。

  悠然沉默半晌。她是嚇病的也好,是其他什麼狀況也好,總之,皇帝和太后不會容她再活著了。還有吳王,遲早也是要死。

  張並嘴角含笑,岳父料得不錯,皇帝聽到自己為阿意阿念求情,不只不怪罪,還很是欣慰的樣子,「卿果然重情重義。」不只駁了禮部上呈的安意郡主夫婿人選,還准自己,「為阿意選個好夫君,讓她安度餘生」。

  至於接下來誇自己什麼「年富力強」「天縱奇才」,無非是勉勵自己盡忠王事罷了。

  晚上,張並悄悄溜到悠然床上。雖說嬤嬤們明顯是睜隻眼閉只眼,總要給人家留個情面,大體上過得去不是?所以夫妻二人並沒有明公正道的住一起,而是在外面鋪張床作樣子。

  次日清晨,悠然搖了鈴,黃馨喜滋滋進了女兒的臥房,卻覺出種種不對:女兒臉色不對;房間氣味不對;床上有些凌亂。

  「你們,你們,」黃馨結結巴巴的,想指責,卻說不出口。

  悠然懶洋洋躺著,一臉淡定,黃馨急起來,懷了孩子,這是多大的事,竟然還……!忍到悠然起了床,吃了早餐,黃馨實在忍不下去了,「你們,以後不許了!要不,我就,我就,」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狠招。

  「娘!」悠然霸道的說道,「您不許管!也不許告訴人去!要聽話哦,不然,我不理您了!」

  見黃馨猶豫來猶豫去,悠然補上一句,「誰也不許告訴,連大夫也不許。」還有沒有個人隱私了。

  黃馨打了個激靈,看著悠然,不說話。悠然見黃馨遲疑,不滿的嘟起嘴,「我重要,還是爹爹重要?」

  「誰也沒有我閨女重要!」這一點,黃馨可是想都不用想。

  悠然滿意的點點頭,「好,娘最乖最聽話了,誰也不許告訴哦。」

  黃馨被女兒糊弄的沒辦法,下回約會時想了又想,還是沒敢跟孟賚說什麼,只溫存一番而己。

  鳳儀殿。

  「她真這麼說的?」皇后似是有些不相信。郭嬤嬤回道,「是,她真是這麼說的。」

  皇后臉上有了笑意,「這靜妃,倒是個有意思的。」靜妃是寧妃的族妹,入宮後有盛寵,又懷了身孕,到了鳳儀殿卻始終謹守禮儀,從未有一絲一毫放縱。便是在自己宮中,在不相干的人面前,都是一副溫文有禮的樣子。

  這樣的女人,反倒可怕。皇后原是防著她的。卻不料,靜妃昨夜跟皇帝進言:寧二公子橫行不法,應予嚴懲;又說「五皇子年紀已大,該就藩了。」

  靜妃這是明著反出了寧家,明著不跟五皇子站在一起。她這麼做,倒也無可厚非:近來五皇子風頭很勁,已是惹上了太子和皇后一族;將來若太子繼位,少不了要清算寧家,還不如早些表明態度。

  「她不盼著五皇子……」郭嬤嬤欲言又止。五皇子到底是出自寧家啊。

  「五皇子自有親娘,跟她有何干係?」皇后笑道。靜妃想得清楚,她不過是寧妃族妹,五皇子若上位,對她無甚好處;若失敗,對她則有性命之憂,真是不如早點撇乾淨。

  「安意郡主親事已定,這可怎麼好。」郭嬤嬤愁道。

  「無事,」皇后笑道「你原先的計策不好。咱們只有替太子籠絡大臣的,可不能替他得罪大臣。和張家結怨太深,難免會惹到平北侯,不是好事。另想法子罷。」照這情勢,可能不用自己想法子,這靜妃便有本事令五皇子就藩。

  只要事情妥當解決便可,何必平白無故與人結怨?

  郭嬤嬤卻是對靜妃信不過,還一心想借張銘之手,把吳王拉下水,藉以警醒皇帝,用吳王之前車之鑒,令皇帝下定決心,使五皇子就藩,為太子掃清道路。

  沒過幾日,一個驚人消息傳來:張銘在戒台寺落髮為僧。郭嬤嬤傻眼,這下子,想借張銘的手對付吳王,是別想了。

  平北侯府。

  「出家了?」悠然也覺得不能接受。怎麼好好的,張銘竟想起出家為僧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12 PM

第一百一十九章 曰歸曰歸

  「這回是真病了。」張釗至晚方回,武氏起身相迎,迫不及待的、幸災樂禍的說道。魏國公、國公夫人前陣子把閤府都折騰得夠嗆,武氏這庶子媳婦當然也不能倖免;如今國公夫人真病了,她心中頗有些快意。

  張釗淡淡瞥了妻子一眼,微笑道,「國公夫人無非是憂心三哥,一時氣著了,也是有的;但願她快點康復,否則……」張釗沒再往下說,不過意思是很明顯的:國公夫人若一直病著,子孫要侍疾;若不幸去了,更痛快,子孫要丁憂,這一丁憂,便是三年;三年之後,能否起復還難說。

  武氏矜持的笑笑,「我哥哥說了,像您這樣的,位高權重,二品大員,依舊例可以奪情。」天朝律例,凡死了爹媽的人,必須要丁憂;但如果他的位置實在重要,實在走不開的,由皇帝特批,可以不回原籍丁憂,強忍失去親人的痛苦,依舊盡忠盡職,依舊為國為君為民效力,這就是「奪情」。

  張釗看武氏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奪情?孝武帝時首輔管琳在父親去世時曾經被「奪情」,管琳一再上書要求回籍丁憂,孝武帝一再不許,強行留下管琳;後來,管琳失勢,便被罵為「禽獸不如」,父親去世了,他居然不哀毀骨立,居然還有心思辦公務,枉為人子!

  如今魏國公府已是日漸沒落,這當兒不夾著尾巴做人,還想出什麼風頭?妻子也好,大舅子也好,真是不知所謂。張釗微微皺眉。

  武氏卻是興致很好,對丈夫的眼神視而不見,抿嘴笑道,「要說起來呢,兩位長公主尊貴是夠尊貴了,卻也都是命苦。」

  福寧長公主如今有駙馬跟沒駙馬一樣,竟是守起了活寡;青川長公主就更甭提了,自己已是病得將死,駙馬又看破紅塵,出了家。

  金枝玉葉的公主又怎麼了?還不如自己這閣老嫡孫女,夫妻恩愛,兒女孝順。武氏笑吟吟端著只官窯脫胎填白蓋碗,看著碗中一枚枚茶葉像旗子一般,煞是好看,且又清香撲鼻,心情很是愉悅。

  張釗疲憊的閉上眼睛。朝中內閣才換了一撥人,形勢迥異,正是讓人費心費神的時候,偏又出了張意、張銘的事,更是雪上加霜。

  「今兒怎的回來這般晚?」武氏愜意的喝著茶,隨口問道。

  「去了趟戒台寺。」張釗的聲音,和這寒冬的天氣真是匹配,也是冰冷。

  戒台寺?那不是張銘落髮為僧的寺院嗎?武氏驀地抬頭,見丈夫面容不悅,才驚覺: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張銘出家,對魏國公府來說,其實是件好事。魏國公府因為吳王,這些年來一直受皇帝冷遇,連張釗的仕途也受影響。如今張銘一旦出家,張意再遠嫁山陽,帶走張念,魏國公府便等於和吳王無甚干係。

  也正因為這一層,魏國公對於張銘出家這件事,感情上雖然難受,理智上卻知道是好事;而國公夫人則不管不顧的,兒一聲肉一聲的哭叫著,結結實實昏死過去了。

  丈夫仕途的絆腳石沒有了,自己看著不順眼的「婆婆」氣病了,這都是好事。武氏心中高興,掩蓋都掩蓋不住。一時得意忘形,卻忘記了,張銘性情溫和,對庶弟並無苛待;張釗又重感情,張釗和張銘兄弟二人,多年來情份一直不壞。張銘出家,張釗心情怎能好?

  「還有公務要處置。」張釗心中煩燥,借口有公事,逃到書房躲清淨。

  武氏眼睜睜看著丈夫急急忙忙的走掉,咬緊了嘴唇。幾十年的夫妻了,自己不過一時失態,他竟這般不留情面!

  生了半天悶氣。武氏忽想到一件事,又樂了:張釗和張銘不過是兄弟,自己已是受了池魚之殃;那孟悠然,她的丈夫可是張銘的親生子!這會子,還不知孟悠然在打什麼饑荒呢。公爹出了家,丈夫能有好臉色嗎?

  想到倒霉的人不止自己一個,武氏氣平了。

  此時,張並正靠在悠然身邊,悶悶的傾訴,「我都說了,我不怕連累,讓他住到咱們家裡來,我和你,定會好生孝敬他;還說他若是誠心禮佛,咱們在家中設佛堂不是也一樣?或者做個在家居士也好。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肯睜開眼睛看我,也不肯開口說話,只閉目誦佛號。」愁死人了,悶死人了。最後張釗、張錦、張並,全沒了法子,只能怏怏的出了戒台寺,無功而返。

  悠然輕撫他的鬢髮,柔聲說道「從前,我在一家寺廟看到過這麼句話:飽愔世事慵開口,會盡人情只點頭。爹爹他,許是累了,咱們便由著他,讓他好生歇息罷,可好?」人家累得想躲開十丈紅塵,你們偏要打著親人的旗號去強人所難,真是不厚道呀。

  一個人不想說話的時候偏有一幫人圍著他,跟他囉嗦,要他說話,唉,沒眼色,真是沒眼色。

  「飽愔世事慵開口,會盡人情只點頭?」張並默默重複一遍,心中悵然,自己果真沒有父母緣?

  妻子溫柔動聽的聲音響在耳邊,「我有時心情不好,偏到了佛堂,只人誦經念佛,便覺心平氣和;佛堂是聖潔之地,爹爹願在聖地修行,求得心靈寧靜,實在是一件好事。」

  「可是,太苦了。」張並猶豫道。僧人修行,要做早課,做晚課,吃不好住不好的,張銘自幼錦衣玉食,如何能吃得消。

  「身體上的苦,不算什麼。」悠然歎息,「心裡的苦,才是真苦。」

  見張並意有所動,寬慰他道,「戒台寺不遠,咱們常去看他老人家便是。」又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微笑道,「等這孩子生下來,咱們抱給爹爹看。你猜爹爹看了孩子,還捨不捨得不回來?」

  張並眼睛裡有了笑意,趴在妻子肚子上,絮絮跟孩子說話,「乖女兒,以後爹帶你玩耍。」

  悠然忍俊不禁,「你怎知道是女兒?」

  張並得意道,「我當然知道。這孩子一點不鬧人,這麼乖巧,一定是閨女!」得意完,又一本正經的跟妻子說,「咱們不是說好了,先生個閨女,哥哥要看你小時候的樣子。」

  真受不了。你當這是訂貨呢,你想要什麼就是什麼。悠然呻吟一聲,仰身躺下,跟這樣的人沒法溝通了,睡覺,睡覺。

  張並一點自覺性沒有。緊跟著躺下來,抱住妻子,喋喋不休的說著孩子生下來定會像她娘親一樣聰明,一樣美麗,一樣可愛……這是那個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麼?悠然迷迷糊糊聽著,不知不覺間已是睡著了。

  第二天晚上,張並用控訴的眼神盯著悠然,「昨晚我跟你說話,你都不理我。」只管自顧自睡覺。丈夫在她耳邊說話,她當成催眠曲。

  「孕婦愛睡覺嘛。」悠然笑咪咪。懷孕有懷孕的好,都不用費神找借口,「昨晚你跟我說什麼了?」微帶歉意,捉住丈夫的手,慇勤相問。

  張並舉起妻子的小手,放到嘴邊親了兩口,笑道,「我是想問你,過幾日阿意成親,咱們送什麼給她好?」青川公主眼見得是不行了,得讓張意快些成親。

  「她要跟向曦回山陽居住的,咱們送她山陽的房子跟莊子罷,實用。還有些金銀首飾,也是少不了的。銀票多帶些,防身。」悠然早已打算清楚了,他只這一個異母妹妹,多陪送些最好,心安。

  張並大為高興,「我媳婦兒真好。」

  張意的婚禮是禮部操辦,一切按禮制來,不會太鋪張,也不會太寒酸,只是,婚禮會冷清些。向家已是沒人了,張家,張銘出家了,自己也不能去;人既然不能去,那便多送禮罷。

  那都是你的財產好不好?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悠然毫無夫妻共同財產的觀念,只覺得家裡的財產大多是張並的,對他的高興,實在不能理解。

  三日後,向曦、張意成婚。婚禮次日,向曦便命人收拾行裝,打算三日回門後,便起程回山陽。

  「竹林七賢,郡主可聽說過?」向曦淡淡道,「他們二十餘年隱居在百家巖,咱們便是回那裡。」

  「夫君先祖,是向秀?」張意心中有疑惑,面上卻什麼也不露,只溫柔應道,「好。」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問。

  張念顛顛跑過來,「姐夫,百家巖好玩嗎?」雖然離開爹娘不好,可能跟著姐姐姐夫,也知足了。

  「有山有水,風景秀美,」向曦微笑,「岩石,是紅色的,很好看。」

  張念拍手笑道,「那我豈不是能整日遊山玩水?」

  張意伸手攬過張念,「弟弟,你身子不好,要在家中休養。」

  張念嘟起嘴,「整天悶在房裡,沒病也有病了。」

  向曦注視這對姐弟,慢吞吞說道,「百家巖附近有個叫溫盤峪的峽谷,四季溫暖如春,阿念可以去玩;且又盛產草藥,正好慢慢給阿念調理身子。」

  張意心頭一暖,他肯徹底放棄仕途娶自己,又這般照看阿念,逆境中得婿如此,夫復何求。

  張意並不知道向曦為什麼要娶自己,只隱約知道向曦是張並的朋友,他是為了哥哥才娶自己嗎?張意不知道,也不敢問。

  經歷過苦難,她如今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再不想擔驚受怕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敢回山陽。」向曦聲音中掩不住的惆悵,「如今,卻是不得不回了。」娶了新婦,總要廟見,總要祭祖。

  「不敢回山陽」,是因為全家人都死於瘟疫吧,張意壯起膽子,走近向曦,輕輕抓住他的手,想安慰他。

  這怯怯的樣子,我很可怕嗎?向曦搖搖頭,握住張意的手,「張並托我照顧你和阿念。阿意,跟我回家罷。」



第一百二十章 哿矣富人

  「真的是向曦?」悠然不相信似的,微微皺眉,這向曦究竟何許人也,竟能說動張銘這樣優柔寡斷缺乏主見的男人,做出落髮為僧的決定。

  雖說人生常有苦難,「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雖說人生有種種不如意處,但真要跳出紅塵做個了斷,是需要勇氣和大智慧的,古語「出家者,大丈夫之事,非將相之所能為也。」可見出家有多麼難。更何況張銘又不是一個有魄力有決斷的人。

  孟賚板著臉,他心裡一直氣不順。前日,悠然一聽到張銘出家的信兒,首先便是懷疑老爹暗中出了手,目光灼灼,盯著孟賚問,「爹爹定是知道他為何要出家了?」

  你爹有這麼缺心眼麼?孟賚白了女兒一眼,沒好氣兒,「我如何知道。」

  悠然長長出了口氣,「爹不知道,甚好,甚好。」老爹時常教訓女兒女婿,這個倒無傷大雅,反正張並渾不在意,還很受用;可若是干涉張家家事,就太過了。血緣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張並不管再怎麼對張家不滿,怕也是不許旁人對張家做什麼。

  悠然內心對張銘是不滿的,但從未想過對張銘出手。夫妻間哪能真的親密無間,也是要保持距離,也是要互相尊重的:尊重他的父親,尊重他的家人。

  你小孩子家都能想到的事,難道老爹會想不到?難道老爹做事會沒有分寸?孟賚氣咻咻瞪了寶貝閨女兩眼,出門去細細打聽,務必要弄清楚張銘出家因由。

  這事其實很好打聽:張銘出家前一天還好好的,一切如常;出家當天他只見過一個人,就是向曦。巳時向曦登門拜訪,只待了半盞茶的功夫;未時張銘已到了戒台寺,鐵了心要落髮。

  「向曦說了什麼呀。」悠然很是好奇,只有半盞茶的功夫,說了什麼話啊,這麼管用。

  孟賚淡淡道,「我哪裡知曉。」

  悠然自作聰明,說道,「我猜,向曦定是跟他說:你閨女兒子我來照顧,你放心吧;不過我們的婚禮上,希望不要看到你。」張銘牽掛嬌女弱兒,有什麼法子能既不出現在女兒婚禮上,又不惹人非議呢,出家。

  「他也可能說,張意張念包在我身上,只要你不連累他們,他們便會平平安安。」悠然繼續猜。

  孟賚閉目養神:自己養的這是什麼女兒,小腦袋瓜裡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卻聽得悠然忿忿道,「不管怎麼說,他一定是為了張意張念,可不會是為了張並。」

  孟賚睜開眼睛,慢吞吞道,「自己親手養大的兒女,情份自是不同。你小時候爹爹餵你吃飯哄你睡覺,親自教養,便多疼你些。」張意張念是張銘一天天看著長大的,張並可不是。

  悠然吐舌,看來外放三年,做了三年的獨生女,好處一直延續到自己成年!

  孟賚吩咐女兒,「莫想這些有的沒的,好生將養身子是正經。不可思慮太過。」悠然後知後覺的想到前日自己曾冤枉過老爹,理虧,心虛,乖巧聽話的連連點頭答應。

  孟賚見悠然聽話,微笑著起身離開。安然已是平安生下一女,欣然、悠然都先後有了身孕,日子都平安順遂,做爹的也算是能放心了。唉,只是可惜,嫣然一直沒信兒。

  下回約會時孟賚跟黃馨發牢騷,「當初我便是不想答應這門婚事,一則那時悠兒年紀尚小,二則魏國公府將來定會有麻煩。果然,悠兒日子過得好好的,都是魏國公府,屢屢生事。」

  黃馨笑吟吟不以為意,「不論阿悠嫁了誰,都會有夫家,都會有煩惱。」哪個男人也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會沒爹沒娘,沒牽沒掛。

  「你是不知道,那些公侯人家,有多少爛污事。」孟賚歎道,「若是清貴文臣,家中便乾淨不少。」

  黃馨抿嘴笑道,「老爺怎麼忘了,清貴文臣家中,哪會看得上庶女?清流士林,最重規矩禮法,阿悠只會吃虧,佔不到便宜的。」

  咦?孟賚對自己這愛妾立時刮目相看,怎麼連她都開始有見識有見解了?難得啊,難得,美人如玉,盈盈解語,想不到自己活了大半輩子,臨老臨老,身連居然能有這麼位又美又慧的佳人相伴。年輕時候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孟賚緊緊抱住眼前人,久久不肯放開。

  至夜方回孟宅。回去後便被鍾氏拉著不依,「偏心!欣兒也懷了身孕,怎不天天去看她?!」

  孟賚心情正好,眉目溫存,攬過妻子輕言軟語,「欣兒家中有婆婆呢,咱們去的太勤,彷彿信不過婆家似的,卻是不好;悠兒獨門獨戶沒有親長照應,自該我多操心。好太太,為夫說的有沒有道理?」

  鍾氏久不和丈夫親熱,此時又驚又喜,自然孟賚說什麼就是什麼,並不反駁,只靠在丈夫懷中詢問,「我本打算明日去公主府看欣兒,依老爺這麼說,還去不去啊。」

  「去,」孟賚笑道,「既已定下的事,何必再改。只是往後太太莫去得太勤便是。福寧長公主性情寬厚,不會說什麼,咱們欣兒可還有妯娌呢。」公主府又不止欣然一個嫡親兒媳,大公子任巖的妻子方氏,已是育有兩子一女。

  鍾氏笑咪咪應了。次日到了福寧長公主府,格外喜笑顏開。福寧長公主見狀也是高興,「親家太太越發精神了。」

  二人正說笑間,有宮女來稟報「奉長公主殿下召,阮姨娘來拜見。」

  福寧長公主歉意對鍾氏道,「家中有些事體,怠慢了。」

  鍾氏滿臉陪笑,「哪裡。」借口要見欣然,告退了。見了欣然忍不住問道,「阮姨娘是誰?」

  欣然輕蔑說道「不過是駙馬的妾室,有個閨女,許了藍家庶子,這會子藍家侯夫人有恙,想沖沖喜。」這才剛下了小定,沖喜嫁過去,姑娘到了婆家,也不會有什麼地位。

  欣然對駙馬任渥星不滿,連帶的,也不喜歡他所有的小妾、庶子、庶女。對這事也不想多說,只拉著鍾氏,絮絮叨叨說些瑣事,「擔心我會害怕,他如今在我房中另鋪了床,晚晚陪著我」「他如今可會體貼人了」「丫頭們他再不理會的」,鍾氏聽得眉開眼笑。

  這廂母女二人越說越高興,那廂福寧長公主也是很有興致,「這麼說你是極願意的了?如此甚好。」藍家吞吞吐吐說要沖喜,福寧長公主還有些猶豫,畢竟沖喜嫁過去的姑娘,婚事過於倉促了些。但見阮姨娘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福寧長公主倒樂了。

  阮姨娘雖有些積蓄,也沒敢狠花,如今日子窘迫,哪怕是沖喜,也願意任青青快點嫁了。藍家的家規是庶子成婚即分家,雖然只薄薄的分些產業,到底任青青也可以自己當家作主了,比在京西駙馬府受罪強。

  阮姨娘本打算自己的積蓄全給任青青做陪送,卻聽福寧長公主說,會備副妝奩,讓任青青從公主府出嫁,阮姨娘聽得熱淚盈眶,跪下重重的叩了幾個響頭,直磕得額頭紅腫,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福寧長公主倒覺於心不忍,溫言撫慰了,命人扶她下去。

  任渥星這些妾室中,也不是個個都囂張不長腦子,阮姨娘就是個小心謹慎的,見了自己,從來是畢恭畢敬。福寧長公主想到從前的事,心頭苦澀。

  那年自己和青川都是新婚,都是和駙馬鬧了脾氣,先帝把青川好生疼愛安慰一番,秦貴妃和吳王疾言厲色斥責張銘,連帶的魏國公也進宮請罪,青川公主,好不威風;自己呢,卻是被先帝平平板板的訓導「婦人便該無妒,溫婉」,秦貴妃怪聲怪氣的「這便是皇后教出的好女兒」「太子殿下的好妹妹」,還賞了任渥星一堆財物,並一批美女,先帝看著,只是笑。

  公主又怎樣,若是形勢對你不利,只能死忍。為了不連累哥哥,不連累母親,自此後,自己便作足賢妻,任憑駙馬怎麼胡鬧,只是一副賢惠狀。

  福寧長公主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金尊玉貴的公主,這麼多年來,連個出身卑賤的小妾,都不敢訓斥!都要忍著!

  晚上任巖、任磊都帶了妻子,陪伴福寧長公主。福寧長公主突然問道「你們父親,許久不見了。他還好吧。」

  任巖、任磊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父親很好。」兄弟二人都懸著心:母親終於開口問父親了,她會相信嗎?

  福寧長公主端莊微笑,「如此甚好。」閒閒和兒子媳婦說著家常,並沒有再提起任渥星,任巖、任磊暗暗鬆了一口氣。

  京西駙馬府。

  紀姨娘尖叫起來,「什麼?回公主府出嫁?還帶著阮姨娘回去?」這阮姨娘只生一個丫頭片子,倒好福氣,能沾閨女的光再回公主府。

  此時,紀姨娘也是珠寶當盡,窮困潦倒,看上去跟個貧苦人家的婆娘一般。卻兀自不死心,「福寧長公主,她對駙馬百依百順,她離不開駙馬的,定會召駙馬回去,到時咱們母子便能享福了。」

  任碩聽她還是做夢不醒,不耐煩的推門走了。這都多少時日了,這番話早聽膩了。

  「你回來!你爹爹呢?」紀姨娘大聲喊著,任碩卻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走了。這屋子能凍死人呢,好歹出去走走罷。

  被紀姨娘視作救星的任渥星先生,此時獨自一人在雪地漫步,眼神已無一絲光彩。這都快過年了,福寧也沒旨意召自己回去,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想起這些年來福寧的順從,任渥星不相信;看看自己如今的處境,任渥星發起狠來: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做妻子的錦衣玉食,做丈夫的飢寒交迫!

  她在溫暖如春的屋中安坐,我在冰天雪地中徘徊!夫妻之間,不公平至此!任渥星先生感概起來,大聲吟詠「哿矣富人,哀此惸獨。」

  漫天冰雪中,任渥星先生孤獨的背影,無限淒清。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17 P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嘯歌傷懷

  次日,福寧長公主帶著長媳方氏,進了宮。先在昭陽殿太后處陪著玩笑半日,接著便要去鳳儀殿,「有日子沒見嫂子了,尋她說說話。」

  太后笑道,「你嫂子要處理宮中事務,這會子正忙著,你莫去煩她,還是陪我這老婆子說說話罷。」

  福寧長公主嗔道,「想和嫂子說說話都不成了?您可真是的,敢情只能陪著您呢?」母女二人說笑幾句,太后才放人。

  方氏乖覺,留下陪太后。她本不是個能說會道的,自己也明白,故只揀兒女的趣事來說,太后倒也聽得津津有味,「巖兒這些子女,一個比一個調皮,倒不像他們老子那般古板。」任巖是長子,自然老成持重些。

  「小磊這孩子生出來,不知會像爹,還是像娘。」提及最小的外孫子,太后越發來了興致,「小磊媳婦呢,可好?」

  聽方氏一一回了,太后點頭,「好孩子,你是長嫂,要多關照弟弟妹妹。」

  方氏忙恭敬應道,「是!」

  福寧長公主到了鳳儀殿,跟皇后說了半日家常,皇后見她神色鬱鬱,以為她是為了任渥星的事,摒退眾人,低低道,「若他老實了,召他回府也可。」

  皇帝、太后是一般的想法,任渥星太囂張跋扈,欺凌福寧公主,那自然是不行的;但若任渥星收斂點,讓他回府也未嘗不可,總之都是為了福寧公主好。

  福寧長公主含笑搖頭,「我孫子都有幾個了,還想不開嗎?要他回來作什麼,自尋煩惱。」

  皇后看小姑子的神情,不似作偽,心中疑惑起來:那她是為了什麼呢?除了任渥星,福寧公主應該並無旁的煩心事。

  「盈盈這孩子……」福寧長公主欲言又止。

  皇后也是苦笑。任盈是福寧長公主唯一愛女,芳齡十四,皇帝親賜了「清河郡主」封號,現下開始擇婿,禮部給擬了多少年少才俊她都看不上,近來才透出口風,她竟是看上了五皇子。

  五皇子,還未開府,未封王爵。若說親表兄妹,也算般配,可五皇子志向遠大,一心想求娶重臣名將之女。福寧長公主是夠尊貴了,任家,卻沒有兵權。

  而且,福寧長公主同皇后幾十年姑嫂,同患過難的,情份非同一般,她是死忠的太子黨,只支持嫡長子。

  「我已把她關在家裡,不放她出門惹事,」福寧長公主苦惱道,「母親一再問起怎不見盈盈同來,我費了不少功夫,才掩蓋過去。嫂嫂,怎生想個法子,讓小五早點就藩罷。」五皇子走了,任盈也就死心了。

  「小妹說的是,」皇后極是贊成,「早些令小五就藩,咱們盈盈便也無事了。盈盈還小呢,先平息了這事,消停過兩年,慢慢挑揀著。」

  「哥哥不許咱們過問政事,」福寧長公主很是無奈,「若咱們開口,卻是不好。嫂嫂,你快想個法子。」她本不是有政治才能的公主。

  「本來,文官是可用的,」皇后凝神,道「可是文官上的奏折多了,皇上都不理會。如今,依嫂嫂看,要嘛,用靜妃;要嘛,用吳王。」

  福寧公主聽皇后細細說了,微微吃驚,「哥哥不許咱們干預政事,怎麼靜妃可以?」一個宮中妃子,居然說出令皇子就藩的話來,還平安無事。

  「她拿肚子裡的孩子說事,說為了肚子裡的孩子著想,必要寧家安分守己,必要五皇子安守本份,皇上也無話可說。」皇后微微皺眉。

  「哥哥,到底是怎麼想的?」福寧公主低聲問。皇后只是搖頭,「不知。儲位大事,咱們哪裡知道。」

  「太子都立了。」福寧公主想不通,太子已立,皇帝哥哥還想折騰什麼呢?

  皇后沒有說話。自古以來,立為太子卻不能繼承大位的,又豈在少數。

  「嫂嫂定要早日設法才好。」福寧公主臨分別又交待道,她愁著呢,不能總關著女兒呀,心疼。

  福寧公主回到昭陽殿,直到天快黑太后才放她們婆媳二人出宮,臨別又拉著手交待,「無事便進宮來,帶上盈盈。還有小磊,跟他說,外祖母想他了。」

  福寧公主回到自己府邸,欣然捧著大肚子接了出來,臉上似有淚痕,「怎麼了?」福寧公主拉著欣然追問。

  「沒事,沒事,妹妹沒鬧。」欣然忙不迭的說道。

  福寧公主沉下臉,去了任盈的閨房。「你鬧什麼?你四嫂懷著孩子呢,都不知道心疼她!」

  任盈叫道,「我管她呢,誰讓她硬要攔著我的?她算什麼,也敢攔我?」

  「她是你嫂嫂!怎麼管不得你?」福寧公主氣得發抖。任盈年紀最小,未免嬌慣些;皇帝登基時任盈才七八歲,太后、皇帝都寵著她慣著她,長大後竟是這般任性妄為。

  「我不管!我要見五表哥!」任盈跺腳發著脾氣。任誰哄勸也不行,嚇唬也不行。直鬧到晚上,鬧得累了,才沉沉睡去。睡夢中,還夢到了她風流灑脫、玉樹臨風、舉世無雙的五表哥,一身長衫,立在花樹下為她吹笛子,那悠揚的笛音,直吹到人心裡去,吹得人心醉了。

  福寧公主頭疼欲裂。任磊垂頭喪氣道,「打也不行,罵也不行,哄也不行,我是真沒轍了。這要不是家醜,我便去岳父那裡討主意了。」岳父的女兒,一個一個都教得很好。

  任巖夫妻二人心中是贊成嚴厲管教的,卻不好說出來,只沉默不語。

  欣然眼珠轉了轉,「娘,我有個想頭,娘聽聽可行不可行。」附耳到福寧公主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

  福寧公主凝神細思,半晌,點了點頭,「可行。欣兒去做吧。」

  欣然俯首應道,「是。」

  回房後任磊問,「小欣快告訴我,你是什麼主意。」

  欣然昂起頭作驕傲狀,「說不得,說不得。」賣起關子來。

  見任磊伸指頭到口中,要呵癢,忙笑道,「我說,我說。」笑倒在丈夫懷裡,低低在他耳邊說了。

  任磊喜道,「我媳婦兒真聰明!」

  平北侯府。

  「四姐姐回京城過年?這可是好,爹爹能見著寶貝女兒,還有外孫女了。」悠然聽說安然要回來,也是高興。安然是個省心的好姑娘,似乎從來不惹事,不惹麻煩。很是善解人意的樣子。

  孟賚歎道,「好是好,若你大姐姐也能回來,更好了。」長女久居廣州,好幾年沒見面了。

  「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長遠,」悠然掉起文來,「做父母的,知道子女過得好,便心安了。大姐姐在廣州是神仙日子,爹爹應當為她高興才是。」悅然在廣州,沒有公婆管束,夫妻相得,有子有女,其實很好。

  「當初應該設法,讓她公婆回廣州,悅兒留在京城。」孟賚恨恨道。

  這太難了吧。悠然真想仰天長歎,可憐老爹一片愛女之心啊。

  安然一家果然趕在過年前回到了京城,孟賚見到只有三個月大的小外孫女阿菁,抱在懷裡不鬆手,「這小鼻子,小嘴巴,活脫脫跟安兒小時候一模一樣。」

  阿菁小姑娘已是會認人了,此時卻靜靜躺在外祖父懷中,乖乖的一動不動,兩隻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孟賚看。

  「平時除了我不給人抱的,旁人一抱就哭,」安然站在孟賚身邊,笑道,「這會子安安生生的讓您抱,可見她認得外祖父呢。」低頭去逗弄女兒,「阿菁說,是不是啊。」

  阿菁看著安然,看了一會兒,咧開沒牙的小嘴巴,笑了。

  「她笑了,笑得真好看。」孟賚大樂,孟正宣等人也湊上來圍觀,「跟她娘真像,乖巧可愛。」

  李澤笑著在邊上看。孟家真好,安然一介庶女,帶著孩子回娘家也這般受重視。岳父抱著阿菁,彷彿是稀世珍寶一樣,讓自己這孩子爹看在眼裡,心中感動。

  「冷不?」安然瞅個空,低聲問丈夫。

  李澤笑笑,「不冷,像春天一樣。」暖洋洋的。

  夫妻二人又帶著孩子去見了杜姨娘,杜姨娘抱著阿菁,喜得眼淚都流下來,「看看,這小模樣,真招人疼。」小心翼翼的,把一個長命鎖掛在孩子頸上,「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安然也想流淚,卻只笑著說,「今日我們阿菁發了筆小財呢。」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姨母,人人有禮品相送,阿菁身上,掛滿了各色吉祥的金鎖銀鎖長命鎖。

  「你們快回去吧,」杜姨娘忙忙道,「我看了孩子,已是心滿意足了。前頭還有筵席,莫讓眾人等你們。」

  「爹爹吩咐我,多陪您一會兒。」安然眼淚終是忍不住,流了下來,「他都安排好了,您別管了。」

  李澤看愛妻抱著生母流淚,一時衝動,道,「咱們把姨娘接走吧。」

  杜姨娘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安然一頭拭淚,一頭笑道,「有什麼使不得。李家就快分家了,等分了家,我們便接您過去。」見杜姨娘還要推辭,安然一句話給堵了回去,「您不想天天見到阿菁啊。」

  這天孟家很是和樂,連鍾氏都是笑容滿面的。好姐兒等幾個孩子發現新玩具般,圍著阿菁看來看去看不夠。還是季筠過來命他們散了,「妹妹還小呢,長大再和你們一起玩。」

  新年將至。老親舊戚人家,來來回回送節禮,很是忙碌。這日,安然夫婦回孟家送節禮,還有幾家親戚也在;男人們在前廳飲酒,女眷在後廳;安然中途離席,獨自一人,在林中默默站立。

  一個玉人般的男子跌跌撞撞過來,顯是喝醉了。他,即使是喝醉了,形容還是這般美好。安然只覺心痛,很痛,痛得像要炸開來一般。

  男子眼神朦朧,神情孩子般可愛,喃喃道,「表妹,原來你在這裡。」

  安然輕輕道,「五表哥,你也在這裡嗎?」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惠此中國

  「素日看她是個明白人,誰知竟這般糊塗。」季筠忙累了一天,腰酸背疼的,又遇上這樣一樁尷尬事體,未免對安然有些不滿,忍不住跟丈夫抱怨。此時已是人定時分,府中寧謐安靜,孟正宣坐在窗前一張四出頭官帽椅上,默默聽著。

  季筠是長子長婦,負責管家理事,今日本就是送往迎來,忙碌得很;聽到丫頭密報後匆匆趕到後花園,映入眼中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男子俊美,女子清秀,二人癡癡對望,眼中俱是情意綿綿。季筠當時只嚇得魂飛魄散,至今想來還是後怕。

  「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鬧什麼?」季筠洗漱過後,坐在梳妝台前梳理如雲的長髮,猶自忘不了白天的事,猶自不解。安然嫁了個對她百依百順的丈夫,又生下聰明可愛的小女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她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身姿卻依舊玲瓏有致,皮膚雪白,長髮齊腰,又黑又亮,燈光下更顯得美麗動人。孟正宣起身走過來,拿過妻子手中的黃楊木魚形梳子,替她緩緩梳理頭髮,季筠閉目享受,他的手,這般輕柔。

  「我在前廳,什麼也不知道。」孟正宣聲音低沉,「可見沒鬧開來。」

  季筠精緻面孔上綻放出欣慰的笑容,「名門嫡女,到底不同。五表弟和四妹妹雖有些糊塗,水家弟妹卻清醒得很。」

  水冰心披著大紅猩猩氈斗蓬,俏生生立在那裡,看著丈夫癡迷溫柔凝視別的女子,依舊不動聲色,「外子怕是醉了。」周到細緻的扶著鍾煓離了後花園,看都沒看安然一眼。

  季筠忙命人跟著去好生服侍,水冰心彬彬有禮的道謝,「勞煩表嫂了。」端莊溫婉的模樣,不嗔不怒,不疾不徐。

  「到底是大家子的姑娘。」季筠由衷的稱讚。話出口後卻覺有些不妥,安然畢竟是丈夫的同父妹妹,自己這樣誇水冰心,好像貶低安然似的,孟正宣一向細心,若為此惹他不快,卻是不值當。

  孟正宣為妻子梳好頭髮,方慢慢說道,「煓哥兒媳婦和五妹妹一向要好,五妹妹早就說過,她不是普通閨閣女子,有幾分俠氣。」

  季筠聽丈夫聲音平緩無波,略略放心,拉著他商量,「咱們做哥嫂的,總不能看著妹妹犯糊塗不管。四妹妹這麼著,該怎生勸勸她才好?」好好的小日子過著,何必生事。再說安然一人出什麼紕漏,連累的是孟家全家。

  孟正宣溫和說道,「這卻不用咱們操心,自有爹爹拿主意。」

  老爹已是知道這事了,下午晌已是命安然去了書房,父女二人秘談了半下午,該說的話,老爹肯定已是說了。安然一向乖巧省事,老爹勸勸她便好,她會明白的。

  「如此甚好。」季筠鬆口氣。出了門子的姑奶奶,也是孟家的責任,也是大意不得。

  安然回李家後悶悶睡了兩天,李澤很是擔心:妻子又不許他請大夫來瞧病,只說歇息歇息便好。這樣下去如何得了。

  侯夫人高氏皺眉,「這都快過年了,她可別這時候真生了病,晦氣!」話傳到李澤耳中,未免又生了場閒氣,更加堅定的想分家。

  這日安然精神略好了些,李澤興沖沖抱來阿菁,「乖寶貝,叫娘,叫娘啊。」她才三個多月,哪裡會叫人了,這傻子。安然橫了丈夫一眼,伸手抱過女兒,哄她玩耍。

  她笑了,她笑了。安然低頭逗弄小女兒,眉目溫柔,嘴角含笑,此情此景,李澤心滿意足了。

  晚上,哄阿菁入睡後,安然拿出一張宣紙,呆呆的看了半晌。只見上面端莊清秀的字體,寫著晏殊的一首《臨江仙》: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閒離別易銷魂。

  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

  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這字寫得真好!」李澤湊了過來,誇獎道。他是武將出身,只粗通文墨,也不知道這首詞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字寫得很好看。

  「爹爹親筆所書,自然是好。」安然微笑道,「他喜愛書法,心摹手追,練得一筆好字。上回咱們回去送節禮,爹爹專門寫了送我的。」

  「要你跟著好好練字ㄇ?」李澤笑道,「其實你字寫得很是不錯,娟秀好看,比我強太多了。」他只會舞刀弄槍,拿起筆來可是不行。

  「是啊,」安然點頭,「爹爹總說,女孩兒家字要寫得好看才行,字如其人嘛。」那麼寵愛悠然,也是逼著她天天練字。雖然悠然練來練去也練不好。

  「等咱們阿菁長大了,你教她寫字罷,咱們阿菁這麼聰明,肯定能寫好!」李澤提起愛女,眼睛咪成一條縫。

  安然但笑不語。不如憐取眼前人,不如憐取眼前人。老爹這是開解自己呢。回了趟娘家,惹出場麻煩事,老爹沒打沒罵沒發脾氣,只寫了這首詞,讓自己憐取眼前人,好生過日子。

  「安兒的心事,爹知道了。」孟賚歎息,「即便是爹爹,年輕時也想過一些人,一些事,只是,空想想罷了。安兒,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你是聰明孩子,不可鑽牛角尖兒。」

  安然伏在父親懷裡輕泣。孟賚勸她,「忘了吧。否則,與前事無補,與後事無益。安兒,你要相夫教子好生過日子,爹才放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然哭泣不己,「可是他那樣癡癡望著我,我,我心都碎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兩個人互相喜歡啊,怎麼就錯過了呢。

  孟賚變了臉色。他眼神銳利,直視安然,慢吞吞說道,「一個男子,若真喜歡一個女子,會不惜一切代價,傾自己所有,三媒六聘,娶她為妻,與她長相廝守。而不是在若干年後,在一個沒人看見的角落裡,癡癡看著她。」

  安然聞言愣了很久。呆呆的跟著李澤回了家,悶悶睡了兩天,終於想明白了。老爹沒騙自己,真的是這樣。

  曾經,「玉人」鍾煓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對安然來說遙不可及,安然只有在做夢的時候才敢想他。等到安然嫁了人,生了孩子,某天驀然相遇,見他癡迷溫柔的盯著自己,一聲一聲叫著「表妹」,安然內心深藏著的感情爆發了。一向隱忍的她,眼神也狂熱起來。

  可是,水冰心一出現,鍾煓便聽話的跟她走掉了,只留給安然一個背影;孟賚一席話,又徹底打消了安然的幻想:他哪裡是真心喜歡你,真心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李澤哪裡知道妻子的心事,還傻呼呼計劃著,「等分了家,咱們把我姨娘接了去,也把你姨娘接了去,一家五口人,和和氣氣過日子。」

  安然的思緒一下子回到現實。把他姨娘也接了去?那可不成。他那個親娘,極其戀子,又不喜歡女孩,自己的家裡,不能有不喜歡阿菁的人!不能有地位超過自己的女人!

  該怎麼不著痕跡的,把他姨娘留在侯府呢?安然靠在李澤寬厚溫暖的懷抱,暗暗思量著。

  吉安侯府。

  鍾煓和水冰心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一切照舊。鍾煓白日忙五城兵馬司的公事,晚上回家到長輩處請過安,便回房陪老婆,哄孩子。

  這日,鍾煓忽帶回一個小姑娘,雀兒,十四五歲年紀,嬌嫩得像剛抽出的柳條。「巡城時遇到的,無家可歸。咱們收留了她罷。」

  水冰心微笑道「好。」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問。

  不管外表多麼淡定,其實水冰心心中已是起了波瀾。這雀兒,跟阿悠真的太像了!怎麼會這麼像呢。原來懷疑他曾和安然有過情愫,錯了,原來是阿悠。

  那日在林中他「表妹表妹」的叫著,原來叫的不是安然,是悠然。悠然她,知不知道?

  水冰心照舊管家理事,服侍公婆,教養兒女,面色如常。孫夫人偷眼看她,見她真的彷彿沒事人般,倒覺奇怪,待鍾亨回家,跟丈夫嘀咕,「咱們這小兒子,這煓哥兒,從小就怪,從不輕易親近女孩兒;成親這些年,也只有媳婦一個。這會子帶回個美貌小丫頭來,媳婦竟不似在意一般。你說奇不奇?」

  鍾亨不在意,「男人哪有從一而終的,都好美色。媳婦是大家子姑娘,教養好。」說完,去了新納的姨娘房中。他已五十出頭了,近日剛納了一名十五歲的新寵,正是新鮮有趣的時候。

  孫夫人「哼」了一聲,「年紀這般大了,也不知道好好保養身子。」抱怨了幾聲,卻也沒法子,只好罷了。

  一連十餘日,鍾煓每日回家,晚上都會到雀兒房中,命她席地坐著,自己也席地而坐,呆呆看上半夜。有時,還會塞杯酒到她手中,卻不許她喝。

  家中人都在猜測,「是要收了房吧?這般上心。將來定是個得寵的。」又用同情的目光看水冰心:獨佔丈夫這些年,終於遇到對手了。

  水冰心似沒看到一般,恬恬淡淡的走過,安安靜靜的生活。

  半個月後,鍾煓托付水冰心,「夫人尋個好人家,把雀兒嫁了罷。嫁妝豐厚些。」

  水冰心還是一句話不肯多問,微微頷首,「好!」

  鍾煓沉默半晌,柔聲道,「能娶夫人為妻,我鍾煓何其有幸。」

  水冰心微笑道,「彼此,彼此。」自己曾想嫁位偉丈夫,鍾煓可不就是位偉丈夫?他如今是五城兵馬司一城的統領,常常親自上街巡視,不論是救火、防盜、防搶都做得好,他治下的那片京城百姓,日子很是安心。治安好啊。

  至於他難忘舊情,水冰心有些惆悵,舊情有總是難忘。自己偶爾想起那個高大沉默的男子,不也有遺憾嗎?

  往事己矣,多想無益,徒增煩惱。水冰心止住思緒,開始考慮:把這雀兒嫁給誰,才最妥當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18 PM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神之格思

  水冰心還沒想好,孫夫人已是板了臉,「怎麼好好的,要把這丫頭嫁了?」自己這小兒子有「玉人」之稱,是京城美男子之首,身邊有幾個美姬服侍,不正是應該應份的嗎?這些年來兒子只看上這一個,還要嫁掉她?

  「是夫君這般吩咐過,」水冰心不卑不亢,「若母親覺著不妥,您拿主意也是一樣的。夫君素來孝順,您說什麼,他定無二話。」

  孫夫人素來也在水冰心面前佔不到什麼便宜,她沒多少智慧,又不是惡毒的人,就是個普通貴族婦女而己。她略略想了一想,說,「這丫頭我看著倒不錯,先放在我房裡罷。」

  如果鍾煓真是畏妻如虎,以至於不敢納寵,她這做娘的,就要幫幫自己兒子了。

  水冰心恭恭敬敬應道,「是!」見孫夫人沒旁的吩咐,便告退了。隨即命人把雀兒送到了孫夫人房中。

  孫夫人本以為只是個美貌丫頭而已,等到見了面,細細打量,不由得心頭火起:這雀兒,倒和孟家那五丫頭有七分相似!人家如今都已是朝中重臣之妻,超一品的侯夫人了,這小子,還是忘不掉!

  孫夫人改了肚腸,哪有心情再留這雀兒,恨不得立刻打發了才好。卻是一時間也沒想到該把這雀兒弄到哪兒去。

  說來也巧,張錦之妻沈氏,閒來無事,跑到吉安侯府來看表姐王夫人,王夫人事情多,忙得頭昏,哪有空陪她閒聊閒逛,自己的親表妹,也不跟她瞎客氣,命鍾煜的妻子盧氏,「陪你表姨母四處逛逛。」

  盧氏當然聽命,陪沈氏在平陽湖邊看景色。沈氏興沖沖看了會園中冬日景色,讚了幾句,便看見一個俏美小丫頭裊裊婷婷走了過來,直把沈氏樂得合不住嘴。

  「這丫頭好,送我吧,送我吧。」讓阿並這小子看看,世上有跟他小媳婦這麼像的人!好玩,有趣!沈氏想想張並的反應,樂不可吱。

  不過一個丫頭罷了,還是自己急於想打發走的人,孫夫人大大方方的答應了,命雀兒,「收拾收拾,隨沈夫人回魏國公府。」

  雀兒跪下叩頭,含淚拜別孫夫人等,委委屈屈的跟著沈氏走了。鍾煓是個絕色美男子,雀兒早已心儀於他,又以為自己是跟定鍾煓了,一片芳心早已繫在鍾煓身上,如今聽說要她去別家,直想哭,死的心都有。

  沈氏回到家,興奮的坐不住,到處走來走去;等到張錦回來了,忙不迭的拉著他來看,「看看,快看看,這丫頭像誰?」

  張錦看了,半晌不說話。沈氏大笑,「你竟看不出來?!」這麼像,這傻子,他都看不出來!沈氏拉著丈夫,笑得肚子疼。

  張錦恨恨摔開沈氏的手,「你還笑!你弄個這般像阿並媳婦的丫頭來,想做甚!」

  沈氏愣了愣,「做甚?好玩啊。」不過是個相像的人,急什麼啊。

  張錦怒道,「一個丫頭,跟阿並媳婦生得這般像!是好事嗎,是好事嗎?」直問到妻子臉上去,直問得沈氏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快把人弄走!」張錦大叫了一聲,氣沖沖走了。留下沈氏半天沒緩過神兒。

  張錦賭氣在坐忘閣住了幾日,和一幫文人雅士品詩論文、喝酒談心。逍遙過後,他很快悔青了腸子:等他回家,沈氏漫不經心的說,「那丫頭?不在了。四嫂要去了,說要做個貼身丫頭。」

  那年,阿馨交給她,自己回來人就不見了;這回,一個來路不明、跟阿並媳婦很相像的丫頭,又是等自己回來她就送人了,還送給四嫂,四嫂是京城出了名愛交際會應酬的人,她的貼身丫頭,定會隨著她四處走動,到時京中貴婦都知道平北侯夫人和一個丫頭相像,重提「婢生女」這茬事,可如何是好?

  沈氏見丈夫急得團團轉,奇道,「你怎麼了?那丫頭很是乖巧聽話,四嫂帶她去了百花山的賞梅詩會,好多夫人小姐都喜歡她呢,她可是得了不少賞賜。」四嫂真會玩,婆婆身子剛好了點,她便頻頻出府,赴花會、詩會,交遊廣闊啊。

  一幫唯恐天下不亂的無知婦人!張錦沖妻子吹鬍子瞪眼睛,沈氏白了他一眼,自顧自拿了幾張畫像仔細觀看。張懿該娶親了,武氏昨日給了她幾位閨秀的畫像,讓她「先看看,有中意的,咱們再相看人去。」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不能讓這丫頭再跟著四嫂拋頭露面了,得趕緊要回來!張錦嬉皮笑臉去武氏處要人,「是弟弟心愛的,還求嫂子賞還給我。」我都承認自己好色了,你做嫂子的,總不能跟我爭個丫頭罷。

  武氏臉色灰敗,強笑道,「一個丫頭,你也至於!現下事情多,且顧不上呢,過幾日給你送回去。」話說到這份兒上,張錦也不好再催,只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張錦不知道,武氏跟他一樣,腸子都悔青了。她是名門嫡女,又嫁了位忠厚顧家的丈夫,這些年活得太順了,未免肆意了些,不想這兩日一再遇挫。

  張令嘉已經成親五六年了,雖然成親時很是鬧過彆扭,成親後卻是風平浪靜的過日子,也生下了一雙兒女,武氏再也想不到,自己小兒子乍一看到雀兒便呆住了,然後執意要這丫頭。

  武氏自然不答應。一向孝順的張令嘉,竟不管不顧的強行帶走雀兒,「我已錯過一次,不能再錯過了。」

  張令嘉的妻子齊氏,出自名門,她父親齊慕,是皇帝的老師,極受皇帝敬重。齊氏並不知道內情,只知道丈夫從婆婆那兒帶了一個俏丫頭回來,十分寵愛,便以為是婆婆有意為之,自是對武氏不滿。

  至此,武氏也有些沮喪,她只不過想借這丫頭給孟悠然添添堵,出出胸中這口惡氣,沒想過在自己家裡生事啊。

  張釗對家中瑣事本是不理會的,可是百花山賞梅詩會的傳聞,連邢部的人都知道了,私下議論紛紛。張釗很是惱怒,冷冷對武氏說道,「這丫頭你便捂在家裡頭罷,不許出門,也不許拋頭露面。若她再被人看見了,惹人議論阿並的家事,我只問著你!」

  武氏恨恨道,「孟悠然是婢生女,京城何人不知?」還怕招什麼議論。

  張釗冷笑道,「平北侯夫人是婢生女,這件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阿並和孟家,從來也沒遮掩過!你想拿這丫頭出去招搖過市,引人再提舊事,你跟阿並有仇是不是?」

  武氏怒道,「阿並這孩子,這些年來我何曾虧待過他?我不過是可惜他所娶非人。孟悠然的出身,人品性情,實在配不上他!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該另娶淑女為妻,或是娶個正經人家出身的二房,也是好的。已是二品大員了,該三妻四妾才是。」憑什麼,令嘉到如今還忘不了她,她卻和張並雙宿雙棲,恩愛非常。

  張釗定定看著武氏,「二品大員?三妻四妾?好,你這提議狠好。」

  平北侯府。

  悠然家常穿著嫩黃色撒花棉襖,淺綠貂鼠皮裙,不施脂粉,也是眉青黛綠。她好興致的抱著一個小巧的紅玉手爐,來來回回打量,這大冬天的,看見這抹暖暖的紅色,讓人心中歡喜。

  「悠兒好生在家中養著,不許出門。」孟賚再三交待。他是真怕自己這寶貝閨女在家裡閒不住,出了門,聽到些閒言閒語,生些悶氣,徒然傷心傷身。

  悠然笑咪咪的答應。待老爹走後,沖張並笑道,「不就是些風言風語嗎,爹爹真是沉不住氣。」

  張並沉默不語,走過來把妻子手中的手爐拿過一邊,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中。

  「你比手爐暖和!」悠然笑道。冬天的時候,她真是喜歡張並。

  「你若心裡不舒服,千萬要告訴我,莫忍著。」張並握著妻子的小手,鄭重說道。他和孟賚一樣,怕悠然生閒氣。

  「我為什麼要心裡不舒服?」悠然失笑,「你是知道我的,不生這種無謂的閒氣。你和爹爹都想差了,其實你四嬸做的是好事,在幫我呢。」

  最悠然最不利的事情,並不是重提她的出身。她做人坦坦蕩蕩,從來也沒掩飾過自己是婢生女這件事,有些無聊的女人愛議論,讓她們議論好了,自己有什麼損失呢?

  對悠然最不利的事,是不斷有衛道士公開或私下提:平北侯應該認祖歸宗。這才是最可怕的事。

  武氏做這種不友好的事,世人議論完悠然出身低,便會想到魏國公府、武氏對平北侯府不友好,苛刻,天朝一向講究「子孝」,也講究「父慈」,魏國公府的人出損招,那些衛道士,就會暫時住口。

  「我巴不得魏國府常做這種事呢,最好一件接一件,連綿不絕。」悠然下了結論。

  「我家阿悠真是豁達,」張並雖然承認悠然說的有道理,卻依舊眉頭緊鎖,妻子哪怕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他也是不答應的。可是這回,「四叔一向待我不薄。」任由武氏囂張,他不甘;做些什麼,又怕傷到張釗。真是為難。

  「言語上的傷害,不算什麼。」悠然是個最現實不過的人,只有身體上的痛苦,才是真痛苦,精神上的痛苦,只有你自己願意賦予的程度。「這些議論,你若不理會它,它就是浮雲。」

  悠然還正色交待張並,「若魏國公府的人,在眾人都能看得到的地方欺壓你,只要不是太過分,你都忍了,讓著他們。」

  「我忍他們可以,只是不要你忍。」張並認真說道,「我娶了你來家,要你享福,不要你受委屈。」

  悠然忽有種要流淚的衝動。男人,通常是一種自私自利的動物,既使到了二十一世紀,天朝已有一定程度的文明了,很多男人還會把妻子當成替自己孝順父母的工具,把妻子當成床上用品和生育機器,又有多少人,會把妻子當珍寶一般愛護。

  「我才不會受委屈呢,」悠然強抑住心潮澎湃,笑道,「我小時候,爹爹除了叫我常有理小姐,還叫我不吃虧小姐。」

  「常有理小姐?不吃虧小姐?」張並臉色柔和起來,阿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很可愛!他撫著妻子的肚子,無限嚮往,「咱們閨女生下來,一定也是常有理小姐,不吃虧小姐。」

  「我爹,其實有些慣孩子的。」悠然遲疑道,「你,不是也打算嬌慣孩子吧?」小孩子太任性了,也不好。自己任性,囂張,可自己是成年人的靈魂,能把握分寸。小孩子哪行,慣得很了,長大了不知是什麼樣兒。

  「我看岳父教養的子女都很好,」張並親親妻子,「咱們便跟岳父學罷。他老人家怎麼教孩子的,咱們也怎麼教。」

  這麼崇拜岳父。悠然輕輕歎口氣,「你老了,可不要像爹爹一樣囉嗦才好。」初見他時,是沉默寡言的男子,現在話越來越多了。等到年紀再大點,怕不跟老爹一樣。「沉默是金。我喜歡男人話少。」悠然這麼宣佈。

  「我話很多嗎?」張並緊張起來,「囉嗦嗎?」她喜歡話少的男人?

  悠然歪頭想了想,「比起我剛見你的時候,話很多啊。不過,我喜歡!」

  不是喜歡話少的男人嗎?怎麼自己話變多了她也喜歡?張並疑惑。悠然慣會甜言蜜語,甜甜的笑道,「我喜歡你呀,所以你話多也好,話少也好,不管你怎麼樣都好,我都喜歡!」

  張並被哄得,頭昏昏的,看著妻子傻笑。傻笑完,抱著妻子熱吻,二人小心翼翼的溫存親熱,卻感覺很圓滿,很幸福。

  這種幸福的感覺,一直延續到除夕,延續到過年,直到過了十五十六出了年,夫妻二人還是整天暈暈乎乎的,快活無比。

  「這古長鋒,總是糾纏不休。」這日張並回到家,跟妻子發牢騷,「今日又送了副畫,說是什麼黃山谷真跡。」古長鋒,是五皇子的侍衛。

  孟賚生辰是六月十六,悠然早早的交待張並「不惜重金,搜羅黃山谷的字畫」,沒法子,近來孟賚迷上黃山谷了。

  「連咱們要尋這個他都知道,」悠然笑道,「可見是真上心。不過,他們該拉攏文官才是。」朝中局勢很明朗,政事都由文官做主,武將只管打仗。兵符由兵部掌管,五軍都督府沒有調兵權。近來五皇子動作頻頻,顯有爭儲之心。他如果真想有作為,該拉攏清流士林,慢慢傳出一個「寬厚仁慈」「純孝純忠」之類的好名聲,好逐步取代太子。在武將這兒下功夫,難不成是想武裝奪權?

  「岳父讓我跟他打太極,糊弄過去。」張並悶悶道,「打太極我可不太會,只不理他便是。」

  是呢,不能介入儲位之爭。皇帝的兒子們爭來爭去爭那個寶座,咱們不攙合!悠然連連點頭,「對,咱們不理他。」

  當夜,悠然覺得張並睡得不大安穩。其實她的心裡也沒底,你想不攙合,人家能由著你不攙合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涼曰不可

  正月二十九早晨,欣然開始發作,折騰了大半天,到黃昏時分生下一女,母女平安。

  任磊初次做父親,看著襁褓中的小女嬰抱也不敢抱,只坐在孩子身邊癡癡的看個不夠,「我閨女長得真好看。」

  欣然疲憊的笑笑。剛生下來的孩子,紅通通的,有什麼好看的?又是個女孩,按孟老太太的說法就是「賠錢貨」。

  欣然曾滿心希望能一舉得男。生回孩子真費事,懷胎十月,生產時又是在鬼門關走了一趟,還生不下一個能傍身的兒子,欣然頗有些失望。

  福寧長公主已是有兩個孫子的人了,哪會在意孩子是男是女。她抱著新出生的小孫女,喜滋滋的逗弄,還給小女嬰起了個小名「玥姐兒」,欣然躺在床上,滿臉感激的道謝,「謝謝娘。」

  玥是傳說中的神秘佛珠,代表吉祥的意思。福寧長公主給起了這麼美好的名字,可見對孩子是滿意的。

  福寧長公主笑道,「我便是先給起個小名兒,孩子的大名,你們夫妻二人商量吧,或是讓親家老爺費費心。」

  任磊本是聚精會神看著孩子的,這會兒忙跑到母親身邊湊趣兒,「哪還用再起什麼大名,娘給起的這名字好得很!就是這個了。」

  欣然也說,「是啊,這名字真好,又好聽,寫起來又好看,寓意又好。玥姐兒,小乖乖,快跟祖母笑笑,謝謝祖母給起的好名字。」

  把福寧長公主樂的合不攏嘴,小兒子夫妻兩個就是嘴巴甜,不像大兒子一家,板板正正的。

  鍾氏帶兩個兒媳婦來看過欣然,抱著玥姐兒捨不得放手,卻又可惜,「頭胎生了個閨女。」

  一邊的季筠和鍾煒都有眼色,見欣然面有不悅,異口同聲的說,「先開花後結果,是好事啊。」好字怎麼寫的,不就是一個「女」,加一個「子」。

  鍾氏也笑了,「下回啊,一定生個大胖小子!」欣然臉色方好了些。

  嫣然、安然一起來的,安然抱著阿菁,面帶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嫣然卻是無精打采的。哪怕是閨女呢,安然和欣然也都生了,自己比她們倆早成親,卻還沒信兒。

  盧家人已是有了怨言。公公還好,說,「老大和老三家都有孫子了,急什麼?」婆婆卻已是沉不住氣,「老大、老三家都有了孫子,老二也該有才是!」

  公公說再等等,怕是也等不了幾年了。若過個三年五年的還沒孩子,定會納個良妾進門,到時自己可如何是好?嫣然連擺弄詩詞的心情都沒有了。

  悅然的禮物是早就到了;悠然人沒到,禮物送了一堆。這禮物竟不是悠然打點的,是張並。他興致好得狠,大姨子小姨子都生了閨女,妻子肯定也是生閨女,想到一個小阿悠即將出世,笑得見牙不見眼。

  福寧長公主府已是陸陸續續有世交來看望新出世的女嬰。這日,宮中有內侍過府,傳了太后和皇帝的口諭,給新出生的女嬰,賜了「珂玥」為名。當然少不了長命鎖等賞賜,太后的,皇帝的,皇后的,賞賜都很豐厚。

  內侍滿臉陪笑賀喜,「長公主大喜!太后娘娘高興得很,說長公主取的名字好,皇上也說好,又加了一個珂字,寓意極佳。」

  珂,是白玉一樣的美石,確實寓意好。福寧長公主重複了幾遍,「珂玥,珂玥。」很是滿意,「這名字好,極好。」

  內侍忙道,「長公主怕是要入宮謝恩,明日還是後日?」這些時日長公主沒進宮去,太后娘娘可是想得狠了。

  這內侍很是機靈,福寧長公主剛應了明日進宮,他馬上陪笑說道,「四公子喜得貴女,又得了二聖所賜嘉名,必是要入宮謝恩的;另外太后娘娘極是想念清河郡主,殿下入宮,不妨帶上小郡主。

  福寧長公主思忖了下,盈盈近日消停多了,當下也一起應了。內侍歡歡喜喜的回宮覆命,這趟差使辦得可太好了。

  果然,太后聽完大喜,吩咐,「賞!」內侍這一趟,沒白跑。

  次日福寧長公主帶任磊、任盈入宮,任盈盈果然沒惹什麼麻煩,小鳥依人的靠在太后身邊,比先前倒嫻靜了不少,把太后喜得眉開眼笑,「有日子沒見盈盈了,乖巧很多。」

  「那是,人家是大姑娘了,懂事了。」任盈毫不謙虛的吹牛,逗樂了一屋子的人。

  稍後皇帝來請安,湊熱鬧,「盈盈若真懂事了,舅舅有獎賞。盈盈想要什麼啊。」

  「要什麼都行嗎?」任盈清脆甜美的聲音傳入福寧長公主耳中。

  「要什麼都行!」皇帝大笑允諾。福寧長公主攥緊了手中的杯盞。

  「舅舅說話要算話!」任盈神色認真,「盈盈要舅舅一個承諾,承諾今後不能熬夜超過亥末時分。」

  皇帝本是陪太后玩笑湊趣,跟外甥女兒逗樂的,至此神情複雜起來,歎道,「盈盈真是長大了!」小孩子家家的,也知道關心舅舅了。

  任盈拉著皇帝的手,「舅舅平旦即起,若子時尚不入睡,身體怎能吃得消?我不管政事如何繁忙,總之舅舅答應我了,以後便不能再熬夜!」

  太后和福寧長公主都紅了眼眶。太后顫顫巍巍道,「你不許我們提及政事,我們便不提;身子是你自己的,可要當心!」

  一時間,殿內的氣氛十分傷感。皇帝只唯唯稱「是」。

  任磊笑道,「怎麼盈盈突然提起這個,倒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她要求個又俊俏又聽話的小女婿呢。」

  任盈跺腳,「哥哥!」拉著福寧長公主不依,「娘聽聽,哥哥這是說的什麼話。」急紅了臉。

  皇帝、太后、福寧長公主,一個接一個罵了任磊,「不許欺負妹妹。」

  任磊嬉皮笑臉聽了,「偏欺負她!誰讓她先欺負我閨女的。」

  任盈對剛出生的玥姐兒很好奇,看來看去的還不夠,趁沒人時偷偷捏玥姐兒的小臉,被恰好進來的任磊好生斥責了一番,「孩子是給你玩的?」

  昭陽殿裡,暖意融融。任磊、任盈圍著太后說說笑笑,皇帝和福寧坐在旁邊含笑看著。皇帝見福寧眉目舒展,顯見得任渥星不在身邊她也無所謂,終於放下了心。

  任渥星在京西駙馬府十分淒慘,妾侍或死或散,兩個庶子被任渥雲接到趙國公府,薄薄分了產業出去過活,從此成為不顯眼兒的趙國公府旁支。任渥星自己如今已有了溫飽,也有兩個粗笨丫頭服侍。終其一生,任渥星也就這麼著了。

  任渥星這個結果其實皇帝是很不解氣的。這個不長眼的任渥星,幾十年來讓福寧受了多少委屈!可他是任巖任磊的親爹,再怎麼著,也只能讓他衣食無憂,也只能讓他平安終老。

  二月二十,青川長公主病逝宮中。她已經纏綿病榻半年多,她的死訊,對於眾人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聞訊沉默片刻,隨即平平板板的吩咐,「依長公主禮下葬。張意張念病弱,不必奔喪。」

  沒有丈夫,沒有子女,沒有兄弟姐妹相送,青川長公主下葬時,十分淒涼。

  被囚禁的吳王發了瘋,「我妹妹,她好端端的怎會死!她定是被人害死的!」吳王曾經離那個寶座只有一步之遙,奪嫡失敗,他母親死了,妻子自盡,子孫被貶為庶人,流落民間;如今,連他唯一的妹妹,也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吳王發了瘋?皇帝瞇起眼睛。那個曾令他太子地位不穩、曾令他夜不安睡的異母弟弟,終於瘋了?

  皇帝按捺不住,擺齊儀仗去了西安門,囚禁吳王的地方。吳王先是楞了很久,繼而跪伏在皇帝腳下,哭泣起來。

  皇帝冷冷注視伏在自己腳下的吳王,心中沒有一絲憐憫。

  吳王哭泣過後,突然發了瘋,他跳起來,伸腳將皇帝絆倒,侍衛們猝不及防,還真讓他得逞了。等到侍衛上前將吳王制住,皇帝才被從地上扶起來。

  皇帝大怒,命人將吳王鎖起來,關在馬廄中,每日像餵馬一樣餵吳王,「他根本連畜生都不如!」

  吳王在馬廄中哀號,「都是先帝害了我!若不是先帝過份寵愛,我此刻該消消停停做個富貴藩王!」

  這哀號聲真的傳入皇帝耳中了。可皇帝不為所動,任憑多少言官趁機上書「殷鑒不遠」「勿使兄弟相殘」,也並沒有令五皇子就藩的意思。

  皇后深夜獨坐鳳儀殿中,難道,這樣都不能打動皇帝?前車之鑒一點用沒有?

  吳王在馬廄中沒熬過多少時候,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哀號了一夜,死了。皇帝命「以庶人禮下葬。」葬在先帝陵寢側。

  「你不是最寵愛他嗎,那便讓他永遠陪著你。」皇帝注視先帝牌位,眼神中除了冷酷,還是冷酷。

  平北侯府。

  悠然肚子越來越大,脾氣越來越不好。「都怪你!」常常嗔怪張並。不是他,自己能受這個罪?生孩子真要命啊。

  張並由著悠然發脾氣,還鼓勵她,「莫忍著,打我罵我都使得。」

  最後連孟老爹都看不過眼了,苦口婆心勸女兒,「不可恃寵生驕!」

  孟老爹是個愛操心的父親。孩子若過得不好,他操心;孩子若過得好了,他還操心。像嫣然,為沒孩子的事愁眉苦臉的,老爹便常常跟盧老尚書喝個酒談談心,施加壓力;像安然,西寧侯府順順當當分了家,李澤一家三口搬到嶄新的帶花園五進院子,家事全由安然做主,老爹猶自怕安然不定哪天再犯糊塗,巴巴的把杜姨娘送了過去,「看著安兒,她雖有主見,到底年紀小。」

  為了這事,還跟鍾氏又生了一場氣。杜姨娘從來是小心小意服侍鍾氏,鍾氏不願杜姨娘走,執意要留下她,「習慣她服侍了」。

  孟老爹先是好言好語,後來發了脾氣,「你是能見到自己親生子女的,怎麼不想想別人?她只生了一個女兒!」

  鍾氏也委屈,「我怎麼能見著自己親生子女了?悅兒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不提這個還好,提起這事孟老爹更惱火。訂下都家親事時節,他正在廣州。雖親眼見過都鵬,到底對都家所知不多。「你還有臉說?長興侯夫人的真面目你若能看出來,悅兒還用不用吃虧?」

  鍾氏更委屈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回回見面她都是高貴端莊的,我哪知道她是什麼肚腸。」

  孟老爹耐心用盡,冷冷吩咐,「安兒年紀小,自己當家難免有想不到的地方,總之我是放心不下女兒,讓她生母跟過去照看著。太太若缺人手使,我這便送十個八個僕婦給你。」不容鍾氏再說,直接命人送了杜姨娘走。

  「安兒是日子太順了,你也是恃寵生驕!」孟老爹頭疼,「對丈夫要謙恭有禮!悠兒,你怎麼也沒分寸了。」

  悠然很想長篇大論的跟老爹講講道理,跟他講講男人是有必要多讓著妻子的,因為女性擔負著一個重任,那就是生育。

  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爹爹說的是,我以後改,我一定改。」跟老人講什麼理,年紀大了,讓他少操些心吧。

  以後再對張並發脾氣,就只挑別人看不見的時候,果然世界清淨了,沒人來跟自己囉嗦了。只剩下丈夫跟自己嘮嘮叨叼,「你沒有不舒服?真的沒有不舒服?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張並看妻子捧著大肚子確是辛苦,想了好些天,終於下了決心,「咱們不生十個了,也不生八個。」

  「只生一子一女?」悠然眼睛發亮。

  張並遲疑,心裡嘀咕著,一子一女是不是少點?至少要兩子兩女罷。嘴上卻不敢說,含含糊糊的吱唔兩聲,吱唔過去了。

  鳳儀殿中,皇后暗暗發怒,這樣也不行,難不成眼睜睜看著五皇子久留京中,勢力一天天坐大,成為太子的威脅?

  郭嬤嬤站在她身邊,說著一件事,「寧妃要說也到日子了,卻遲遲不見發動。」

  皇后心中一動,五皇子出生時,好似也是懷胎足足十月才生產,生下來便十分康健活潑,長大後更是聰明過人。莫不是說,寧妃懷的這個孩子,也是個好的?若她再生個健康的皇子,豈不是更囂張?

  皇帝一向最看重子嗣。在這上頭動手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死路一條。皇后思量良久,也下不了決心。

  桐玉宮。

  「同樣的把戲,玩一回足夠了,不能玩第二回!」靜妃捧著肚子,冷冷勸道。

  寧妃笑吟吟,不以為意。靜妃有些惱怒,這沒腦子的族姐,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在宮中活到今天的!

  「包括皇上在內,大家都以為我跟你翻了臉,跟寧家翻了臉,」靜妃耐下性子,跟寧妃講著,「連皇后也不防著我。大家對五皇子不就藩這事,都不滿意呢,可不只是皇后一人。姐姐你要真想保住五皇子,就做個省心的妃子,一點事別惹。千萬莫拿肚子裡的孩子做什麼文章。」

  寧妃橫了她一眼,「偏你話多!好了,知道了。」

  等靜妃走後,寧妃衝她的背影呸了一口,「你才入宮幾天,就想教訓起我來了?不知天高地厚!」

  這樣好的計策,為什麼只能用一回?傻子。寧妃捧著大肚子,洋洋自得的想道。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19 PM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如何其

  人定時分,府中一片安寧靜謐。燈光下,悠然躺在床上輕輕「咦」了一聲,還在隔壁的張並急忙跑過來,「怎麼了?」

  「他又踢我了。」悠然摸著肚子,滿心喜悅。這孩子是個省事的,懷了他,自己沒有孕吐沒有不適,連胎動來得也晚,五個月的時候才微微感覺到,現在已是六個多月,不只感覺得到,也能看到了。

  張並一雙大手放在悠然肚子上,安撫肚子裡的孩子,「寶寶乖,不鬧了。」他近來有點犯愁,以前老覺著是個文靜的女孩,一點不鬧人,怎麼越來越淘了呢?看這動靜,簡直是在娘胎裡練上功夫了。

  一邊的莫陶拉拉綠漪,示意她跟著自己一起出去。綠漪會意,帶著另外兩個小丫頭,隨著莫陶悄悄退了出來。

  「這孩子,他還來勁了,」悠然吸了口氣,「拳打腳踢的。」

  張並神色著急,一手輕輕攬住妻子,一手輕撫妻子的腹部,柔聲哄勸「乖孩子,乖寶貝,莫鬧了,爹爹疼你。」他身長手大,人又長得粗曠,這時一副好爸爸模樣,看在悠然眼中,頗覺溫暖,又覺好笑。她壞心腸的說道,「他一旦鬧起來,只哄是不行的。」

  「那要怎樣方好?」張並慇勤相問。「要給他唱唱小曲什麼的,調子輕鬆愉悅的。」

  悠然一本正經說道。還沒聽過他唱歌呢,不知他會不會?

  「唱小曲?」張並傻眼了,「我,我從沒唱過曲。」

  不會呀。悠然撅起小嘴,「寶寶,爹爹不疼你,不肯唱曲給你聽。」

  「寶寶,莫聽你娘的,爹爹疼你。」張並頭伏在妻子肚子上,認認真真跟肚子裡的孩子解釋,「爹爹只是不會。要不,爹爹讀書給你聽吧。」果然一字一字背起兵書。他本來就喜歡練拳腳,你再給他背兵書,這孩子生出來得多讓人傷腦筋?悠然差點笑岔了氣。

  張並則是覺得孩子聽了兵書後漸漸不鬧了,很有成就感,「咱們寶貝真聽話。」這往後,他真還常常給沒出世的孩子背兵書,孩子聽著聽著,真還變安靜了。

  這神奇的父子倆。悠然服了。

  綠漪離開正屋後,回了自己房中。她和綠蘋同住一屋,回屋後也不點燈,摸黑輕手輕腳上了床,正要睡,卻聽到綠蘋幽幽的聲音,「你回來了?」

  綠漪陪笑說道,「知道你睡覺淺,怕吵著你,還是吵著你了。對不住。」

  她們二人同是來自魏國公府,這些年來同吃同睡,感情非同一般。

  「不是你吵醒我了,」綠蘋聲音苦澀,「是我睡不著。」

  綠漪歎口氣,「你這是何苦。」綠蘋一向心高氣傲,在魏國公府時便是個撥尖兒的,到了平北侯府也是大丫頭的頭兒,只是夫人進門後,慢慢換上了自己人,原來從魏國公府來的這些人,便有些不受重用。像綠蘋,她原是服侍侯爺起居的人,如今卻被夫人支去了管了針線房。

  「總歸是我服侍的不好,夫人才不待見我。」綠蘋怏怏不快。綠漪苦勸,「哪有的事?夫人滿口誇你呢。」

  滿口誇我,卻把我攆出了正屋。綠蘋在黑暗中流下淚來,「夫人每日要晚睡,也不知莫陶是如何服侍侯爺起居的?」他每日半夜即起,天不亮要出門,朝服備好了嗎?車馬備好了嗎?早膳是否可口?

  綠漪半晌沒說話。綠蘋還想再問什麼,卻聽微微的鼾聲響起,顯見得綠漪已進入夢鄉,只好算了。這綠漪,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紀,她倒是沒心事。綠蘋心頭酸楚,爹娘都沒了,兄嫂不是個良善的,凡事都要自己打算。也不知自己的將來在哪裡?

  「夫人雖是庶出,也是大家子的姑娘,怎的這般容不下人?自己大著肚子,放著滿府的丫頭,侯爺身邊竟沒個服侍的。」綠蘋幽怨的低低說道。綠漪這邊依舊只有微微的鼾聲。

  翌日綠蘋心中不爽快,請了假,回到魏國公府後面的二子胡同,這胡同中,住的全是魏國公府的下人、

  綠蘋去看了兄嫂、侄子侄女,敘了會子話,便要走;她嫂子拉住她秘秘問道「姑娘也大了,可有什麼打算?陳管事的大兒子,正尋媳婦呢,前兩日才來問過我。」

  綠蘋只裝害羞,混過去了。心中卻是惱怒,自己已是個奴才秧子,再嫁個奴才秧子,將來子子孫孫都沒有出頭之日!

  鬱鬱出了兄嫂家,迎面遇上了舊日姐妹,在魏國公府六房當差的綠憐。綠憐和綠蘋、綠漪一樣,都是綠字輩的丫頭,小時候一同在二子胡同長大,又同時進了國公府當差。

  二人久未見面,乍一相見真是又驚又喜,免不了尋個僻靜地方,說些悄悄話。

  「真巧,我今兒也是回家看看。你一向可好?我好著呢。」綠憐生得俏麗,性子活潑討喜,拉著綠蘋嘰嘰咕咕說個不停,「你是知道的,六爺是個寬厚的,六夫人也是,故此我們日子倒是好過。你怎樣?」

  聽得綠蘋說一切都好,綠憐點點頭,「那就好。」又有些可惜的說道,「說來,我差點跟你在一處呢。並少爺才開府時,六夫人本有意多送幾個丫頭過去,那中間就有我。」

  綠蘋也覺可惜,「那怎麼後來你沒去?若你去了,咱們在一處多好。」

  「誰知道呢。」綠憐不在意的笑道,「主子們的事,咱們哪管得到?主子讓去,咱們就去。不讓去,咱們就不去。去不去,哪由著自己了?別說這個了,就是再大的事,也由不得咱們自己。」魏國公府慣例,丫頭們十六七歲就要放出去的,六夫人早已答應她,給她尋個踏實厚道人家。

  她做奴才倒做的興興頭頭,綠蘋暗暗鄙視。六夫人待人再好,不過也是把來嫁個小廝奴才,有什麼前途。

  綠憐又不興沖沖說起魏國公府的新鮮事,「四爺聖眷正隆,這回皇上賞賜大臣美女,四爺得了兩個!都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聽說連四夫人看了,都讚不絕口呢,文縐縐的誇了一車好話,我只記得一句什麼我見猶憐。」

  綠蘋微笑不語。四夫人已是有兩個嫡子,孫子都好幾個了,這會子別說來兩個美人,就是來上十個八個絕色美人,也礙不著四夫人什麼,她樂得充大方呢。再說了,對著皇上賞賜的美人,誰家的正室夫人不裝大度啊。

  「你家呢?侯爺可也得著美人了?」綠憐好興致的問道。

  綠蘋沉下臉來。平北侯府哪裡有過什麼美人進府了?夫人即便是大著肚子,也是獨佔侯爺的。

  綠蘋忽覺索然,匆匆別了綠憐,回了平北侯府,躲在屋中悶悶睡了兩天。綠漪知道她心事,也不好多勸,只在外人面前替她遮掩,說「病了」。

  綠憐回了魏國公府,六夫人沈氏帶著她看了不少熱鬧,全是四房的。

  先是張令嘉獨寵雀兒,以致齊氏不滿。齊氏雖不和丈夫起口角,卻使了陪嫁嬤嬤去教雀兒規矩,甚是嚴苛。

  雀兒本就傾心鍾煓,雖跟了張令嘉,到底心有不甘,又被嬤嬤這麼一管,小姑娘家撐不住,病倒了。

  張令嘉認定是齊氏故意的,對齊氏大發一通脾氣後,帶了雀兒另院別居,「離了你的眼,省得你要她性命。」

  齊氏哪經過這個,含著淚到張釗、武氏跟前哭訴,下堂求去,「既不得夫婿歡心,徒留無益。」

  齊氏是帝師之女,齊家風頭正勁,武氏哪敢真讓齊氏走了,少不得耐下性子,勸了又勸,直累得口乾舌燥,方把齊氏暫時勸下了。

  張釗冷眼看著,不說話。武氏轉過頭抱怨,「您也不管管!只乾看著!」

  張釗冷笑,「始作俑者是誰?你倒怪起我來了。」不是你把那丫頭弄來家裡,會有這樣尷尬事體麼。

  武氏還要再說什麼,張釗不理會她,起身去了新姨娘處。皇帝很大方,一回賞了他兩個大美人,不止人美,又通文墨,紅袖添香,張釗也覺得樂在其中。

  張令嘉賭氣賭夠了,禁不住武氏恩威並施,還是搬回了正房。齊氏紅了眼圈,「我在這屋裡,熬油似的熬到今天,如今越發連個丫頭都不如了。」

  張令嘉沒好氣兒,「皇上賞賜大臣美女,從不曾有過父親。怎麼這回父親也有份?」皇帝賞賜美女通常是給武將,勳貴,極少給文臣的。張釗進士出身,邢部尚書,是文臣。

  齊氏見哀兵政策沒用,脾氣也上來了,「朝中的事,我一個深閨婦人哪裡知曉?我只知道,平北侯也被賞賜四名美女,他全推了,不要!」有本事你們也推掉啊,皇帝賞是賞了,又不是不能推辭。

  平北侯一般也姓張,也出自魏國公府。張家也有柳下惠一般的人物,可惜自己夫君不是,一個美貌丫頭,便把他迷住了。

  他自然全推了,自然不要。如果是我,娶了悠然為妻,我也只守著她一個,別的美女我也不要。張令嘉瞪著齊氏,想著她永遠不知道的心事。

  夫妻二人話不投機,背對背睡下,各自一夜無眠。

  齊氏煩悶之下,常帶一雙兒女回娘家。齊泰夫婦自是心疼女兒,常好言好語解勸,其中齊夫人,對張令嘉這東床快婿素來是滿意的,一直想讓女兒女婿重歸於好。不過,當聽到「那丫頭懷孕」的消息時,齊夫人目光不再溫和,變得銳利起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於乎小子

  「這些齷齪事體,斷斷不可讓悠兒知道。」孟賚反反覆覆交待了三回。張並每回都是鄭重其事的答應,絲毫不見厭煩。

  這個女婿倒是比女兒有耐心多了,孟賚有些滿意,卻又擔心張並和悠然一向無話不說,萬一張並不小心說漏了嘴可如何是好?年輕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怕張並不知輕重,孟賚又交待了兩回。張並笑道「爹您放心吧,她懷著孩子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可不能讓她知道。」

  傳言寧妃日前產下一名死嬰,也有人說寧妃產下的是一名怪胎,後一種說法大體是有道理的,因為寧妃生產當日,皇帝高高興興進了桐玉宮,一臉怒氣出來,並已下令:寧妃遷居寒玉宮,終身不得復出。

  如果只是生下一名死嬰,該是不會這麼絕情,所以世人私下推測,生下的應該是怪胎。宮中此刻已是人人自危:皇帝震怒,動輒大發脾氣。已有幾名不長眼的宮妃、內侍,跟著受了牽連,或被貶,或被罰。

  悠然正懷著孩子,這樣的消息哪能讓她知道。孕婦只能聽好的、美的,醜惡的事可不能講給她聽。孟賚交待完張並,又交待黃馨,黃馨娥眉輕蹙,嗔道,「聽著真嚇人,老爺便不該告訴我。」當然更不能告訴女兒了。

  美人如玉,宜喜宜嗔,一顰一笑盡皆動人,她都快做外婆了,還是這般風姿楚楚,孟賚一時間看得癡了。

  黃馨被看得臉頰發燙,推他道,「老爺快走吧,小宇快要殿試了。」二月份會試已經結束,孟正宇以最後一名的成績入選,把整個孟家都急壞了。按孟正宇這架勢,一定是同進士的料!中同進士最是尷尬,還不如過幾年再考呢。

  這次會試整整錄取了一百名士子,孟正宇剛剛好是第一百名。慣例,過了會試也就是進士了,殿試只是重新排列名次而己。可一甲「進士及第」的只有三人,二甲「進士出身」的只有十七人,三甲「同進士出身」的則有八十人。同進士出身的人,出身差了一層,以後的仕途會處處受制。

  孟賚是當年的一甲第三人,孟正宣是一甲第二人,到了孟正宇,同進士?孟賚沒法子,只好天天看著小兒子做功課,盼他殿試時候爭氣,好歹能名列二甲。

  「好,我回去了。」孟賚低啞的聲音響起,「過些日子,你也回去。」等孟正宇考完,等孟悠然生下孩子,黃馨也該回孟家了。

  「我才不回去呢,我要天天看見閨女,看見外孫。」黃馨心裡嘀咕,嘴上卻不忍心說,只紅著臉點頭,把孟賚撮弄走了。

  悠然則是蠻有興致的在看新出的「毛錦」。一般的花緞只是絲織成華者加以錦繡,而所織之錦大抵以金縷為之,取其光耀而己。這「毛錦」則是以孔雀毛織入緞內,花色更華麗更好看。真有用孔雀毛織成的料子呢?悠然開了眼界。

  京城仕女多愛美,這「毛錦」一出來,在京城大受青睞,如今哪名夫人小姐身上,沒有一件兩件毛錦衣衫。紡織業大有可為呀,如果開個織坊,利潤一定有保證!衣、食、住、行都是有利可圖的行業,衣還是排第一位的!

  不過,這些悠然也只能想想而己。張並對她很好,差不多的事情都能遷就她,只是開舖子做生意這種事,堅決不許,認定「賺錢養家是男人的事」「你只管在家裡享福」。

  悠然便起了壞心眼,晚上孩子又大鬧天宮時,一定要張並唱催眠曲,昧著良心說假話「他愛聽曲」,「不愛聽唸書」。

  張並拿妻子沒辦法,扭捏了半天,終於似唱非唱的蹦出了兩句「乖寶寶,快睡覺」,這慌腔野調的,這難聽的,悠然忙止住他,大晚上的,別把狼招來。

  張並長長鬆口氣,「寶寶,爹繼續唸書給你聽。」趴在妻子腹部認認真真背起兵書,這個他熟,背完孫子兵法,又開始背檀公三十六計。悠然含笑聽著,要是胎教真有用,他這麼著,該教出個什麼樣的孩子?

  過了幾日黃蕊來做客,悠然拿出兩匹毛錦送她,「小姨這般顏色,可要好好打扮才成。」直把黃蕊誇得心花怒放。

  「姐姐,你這閨女,跟你可是一點不像。」只有姐妹二人對坐閒話時,黃蕊笑著說道。

  「是呢,可比我聰明多了。」黃馨提起悠然,笑彎了眼睛,「我家老爺說,一百個我加起來,也及不上阿悠的心眼子多。他說,我就是個笨的。」說到這兒黃馨滿臉飛紅,因為孟賚接下來的一句話情意綿綿,「不過,你再笨我也喜歡。」

  姐姐她,從小性子就軟弱,逆來順受的,如今可是享了福了,不只閨女有出息,男人也真心對她好。黃蕊微笑想道,像自己,從小要強,如今可是事事都要自己操心,還要替鍾靈打算。自家姐妹二人,也不知是誰更幸運些。

  「說起來,靈兒跟我也不像。」黃蕊有些惆悵,「我從小能幹,靈兒卻一點心計沒有,這都多大了,還跟個小女孩似的。」

  黃馨「撲哧」一聲笑了,「靈兒沒心計正好呢,小宇喜歡沒心計的!」

  提起孟正宇,黃蕊也笑了,「會試都過了,怎麼著也是個同進士,知足了!姐姐不瞞你說,侯府的庶出女兒,要是得寵的還好,要是不得寵的,嫁到衣食無著人家的都有。庶出女兒沒地位啊,靈兒能嫁給小宇,我可是放心了。」

  姐妹二人閒閒敘了會子話,黃蕊幾回想開口說些什麼,都嚥了回去。算了,姐姐這心慈手軟的,還是別告訴她了。

  一直等到悠然生完孩子坐完月子才知道黃蕊這段時間做了什麼:雀兒被齊氏罰跪,只跪了一個時辰,就見了紅,等張令嘉急匆匆趕回家,雀兒已是小產了。

  「你做了什麼?」悠然只覺背上發涼。

  黃蕊微笑,「這些陰毒手段,你不必懂。」見悠然面有不忍,黃蕊輕輕聲音說道,「你沒有經歷過那種屈辱,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仇恨。她姓黃,她是那對男女的孫女,她就該死。」

  雀兒,已是小產後鬱鬱而亡。「這樣不好嗎?」黃蕊神色鎮靜,沒一點不安,「我心心唸唸的仇人死了,還給那個一直為難你的武氏,留下死結。」

  雀兒之死,讓本已冷淡的張令嘉和齊氏之間,更有了一層隔膜,夫妻間更是如冰凍一般。幼子家宅不寧,武氏的白頭髮都多了。以前還有張釗跟她共同進退,如今張釗不回府則己,若回府就到兩個美人處歇息,皇帝賞賜的美人,武氏也不敢做什麼,只能乾看著。

  張釗冷眼看著,武氏一心為幼子、為失寵而發愁,倒沒心思出去惹事了,深覺自己做得對:就該冷著她,不然日子順了,不知她又要折騰什麼。

  這些都是後話了。此時悠然還什麼都不知道,在父母、丈夫的保護下快快活活做大肚子孕婦,「憑什麼快樂的時候是兩個人快樂,生孩子的時候卻是我一人受苦?不行,要拉上他!」秉承著這種思想,悠然每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琢磨怎麼逗弄丈夫,唱催眠曲他不行,太難聽了,給他弄個什麼新鮮事情做做?

  孟賚這些時日要照看小兒子的功課,很是辛苦。偏偏這時鍾氏催著他,「一起去看看欣兒,看看玥姐兒」,孟賚想推到殿試後再去,鍾氏不依,「就去罷,想孩子了。難道老爺不想?」

  孟賚一來被鍾氏鬧得沒法子,二來也想看欣然和玥姐兒,這日便一起去了福寧長公主府。

  寒暄過後,欣然尋個間隙把孟賚拉到一邊,細細說了,「……無意中發現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爹爹給拿個主意罷。」

  任盈不過是個十四歲的任性小女孩,她能真愛上什麼男人了,笑話。「她愛上的是那個男人,還是自己幻想中的那個男人?」跟治水一樣,堵不如疏,任盈要見她心尖上的五表哥,讓她去見好了,只不過,要她見到真實的五表哥。

  任盈自從被貼身侍女、侍衛偷偷帶出公主府,見到了和宮女調情的五皇子,見到了對著皇帝一副溫厚謙恭、對著下人疾言厲色的五皇子,慢慢知道了原來她的五表哥並不是只對著她一個人吹笛子,並不是只對著一個人含情脈脈,慢慢知道了原來她的五表哥不只有一副面孔,知道得越多,任盈小姑娘想得也越多。她是天真,並不是傻。

  並且,任盈還無意中,發現了一樁秘密。

  「夢到紅日入懷,生產之日異香滿室經久不散?」孟賚皺眉。這是老把戲了,怎麼看似英明的皇帝,會真信這個不成?

  寧妃遷居寒玉宮後,五皇子和英敏公主聖寵依舊,難不成真是因為這個緣故?孟賚沉吟半晌,溫和說道,「這事,我兒便當是從沒聽說過。你也好,長公主府也好,只當是從沒聽說過。」

  欣然應道,「是。」又為難道,「你女婿,他總想跟皇帝舅舅實話實說。」不只任磊,任盈也想。

  孟賚鄭重說道「你家,還是完全不涉政的好。」再親近,牽扯到權力,牽扯到政治,又是另一說。做個超然物外、安享尊榮的長公主多好,何必生出不必要的枝節。

  欣然會意,「爹爹說的是。」又道,「他常說沒有父親教導,很多事不懂。」

  後生小子,懂得什麼。別說他了,那個身經百戰的張並,還不是也一樣。孟賚微笑,「待小宇殿試完畢,讓他常來陪爹喝酒下棋罷。」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0 PM

第一百二十七章 聽用我謀

  「要說我家太太,對你我還真是體貼,特特的陪嫁了四個美貌丫頭過來:綠珠明艷,綠蕪清秀,綠思溫婉,綠茜清麗,四個都是可人兒。」悠然斜睇張並,閒閒說道。她正手持一隻蓮魚紋青瓷茶杯喝水,懷了孩子,連茶都要少喝。

  本來她就身子漸漸沉重,腿腳開始浮腫,尿頻,晚上睡不安穩,鍾氏今兒不知怎麼了,派了劉媽媽帶了藥材補品來看望她,悠然倒要打點起精神來應酬接待。

  劉媽媽是吉安侯府出來的老人了,她沒有按鍾氏一時興起所說的來跟悠然傳話,「大家子夫人,不可嫉妒。」而是滿臉陪笑,「綠珠她們四個,說來還是我教出來的」,要求見一面。待見了面,綠珠、綠蕪、綠思、綠茜四個各有些委屈情狀:美人兒似的,誰願意做個錢線上的丫頭呢,不見天日啊。

  劉媽媽冷眼看著這四個丫頭,一色的藕合色綾襖,青緞掐牙背心,水綠裙子,臉色白裡透紅,顯見得吃穿戴用俱是不差,心中暗歎「五姑奶奶不是個刻薄人的。」也不知太太是怎麼了,突然想到要敲打她?唉,出了門子的姑奶奶,又不是親生的,管人家的房中事做甚?劉媽媽只交待了綠珠等四人「好生服侍」,也沒旁的話。

  只是臨走時,含含糊糊說了句「這幾個丫頭,都是能用的,只讓她們做針線,倒可惜了。」

  悠然只做聽不懂,一臉懵懂的笑道,「太太給的丫頭,自然是能用的。」

  送走了劉媽媽,躲在屏風後頭的黃馨走出來,紅了眼圈,咬碎銀牙,「她這是想做什麼?」

  悠然笑道,「管她想做什麼,只不理她就是了。您還不知道我呀,我哪是會吃虧的人。」哄走了黃馨,晚上卻對張並發難。

  張並怕熱,只穿著白綾中衣,不在意的說道,「那有什麼,我生平見慣美女,不稀罕。」

  我生平見慣美女,不稀罕?悠然專心嚥下一口白水,省得嗆著自己,隨即橫眉怒目質問,「你見過多少美人?」這是得多麼的見多識廣,才敢這麼吹牛。

  「魏國公府多美女,」張並眉目舒展,跟妻子開著玩笑,「就連服侍我的侍女,也都是美人,從小見得多了。」見妻子猶自怒目而視,施施然道,「許你見慣美男子,不許我見慣美人?」

  「我生平見慣美男子,不稀罕。」小悠然當年的豪言壯語,張並還清晰記得。

  悠然愣了會子,才想到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都多少年了,你還沒忘呢。」那時自己才多大,十一二歲?被爹娘慣的,性子真是有些嬌縱,還會對著陌生人口無遮攔。

  不過,當年那些陌生人裡,自己好像只是對著張並才口無遮攔過。對著其他人,自己說話還是很嚴謹的。悠然回頭想想,嗯,真的是這樣。

  「忘不了。」張並簡簡單單說了三個字。哪裡能忘,玉雪可愛的小悠然,魂夢中也不曾忘記。多少回遇到艱難險阻,都會想起那個身份毫不起眼、卻美麗豁達的小姑娘,一臉笑容的跟自己說「世上值得生氣的事情並不多。」

  「我也忘不了。」悠然捧著大肚子,作情意綿綿狀,給張並灌迷湯,「你帶我飛來飛去的,快活死了。」

  等到張並柔情蜜意的貼上來,她卻改了口氣,抱怨道,「寶寶又鬧了,你講故事給他聽罷。」唱催眠曲不行,講故事總會吧?不會也可以學,如果他學會講故事,將來不給寶寶講,也可以給自己講。想想,丈夫講故事哄自己入睡,多浪漫,多溫馨呀。

  張並凝神想了半天,吭吭吃吃說道,「我,會的全是打仗的故事,不好聽。」那個真不能講,太血腥了。岳父說過,不能給悠然、給孩子講醜惡的事情,只能講好的、美的。

  「那好辦。」悠然早有準備,伸手拿過來兩個話本,「先看看,學著講。」見丈夫面有難色,誘惑他,「不是要生十個八個的嗎?學會了,以後都可以講了。」

  是啊,往後還有,還要生好幾個呢,值得學!張並意動之時,悠然又補上一把火,「我也愛聽故事,我要聽你講。」

  寶寶也能聽,妻子也能聽,沒話說了,張並認命的拿起話本,看著鮮艷的圖畫,和簡單優美的語言,學習起講故事。

  「要聲情並茂、引人入勝哦,要有抑揚頓挫、語速適中……」悠然趁機提出一大堆要求。看著丈夫專注看著書本,磕磕絆絆學著講解,悠然終於心平了:孩子是兩個人的,父親也要負責胎教啊。

  次日孟賚來看女兒,一向看張並不順眼的他,卻是一副好岳父的模樣,「悠兒要體貼夫婿,不可仗著有身孕,隨意欺壓他。」

  悠然抱著個小手爐,半天不說話。孟賚奇道「悠兒?」她不是很在意那臭小子麼?

  悠然微微皺眉,「爹,朝堂上是不是有什麼事?」老爹才不會這般好心,憑白無故關心起女婿。該不會是張並在朝堂上被人擠兌了吧。

  這鬼丫頭!孟賚心底暗暗罵了句,卻打著哈哈說道,「悠兒,真是多慮了,沒有,沒事。朝堂上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有。」

  不只孟賚嘴緊,張並回家也是什麼都不說。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吧?

  張並現在的職務,是中軍都督府左都督。這個朝代的開國之君太祖皇帝,是個多疑的人,也是個謹慎的人,他惟恐軍權集中導致政權不穩,所以把原來的大都督府改為五軍都督府,分為前、後、中、左、右五軍,五軍各不相屬,各不相干,五軍都督府又各有左、右都督,五軍都督府只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兵部只有調兵權而無統兵權,軍權極為分散;軍權分散,皇權就安全。

  這樣的體制下,除非遇到特別多疑的皇帝,否則張並不會受到猜忌的。悠然前前後後思了幾遍,放下心來,樂得一門心思好好養胎,反正這是個男權社會,自己又不是什麼有經天緯地之才的奇人異士,還是乖乖待在家裡生孩子吧,外面的事,有老爹,有老公。

  再說,肚子越來越大,臨近生產,還是做這方面的準備吧。「人生人,嚇死人」,生個孩子真是在鬼門關前走一趟,安安生生過了這一關是正經。

  殿試過後,孟賚坐臥不寧的等了一天,等到報子上門報喜,連出門詢問的勇氣也沒有。直到孟正宣喜氣洋洋跑進來,大笑「小宇中了二甲第十七名!」

  孟賚忙拿喜報來看過,看了三遍,確認了,沒錯,真是二甲,放心的暈了過去。

  「他至於嗎?」孟正宇終於解放了,跑到平北侯府,跟悠然抱怨,「我有那麼沒出息嗎?才不過是個二甲,他都樂得暈過去了。」

  悠然才不跟他客氣,伸出手指頭點他的腦袋,「有沒有良心啊你,爹為你操碎了心知不知道?!二甲跟三甲區別大了去了!」

  孟正宇瞪她一眼,決定不跟女人一般見識,「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他興致很好的提起,「我可不考什麼庶吉士,我去六部當個小官就好。」他從小也沒什麼雄心壯志,能在六部混個七八品小官,狠好了。

  「你也考不上。」悠然斷言。就孟正宇這樣的,能中二甲簡直是奇跡,還想庶吉士呢,太貪心了。

  黃馨本來是在旁邊笑吟吟聽著,這會兒輕輕站起來,「我給你們換杯熱茶。」阿悠這孩子,怎麼說起弟弟來一點兒不客氣。小宇多好的孩子,讓她說的,一文不值似的。

  孟正宇跳了起來,「哪用您去?丫頭呢,姐姐這麼大的府邸,還少人手使了?」憤憤看著悠然,覺得黃馨受了委屈。

  悠然有些驚愕的看著眼前的二人,一個慈母狀,一個孝子狀,這孟正宇,他好像真的,比自己還孝敬黃馨。

  悠然有些心虛。在黃馨面前,自幼做獨生女做慣了,囂張得很。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夠孝順?以後改改?

  心裡這麼想著,面上笑嘻嘻道,「小宇這回真爭氣,姐姐有獎勵!小宇想要什麼啊,只管說,甭跟姐姐客氣。」先把這憤青安撫住了。

  孟正宇大義凜然說了句話,把悠然差點氣樂了,「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對姨娘好。」

  她是我親娘!我才是親生的好不好,這還用你說?!悠然死死瞪孟正宇,直到把孟正宇瞪得訕訕轉了頭,顧左右而言他,才罷休。

  平北侯府最偏僻的下人房裡,綠蕪、綠思專心做著針線,綠茵則在一邊低低聲音、好心好意勸解綠珠,「姐姐,您認命吧,太太出面都沒用啊。」

  綠珠秀眉一挑,輕蔑道「認命?要我認命?」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麗質難自棄,長成這樣你讓我認命?

  「您不是回家送信了?太太也替您出頭了,這不,夫人還是不理不睬的。」綠茵脾氣很好,綠珠再怎麼輕蔑,她也不放在心上,依舊悄悄勸道。

  「太太,心太善!由得個庶女逍遙妄為。」綠珠冷冷道,「可這平北侯府,可不是夫人能一手遮天的地方!還有侯爺呢。」自己這傾國傾城的容貌,侯爺是從未見過。若見了……

  綠茵露出怯意,「姐姐,您可千萬不要,內宅,是夫人做主的呀。咱們還是小心謹慎,聽夫人調度罷。」做丫頭的自作主張,如何使得。身契和性命,都在主人手裡攥著呢。

  綠珠「哼」了一聲,摔簾子走了,綠茵跟著追了出去,著急的低低叫著,「姐姐您聽我的罷」。

  「聽你的?聽你的一天一天在這裡虛渡青春?」窗外,綠珠不屑的聲音傳來。

  綠茵的聲音則是聽不到了,無非是那些話。綠蕪和綠思抬頭,對視一眼。

  「你說她能成嗎?」綠蕪有些不確定。但她的心底,確是盼著綠珠做些什麼出來,橫豎不是自己出手,綠珠若敗了,也連累不著自己什麼。可若成了,那可是給眾人開了條路出來,綠珠能成,旁人也能成。

  綠思溫柔的笑笑,「急什麼?咱們才不過十五歲。」年紀小,等得起,有的是將來。

  二人相視而笑,低頭細細做起針線。陽光照到二人臉上,兩張年輕的臉龐,俱是嬌美動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欲報之德

  自從孟正宇過了殿試,孟賚每每想到最小最彆扭的兒子也出息了,有著落了,心中喜得無可無不可,雖竭力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嘴角的笑意卻是掩也掩不住。這晚他安坐家中,懷中抱著好姐兒,不時叮囑在地上跑著玩耍的英哥兒和華哥兒,慢著點兒,別摔著,對面的鍾氏滔滔不絕在講著什麼,他卻沒大在意。

  「老爺,您說我做得對不對啊!」難得孟賚這麼有閒情逸致,鍾氏滿心喜悅。她講完自己的豐功偉績,見孟賚不說話,探過頭來追問。

  孟賚才意識到鍾氏在跟他說話,「怎麼了?」他溫和問道。

  鍾氏嗔道:「我說半天了,敢情您都沒聽呀。」高高興興又說了一遍。

  孟賚半晌才弄明白鍾氏做了什麼,楞了會兒神,他吩咐奶娘抱走孫女、孫子,細細問鍾氏詳情,鍾氏很是得意,筆直的坐著,身姿端莊,「侯府的當家主母,哪能小家子氣的嫉妒不容人,我已命人去訓示過了,五丫頭是個好孩子,知錯必定能改。」

  悠然大著肚子,正是勞心勞神的時候,這當兒她過去添堵,添亂,還洋洋自得一副,我是好嫡母的樣子,孟賚盯住鍾氏,怒氣一點一點升騰。

  鍾氏覺察到丈夫神色不善,忙問道:「老爺,您怎麼了?您別生氣啊。」自己說錯什麼了,可教導庶女寬容大度恪守婦道,本是嫡母份內的事啊。

  孟賚沉默片刻輕輕笑道:「我沒怎麼,一點事沒有。」本來是生氣的,但是鍾氏這樣的人,跟她生氣有什麼用,徒然氣壞自己,我不生氣。我閨女說了,不許我多喝酒、不許我勞累、不許我生氣。

  悠然自從知道孟賚有孟家男人活不過六十的憂慮,已命人從泰安老家抄來了孟老太爺及其父、祖父老年病重時的各種記錄,這三人的症狀全都是腹部悶脹、噁心、嘔吐、食慾明顯減退、右上腹隱痛、乏力、消瘦。

  大夫的診斷全是肝臟受損,肝病多由飲酒、勞累、生氣、飲食不當引起,悠然已跟孟賚說過八遍:酒不能多喝、氣不能生、不能太勞累、還列了一個食譜出來,油炸、燒烤、辛辣、生冷之物不許吃。

  孟賚表面上板著臉,小孩子家家的管起大人了,還這般囉嗦,心裡卻很受用:到底是閨女跟爹娘貼心。

  「我早就說過,悠兒的事,不勞你費心」孟賚舊話重提,如今我還是這句話,只盼你莫再生事。

  鍾氏漲紅了臉,「她是老爺的閨女,難道不是我閨女,說起來只有我才是她名正言順的母親,我還不能管她了。」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孟賚溫和的聲音吟誦《蓼莪》,「太太可知道怎樣才叫做母親,疼愛孩兒,撫養孩兒,教導孩兒,這方是母親,你不高興時把庶女扔一邊不管不問,高興了使人去亂管亂問,算什麼。」

  鍾氏氣咻咻扭過頭,不說話,孟賚用冷漠的目光看了她一會兒,溫和說道:「太太要記下了,我悠兒已經長大成人,她為人處事極有分寸,她的事,不勞太太費心。」

  鍾氏想賭氣不理,卻又不敢,只好胡亂點了點頭,孟賚聲音溫和又堅定:「太太可記下了。」

  鍾氏低聲道:「記下了,」

  見孟賚抬腳要走,鍾氏忙上前抓住他:「老爺不去書房了罷,我一個人害怕,」一個人睡屋裡再怎麼香、再怎麼暖、身子也是冷的。

  孟賚很是無奈:「公務繁多,沒法子,」見鍾氏有悻悻之色。微笑道:「我倒是想辭官不做,那時便無事了。」

  鍾氏呆了呆,辭官不做,那怎能成,他如今是正三品官員,自己遲早有一日能做夫人,若他辭了官,自己怎生出門交際應酬,有誰會理會一個丈夫沒官職的女人。

  孟賚再走,鍾氏便沒再開口挽留,由得孟賚施施然去了。

  孟賚到了書房,安安靜靜思想起近日朝堂形勢:西北有旱災,西南苗人作亂;中原匪患;浙東倭寇;本來已是不安寧得狠,貴州副總兵馬厚梁突然上了份折子,提議重設大都督府。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折子一出,舉朝嘩然。本朝只在太祖初期設立過大都督府,由大都督總攝中外軍事,後來太祖改大都督府為五軍都督府,分了軍權。自此,少有武將能對朝廷形成威脅。

  這馬厚梁,也是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他曾跟隨阮大猷打過羌人,跟隨俞聲打過北戎,跟隨鍾元打過苗人,也跟隨張並打過韃靼。每次出征,作戰都很勇猛,每每殺敵無數。

  這折子一出,皇帝雖不動聲色。但看阮大猷、俞聲、鍾元、張並等人的目光多了份審慎。

  本朝一向是重文輕武,只要不打仗,武將在朝堂上鬧不出什麼來,這馬厚梁,究竟是出於什麼意圖,上這麼份折子,對張並會不會有什麼妨礙。孟賚思慮再三不得要領,只得吹熄燈火睡下了。

  張並、悠然夫妻,彷彿生活在世外桃園一般,不理世事,晚晚膩在一起,張並絮絮跟妻子、肚子裡的寶寶說話,他的故事越講越好了。

  「寶寶愛聽呢,你看。他本來亂蹬亂踢的,你講完故事,他安靜了。」悠然笑咪咪,誇獎張並,見他面有得色,又加上一句「我也愛聽」。

  張並把臉湊了過來,悠然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兩口,張並很大方的加倍回吻了,又親了親肚皮,還有咱們寶寶,其樂融融。

  張並又開始招募少女親兵,還專程從華山派接來幾名女弟子,傳授親兵功夫,悠然笑他小題大做,「我整天待在家裡,用什麼親兵呀。」

  張並一臉正經,「不光是你,咱閨女生下來,也要有親兵。」

  見悠然似有不屑,張並扳著她的臉,跟她講道理,「花園裡的花有沒有用,除非要入藥,否則沒用罷,那咱們為什麼還要種,好看呀。親兵甭管有沒有用都是要有的,至少帶出去威風、好看。」

  這原本沉默寡言的男人,還學會強辯了,悠然大樂。「花園裡的花不能白種呀,咱們明兒便去看花。」

  次日二人還真是去花園看花了,悠然倚在丈夫寬厚溫暖的懷裡,指指點點,「迎春花真喜氣,臘梅有風骨,還是玫瑰嬌艷。」

  無論她說什麼,張並都附合她,這時卻微笑道,「玫瑰哪裡嬌艷了?沒有我媳婦兒嬌艷。」

  越來越會說話了,悠然為了表示鼓勵,滿口誇獎不說,晚上更是親吻加甜言蜜語,哄得張並飄飄然。

  一幫侍女只遠遠看著夫妻二人,間或有一二言語飛入眾人耳中,也只能裝作沒聽見一樣,有少年單純的,心下偷笑,更有人暗暗盼望,將來不管嫁什麼人,也要這般恩愛方好。只綠漪心生憐憫:侯爺和夫人這等恩愛,綠蘋,怕是沒指望了。

  悠然在爹娘、丈夫的關愛中,安安生生渡過了一天又一天,眼見得產期愈來愈近了。這時,泰安老家出了事。

  孟老太太重病,臥床不起,悠然第一回聽到這消息,便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己和這孟老太太一定是八字不合,雖名為祖孫,實際上情份極差,也常常在孟老太太處遇挫。

  她可一定要病好了,悠然捉住黃馨傾訴,她可一定不能有事啊,她如果真怎麼著了,孟賚就要丁憂,就要離京回山東。

  「她不會有事的,阿悠放心吧/」黃馨把悠然攬在懷中,柔聲說道。黃馨倒不是完全在安慰女兒,她還真是相信孟老太太會沒事,自從她進了孟家,已經親眼目睹過無數回孟老太太彪悍的拍桌子罵人,孟老太太彷彿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一般,哪能輕易死去。

  她一定會長壽,黃馨確信這一點。

  孟賚聞得訊息後方寸大亂,母親她,已是七十高齡,不容疏忽,收拾好了行裝,告好了假,要回泰安侍疾,鍾氏雖不情不願的,也只好收拾了行裝,準備夫妻二人一同回去。

  孟正宣、孟正憲兄弟兩個也要去,鍾氏拉著他們細細解勸,「我的兒,有爹娘去便好;孫子孫女還小,你們兩個,在京中好好的,你祖母必定吉人天相,說不定爹娘一兩個月便回。」孟正宣、孟正憲聽後,只好罷了。

  季筠、鍾煒面面相對,各各懷中攬著兒女,心中打鼓,只心心唸唸祈禱,孟老太太可千萬莫真有事。

  孟賚和鍾氏急急的坐上馬車,要連夜趕回泰安,剛出了孟家大門,便遇上了披麻戴孝來報喪的老家人,聽到,老太太已過世了,孟賚大叫一聲,吐血昏倒,孟家亂成一團。

  當晚,孟宅換作一片白肅,「昊天罔極」的白色橫幅掛起,經過的行人各各歎息:可歎,父母去世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1 PM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期我乎桑中

  如斯,也僅僅美好如斯。

  孟賚原來是告了假,這回要改成丁憂了。告假時間短,職務還予以保留,回鄉丁憂時間長達二十七個月,官肯定不能做了,只能守孝期滿後再謀起復。

  「二十多年了,好容易做到侍郎。」鍾氏心有不甘,當夜即偷偷著人去吉安侯府,問匿喪不報或者奪情是否可行,太夫人很快使人來說「斷斷不可!官員不孝是大罪。」鍾氏沒法子,只好老老實實準備回泰安守制。

  孟正宣、孟正憲也各自準備明日去請長假;只有孟正宇,本來還沒職務,這會兒他省事了,最清閒。

  「丁姨娘自然要同回泰安的。」鍾氏在算著細帳,「她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兒,極親的人;還有杜姨娘、黃姨娘,也叫回來罷。」杜姨娘在安然家裡,黃姨娘在悠然家裡,鍾氏自己要回老家守孝,過三年苦日子,這兩個姨娘卻在親生女兒處享福,哪裡能夠。

  孟賚乍聞噩耗,吐血昏倒,醒來後又號啕大哭,昏倒了幾回;不過一夜之間,他添了不少白髮,形容清瘦,憔悴不堪,這時身著重孝,啞著嗓子說道,「安兒也要回泰安奔喪,杜姨娘便在京城替她看家;悠兒身子重,回不得泰安,黃姨娘留下照看女兒。」

  鍾氏心中不悅,合著這兩個姨娘反倒比自己舒服,「西寧侯府難道沒人能去看家?咱們是岳家,避避嫌好些;平北侯府,有太后賞的嬤嬤在呢。」宮裡出來的嬤嬤,不比黃姨娘強多了。

  孟賚已是哭啞了嗓子,身心俱疲,哪有心情跟妻子糾纏這些小事。阿菁還不到半歲,安然夫妻二人要奔喪也不能帶這麼小的孩子,當然是留杜姨娘這親外婆留守才最放心;悠然從小到大都是個不省心的,這會兒即將臨盆,親娘不在身邊哪行。

  「她二人也該回泰安盡盡孝心,要不,將來有臉葬進祖墳去?」鍾氏話中,隱隱含有威脅。妾室,並不是都能埋進祖墳裡去的。

  孟賚嘶啞著聲音說道,「她二人不入祖墳,入祖墳的只有你和我。」安然和悠然都想得開,早早給生母置辦了風水上佳的墳地。沒兒子的妾侍,葬入孟家祖墳又怎樣,一樣是沒人給供茶供飯。

  鍾氏先是愕然,繼而想到百年之後自己終是能獨佔丈夫,又有些歡喜,「只有你和我」,這是多美的一句話。

  晚上,孟賚睡草蓆枕磚頭,鍾氏在草蓆旁看了又看,心裡嘀咕「這怎麼睡人啊」,孟賚聲音嘶啞,態度溫和,告訴妻子,「雖是居喪,然《禮記》有云:身有病則治,有疾則飲酒食肉,疚止復初。太太素來身子弱,若睡草蓆病了,倒不好。」

  鍾氏心中甜蜜:他這般關懷自己!情意綿綿的看了看丈夫,回房睡了。

  平北侯府。

  悠然命人把有顏色的東西全部或撤掉,或用素布遮蓋了,整個底邸一片素淨。張並疑惑的看著她:據自己所知,她對孟老太太這親祖母可是沒什麼情份。

  悠然白了他一眼,這是面子工程好不好?做給人看的。我天朝一向的傳統,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面子上的事要做足。

  「在自己家裡,做給誰看?」張並不解。但片刻後,張並便開始由衷的欽佩:妻子真是高瞻遠矚。

  莫陶帶著一個人進來,來人裹著厚厚的斗蓬,頭戴斗笠,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到室內只剩下張並、悠然二人時,來人方取下斗笠,露出真面目。

  「岳父?」張並心中驚愕,面上不顯,趕忙上去扶孟賚坐下,「爹爹,您怎麼……」一下子這麼瘦,這麼嚇人?

  悠然捧著大肚子,皺著眉頭,這就叫做哀毀骨立?這就叫做孝順?真要命。這才是個開始,要照這樣下去,等孝期滿後,他不怕是真的會「服竟,羸瘠骨立異形,醫療數年乃起。」服個喪,去掉大半條命。

  孟賚先是注意到房中全是素色,張並和悠然身上也是素衣素服,點頭稱許,「你二人年輕小孩子,卻是知禮。」繼而神色極為不安,「爹爹也知道,本不該來的。」他正服著斬衰,披著麻衣到出嫁的女兒家中,於禮不合。

  「我們家,您有什麼該來不該來的,」張並急忙說道。他扶著孟賚,明顯感覺到消瘦和嬴弱,這才幾天沒見?「爹爹您,要節哀……」勸人的話,張並只會說「節哀順變」。

  孟賚見女婿好似不在意自己披著重孝到來,反倒是擔心自己身體,心中很有些欣慰。卻見悠然板著小臉,面帶不悅,孟賚聲音嘶啞難聽,「爹明日便要離京,有些話要交待你們。」這死丫頭,老爹是放心不下她,才偷偷跑出來,她不是一向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的?怎麼今兒不高興似的。

  悠然平時對「生、老、病、死」都看得開,也從不拘小節。她給黃馨計劃墳地的時候,還一臉孩子氣的調皮「孟家墳地在這個山頭,您,在對面的山頭,你們兩個,兩兩相望!」所以孟賚思想再三還是來了,哪知道女婿還是畢恭畢敬的,女兒臉色不對了。

  悠然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氣沖沖的開口,「您看看您!成什麼樣子了!孝順是這種孝順法嗎,非要把自己弄得皮包骨頭一般才成嗎?!您要是再瘦下去,我不理您了!」叫出這番話,已是淚流滿面。

  張並扶著孟賚,不知是該繼續扶著嬴弱的岳父,還是該去安慰哭泣的妻子,一時十分作難。

  孟賚眼圈也紅了,「傻孩子,傻孩子。」

  張並這段時間口才明顯有所提高,這時也低聲說,「爹您瘦太多了,別說悠然心疼,我也心疼啊。」

  這一對傻孩子!孟賚忍住眼淚,說道,「有話要交待你們。」嘶啞著嗓子,又說了遍要悠然一切留神,吃的穿的都不可大意了,「吃食上尤其要當心」,不許用熏香,身邊的人要仔細排查,凡心存異志的、心太大的,一律遠遠的打發了。

  「您甭說了,我都知道。」悠然聽老爹嗓子都啞了,倒杯水過來,看著他喝下,「您放心吧,我厲害著呢。」

  孟賚點頭,「知道,我閨女最厲害。」吩咐悠然「早些睡」,戴好斗笠,要走。

  「我送您。」張並趕著獻慇勤,孟賚沒說話,由著他送了出門。

  「你府中的人要嘛是外面買來的,要嘛是魏國公府來的,要小心。」出了門,孟賚低聲說了幾件事,有府中的,有朝中的,張並一一點頭,「我也想著呢。」

  到了二門,孟賚一時有此失神,黃馨,見她還是不見?見也無用,徒增傷感,還是算了。她不是聰明人,交待再多怕也沒用。

  若是她再機敏一點,該多好,悠然身邊若真有什麼事她也能應變。孟賚忽靈機一動,想到一個人,她,可不就是又讓人放心,又機敏果斷?

  孟賚把府中、朝中該留意的地方說完,張並送他回了孟家。到家後,孟賚寫好一封書信,命人,「明晨送去吉安侯府」。

  次日,孟正宣、孟正憲請了長假,家里長輩過世,這假沒有不准的,交割了公務,回到家,已是全家準備起程。

  京城離泰安不遠,一行人曉行夜宿,不過六天功夫,就回到了老家。已經憔悴得不像樣子的孟賚,帶著妻子兒女到了靈堂上,看見孟老太太的靈位,又是吐血昏倒,靈堂亂作一團。

  「純孝之人啊」「至孝啊」「哀毀骨立,人子之道」「到底是探花郎,知禮啊」,一時間,孟賚「孝子」的名聲,傳遍十里八鄉,傳遍泰安,漸漸傳遍天下。

  這是孟賚也不用說什麼話,嗓子已是啞得說不出話,只能哭,逢人便哭。反正這時候他是孝子,孝子只要哀傷到位,旁的,都可以不予理會。

  不只孟賚,孟賚的兒子、兒媳,以至於女兒、女婿,都是哀傷入骨,感人至深,贏得無數的讚譽。

  嫣然也偕同夫婿來奔喪。不過她是出嫁的孫女,喪服並不是特別粗糙的重孝,穿細布孝衣就可以了。這時嫣然已哭了幾天,哭累哭煩了,她留意到一件有趣的事:蔚然,面有春色,臉上常有夢幻般的微笑。

  蔚然已是二十「高齡」了,她原和一位縣令的小兒子訂過親,卻是訂過親後就大病一場險些喪命,眼見得愛女病得昏昏沉沉,孟大伯夫妻倆慌了手腳,顧氏尋了張天師算命,「姻緣不合,克的」,女兒性命要緊,孟大伯無奈,只好到親家處再三央告陪禮,退了親。

  果然退親後,蔚然慢慢好了。待要再覓良緣,顧氏和蔚然一再挑剔,總是不能如意。

  「便養你一輩子也罷」,孟大伯只生得一子一女,他捨得逼妻子,不捨得逼女兒,只好由著蔚然的婚事一拖再拖。

  蔚然是在室女,服的是重孝。她雖披麻戴孝的,容貌依舊清麗出塵,嫣然不經意瞥了她一眼,看呆了,原來蔚姐兒生得也這般好看,以前怎麼都沒有留意到呢。

  停靈九天後,孟老太太正式下葬。有兩個做官的爭氣兒子,孟老太太的葬禮,極其隆重。

  「生榮死哀,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太。」這是鄉里對孟老太太的評價。

  葬禮過後,安然便要回京,欣然也要一起走,嫣然卻說,「老太太養大我,要在她老人家墳前多盡盡心」,不肯就回。

  孟賚深覺嫣然孝順,欣慰道,「嫣兒果然孝順,不枉老太太疼你一場。」

  盧二公子雖心中不情願,也只能一派大方的陪著妻子繼續「盡孝」。

  「你不在家中坐著,不去墳前守著,老瞎跑什麼?」盧二公子窮極無聊,又見嫣然常常悄悄出門,怒聲斥道。

  嫣然捉住丈夫的手臂,笑得開懷,「你不知道,是好事呢。」

  盧二公子問她是什麼好事,嫣然卻賣關子不說,「往後便知曉了。」

  背著丈夫,嫣然恨得咬牙切齒:好你個蔚姐兒,從小的好姐妹,這麼大的事,連我都瞞著!好好的,竟學會和男人偷偷私會了,林中漫步,花下私語,逛廟會,買珠寶,還真是無所不至!

  想起和蔚然偷會的那名身姿挺拔的年輕男子,嫣然有些好奇,到底什麼人,竟讓心比天高的孟蔚然傾心了?

  盧二公子耐著性子又在泰安住了幾天。這天下午,他終於拍案而起,「她再不走,我一個人走!」真受不了了,這窮鄉僻壤的。若是平時,還能跟岳父、大舅子喝酒下棋、談詩論文,這當兒人家守著孝呢,且顧不上這個。盧二公子在泰安又沒文友,這日子過得實在是白開水一般。

  盧二公子等來等去,也等不到嫣然回來。直到晚上,直到深夜,方急了,使人去各處說了,孟賚一家子出動,不聲不響出門尋人。直尋了一夜,也沒尋到。

  第二天,河水中浮出兩具女屍。孟賚和盧二公子腳都軟了,強撐著上前去,看一眼,再看一眼,真的是嫣然,和她的貼身侍女。



第一百三十章 不自我先

  「小女自幼養在亡母膝下,祖孫情份極深。」孟賚形容憔悴,神情哀淒,「自亡母去後,小女悲痛欲絕,幾回要跟著祖母一起去了……」

  他倒沒說謊,嫣然不錯真是有好幾回哭著要跟祖母一起去。只不過,這些兒孫中,又有誰沒這樣過呢,安然、欣然、季筠、鍾煒,包括鍾氏在內,都曾哭得氣噎腸斷時,死死扒住棺木不放,口口聲聲「帶了我一起去」。

  孟賚顯是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失慈母,喪嬌女,真是悲慘,對面的泰安縣令韋佳等人,都覺十分唏噓,紛紛出言勸解,「孟大人節哀」,「保重身體要緊」。

  更有一位縣學的老夫子倏的站起來,概然道,「原來如此!當時她雖被眾人勸下了,殉祖母的心志卻始終未改!到底還是跟祖母一同去了,此等孝女,感天動地啊。」

  老夫子這話一說出,不只縣令韋佳眼前一亮,其餘的縣丞、教諭等,都是心中激動,心潮澎湃:泰安出孝女了!堪比二十四孝啊,也是本縣人傑地靈,教化得宜,才得有此烈女!

  另外一名夫子也聰明起來,「不只有孝女,還有忠僕!那侍女,也隨主人一起赴死,是個忠心的!」邊上有人附合,「正是!一殉祖母,一殉主人;一為孝女,一為忠僕,真是可感可佩!」經此評定,隨嫣然一起死去的碧波,成了「忠僕」。

  這是多好的政績。這說明在自己教化下的泰安,民風是多麼的淳樸,韋佳腦中飛快的轉著念頭,決定回去後馬上親自動手,寫表彰文章,務必把這百年罕見的盛舉,寫得感人肺腑!

  韋縣令等人表達過慰問惋惜之情後,又表示「定會請旨旌表,以為名教光!」孟嫣然,活著的時候不管她是什麼樣子,死後成了名揚天下的孝女、烈女。

  丁姨娘聞訊後瘋了般哭鬧,認定「三姑奶奶必是被人害死的」,鍾氏命人將她制住嚴嚴實實捆堵了起來。

  孟賚送走韋佳等人後回了內宅,知道後,點頭,「太太做的對。」

  鍾氏難得被丈夫誇獎一回,心中大樂,卻是想到無端死去的嫣然,才二十出頭,花一般的年紀,真是可惜,滴淚道,「三丫頭,這可憐孩子,怎麼突然就去了?」鍾氏並不是個心腸多麼惡毒的女人,嫣然活著的時候她再不喜歡,乍聞死訊也是心裡難受。這可是活生生一條人命。

  孟賚痛苦的閉上眼睛。嫣然!嫣然!這傻孩子,她到底遇到了什麼,竟會遭人下此毒手?!

  深夜,孟家密室。孟賚、孟正宣、孟正憲三人端坐在一邊,看仵作動作嫻熟的驗屍。

  「真的不要驚動大伯?」事前,孟正宣曾遲疑著,向孟賚求證。他不明白,驗屍的事,為什麼要瞞著大伯呢?

  「你大伯病著呢,勿驚卻他。」孟賚一點沒猶豫。孟贇不錯真是病了,但沒病到不能理事的程度。孟賚,是有心不讓孟贇知情。

  孟正宣低聲應道「是。」又回明瞭其餘幾件事,「仵作是信得過的;衙門裡也無事;家裡,還看不出來什麼。」

  聽他說完,孟賚目無表情的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父親真是大不相同了,他從前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如今目光越來越冷酷。孟正宣惴惴不安的想到,父親向來疼愛子女,不會是嫣然橫死,讓父親性情大變吧?

  想到嫣然,孟正宣既心疼可惜,又有些抱怨:早些時候跟著安然、欣然一道回京,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說是留下來盡孝,其實是一心要看西洋景兒,究竟什麼新鮮好玩的事,值得你送掉性命去看。你說去就去了,留下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情何以堪。

  孟賚這一日,粒米未盡,連滴水也喝不下去,被兩個兒子強逼著喝了杯水,全吐了。

  「他這樣下去怎麼撐得住!」孟正憲背地裡急得跳腳。

  孟正宣按住他,淚光閃閃,哽咽著說道,「別逼他了,他心裡,不知道多難受。」

  孟正宣到底沉穩些,他看得清楚,孟老太太去世,和嫣然慘死,對孟賚的影響完全不一樣。孟老太太已是七十高齡,這時亡故已是喜喪,孟賚的悲傷在外表;嫣然還是花朵般的年紀,無端橫死,做為父親的孟賚,悲傷是在心裡。

  內心的傷痛不只傷心更是傷身,孟正宣咬咬牙,還是盡快查清嫣然的死因罷,不然,孟賚恐怕還是連水也不想喝。

  密室內,燈光亮如白晝。仵作驗完屍,想了想,回去又驗了一遍。

  孟氏父子三人大氣也不敢出,等著仵作說出嫣然的死因。屍體,是能告訴人很多訊息的。做過三年父母官的孟賚,深知這一點。

  仵作終於驗完屍,說出結論,「這具女屍是先被人扼死,後扔入河中,在河中泡了一夜,身體已浮腫,沒有旁的傷痕。」

  先被人扼死,後扔入河中?孟賚兩隻手緊緊攥起來,嫣然,她是被人扼死的?

  孟正宣、孟正憲偷眼看孟賚,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他全身都籠罩著悲痛和悲憤的氣息,讓人心中慘傷,讓人心中害怕。

  「不過,孟大人,」仵作猶猶豫豫的說道,「您是如何認定這是您女兒的呢?您女兒,聽說是二十出頭年紀,這具屍體,年紀該是在十五六歲啊。」

  孟氏父子三人一時間全楞了,十五六歲?難道這具屍體不是嫣然?可是,「她穿著我妹妹的衣服,戴著我妹妹的耳環、手鐲!」

  孟正憲急急忙忙的說道,「還有,她和我妹妹一樣高!還有……」他一時也想不到別的。

  孟正宣猛的站起,「她們主僕二人一同遇難,那僕人身上有胎記的,已確認無疑是了!」碧波胳膊上有形如梅花的紅色胎記,碧波的娘親一開始也不相信自己女兒就這麼死了,她執意拉開袖子看了又看,才開始號啕大哭,「乖女啊,你這就麼去了啊,閃得娘好苦!」

  並排兩具屍體,一主一僕,衣服首飾都是家人熟悉的,雖然身體已泡得浮腫,臉已變形,但誰料到,一個是有胎記確認過的,一個會不是本人?

  孟賚直挺挺坐著,一動不動。

  孟正憲團團轉了兩圈,跑到孟賚身邊問,「爹,三妹妹身上有沒有胎記?」

  孟正宣伸手拉了他一把,低聲斥責,「如果有胎記,還不早看了,用等到這時候?」

  孟正憲被大哥訓得不言語了。孟賚無語半晌,方努力抬手指著女屍,顫聲問道,「她真的,只有十五六歲?」

  仵作很自信的說道,「是。」他對自己的專業水平,太有信心了。

  孟賚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我嫣兒,她,她沒死!」「匡」的一聲,連人帶椅跌倒。

  孟正宣是文人,手腳不靈便;孟正憲倒是練過點功夫的,偏被大哥訓得低頭躲在一邊。這會兒兄弟二人急急的跑過來,把孟賚扶起。

  孟賚腦袋上磕出一個大包,臉上猶自帶笑,「沒死,沒死。沒死就好。」

  人家既然當時不殺她,一定有不殺她的理由。此時她該是被囚禁了。如何能救出她?孟賚扶著兩個兒子站了起來,先命孟正宣送走仵作,又命孟正憲「把你三妹夫請到書房」。

  孟賚細細問了盧二公子,對嫣然這些時日的行蹤,心中還是不甚明瞭,卻沒多說,只在臨走時溫和問道,「賢婿和我家嫣兒,夫妻情份如何?」

  盧二公子低聲道,「結髮妻子,情份自然是好的。」夫妻,始終還是原配的好。誰都希望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如此。」孟賚點頭,「依禮,賢婿要守一年。嫣兒有位族妹,和嫣兒生得極相像,一年之後,若賢婿有意,請再到泰安來。」

  盧二公子苦笑道,「生得再像,也不是她。岳父,我真不相信這是真的,我真想,有一天她還會回來。」

  孟賚溫言撫慰幾句,盧二公子恭身致謝,告辭了,「岳父您也早些歇著,莫累壞身體,更是我們的罪過了。」沒管束好妻子,以致她常偷跑出去看熱鬧,以致她橫死,盧二心中也很內疚。

  孟正宣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一碗香氣撲鼻的菜粥,孟賚隨手拿過粥碗,喝了,命,「再盛一碗」,孟正宣連連稱,「是,是。」急忙又去盛了一碗送過來,孟賚又喝了。

  「京中有沒有信過來?」孟賚坐在書桌旁,攤開宣紙寫著什麼。一邊寫,一邊問孟正宣。

  孟正宣忙道「有,五妹妹有信來。」走到書櫃邊取了過來,呈在孟賚面前,還是那五個字「兒平安,勿念」,一個字不帶多寫的。字不好看,也不難看,平平常常的很隨意,是孟賚所稱的「悠然體」。

  孟賚看了一眼,「這懶丫頭。」

  孟正宣忙道,「她一天寫一封,由信鴿送來,沒拉過。」雖然懶,也懶得有節制。

  孟賚口述了幾封信,命孟正宣寫了,「明天一早寄出去,不可耽誤。」孟正宣一一答應,勸他,「爹您早點歇著吧。」

  孟賚不置可否。命孟正宣先回去,自己轉身去了丁姨娘處。

  丁姨娘還是被捆綁著。孟正宇正坐在丁姨娘身邊,一臉無奈的盯著她,「您鬧什麼?鬧有用不?」嫣然怎麼倒霉呀,怎麼對孟老太太這麼一往情深的。還不如孟悠然呢,雖然人霸道點,可是不糊塗。

  看到孟賚,丁姨娘死氣沉沉的眼中有了光亮,雖然口中被塞著帕子,還是努力想發出聲,她的眼中全是哀求,彷彿在說「三姑娘太冤枉了。」

  孟正宇規規矩矩站起來,行了禮,一溜煙兒跑了。留下孟賚和丁姨娘兩人。

  孟賚取下丁姨娘口中的帕子,倒了杯水餵她喝了,卻不給她鬆綁,只問她,「這幾日可見過嫣兒?」

  丁姨娘被拿下帕子,本能的想哭叫,「三姑娘太冤了,她定是被人害死的」,卻被孟賚威嚴目光震攝住,不敢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孟賚皺皺眉,又問一遍,「這幾日可見過嫣兒?」

  丁姨娘想了半天,「見過兩回。兩回她都匆匆忙忙的,沒跟我說過幾句話。」

  「她神色如何?可慌張?」孟賚繼續問。

  丁姨娘忙道,「她哪會慌張?沒有!高高興興的!」

  「真的?」孟賚盯緊丁姨娘,目光銳利,重重的語氣問道。嫣然她,這幾日難道真如盧二所言,是高高興興的。

  丁姨娘怯怯道,「我哪敢騙您呢老爺,她真是一臉高興。」隨即想到這是在孟老太太孝期,嫣然是號稱要給老太太盡孝才留下的,她高高興興的,可是不對勁呀,又有些後悔,想改口,「不是,老太太才過世,她一臉哀淒。」

  「生死關頭,說真話!」孟賚爆喝一聲。

  丁姨娘嚇了一機靈,哭道,「她,真的是高高興興的樣子。我問她有什麼好事,她也不理會我。」

  孟賚胸中的怒氣升上來。這不省心的丫頭,祖母才過世,她有閒心看熱鬧!差點把命搭進去!這傻孩子,到底是遇到了什麼?

  丁姨娘還要再說什麼,孟賚心煩,隨手拿起帕子,重又塞回她嘴裡。

  這個世界清淨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2 P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德音莫違

  孟賚胡亂睡了一會兒。他睡得並不安穩,一直做形形色色的惡夢,夢到嫣然在空曠荒涼的墳地一個人倉皇無措孤苦無依的哭泣時,孟賚嚇醒了,醒來滿身是汗。

  孟賚披衣坐起,在旁邊打地鋪的孟正宣睡眠淺,也醒了,見孟賚起身穿衣服,勸他,「您昨天一晚上沒睡,今晚上您好歹多睡會兒。」

  孟賚搖頭,「我閨女生死未卜,怎生睡得著。」

  孟正宣沒法子,起身挑起燈籠,陪著孟賚去了書房。此時更深露重,春寒料峭,父子二人單薄身影行走在這一片白肅的老宅中,淒涼冷清。

  鄉下人起得早,天還未明孟家下人已是都穿著停當各就各位了,廚房裡,院子裡,打掃的打掃,洗涮的洗涮,各自忙忙碌碌。

  「盧家姑爺這麼早便走了?」守門的老家人嘮叨著。盧二公子這日起了個絕早,跟岳家辭了行,起程回京去了。

  「傷心地,早離早好。可憐,年紀輕輕的,沒了婆娘。」另一個老家人,跟著發感概,「三姑奶奶也可憐,唉。」連子嗣也還沒有,就去了。

  自卯時起,服侍過孟老太太的下人,包括郭嬤嬤、盧嬤嬤在內,已是被一個接一個喚入孟賚書房,由孟賚單獨問話。辰時起,孟家大房的下人僕役也被挨著傳喚。

  顧氏聞報後豁的站起,「欺人太甚!」三房早已分家,孟賚憑什麼訊問大房的僕役!便欲出門跟二房講理。又看著下人不順眼,冷冷道,「你們這幫沒出息的!你們是大房的人,做什麼聽二老爺的?」

  來報信的僕婦囁嚅道,「哪敢不聽啊?兵士押著去的。」凶神惡煞一樣的士兵,你不聽,你不去,能行啊?

  兵士?顧氏怔了怔,這宅中何時有了兵士,怎麼自己都不知道?顧氏惡狠狠罵道,「你們都是死人呢,家中來了兵士,也不來報!」

  僕婦們只低頭諾諾,「不知道啊,不知什麼時候來的。」

  這老二,他竟神不知鬼不覺的引了兵士進府!顧氏乍聞此信,心慌意亂,難不成他是知道了什麼?卻是轉念一想,不怕!要講理,自己佔著理呢;要不講理,哼,誰怕誰了?

  顧氏心念已定,斥退僕婦,對鏡理理妝,帶了侍女出門。卻是才出房門便被攔住了,「夫人請回罷。」兩名彪形大漢擋在門口,不許顧氏出去。

  侍女見了彪形大漢,已是嚇得縮頭縮腦;顧氏心中突突,表面鎮靜,「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這府中的大太太!還不速速讓開!」

  兩名大漢雖形容粗獷,卻彬彬有禮,「太太請回罷,此時不宜外出。」

  任憑顧氏好言相問也好,惡言相向也好,那兩名大漢只是車轂轆話來回說,「太太請回罷。」

  顧氏想要硬闖,一名大漢腰刀出鞘,架上顧氏頸間。明晃晃的利刃橫在眼前,貼在脖子上,名門大族出身、喜怒不形於色的顧氏,差點昏了過去。已嚇得渾身發抖的侍女,在大漢示意下,架著顧氏,倉皇回到房中。

  「要不,稟了大老爺,請大老爺定奪罷。」侍女喘了口氣兒,急急的出著主意。

  形勢未明,顧氏怎會驚動孟大伯,她也知道了,真有事時,孟大伯會顧慮家族,顧慮兒女,顧慮兄弟,卻不一定會顧慮妻子。顧氏沉思片刻,道,「大老爺尚且病弱,該好生養著。」

  「要不,想辦法知會大少爺?」侍女又惴惴說道。顧氏又搖頭。在麻煩事,她怎麼會願意牽扯到獨生兒子,她是恨不得孟正寬能置身事外,到最後安享其成。

  那怎麼辦,咱們在房中乾等著?侍女心裡嘀咕。

  顧氏閉目想著心事。這孟家老宅,三兄弟分家時一半分給大房,一半分給三房;三房的獨女怡姐兒出嫁時,帶走了三房所有產業,唯有這祖宅,是孟賚用京郊一個莊子換了回來,現下,這祖宅是大房二房各佔一半。孟老太太亡故,在鄰縣做官的老大孟贇先趕了回來,操辦的喪事,等老二孟賚從京城星夜趕回,靈堂已佈置好,孟老太太已入殮。

  他可能知道什麼?他什麼也不可能知道!顧氏前思後想,下了結論。

  雖然顧氏這麼篤定,但當僕婦進來,躲躲閃閃的稟報,「先是碧洗姑娘,後是大姑娘,被二老爺請了去,問了半天話了。」

  顧氏還是又驚又怒,蔚然,還有蔚然的貼身侍女,都被老二叫去了?

  蔚然小孩子家家的,可莫說錯了話!碧洗是蔚然在京城時二房鍾氏給的丫頭,更不靠譜!顧氏心中煩燥,拍了桌子,「怎不早來報我?」

  僕婦帶著哭腔,「這還是二老爺命我來的。」如果沒有二老爺的令,我也來不了啊。

  好你個老二,敢在孟家老宅來狠的,顧氏咬碎了銀牙。

  這天,除了有下人送飯菜進來,顧氏再沒見到旁人。晚上,依舊不許她出屋門。孟贇依舊病在床上,除吃湯藥外只管睡倒,什麼事也不過問。顧氏想發脾氣,想拉丈夫撐腰,想乾脆跟丈夫直說了,最後卻什麼也不敢做,只能度日如年般,熬過了一日,加一夜,頭上的白頭髮都多了不少。

  第二天中午,屋門口的兵士撤了,侍女、僕婦都長長的鬆了口氣,總算過去了!顧氏這時反倒不敢出門了,派侍女出去打探消息,一會兒,侍女回來了,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芒,「二老爺痛失愛女,傷了心志,昨天才會那樣!今兒可好了,本家的八爺有位外室女,跟二房的三姑奶奶生得極像,二老爺一見便喜歡了,硬是要了來,養在膝下,如今二老爺神色可和悅了,不像前兩天,陰沉得嚇死人。」

  說到這兒,侍女略停了停。二房的大少奶奶,看著美人似的,行事卻這般厲害,「昨兒的事,若有人說出去了,亂棍打死!」誰敢往外說啊,嫌命長?

  老二他,竟把嫣然找到了!還敢這麼堂而皇之的帶回家!顧氏氣得手足冰冷。

  侍女在旁,對主母的氣憤渾然不覺,兀自興興頭頭的說下去,「這位姑娘雖是外室女,可是有個好名字呢,叫依然,聽人說了,是依依不捨的依;不過可惜身子不大好,臉色蒼白,看著病病歪歪的;饒是這樣,二老爺也愛得什麼似的,一迭聲的命二太太好生安置,定要和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一個外室女,本來是上不得檯面的,這下子突然得了二老爺青眼,前程可就有了,誰不知道二房家底兒厚實啊。

  孟依然?好,老二你有種!顧氏心中恨極。好,你敢做初一,我敢做十五,「走,咱們看看這位依然姑娘去。」顧氏款款起身。

  穿過角門,過了走廊,顧氏主僕二人到了二房,迎面已有兩位管事嬤嬤恭敬接著,「大太太安。我家老爺有請。」見顧氏面有遲疑,管事嬤嬤補了一句,「族長大人也在。」不由顧氏分說什麼,伸手撥開輕盈苗條的侍女,兩個嬤嬤一左一右挾著顧氏,風一般向正房而去。

  兩個嬤嬤帶著顧氏到了正房門口,孟正宣從裡面施施然走出,恭敬讓到一旁,「大伯母。」兩個嬤嬤叫了「大少爺」,腳不沾地的進去了。

  正房內,只有兩個人在:族長威嚴的坐在正中間,孟賚陪坐在一邊。顧氏乍見這陣勢,心下打了個突突。

  孟正宣在原地站了片刻,看了眼顧氏的背影,強自抑制住心頭的厭惡,轉身向書房走去。他要替孟賚寫幾封書信。

  「且鬆懈不得!」孟賚正色交待,「如今形勢變幻莫測,一個不小心,全盤皆輸!」

  孟正宣略略躊躇,「咱們是居喪期間,無論朝廷有何風波,沒有牽扯咱們孟家的道理;京中,六妹妹家是不涉政的,四妹夫官小,只有五妹夫如今艱難些,好在他身經百戰,謀略過人。」

  「張並,」孟賚眸色清冷,聲音清冷,「他原是一頭曠野上的狼,嗅覺靈敏,反應迅速,手段狠辣,如今,他太平日子過得太久,怕是大不如從前了。」

  真的是這樣嗎?孟正宣一路走向書房,一路不安的想著。若張並真是拉下了功夫,他夫婦二人,這回可能平安無事?

  平北侯府。

  悠然捧著大肚子,抱怨,「怎麼還不生啊。」早點生下來算了。

  張並笑道,「急什麼,瓜熟蒂落,自然而然。」

  行啊,會用成語了。悠然斜了他一眼,「夫君的學問,大有長進。」

  張並謙虛,「哪裡,哪裡,夫人過獎,過獎。」謙虛完,又表示體貼,「累了吧?還是躺著吧。」

  悠然站著不舒服,也就躺下了。有什麼辦法呢,若是躺著不舒服,再站起來唄。

  「其實我不想過這種日子,」悠然躺在丈夫身邊發牢騷,「我想快意恩仇,信馬由韁,遊遍華夏大好山河,或者乘船出海,到西洋看看。」每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利啊,想想總可以吧。

  「以後吧,以後哥哥帶你去。」張並又開遠期支票。

  完全是哄小孩的口吻好不好,一點誠意也沒有!悠然轉過頭,看著他,「我如果像你一樣,身懷絕世武功,又能行軍打仗,我乾脆佔山為王!天不收地不管的,多少自在。也可以佔個小島,做島主。」

  「島上種滿桃花,便叫做桃花島!」張並不是第一回聽妻子說這些,已是爛熟於心,會接著往下說了。

  「是啊,這樣多美啊。」悠然眼神中無限嚮往。

  張並俯身親親她的小臉,「乖,何止一個小島,哥哥若想,可以占很多個小島。」

  「那說好了,以後給我多佔幾個!我做島主!」悠然笑道。

  「不是該我做島主,你做島主夫人?」張並猶豫了下,道。

  「才不,我要做島主!」悠然不躺了,想要坐起來,跟丈夫好好討論誰做島主這個重要問題。

  張並忙扶住她,「好好好,你做島主,你做島主。」

  「那你做什麼呀。」悠然滿意了,笑了,接著想起一個問題。

  「是啊,我做什麼呢?」張並也犯愁,妻子做了島主,自己能做什麼,島主夫君?也沒這稱呼啊,想了半天,總算想到了,「我做副島主!」

  悠然笑倒在床上。張並癡癡看了她許久,俯身吻上了她的唇,「我的小妻子,大著肚子也是這般美。」



第一百三十二章 魚在於渚

  「那是自然,」悠然吹起牛皮來,向來不含糊,「真正的美女是這樣的,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氣質優雅,楚楚動人。」懷著孩子也好看!

  張並以手支頭,含笑看妻子好興致的自吹自擂,這會子她眉開眼笑的,真喜歡人。「咱閨女生出來,一準兒也是個小美女。」

  張並笑道,「到時咱們家,便有一大一小兩個美女了。」

  「閣下見慣美女,哪裡稀罕了。」悠然想起舊事,耿耿於懷。

  「稀罕,怎麼會不稀罕。我只稀罕這個,和這個。」張並親親妻子,又親親肚皮。

  「真的?那說好了,只許有我,別的佳人都不許親近。」悠然似真似假的說道。兩世為人,悠然從不曾把家庭生活幸福的希望,全寄托在男人的自覺上。她在家中一直嚴防死守,凡發現太有上進心的丫頭,一律調離主屋,不給丈夫犯錯誤的機會。鍾氏送的四名美女,一開始就遠遠的發配了;綠蘋對張並的衣食住行格外關注,馬上被改派到了針線房。

  「為夫真是才疏學淺。夫人,請問什麼叫做佳人?」張並謙虛的請教。

  「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這是脂硯齋的論調,大抵是不錯的吧,悠然毫不客氣的給搬了過來。

  「這樣的佳人我只認識一位。」張並微笑,「便是我媳婦兒。」除了我媳婦兒,旁人也配稱佳人?

  「真有眼光!」悠然大喜,飄飄然,「你是英雄,我是美人,咱們兩人在一起,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張並見她興高采烈的,吹牛吹上了癮,心底微微發酸。她近來不止一次提及「佔山為王」「佔個小島做島主」,狀似無意,其實有深意,無非是提醒自己朝堂之外還有其他出路,悠然一向眼光敏銳,什麼也瞞不過她。

  「爹爹和兄長有沒有信回來?」悠然臨睡前想起今日還沒有看到泰安的來信,問道。悠然不會訓練信鴿,她和泰安每天的通信都是張並負責傳遞。

  「有,跟你的信一樣簡短,」張並話出口後,又改口,「不是,比你還少一個字,爹爹的來信是四個字:平安,赫念。」

  「爹爹跟個老小孩兒似的,真記仇。」悠然嘟囔了兩句,「我寫的信短,他的信更短。」不知道多寫幾句,不知道懷孕的人出不了門窮極無聊啊。

  朝堂上不太平,悠然即將生產,偏偏這個時候,岳父舉家回了泰安,張並微微皺眉。看悠然已經安安生生躺到被窩裡,他抬指滅了燈火。

  「若你生產時,我不在你身邊,」張並仰面躺在床上,聲音平平無波,「你會不會害怕。」

  悠然的聲音也很平靜,「有什麼好害怕?自我嫁你那日起,我就知道,做武將的妻子,會這樣的。」神經不強悍,能力稀鬆,離開男人會手足無措,就敢做軍嫂了?

  黑暗中,張並身軀一震,追問,「若我不在,你會怎麼辦。」

  「怎麼辦?」悠然輕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就是海潮向我咆哮,我也要把它踢回去!」

  二人同時轉過臉看著對方,張並依稀看到妻子嬌嫩容顏上有淡淡笑意,她這般雍容,這般驕傲!張並貼近妻子,聲音暗啞,發誓一般說道,「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次日,悠然命人從書房取了副軍事地圖,閒來細細察看。

  黃馨不滿,小聲嘀咕「看什麼地圖,費腦子。」

  黃蕊抿嘴笑道,「姐姐您倒是大聲說啊。」您說這麼小聲,她哪兒聽得見。

  「阿蕊你不知道,」黃馨很無奈,「我家阿悠脾氣可不好了,她眼神這麼專注,顯是這事很重要。這時候跟她說什麼,她會不高興呢。」到時不只不聽,還白白生場氣。

  我還不知道這個。黃蕊大樂,又不是傻子,這個還看不出來呀,黃馨、悠然這對母女,永遠是悠然說了算,黃馨只會說「好好好」。

  「阿悠看什麼呢,是地圖不?我家侯爺書房也有這個,我都看不懂。」黃蕊湊過來,虛心問道。黃馨伸手想阻止她,怕她打擾到悠然,黃蕊只當沒看見。

  「是啊,是地圖。」悠然笑咪咪回答,「這是軍事地圖。小姨從前看的,應該也是軍事圖。」鍾元也是頗負勝名的將領,大名鼎鼎的西南將軍。

  「要打仗?」黃蕊呆了呆。她被孟賚一封信,從吉安侯府要了過來,一開始只覺得孟賚慈父之情,未免有些多慮,這時候看見地圖,卻有了不好的預感。

  「十有八九,打不起來。」悠然依舊笑容滿面,「就算打起來了,也是小打小鬧。」

  「打仗有什麼,我見過。」黃蕊也笑得從容,「從前在西南,跟著我家侯爺見過打仗,沒什麼的。」

  「小姨真是女中豪傑!」悠然沖黃蕊豎起大拇指,「有大家風範!」果然風塵之中,出奇女子?黃蕊這在歡場打過滾的人,行事倒潑辣爽快,很是明利。

  「太太平平的,打什麼仗。」黃馨臉白了,跑到悠然身邊,「真打仗,有姑爺呢。就是姑爺不在,還有娘呢,阿悠不怕。」

  悠然楞了半秒,這是母愛的偉大力量?隨即和黃蕊迅速對視一眼,二人同時笑道「哪會哪會?閒來無事瞎想的。」一起把黃馨哄住了。

  待黃馨專心致致做起小孩肚兜,悠然繼續看地圖,黃蕊站在悠然身邊,隨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泰安。

  渀佛知道黃蕊的疑惑,悠然閒閒說道,「泰安城裡,如今還有座親王府呢,孝武帝愛子魯王殿下,藩地在泰安。」

  「親王府定然富貴了?」黃蕊很有興趣的樣子,「聽說親王府的規制,宮殿房屋有八百多間呢。你家不就是原親王府,這麼大。我還聽說,親王的俸祿很高,光米這一項,每年有五萬石,嘖嘖,這夠多少人吃的啊。」

  豈止,親王府就算請個廚子,也是財政付款,國家養著這些閒人,怎能不出問題。太祖皇帝只想自己的子孫享福不吃苦,不知道這會令天下的百姓吃多少苦。

  「富貴已極。」悠然看著地圖,緩緩道,「宮殿窠栱攢頂,中畫蟠螭,飾以金邊,畫吉祥花。」

  魯王府,存心殿。

  宮殿覆以青色琉璃瓦,「存心殿」三個大字,用筆飽滿,筆鋒圓潤,架構穩健,是不可多得的書法佳作。一名寬袍大袖的老者立在殿前,望著這三個大字發呆。

  「祖父!」一名年輕俊美的男子走了過來,恭身施禮。他身著一襲石青色倭緞交領長袍,腰繫玉帶,風澗特秀,更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貴氣,令人心折。

  老者看到他過來,略有些楞神,是這般的翩翩少年郎,才令花季少女傾心罷,以至於居然……

  「祖父?」年輕男子的神情中,有了絲焦燥。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可能由得人反悔?曾經叱吒風雲、橫刀立馬的祖父卻偏偏下不了決心。

  「孫兒,你做個富貴藩王,有何不好?」年老的魯王神情怔腫,雖然親王如今是列爵不治民,分封不錫土,食祿不治事,可究竟,也是享盡人間富貴。

  「藩王不得擅離封地,即使出城省墓,也要申請方能成行!不可無故出城遊玩,除生辰外,不得會有司飲酒;王府一應事務都要上的朝廷,即使我王府所用官員,也是落魄舉人、落職知縣!」年輕男子,也就是魯王世孫,憤憤說道。一副與其這樣窩窩囊囊活一輩子,不如殺身成仁的激越模樣。

  魯王苦苦一笑,「隨你罷。只是,祖父當年的教訓,你務必要牢記。莫小看了文官。」

  魯王當時爭奪那個寶座失敗,最關鍵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沒料到文官集團這麼頑固,這麼有活力,從頭到尾只支持有嫡長名份的太子;二則,魯王子嗣實在艱難。當時的太子已有佳兒,被時人稱作「好聖孫」,魯王卻只有三個女兒,等到後來好容易生了兒子,還是個病弱的孩子。孝武帝看看兩個兒子,比比兩邊的孫子,最後急命魯王就藩泰安,把大位傳給了長子。

  魯王剛剛就藩泰安時,他在軍中的勢力還很大,但卻沒有造反的念頭:只有一個病弱的兒子,爭來了天下又怎樣,將來傳給誰?

  魯王的兒子只生下一個兒子,就是如今的魯王世孫,就去世了。魯王像養兒子一樣養大了唯一的孫子,愛若珍寶。卻沒想到,這外表俊美的孫子,和年輕時的自己一樣桀驁不訓,不甘心居於人下。

  「孫兒居於京中時,已把宮中形勢摸透了。」魯王世孫極有把握,宮中,不就是一群笨蛋嗎?要不,能這麼輕易的上了當,跟自己聯手?皇帝倒是個聰明的,可他當皇帝越久,疑心越重!這不,一個重設大都督府的奏折,已讓他疏遠了數名武將重臣。

  親王世子依例要入京中為質,魯王世子早亡,入京為質的,只能是魯王世孫。魯王世孫在京中為質時,很是得了番讚譽,「知禮」「懂事」「知道退讓」,只是可惜「身子骨兒不太康健,跟他薄命的父親一樣」,有了身體弱這一項,皇室上下對他放心得很。

  「你年紀輕輕,知道韜光養晦,也是不容易了。」魯王有些欣慰,這個孫子,是個有城府的,在京城做皇子伴讀,能忍人所不能忍,結下不少善緣。

  「你已長大成人,便由你罷。」魯王最後下了決心,「只是要切記:打天下,靠的是武力,坐天下,靠的是人心。文官,不能得罪。」

  「孫兒銘記在心。」魯王世孫大喜,滿口答應。又笑道,「那孟家,祖父交待過不許結下深仇,孫兒不就放了他一馬?」

  雖然聽了祖父的話,把那不長眼、膽敢偷聽造反大業的孟家丫頭不著痕跡的還了回去,好在孟家那丫頭還要神志不清一陣子,什麼事也擔擱不了。

  「這些文官,最是狡猾,最是可怕。」魯王前半生是在文官手下吃了大虧的,至今心有餘悸,得罪了他們,對你口誅筆伐,不死不休,又有一幫同窗同僚,座師上司,引為援助,互為朋黨。你得罪一個文官,可能就是得罪一群人,一群文官為你為敵,太嚇人了。

  「他雖居喪,也不能小看了。」魯王交待道。「魚在於渚,或在於淵」,人的際遇很難料。

  魯王世孫含笑俯身,「是。」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3 PM

第一百三十三章 終逾絕險(上)

  魯王世孫口中雖答應,心中卻想:祖父真是老了,心腸這麼軟,顧慮這麼多,總說什麼對文官要拉攏,要懷柔,其實真到了要舉事之時,滿城文武官員,但凡有不從的,只能一刀殺了。

  「打天下,靠的是武力,坐天下,靠的是人心。」那也要先把天下打下來,再收拾人心。說一千道一萬,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要加緊打造兵器,籠絡武士,至於這些武士是匪還是盜,無關緊要。只要能用,能打,便是好的。

  魯王世孫俊美面龐上浮現出譏誚的笑容,朝廷以為削去藩王府的護衛,奪了藩王府的官屬,藩王便是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殊不知,宮中有人起了貪念,朝中有人只知道收受賄賂,天下更有無數苦無用武之地的英雄豪傑,等著有慧眼的人去募集。

  想到宮中之人,宮中之事,魯王世孫微微皺眉。這五皇子,自幼在宮中嬌生慣養的,也不知能不能成事。還有靜妃,自她的族姐寧妃被貶到冷宮後,靜妃也有些失寵,不知她還能隨時見到皇帝否?

  女人的心思真是難猜。靜妃答應合作的條件居然是要「無論用何種方法,令孟賚舉家離京返鄉。」聽起來真是沒頭沒腦的,害得自己還要犧牲色相,「偶遇」孟家大姑娘。

  魯王世孫回到自己的書房,即有一僧一道迎上來行禮,免不了又吹噓一番「殿下龍姿鳳表」「有天子之相」等套話,魯王世孫明知這二人是胡扯,卻含笑聽著。「龍姿鳳表」「天子之相」,這話他愛聽。

  要嘛,孤注一擲,登上那個最高的位子,睥睨天下;要嘛,忍氣吞聲,在這親王府中一輩子做個高級囚徒。這還用選嗎?自然是要搏一搏。

  一僧一道吹捧完,又慷慨激昂的宣稱「定為殿下多多招攬江湖奇人異士,助殿下成就大業」,這話魯王世孫更愛聽了,人才不嫌多,快快招攬去!「仰仗兩位了。」客客氣氣送走僧人和道人,魯王世孫衝著裡廂微笑道「出來罷。」

  「還真是瞞不過你!」伴隨著咯咯的嬌笑聲,一位活潑俏麗的少婦笑吟吟從裡廂快步走了出來,她一身水紅宮緞衫裙,鮮艷明媚,正是魯王世孫的夫人,馬夫人。

  依舊例,親王府所有子孫,凡到了結婚年齡後,都要上呈宗人府,由宗人府在家世清白的低級官員和平民中,挑選合適的女子為夫人、王妃,馬氏便是一位鄉下儒生的女兒。

  只是,天下人都不知道,貴州副總兵馬厚梁,跟他的大帥阮大猷一樣,怕老婆,馬厚梁是真怕老婆,以至於有了私生女兒不敢領回家,而是寄養在同姓好友家中。這馬氏,名為鄉下儒生之女,實則是武將之女。

  馬夫人快快活活的走出來,快快活活的詢問,「你那心尖上的孟姑娘,怎樣了?聽說不大好呢,家中出事了。可憐,失了生母。」

  泰安如今都傳遍了,孟家到底是書香門第,百年世家,先是孟家二房出了位殉祖母的孝女,接著是孟家大房出了位殉婆母的節婦。「顧氏夫人不愧是樂安顧氏的女兒!禮出大家啊。」泰安人民剛剛感概完孟家三姑奶奶,又感概起孟家大太太。泰安孟氏,樂安顧氏,為泰安人民這陣子茶餘飯後,添了不少談資。

  約是東窗事發了罷,魯王世孫並不以為意,顧氏的生死,他何嘗會放在心上,那本來就是一枚廢棄的棋子。自從孟老太太死後,顧氏已全無用處。孟家即便是知道了什麼,也只能怪自家門戶不嚴謹,可怪不著旁人。像魯王世孫這般高貴的男子,向來潔身自好,是不會親自做惡事的。

  倒是孟蔚然,不知怎樣了?想起清麗出塵、溫柔順從的孟家蔚然,魯王世孫略有些失神。雖說也是個沒腦子的女子,一個溫柔的眼神,一個「次妃」的名號便把她哄住了,可蔚然她,到底對自己是真心的。

  「要是捨不得,趕緊想法子撈出來。」馬夫人笑容滿面。魯王世孫深知她秉性嫉妒,是個不容人的,只輕笑道,「哪裡顧得上這個。大事要緊。」

  「怎麼還不起事啊。」馬夫人問起造反大業,好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天朝人民見面問「您吃了嗎?」一樣自然、隨意。

  魯王世孫搖頭笑笑,婦人女子,想法真是好笑。「還要等幾處兵馬;再者,京中尚無消息。」總要等兵馬齊了,京中亂了,才好趁機起事,混水摸魚。

  馬夫人略有些失望,「還要等啊。」又撅起小嘴,「我剛生下為便有術士斷言,說我是大富大貴之命呢。」將來只能做個親王王妃,那算什麼大富大貴,當然要入主中宮才算。

  馬夫人頗有悻悻之色,追問,「京中不是約好的?怎麼還沒動靜啊。我爹爹都已經上了表章了。」

  按說,馬厚梁的奏折一上,皇帝多疑起了疑心,五皇子就該鼓動朝中重臣,趁勢拿下這幾名左都督;良將一旦下馬,以後就好行事了。

  「夫人勿急,快了。」魯王世孫篤定說道。朝中不甘寂寞的人不少,一定會有所行動的。算算時日,該發動了。

  魯王世孫的預感很準,朝中此時,確實是變亂已生。

  平北侯府。

  莫利匆匆進了府,直接進了正房。「夫人,聽說侯爺昨夜未回?」

  悠然捧著大肚子,點點頭,「對。」沒有一點徵兆的,自從上了朝,再沒見他的人影,再沒任何消息傳回來。

  又嗔怪莫利,「你還是新婚,這麼跑來了,伏五不得怪我啊。」伏五這可憐孩子,等啊等啊,終於等到莫利把少女親兵訓練出來,上個月終於成親了。

  這當兒還有心情開玩笑,從小都是這麼……莫利忍下氣,沒法跟她計較,她從小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舉重若輕的樣子,那時她有親爹護著,或是有丈夫護著,這會子親爹在泰安,丈夫不知所蹤,她還這樣!

  看見莫陶形色有些慌張的進來,莫利心中火更大了,這沒出息的,慌張個什麼勁兒,夫人已是快生了,驚著了可如何是好。「夫人,宮裡來人了!二十名內侍,一個一個都……」凶巴巴的。莫陶定定心神,報給了悠然。

  「二十名內侍?」悠然和舒嬤嬤、杭嬤嬤對視幾眼,心中各各奇怪。宮中派到大臣家中傳口諭的內侍,一名足矣。如今一下子來了二十名,想做什麼?

  「您坐,您請喝茶。這茶好,新茶,雨前兒。」管事一臉慇勤、忙前忙後的張羅,讓這些內侍們本想發火的,又壓下了。這平北侯夫人,好大的架子,敢把宮裡來的的人這麼涼著,可她究竟也躲不過,總要出來接旨的,且安坐廳中等罷。

  一陣香風傳來,只聽環珮叮噹之聲,十數個麗妝美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挺著大肚子的夫人,走了進來。

  這平北侯夫人,正如傳言所說,生得果真是國色天香,可惜,庶女出身,有畏縮之色,不夠大氣。為首的吳內侍心中暗暗想著,嘴上不客氣的說道,「宮中傳召,平北侯夫人,請罷。」

  那挺著大肚子的夫人眼神閃了一下,求助般的看向身邊的嬤嬤。杭嬤嬤微微一笑,站了出來,落落大方的施禮,問道,「請問內侍監,是哪所宮中傳召?」這皇宮,可是大了去了。

  「宮中便是宮中,還問哪所宮中?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吳內侍眼中,有了殺氣。

  杭嬤嬤依舊儀態端方,吳內侍的殺氣騰騰,她似是沒有看見一般,「我也在宮中服侍了三十餘年,卻沒聽說過,傳召大臣妻子,可以連宮室都不言明的。」

  許是她的氣度把人給鎮住了,吳內侍一時語塞,問道,「你是?」

  杭嬤嬤矜持笑道,「我服侍過太后娘娘,前後有三十六年。」

  吳內侍身邊一位中等身材、黑胖面孔的內侍等的著急,叫道,「多問什麼?咱們是奉了靜妃娘娘之命,來召侯夫人的。」

  他滿以為這話一出口,便萬事大吉。誰知杭嬤嬤微微皺眉,「靜妃娘娘?這卻不可。」

  黑胖面孔內侍大怒,厲聲喝道,「靜妃娘娘不能傳召侯夫人?」他這一聲喝,中氣充足,震得人耳朵發麻,顯見得功夫高深。

  那挺著大肚子的夫人,臉上露出害怕神色,她身邊有位盛裝麗服的女子,跟她長得頗有些相像,握住她的手,輕輕安慰。

  「后妃雖母儀天下,然不可俾預政事。至於嬪嬙之屬,不過備職事,侍巾櫛。恩寵或過,則驕恣犯分,上下失序。」杭嬤嬤優美的聲音迴響在廳中,「皇后之尊,止得治宮中嬪婦之事,即宮門之外,毫髮事不得預焉。」

  她說的是什麼?黑胖面孔內侍聽不懂,轉頭看向吳內侍,他是頭兒。吳內侍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這服侍過太后娘娘的嬤嬤,倒不似太后一樣好說話,是個強硬的!

  「這是太祖皇帝諭示,內侍以為,太祖皇帝的諭令,可須遵守?」杭嬤嬤溫文相問。

  吳內侍冷冷看著她,半晌沒說話。黑胖面孔內侍急道,「還等什麼?」只見吳內侍眉毛挑起,爆喝一聲,「膽敢抗旨!」手中匕首一揚,射向侯夫人的大肚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終逾絕險(下)

  他並未用上全力,滿心想著侯夫人身邊定會有親兵護衛,若親兵出手相救,自己便可趁機衝上前去劫持侯夫人;侯夫人懷有身孕,只需挾持了她,哪怕侯府眾人不乖乖的俯首聽命。

  卻見侯夫人驚恐的睜大了眼睛,一雙美目中流露出怯意,惹人憐愛。她身邊明明有十幾位美人,更有人明明是身懷功夫,卻無人出手相救。

  匕首切入侯夫人腹部,只聽「嘶」的一聲,侯夫人腹中滾落出大大小小幾個枕頭,枕頭色彩繽紛艷麗,落到青磚地面上,煞是好看。

  「你,你不是侯夫人!」吳內侍又氣又急,指著那夫人,質問道。黑胖面孔內侍怪叫起來,「敢騙人!全都殺了!」便從身上掏出利刃,要動手。

  一支利箭射入他咽喉,一箭斃命。

  吳內侍和剩下的內侍都是一楞,畢竟是宮中出來的,打著皇宮的旗號,也有人敢下狠手!十九人各自心一凜,團團圍在一起,結成陣勢。

  那十幾位美人也把嬤嬤、扮侯夫人的人等幾位不會功夫的掩在身後,各自刀劍在手,戒備起來。

  雙方俱是取守勢,都不想先發制人。吳內侍心中打突突,今日想全身而退,怕是難了,至於挾持侯夫人,帶回宮中,更成了妄想。

  他這番前來,原本的打算是若能拿皇宮、口諭、內侍身份嚇唬住人,便能輕易把平北侯夫人帶進宮;若嚇唬不住人,便要出奇不意制住侯夫人;如今一再失算,他這時也是張皇失措。以他十九人的功夫,若真是和侯府親衛近身相搏,實無必勝把握。

  「還真是想要我的命啊。」悠然聽到回報,心中惱怒,我是招誰惹誰了,「全部殺了,一個不留!」對著伏五乾脆利落的下令。

  伏五應了要走。悠然又叫回他來,「留一個活口。你留神看著,留一個好對付的。」

  伏五笑道「是!」他離開戰場已久,很是想念,這會兒有了殺敵的機會,心中興奮,躍躍欲試。

  等到和伏五帶領的親衛近身相搏時,吳內侍真是後悔了。論功夫,他們並不低,可伏五等人是戰場上磨練出來的,不論招式,只是殺人。

  「你這死太監,功夫不錯啊。」伏五胳膊上被吳內侍劃了個大口子,笑著稱讚他一句,接著連傷口也不裹,挺劍和吳內侍鬥在一起。

  「有勇無謀!」莫利命人把杭嬤嬤、黃馨黃蕊送走之後,本是冷眼旁觀的,這會兒看伏五受傷,暗暗罵了一聲,扔掉累贅的美麗外衣,撥出寶劍,也加入了戰局。

  「還有我,還有我。」伏鳳跟她幾個哥哥一樣好鬥,這時也忙不迭的學著莫利,揮刀砍向一名圓臉內侍。

  「打仗是爺兒們的事,你們湊什麼熱鬧,回去!」伏五衝著妻子和妹妹大喝,命令她們快走。

  莫利悶聲宰人,心想這人都受傷了,還瞎逞威風,自己當初怎麼就看上這麼個傻子?!伏鳳則是難得打真架,興奮得小臉亮晶晶,哪裡肯走。

  侯府親兵人多勢眾,下手狠辣,不用多久,廳中已只剩下吳內侍和一名圓臉內侍。

  伏五笑道,「留下這人性命。」從同伴劍下反圓臉內侍搶了回來,「夫人吩咐了,留個活口。」

  圓臉內侍生死關頭被人搶了下來,心中正在僥倖,抬眼看見吳內侍被兩名妙齡女子圍攻,那黑紅面龐、俏麗可人的小姑娘,一刀砍在吳內侍頭上,吳內侍頭顱被削掉一小半。

  圓臉內侍慘叫一聲,昏了過去。「果然是個膽小的。」

  伏五像拎小雞一般拎起他,心中滿意,「這種沒出息的,嘴哪裡會緊,三下兩下就撬開了。」

  待拎了圓臉內侍回來,卻滿臉陪笑道,「這人形狀難看,夫人不看罷。」夫人這樣嬌貴的人,看了這般滿臉鮮血、滿身傷痕的人,不好。

  悠然笑著點點頭。要說在我天朝做貴婦也是有好處的,同一時期有些國家的王后,可是要從頭到尾一步不少的看著犯人被殘忍的執行死刑,還要時刻保持優雅端莊的儀態。

  悠然背對著圓臉內侍,聽伏五問道,「誰派你們來的?說實話,我給你一個痛快。」

  圓臉內侍身上有幾處重傷,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嚅嚅道,「我,我是下等僕役,哪,會知道。」

  伏五笑著踢了他一腳,「這孫子騙誰呢?你這種身手,雖然只會點三腳貓功夫,可也算不錯了,會是下等僕役?說實話!」腳下用力,圓臉內侍撐不住,說了,「我,也不知,只是宮中,起了亂子,我們,似是靜妃,派的。」

  伏五見這人好像真是不知道太多,走到悠然面前討主意。悠然點頭,「我聽到了。他說啊,寧妃被貶到冷宮,五皇子心懷怨望,勾結靜妃謀逆。你們聽到沒有?」

  伏五笑道,「聽到了。夫人都聽到了,我這耳朵怎麼會聽不到。」見悠然點頭,拎了只剩一口氣的圓臉內侍出來,「我看你也難受,給你個痛快罷。」一刀插在圓臉內侍胸口,圓臉內侍嘟囔了聲「多謝。」氣絕身亡。如果活得太痛苦,那麼死亡也是種解脫。

  「阿悠,你留了一個人,審出什麼沒有。」黃馨定了定神,也不顧著害怕了,跑過來盯著悠然發問。此刻黃馨心中怒火熊熊燃燒,黃秀才要賣了她給兒子買筆墨紙硯時她都沒這麼憤怒。是誰這麼喪心病狂的要殺悠然?幸虧是自己扮了悠然去的,要不,親兵、護衛再得力,二十個想要她性命的人橫在眼前,難保不出事。

  「我根本沒想問出什麼。」悠然嗤之以鼻,就是想借這倒霉的人,牽出主謀而已。本來,悠然一直是避著寧妃,避著寧家,無他,因為寧家背後有皇子,有公主,惹上這些人,後患無窮。可若人家都打上門來了,你能怎麼辦。人家想要你性命,你能怎麼辦,總不能伸出脖子給他殺。

  「你留活口,並不是想問出什麼?」黃蕊跟了過來,奇道。原來還有悠然這樣的,煞有介事的命人留了個活口,就為了做做樣子,就為了「……這是來人臨死前承認的。」

  面子工程嘛,從來是這樣的。

  「派機靈的人去吉安侯府送信,送給鍾煓和水冰心。還要送給福寧公主府,盧家,我四姐家,」悠然吩咐伏五,「多派人手看守府邸,有來犯的,無論是誰,格殺勿論。」不管是打著誰的旗號來,只管殺了再說。

  伏五帶了親兵守外圍,少女親兵守內宅,少女親兵中有幾個華山高手呢,聽說功夫很是不錯,悠然心裡安生不少。

  派去吉安侯府送信的人過了許久方回,「街上不太平。打得亂糟糟的。」「信送去了,鍾大人不在府中,水夫人看過,說知道了,心中有數。還要夫人善加保重。」

  福寧長公主府是舉家皆在宮中;盧家,李家,則是閉門自守。

  坐在府中,都能聽見打殺聲。「娘,我想歇息一會兒。」支走黃馨、黃蕊,悠然耳根子清靜了。她坐在桌子邊,恨恨的拿起一塊點心,惡狠狠的吃著,這皇帝,為了他一個人的私心私念,多少人跟著倒霉。早讓五皇子就藩,能有這出事?

  悠然吃著吃著,覺得不對勁,肚子疼了,又疼了,越來越疼了,這是,要生?

  外面還打著呢,府裡也時不時的有人偷襲,還不太平呢,你能不能再等個一天兩天的?悠然捧著大肚子,跟孩子商量,「要不,你明後天再出來吧,好不好?媽媽不嫌你了,再帶著你幾天也沒事。」前陣子,她是天天抱怨,怎麼還不生,怎麼還不生。

  按我天朝古老算法,人是算虛歲的,其實這種算法才科學有道理:人在媽媽肚子裡時,已是有生命的。這當然應該計入年齡。

  悠然忍著疼痛,不屈不撓的跟肚子裡的孩子友好協商,「這時候真是不行啊,寶寶,不太平啊,你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張並連沾滿鮮血的戰袍也來不及換下,飛奔回平北侯府,奔到正屋,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形:悠然一邊惡狠狠的吃東西,一邊柔聲撫慰大肚子,「寶寶,你爹還沒有回來呢,乖,再等等。」

  悠然抬頭,看到形容狼狽的張並,半晌才認出來是他,命令他,「先把衣服換了。」一邊命令,一邊繼續吃東西。

  張並趕忙把身上的髒衣服脫了扔給侍女,奔到悠然身邊,也不敢靠她太近,急切問道,「有沒有害怕?」

  「我害怕什麼?」悠然沒好氣,「我不是害怕,我是疼,疼得受不了了!」還沒停下吃東西。不吃,哪有力氣生孩子。

  「怎麼會疼,怎麼會疼。」張並驚慌失措,「去叫大夫,去叫大夫!」

  「叫什麼大夫!」悠然大吼一聲,「叫產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3 PM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其泣喤喤

  你老婆要生了知不知道?我這樣每隔三五分鐘就疼一回至少已經兩個時辰了知不知道?堅持到現在我容易嗎,外面一直打呀打的,人心惶惶,我故作鎮靜努力維持優雅端莊,現在疼的已經想發脾氣了!悠然怒目瞪著張並,都是眼前這男人,要不,自己哪用吃這份苦,受這份罪!這疼的,一輩子都沒這麼疼過;不是,兩輩子都沒這麼疼過!

  張並被吼楞了,叫產婆?旁邊莫陶已經哭著跑出去叫人了,片刻功夫,杭嬤嬤、舒嬤嬤帶著早就守在府中的產婆,步履匆匆的趕了來,舒嬤嬤上前扶住悠然,產婆麻利的指揮著侍女們,「快,扶夫人到產房去。」

  產房是早就佈置好的,就在側間。杭嬤嬤則微笑著對張並曲曲膝「侯爺且沐浴更衣歇息去吧,且得等呢。」孩子可不是一時半刻能生出來的。

  黃馨黃蕊姐妹二人也帶著人匆匆忙忙過來了,「阿悠呢,阿悠呢。」黃馨說話已是帶了哭音,聽說悠然已經進了產房,黃馨腿都軟了,臉色煞白,「我生阿悠的時候,疼了一日一夜才生下她來。」想到女兒此時不知多受罪,心如刀攪。她這話直把一邊呆呆站立的張並嚇得魂飛魄散,臉色比她還白。

  黃蕊嗔怪的看了黃馨一眼,姐姐!您這是幫忙來了,還是添亂來了?一點有用的事沒做,先把女婿給嚇著了。

  黃蕊笑著安慰張並,「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沒事。你風塵僕僕的,先去歇息吧。」

  張並輕輕搖頭,「不,我在外面陪著她。小姨,麻煩您去告訴她,我在呢,讓她別怕。」

  黃蕊眼睛一熱,笑道,「好啊,我去告訴她。」抬腳要到側間的產房,黃馨這會兒也勇敢起來了,拉住黃蕊的胳膊,「我也去!」

  「您要去也成,可不許哭!」黃蕊毫不客氣的警告。黃馨連連點頭,「我不哭,我在阿悠身邊守著,我不哭。」姐妹二人一起去了產房。張並一人孤零零留在產房外。

  黃馨一進去,悠然看見她總算看見親人了,握著她的手哭叫,「娘,我疼,好像要被人掰開一樣,疼死了。我恨不得去死。」

  黃馨眼淚嘩嘩的流了一臉,「娘知道,娘都知道,乖女,不哭,不哭。」

  黃蕊抱著悠然的肩頭勸她,「不能叫,叫也沒用,叫你還是疼。忍著,要不沒力氣生孩子。」

  產婆在旁笑道,「這位夫人說的極對!可不嘛,您哭也沒用,哭也還是疼,不如留著力氣生孩子罷。」這些夫人們總是哭啊叫的,有用不?

  黃馨剛被黃蕊幫她擦掉眼淚,低頭看見自己的手都被悠然握青了,悠然這會兒不知該有多疼啊,黃馨鼻子一酸,又想哭,被黃蕊狠狠掐了一把,忍住了,握著悠然的手,絮絮說她幼時的趣事,悠然陣痛漸停,聽著聽著笑了,「我小時候這麼調皮呢。」

  「可不,你爹常說,這麼多孩子當中,你最不省心!」黃馨眉目溫柔,替悠然擦去鬢角的汗水。

  悠然這會兒不怎麼疼,心情好,笑道,「我就是不省心,怎麼了,讓你們操一輩子的心!」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兒女就是前世的債主。

  話一出口又開始疼,悠然不想被五大三粗的產婆鄙視,強忍著不叫,再說叫也真的是沒用;可是這種疼非同一般,這是骨頭被一點一點撐開的疼,而且這種疼痛很是令人絕望,一次,又一次,不知要疼多少次,不知要疼多久。悠然終是忍不住哼哼出來,「疼死了!我想一頭撞死!」

  「你要撞死,到外面那個人身上撞。」黃蕊站在她身邊,替她拭著汗,「他一個人站在外面,跟傻了似的,跟他說話也沒用,推他也沒用,一身一臉的汗。他之前說了,在外面陪著你,要你別怕。」

  「真傻。」悠然忍住疼痛,強笑道,「讓他回屋裡等吧,在外面站著做什麼。」想著他高大沉默的站在那裡,汗水不斷從臉上身上滑落,悠然心疼了。

  「陪你啊。」黃蕊笑道,「讓他陪著也好,哪個女人生孩子是容易的,讓這做丈夫的知道,妻子為了給他生孩子,都經受了什麼。」

  悠然很想說,我可不是為了他才生孩子,我是為自己生孩子;我也從不贊成一個成年人開口說什麼「我為你做了多少我少,所以你要怎麼怎麼」,可她什麼也說不出口,巨大的疼痛襲來,悠然快沒意識了。

  黃蕊眼明手快,周圍什麼情況她都不會忽視,產婆什麼樣,杭嬤嬤、舒嬤嬤什麼樣,周圍的侍女什麼樣,她一一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看見一名眼生的侍女捧著參湯進來,黃蕊目光銳利盯著那侍女,慢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房的,誰派你來的。」這本是極平常的問話,那侍女卻嚇得發抖,托盤的參湯都灑了不少。

  「可憐見的。」黃蕊微笑道,「我倒不忍心了。小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孩子,沒的倒讓我嚇壞了。成了,別怕,這參湯賞你了,算是補補你這場驚嚇。」

  杭嬤嬤、舒嬤嬤互相看了一眼,心下都打了個突突。她二人是宮中老人,若是在侯夫人生產時出了什麼岔子,可真是英名掃地了。

  直到看見那侍女顫抖著將參湯喝下,兩位嬤嬤才鬆了口氣。她既然敢喝,這湯裡定是沒什麼。

  黃蕊笑道,「這會子人多事雜,連你這樣我不認得的,也能上產房來了。」

  那侍女喝下參湯後定了定神,陪笑回道,「綠蘋姐姐突然生急病,綠漪姐姐去看她了,我便替綠漪姐姐送這參湯。」

  這是你能替的事嗎?黃蕊皺眉。悠然的丫頭她這幾日已是一個一個認全了,記住了,這綠漪,人倒不壞,心太軟了些,不堪大用。還有莫陶,這會兒也別想她做什麼事了,在外面哭得稀里嘩啦的,口口聲聲「孟家二少奶奶生孩子,叫得慘絕人寰,我家夫人肯定也是,我可不忍心聽。」這個更沒用。

  經過這事,不只黃蕊,杭嬤嬤、舒嬤嬤也是加倍警覺,每一份食物,參片、參湯,舒嬤嬤都親自嘗過;每一份要用到的器物,杭嬤嬤都一件一件察看過方許使用。

  悠然無數次疼得死去活來,在無數次「用力用力」之後,屏住一口力,死死攥住黃馨的手,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只看見產婆在自己肚子上用力往下推,終於,嬰兒響亮的哭聲響徹產房。

  「生了生了,母子平安!」產婆麻利的包裹起孩子,出去報喜,「是個男孩!」她最喜歡接生男孩了,賞錢多啊,「小少爺哭聲可洪亮了,將來一定能做大官!」

  黃馨留在悠然身邊,喜極而泣,「乖女,真了不起!」阿悠生個孩子可省事了,沒怎麼哭叫,沒像自己似的折騰一日一夜,把孟賚愁的寢食難安。

  黃蕊見舒嬤嬤、杭嬤嬤有條不紊的做著各項事體,悠然又有黃馨陪著,也就放心大膽的出了產房,見張並還在犯楞,沖產婆笑道,「辛苦了,賞。」命人包了賞封過來,產婆摸著紅包很是厚實,歡歡喜喜的謝了。

  「去看看孩子吧,」黃蕊頗有些可樂的看著張並,這人怎麼還發楞呢,孩子都生下了呀,「孩子白白胖胖的,很可愛。」

  「她,她怎樣了?」張並艱難的開口。她一開始哭叫著,後來,疼極了也只哼哼,她那麼嬌嫩,偏能忍受巨痛。

  黃蕊抿嘴笑道,「阿悠好著呢。她這回啊,算是順的,沒受大罪。這會兒,怕是累極了要睡會子。」

  見張並還是不動,黃蕊奇道,「你不去看她?」

  張並很是猶豫,「我回府還未沐浴更衣……」

  黃蕊大樂,「她不會嫌你的。」剛生完孩子,也有血腥氣。

  張並神情很是認真,「我還是沐浴更衣,再去見她們母子。這是我頭回見兒子,不能衣冠不整。」

  悠然總是說,孩子雖然還未出生,他已是生命,很多事他都懂的。那這已經出生的,就更要慎重了。父子二人第一回見面,自己總不能不講究儀容。

  黃蕊一本正經的點頭,「極是!極是應該!」待張並飛奔去淨房,她又一本正經的進到產房,然後,笑倒在黃馨懷裡,「哈哈哈,好笑死了,頭回見兒子,頭回見兒子。」

  悠然此刻一臉滿足的看著旁邊襁褓中的嬰兒,紅紅的,跟個小老頭兒一樣,真好看!耳中聽得黃氏姐妹的笑聲,抬頭淡定說道,「我累了,要睡。」笑什麼笑,張並是第一回做父親好不好,沒有經驗。

  黃馨忙不迭的捂了嘴,黃蕊也捂了嘴,「你睡吧,睡吧。」姐妹二人坐在悠然床邊也捨不得離開,也不敢開口說話,只能互相看著無聲的笑。尤其是黃馨,樂個不夠。一會兒看看閨女,一會兒看看外孫,怎麼看怎麼好。

  兩儀殿。

  皇帝聽到內侍的回報,先是一楞,繼而大笑,「平北侯站在產房外,傻了一樣?」派去傳召的內侍本是心中忐忑,怕沒傳召來人皇帝會發怒;見皇帝神色這麼和悅,內侍膽子也大了,「是啊,奴婢本是在廳中等,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管事說侯爺傻了一樣,奴婢還不信呢!誰知意是真的,奴婢推了他幾回,跟他說了幾回話,他跟沒聽見沒看見一樣,跟個柱子一樣站著,不過他一頭一臉的汗,不停流。」

  皇帝因為一場政變,原本是心情鬱鬱,此刻偏想發笑,想想那個戰場上叱吒風雲、朝堂上小心謹慎的平北侯,回了家是這副樣子,真是有趣!老師說的不錯,張並這樣的男人,聽岳父的話,懼內,愛家,這樣的人怎麼會謀反?

  皇帝興致很好的命人繼續去平北侯府打聽,待聽到張並定要沐浴更衣後才去見剛出生的嬰兒,「我頭回見兒子」,更是樂得把茶水都噴出來了,樂了好一會兒。

  皇帝的貼身內侍高大全最會察言觀色,見皇帝顯見得心情很好,心下思忖:靜妃娘娘所托之事,此時提還是不提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桑之落矣

  靜玉宮。

  靜妃一個人獨坐偏殿,眉目間隱隱有憂愁。不管她對寧家有多少不滿,對五皇子有多少抱怨,此時在同一條船上,她也只能想方設法保下五皇子,保下寧家,其實就是保下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一副猛虎圖,一首絕妙好詩,不知高大全呈了上去沒有?若呈了上去,皇帝能否有所感動,能否放了他一向寵愛的五皇子?他的親生孩子啊。

  「孩子?」靜妃撫住凸起的肚子,心中有一絲柔情。這世上,除了孀母弱弟,也只有這個孩子,是自己真正的親人。身為宮妃,丈夫根本不能算做親人,你不知道哪一天,他會翻轉面皮,再也不認昔日情份。

  懷這個孩子的時候,皇帝和自己還是兩情繾綣,皇帝對自己還是情意綿綿,曾經連著半個月留宿自己宮中,對著自己的容顏嘖嘖稱讚。如今,人未老,色未衰,皇帝已是連面都難見著了。

  這難道就是命?難道我就該這般命苦?靜妃秀美的眉宇間閃過一絲狠厲。憑什麼,同樣是罕見的美人,同樣生得國色天香,孟悠然能夠嫁給張並這樣的英雄豪傑,在平北侯府一人獨大,日子過得悠閒愜意;自己容貌又不輸給他,卻只能進到皇宮,跟一堆女人爭男人,跟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同床共枕,提心吊膽的過每一天?

  寧伯爺這蠢貨,寧妃這笨蛋,提親提了不只一回,居然都讓孟悠然給擋了回來,真是笨死了。如果自己也嫁到平北侯府,能做正式的夫人當然好,哪怕只是做了二房,以自己的姿色才智,能過得差了?張並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吃了虧去。

  如果嫁到平北侯府,以張並的度量,以張並的尊重岳家,自己孀母弱弟定能一同帶去,便不會像如今這般,因為寧家挾有他們二人,自己處處受牽制。

  可恨派往平北侯府的諸人,竟是全軍覆沒。這孟悠然,文官家的庶女,竟有膽子殺宮中內侍,大大出乎人的意料。唉,若是能挾持到她,一則能迫使張並顧忌到胎兒,考慮投誠五皇子,二則,把她捉了來,看她在自己腳下俯伏求饒,是不是很解氣?這等嫉妒不容人的女子,活該她有這一天。

  靜妃想了半日孟悠然哭泣求饒的場景,心中很是快意:這回你躲過了,往後可沒這般走運,下回定要你脫去侯夫人華美的外衣,形容狼狽,再也沒有能迷惑男人的風情。

  一個小宮女戰戰兢兢的走了進來,跪在靜妃面前顫聲回道,「寧妃娘娘,薨了。」她是被大宮女逼著進來的,很是不情願。傻子也知道,靜妃不會喜歡那個帶來惡劣消息的人。

  靜妃不耐煩的挑挑眉,「知道了。下去吧。」小宮女如蒙大赦般,磕頭退了出去。僥倖躲過一劫,小宮女當即決定多去佛祖跟前拜拜,叩謝神恩。

  總算死了。靜妃冷酷的想道,這麼蠢的女人,被她拖累死!跟她說了,同樣的招數不能使第二回,她偏不聽,又搞生產之日「異香滿室」的把戲,結果呢,不知被誰做了手腳,生下名怪胎,一世的辛苦全都付諸流水,被貶入寒玉宮。

  不知這蠢女人怎麼想的,已經有了一名夢到「紅日入懷」,生產之時「異香滿室」的五皇子,那就夠了,還折騰什麼?你還能再折騰一回「紅日入懷」?有一個兒子是帝王之相難道還不夠?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靜妃越想越覺詫異,真不知寧妃是怎麼想的。

  寧妃作死,連累得五皇子、英敏公主,以至於靜妃,這三個從前很是受寵愛的人,一夜之間跟皇帝疏遠了,皇帝再看到五皇子,再看到靜妃,眼神都不一定樣了,很是冷淡。

  有個笨蛋親娘,這五皇子也不怎麼樣!靜妃輕蔑的想道,皇帝不過流露出讓他就藩的意思,他就想造反,造反這事,哪有這般容易的?就算他糾結魯王世孫,糾結外鎮的總兵,可他們做的事只是令皇帝對五軍都督府幾位重臣生疑而已,真正能被他們籠絡到的,只是些小魚小蝦,不得志的低級武官,甚至強盜土匪,能成什麼大事?以至於一向文弱的太子,都能率領御林軍活捉了五皇子,京中也沒亂太久,便被上直衛、五城兵馬司平息掉了。

  幸虧,自己一直是躲在幕後的!幸虧,自己聰明伶俐,暗中所做的事從不曾被揭破!所以自己不會有事,靜妃不免有些慶幸。只是,到底姓寧,如果五皇子真是一蹶不振,自己在宮中的處境會越發的難堪,越發的淒涼,還是要想辦法保住五皇子,保住寧家。在這皇宮中,若沒有任何勢力,只憑自己一個人,日子可是太難了。

  只是,皇帝貌似是個明君,其實殘酷無情,他對五皇子,對這次叛亂,會怎麼處治?會網開一面否?若還是偏愛五皇子,一句「子弄父兵」就可以開脫乾淨;若失了情份,問謀逆罪也不為過。皇帝他,究竟會怎樣?靜妃心中頗為惴惴不安。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兩儀殿中的皇帝喃喃自語,圖上的白虎栩栩如生,親呢看著身後的幼虎,情景很是動人。

  高大全恭謹侍立在一旁,只聽皇帝笑問,「這幅圖,這首詩,很見功力,頗有深意。你從哪裡弄來的?」

  高大全「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頭,「皇上恕罪,這是靜妃娘娘命奴婢呈上的。」

  以前靜妃得寵之時,常托高大全將一些香艷詩詞、香囊錦帕之類的物事轉交皇帝,皇帝便會大笑,「朕忙於國事,冷落了妃子,妃子不甘寂寞了。」便會上靜妃宮中去看她。

  高大全從小服侍皇帝至今,豈是沒眼色的人,哪會不知道靜妃的寵愛已是大不如從前?但靜妃既托了他,他還是照舊呈了上來,「靜妃娘娘常送詩詞給皇上的。想是這回她做的詩不好?」見皇帝似有怒意,高大全堆著一臉媚笑,小心的問道。

  「你說她做的詩好不好?」皇帝聲音冷冷。高大全忙道,「奴婢們不認字,哪裡知道好不好。」

  皇帝面色稍霽,高大全接著說,「奴婢想著靜妃娘娘懷著身孕,肚子裡的小主子緊要著呢,不敢惹靜妃娘娘生氣,便聽她吩咐,呈了上來。」宮中才夭折一兩位不足一歲的小皇子,皇帝對子嗣更是看重了。

  這高大全,倒真是一片忠心。皇帝皺眉道,「往後不可自作主張。」

  高大全忙趴在地上磕頭,著急忙慌的樣子有些滑稽,倒招的皇帝笑了一笑。

  這日是初一,皇帝照例去了皇后宮中,交待皇后,「有身孕的宮妃,你務必好生照看。」又淡定說道,「讓靜妃好生養胎;她身子不好,可憐,不知生了孩子,自己還能不能撐得住。」

  皇后心中狂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惋惜的附合皇帝,「是啊,真不知她能不能撐得住。」

  皇帝走後,皇后望著他的背影發怔。先帝是優柔寡斷,在兩個兒子中間猶豫了很多年;這個男人則是心狠手辣,直接讓兩個兒子對搏,強的生存,弱的……說來,他會怎生處置小五,捨得殺嗎?皇后只能心中想想,永遠不會當著皇帝的面問出來,皇帝一向不許後宮干政,包括太后,包括皇后。

  平北侯府。

  黃氏姐妹看見剛剛進來的張並,都有些怔神:他一向是屬於身材高大容貌粗獷的男人,此時精心裝扮過,頭戴束髮紫金冠,身穿青色蜀錦福字暗紋長衫,腰束鑲白色美玉蜀繡腰帶,踩著玄色朝靴,竟比平日顯得俊美,更多了分斯文。

  「我和兒子頭回見面」,黃蕊又想起這句,又想大笑,生生忍住了,正色誇獎,「儀容極佳,大哥兒定是喜歡的。」嬰兒剛生下來,還沒起名字,如今都叫大哥兒。張並笑著一揖到底謝過。

  黃蕊拉拉黃馨,也不管她有多麼不情願,拉著她出去了。人一家三口團聚,咱們湊什麼熱鬧啊。黃馨嘟囔著捨不得孩子,黃蕊只不理她。

  悠然已是小睡了一會兒醒來,這會兒精神倒還好。張並還沒走到悠然床前,就停了下來,癡癡望著悠然,問了幾句傻話「你累不累」「還疼不疼」「想吃什麼」,悠然躺在床上,欣賞了張並的新形象,「你這個樣子,很好看。」

  張並緊張的上下打量自己,「真的好看?你說兒子會不會喜歡我這樣?」他就是顧慮孩子會不會喜歡,才中途停下的。悠然閉了閉眼睛,該怎麼跟他說呢,說剛出生的孩子還什麼也看不到?

  「真的好看,兒子肯定喜歡。」最後悠然是這麼說的。

  張並聞言大喜,大步走到床邊,捧起妻子的臉蛋親了親,二人頭挨頭一起看嬰兒,「兒子長得真像我!」張並樂壞了。

  這紅通通的,能看出什麼了?悠然不同意,「還看不出來呢,沒準兒長得像我。」

  張並笑道「兒子自是像我,閨女才要像你。」

  「你不是一心想要閨女?」悠然斜了他一眼。還是重男輕女吧,看見兒子,把他高興的,飄飄然的快上天了。

  「我媳婦兒這麼辛苦生孩子,難道我還再挑挑男女?」張並眉開眼笑,「哥哥讓著你,先生個兒子,讓你看看哥哥小時候的樣子。」他是一心想看小悠然,推己及人,就覺著悠然肯定也想看小張並。

  孩子只要是自己的,男女都好。

  兩人看過來看過去,也覺得看不夠,兒子生得真好看!悠然溫柔似水的說著,「生孩子那會兒,疼得想死,說以後再也不生孩子了;等看到他,又覺得一切都值了,為他受再多的苦也情願。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這老話是有道理的,悠然生過孩子,想起黃馨生自己時肯定也是受大罪了,在心底懺悔起來:有時對她太蠻橫了,有時對她不夠有耐心。這往後,可真要好好的孝順她才是。

  還有孟賚,自己沒少惹他生氣,往後也要改改了。老爹年紀大了,折騰不起了。悠然想起孟賚,按住張並的手問,「京中太平了?無事了?」得到肯定答覆後又問,「泰安呢?」孟家一大家子人都在泰安。

  聽張並篤定說泰安也無事,悠然放了心,打了個呵欠,「睏了,想睡。」在丈夫懷中安心睡著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4 PM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借曰未知

  悠然美美的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深夜,睜眼一看,不知何時已回了自己的寢室,睡在了自己習慣的大床上。床上還睡著一大一小:小的是個襁褓,在自己身邊皺著個小臉睡得香甜;張並則是遠遠的睡在最裡側,臉朝著自己這邊,此刻也是睡得正酣。

  比比睡相,還真是有一點點像啊,悠然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覺著挺有趣。守夜的兩個小丫頭見悠然醒了,忙出去通報了。片刻,莫陶走了進來,輕聲笑問,「夫人醒了?這一覺您足足睡了三個時辰。可餓壞了吧?」把早已備好的魚湯端了過來,盛在長嘴小壺中餵給悠然。

  這種小壺,是不是也可以改造下給孩子餵奶?悠然邊喝邊想。喝完了魚湯,悠然意猶未盡,「能吃肉不?」總不能只讓人喝湯,不讓人吃肉吧。

  聽莫陶笑言,「嬤嬤們說了,飲食清淡些好」,有些下氣。回頭看看父子倆都還睡著,窮極無聊,洗漱一番後,也睡了。

  莫陶吩咐守夜的小丫頭,「警醒些」,自去了外間。如今黃氏姐妹也好,嬤嬤們也好,都是拿這夫婦二人實在沒辦法。張並不肯去側房睡,寧肯在床邊坐著,總不能真讓他坐一夜吧;悠然是不肯請奶娘,堅持要自己餵奶,還振振有辭,說了一堆道理出來,家裡這幫女人都被她說蒙了。

  第二天悠然開始給孩子餵奶。悠然忍著疼痛,黃馨幫她按摩擠壓,嬰兒也很配合的含著乳暈嘬來嘬去,三人鍥而不捨一起奮鬥了小半個時辰,嬰兒才算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奶。之後,食髓知味,含著乳頭不放,大口大口吞嚥。

  這費勁的,黃蕊在旁觀看了半天,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有現成的奶媽子,有現成的奶,非要費這個勁。大人費事,孩子也費事!

  黃馨則又是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悠然含笑看著兒子吃奶,不懷好意的宣稱,「我就是吃母乳長大的,吃母乳的孩子,身子康健,不易生病。」

  黃馨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餵了你足足一年,從小身子骨好著呢。」

  「所以我聰明啊。」吃母乳的小孩聰明健康,懂不懂?悠然示威般的看了黃蕊一眼。

  黃蕊將信將疑,「真這麼好?」她想想,自己和姐姐比,明明是自己聰明,可鍾靈和悠然一比,卻是遠遠不如。真是因為自己當初沒有親自餵鍾靈?

  晚上張並回來,聚精會神看孩子吃奶,看入了迷。

  悠然得意告訴他,「這叫初乳,很珍貴的,寶寶吃了不容易生病!」初乳不只有營養,還有抗體。得意過後,悠然又好興致的建議,「孩子總要有個名字,咱們先起個小名兒吧。你是出生在並州,叫張並;寶寶是出生在京城的,叫張京吧。」

  張並面有猶豫,覺得「張京」這名字不響亮,可他自己又想不出什麼好的,只含糊道,「四姐家有一個阿菁,咱們寶寶若叫張京,不是同音了?」

  悠然想想也是,到時孟老爹開口一叫「阿京」,誰知是叫外孫,還是叫外孫女?

  「那,力撥山兮氣蓋世,叫張力?」悠然又出新主意。看著寶寶這狀況,長大後怕是會和張並很像,也是個身強力大的偉男子,可是總不能叫張偉。不然,寶寶豈不成了偉哥兒。

  「張力?」太通俗了吧,張並心裡嘀咕,推脫道,「以後再說。不是說了岳父給起名字?」

  才不!誰的作品誰有命名權!我辛辛苦苦生的,還不能給起個名兒了?悠然不容置疑的說道「那便叫做張勍!京和力合起來,強的意思。寫出來好看,念起來好聽,寓意也好。」

  張並勉為其難的點頭,「做個小名兒,先叫著罷。」他還等著孟賚給起一個絕世好名,才能配得上自己命根子般的長子。趁悠然下床去淨房的時機,他悄悄跟嬰兒講,「寶寶,咱們暫且這麼叫著。等外祖父回來,給寶寶改個好名字。」

  黃氏姐妹卻和他不同,都誇「好名字!」一個叫「阿勍」,一個叫「勍哥兒」,好似已定了一般,讓張並氣悶至極。更加盼望孟老爹早日回京。

  泰安。藩王府長史已借「魯王殿下慶生」為名,遍邀城中官吏齊聚魯王府。魯王世孫滿意看著濟濟一堂的官員,「都到齊了?」可不能拉下哪個。這滿城的官員,要嘛從龍;要嘛,殺了。

  「在職官員,全齊了。」長史答得圓滑。他奉命是集齊所有官員,包括孟贇、孟賚兄弟。他派人去了孟家,孟家只有幾位老家人留守,「家主守孝,在亡母墳前結廬而居。」

  依古禮,確有父母亡故後在墳前結草廬居住三年的,只是如今哪裡還有守這等古禮?都是在家中守孝。

  難道到荒涼的墳地捉人去?長史可不願意,他情願糊弄過去。反正孟家兄弟正丁憂,來了也不堪大用。一個在母親喪期出仕的人,只會令人心生鄙夷,可不能招致網羅人才。

  當日魯王府發生巨變。魯王摔杯為號,慶生宴上現出一隊隊盔甲鮮明的武士,「皇帝荒淫無道,人神共憤,本王順應天命,討伐逆賊,解民倒懸!與諸君共勉!」魯王舉起手中的酒杯,見到共同舉杯的,好言撫慰;不肯順從的,當場格殺。

  當日魯王府祭出「順天討逆」的大旗,年邁的魯王重新披上盔甲,帶領兵馬,正式造反。他手下有十位數衛所低級軍官,及不少江湖人士,強盜土匪,號稱十萬精兵。魯王老當益壯,率先衝入敵陣,他年輕時是一名猛將,老了還是很凶殘。一日之間,攻陷董縣、樂安,附近幾個小縣城望風而降,一時士氣大振。眾兵士高呼「打到濟南去!打到京城去!」「攻城池!搶財寶!搶女人!」金燦燦的前景令人瘋狂。

  原泰安縣令韋佳看著這一幫烏合之眾,無奈的閉上眼睛,這哪是能成大事的人?自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怕痛怕死,當時一嚇就從了,只是這往後可怎麼辦?老家還有一大家人呢,將來全跟著自己死?

  當時一具具血淋淋的屍體橫在眼前,明晃晃的利刃橫在頸間,哪裡由得人說「不」。

  韋佳不由的長歎:薑是老的辣,你看孟贇、孟賚兄弟,到底做官做了這麼多年,好好的不在家中守孝,到荒涼的墳地裡結草廬而居,不就躲過了這一劫?

  孟家祖墳。

  鍾氏忍無可忍,抱怨道,「這哪是人住的地方?我不管了,我要回家。」

  孟賚溫和勸解,「短日子好熬。沒多少時日,咱們便能回了。太太且耐一耐。」

  鍾氏從沒吃過這種苦,心中大為不滿,他任由妾室在京城逍遙,自己這正房太太反倒陪著他在荒郊野外受苦!沒天理啊。

  孟正宣、孟正憲也過來勸,「娘親且忍耐數日。逆王許是很快便兵敗。」

  氏氣咻咻罵道,「親王府已是富貴至極,居然還挾眾造反,呸,真是人心不足!」都怪這見鬼的魯王,把人坑苦了!

  季筠、鍾煒本是見鍾氏生氣便要來陪笑奉承的,這時俱俱懷抱幼兒,沉默不語。已是到了生死關頭,還鬧意氣呢。孟正宣、孟正憲是親生子,對著自己親娘再不厭煩的,直把好話說盡,鍾氏方帶著氣躺下歇息了。

  孟賚把自己的被子也蓋在鍾氏身上,「郊外冷。」

  鍾氏心中一暖,若他總是這般體貼,住郊外便住郊外罷。

  孟家大房那邊,鴉雀無聲。孟正寬剛剛露出不滿神色,顧青鸞便拉住他,低低警告,「相公切莫出聲!」

  你娘做了什麼事呢,把大傢伙害成這樣,你還敢說話呢。孟正寬楞了楞,臉上有羞愧之色,訕訕抱起欲睡的女兒琳姐兒,輕輕拍孩子,哄她入睡。

  顧青鸞悄無聲息的歎了口氣。樂安顧氏族長、泰安孟氏族長,兩族族長共同決定的事,那定是證據確焀了。顧氏顯是犯了大錯,不然,有兒有女幾十歲的人了,也不至於要了她的性命。這當兒大房還敢說什麼話,夾著尾巴做人罷。

  孟贇病著,孟蔚然也病著,裡裡外外這一攤子的事,顧青鸞想起來便頭疼。這功夫抬眼看見枯瘦的胡曉禮,心裡更煩。當初也是好好的姑娘家,生生弄成這副模樣,做孽啊。

  孟正寬拍睡了女兒,出來見妻子定定望著胡曉禮,咳了一聲,「我早說過,放她嫁人去罷,留著她有什麼意思。」他雖然從來也對胡曉禮無意,但也不忍心見一個妙齡女子憔悴成這樣。

  「好,便是這樣。」顧青鸞鄭重點頭,「我送她一副妝奩,覓一個厚道人家,讓她安生過下半輩子。」如今顧氏已不在,自己也不怕被人說「嫉妒不容人」,可以正大光明放走胡曉禮了。

  「這苦日子還要過多久,」孟正寬跟妻子發牢騷,「大人還好,我怕琳姐兒小孩家吃不消。」這墳地,對人可是極不好。

  「不用多久。」顧青鸞淡淡道,「藩王府撤了護衛,沒有兵權,能不了大事。」真像開國時的藩王「帶甲八萬,革車六千」,那或者可以跟朝廷爭一爭。

  「咱們琳姐兒一向身子骨皮實,沒事。」話雖如此說,顧青鸞到底盼著快點回家,這結廬而居,真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魯王起兵後次日,孟賚接到一封信,看後便命孟正宣兄弟三人護送婦孺全部悄悄回府,只留自己和孟贇還守在草廬。

  孟正寬心急,「我爹還病著。」他想開口說道,被顧青鸞拉住了,「全憑二叔做主。」不許他說什麼。

  孟賚望著妻兒遠走,心中沉重:京中到底是何形勢?難道皇帝非要讓魯王再攻幾個城池,才能下手處置,才不怕背上「薄待宗親」的名聲?難道濟南衛所指揮使等諸將,非要讓魯王先大顯神威,才發力去對付他,以搏取軍功,以揚名天下?

  如此,倒霉的,全是百姓。

  兩儀殿。

  皇帝接到戰報,笑笑,扔到一邊。一個藩王,不足為懼,他年輕時能打,如今可不成了,老矣。

  皇帝扔下惱人的政務,去了太后宮中。太后的宮中,可常是笑聲陣陣,最是令人心生歡喜。果然,他沒有失望,還沒進正殿,已聽見太后、皇后的笑聲,「小磊,可憐的小磊。」

  任磊的聲音也傳了出來,「外祖母,您給評評理。我還能叫不懂事啊,岳父信中偏來了這麼一句: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您說我冤不冤呢。」

  皇帝大笑著走了進去,「你不冤!你那襟兄,比你如何?他也得了這麼一句!」



第一百三十八章 視爾夢夢

  見到皇帝大笑著進來,皇后心中一振,親生子的叛亂,親叔叔的叛亂,從這兩場叛亂中揪出來的文臣武將,凡此種種都令人煩燥難堪,他今日竟笑得這般花枝亂顫,真是難得難得。

  行禮廝見畢,任磊繼續嬉皮笑臉,「舅舅您說句公道話,我算不算懂事的。」盡心公務,孝順母親,友愛兄長,關懷妻兒,這樣的絕世好男人還不算懂事,有沒有天理啊。

  皇帝笑得極是開懷,「什麼時候你岳父說你懂事了,那你便真是懂事了。」你跟張並那小子一樣,先過老泰山這關吧。

  皇帝樂呵呵想起,張並談及軍事,是鎮靜自若的大將之風,「魯王便是果真有十萬精兵,也不足為懼。」提及家事,卻一下子沒了氣焰,「若能得岳父一句稱許,足慰平生。」這小子老被岳父嫌棄,都成這樣了,真逗樂。

  太后微笑道,「做岳父做到孟大人這份兒上,可真是威風凜凜。」也不知孟賚一介文官,看上去極為俊雅溫和的一個人,是怎麼把平北侯這樣的偉男子,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任磊收起嬉鬧,正色說道,「岳父可不只是威風,他老人家,真是為兒女操碎了心,稱得上嘔心瀝血。」

  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畏懼和敬服,都是有原因的。像張並和任磊這樣從小缺父親教導的男人,對孟賚這種一片苦心為子女著想的岳父,心中都是感激。

  太后大樂,一迭聲道,「好好好,野馬籠上了韁繩,小磊這往後可有人管束了。」

  皇帝皇后都湊趣,「極好!往後小磊有人管,必會學得懂事孝順,也少氣母親幾回。」任磊這小子,從小沒少讓太后費神。

  任磊驚了,「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懂事的好孫子……」敢情不是啊,任磊做出委屈狀,「外祖母,我最疼您了!哪捨得氣您啊。」

  可憐兮兮的模樣把太后心疼壞了,「莫聽他們胡說!我小磊最孝順了!」拉著任磊好一通哄,跟哄小孩似的。

  也就是孫子能這般放肆大膽,擱到兒子身上,敢跟太后說「我最疼您了!」,那不是找抽嗎?皇帝從小接受嚴格的儲君教育,鮮有在太后跟前撒嬌嬉鬧,這時滿心艷羨,看著祖孫二人黏黏呼呼。

  還是太后宮中好,太后、妹妹、外甥,這都是不涉政只敘天倫的,永遠只有溫情,沒有背叛。

  皇帝剛這麼想,太后已是支開了皇后、任磊,秘密拉著皇帝詢問,「魯王如何了?」軍國大事她也從來不懂,皇帝說了她也不甚明白,只說,「是先帝的親弟弟,你的親叔叔,還是寬宏大度些為好。」

  皇帝滿口答應,「是,那是自然。」心中卻想:就是因為血緣太近,就是因為是親叔叔,我才讓他多威風陣子,多攻陷幾座城池,讓他為害江山社稷,將來才有理由收拾掉他。將來收拾他的時候才不會有腐儒來唧唧歪歪。

  皇帝走後,任磊在宮中其樂融融的陪了太后半天,才告辭,太后依依不捨的放了他,交待,「常來。還有你娘親,你媳婦,都要常來。」

  任磊笑道,「她們去平北侯府洗三,要不也得來。」又說了幾句話,退了出來,回到福寧公主府。

  府中婆媳二人已是回來了,福寧長公主滿臉是笑,「張家這小子,真喜人!那小胳膊,小腿兒,可真有勁兒!這小模樣像極了他爹,有趣,有趣。」

  欣然抱著玥姐兒在旁陪笑湊趣。任磊看出欣然有些強顏歡笑,回房後悄悄安慰妻子,「有什麼?咱們下回也生兒子。襟兄他還下氣不是閨女呢,看見咱們玥姐兒,看見阿菁,把他眼讒的。他家那臭小子,哪比得上咱們寶貝閨女。」

  欣然被丈夫逗笑了,夫妻二人逗逗女兒,閒話家常,溫馨和樂。欣然忽歎道,「也不知爹爹如今怎樣了。」再怎麼說,泰安也是戰亂之地。

  任磊神色也凝重起來,「岳父說,他有萬全之策。他老人家既這麼說,那定是十拿九穩。」欣然依舊是擔心,卻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泰安,孟家祖墳旁的草廬中,孟大伯臉頰已深深陷了下去,整個人毫無生氣。孟賚急得跺腳,「大哥!你這是想逼死弟弟?」

  孟大伯面向裡壁,愧疚道,「老二,我沒臉活著。」自己心軟,捨不得逼蔚然;疏於防範,令顧氏有機會對老太太下毒手,把一大家人害得回家奔喪,正好遇到這場叛亂。幸好老二有決斷,不然,若是被魯王府請去,不管從逆,還是反抗,都是死路一條。自己約束不了妻兒,這樣罪孽深重,哪有臉再活著。

  「顧氏外表溫柔敦厚,誰知她會是蛇蠍心腸?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不怪大哥。」孟賚此時只想救回自己親哥哥,不能任他這樣自暴自棄,「顧氏便是有千般錯,卻也無意中救了大哥一命。」

  如果孟老太太還健在,孟贇做為董縣縣令,此時已是魯王士兵刀下亡魂。

  「可是娘,娘這麼去了,我……」孟贇哭了出來,想到是自己留顧氏在家照看老太太,老太太因此送命,他真是自責。

  孟賚沉聲道,「死者已矣。大哥只想自己,怎不想想我?咱們三兄弟,老三已是早早的去了,大哥再扔下我,這世間,只剩我孤零零一人,大哥忍心?!」

  孟贇楞了楞,大哭起來。孟賚鬆了口氣,他能哭出來,總比死氣沉沉的要強多了。孟贇大哭一場後,開始正常進食,開始時不時跟孟賚說話談心,開始一天天好轉,孟賚放心了。

  兄弟二人又在草廬住了一個月。每日有信鴿飛來,孟賚看過信後即燒掉。眼看得孟賚的神色越來越輕鬆,這日,終於露出欣慰之色,告訴孟贇,「大哥,魯王戰敗,伏誅。」皇帝一點後路沒給他留。

  「那,他那個孫子呢?」孟贇咬牙切齒的問道。

  孟賚沉默片刻,說道,「魯王世孫,兵敗自盡了。」

  孟贇大笑,「該!活該!」

  孟賚歎道「大哥莫再想這些。好在蔚姐兒只是心思單純,和那人發乎情,止乎禮,並未做下事體。對家人從未生過歹念。她就是年紀小不懂事,又有些好高騖遠。好生靜靜心,蔚姐兒還有大好前程。」只要她不再犯糊塗。

  孟贇思及愛女,心如刀攪,「這傻孩子!這傻孩子!可讓人如何是好。」他只此一女,哪怕蔚然再怎麼不爭氣,也是下不了狠心處置。

  「大不了,我養她到老也罷。」孟贇再無良策,只能這麼決定。

  孟賚安慰他,「也不見得。人生際遇實難遇料,也許蔚姐兒只是緣份未到。」

  又過了半個月,新任泰安縣令親至草廬探望,表達過一番景仰之情後,見孟家兄弟二人皆是贏弱不堪,怫然道,「請二位老世翁回府休養!雖說親親為大,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須要愛惜。」這是個考上二甲後第一回當地方官的二楞子,不容分說,命人強行把孟家兄弟二人送回府中。

  又馬上一道表章,把泰安孟氏兄弟二人的賢孝事跡,上報朝廷。這縣令科班出身,文采極佳,皇帝看著這表章,微笑:怪不得,滿泰安城的官員,要嘛當場被殺,要嘛從逆,最後還是被殺,只有這孟賚,逃過一劫,還落了個孝子名聲。怪不得小磊和張並對此人心折。當即硃筆批示「准!」

  孟家兄弟回府後每日靜養,身體漸漸恢復。數月後,孟賚正喜滋滋看京中來信,悠然這丫頭真會玩,把小張勍的各項英雄事跡畫成圖,寫成話本,圖是請高手畫的,栩栩如生;話本是悠然自己寫的,風趣詼諧。

  孟賚看到一副小張勍尿尿到他爹臉上的圖,心中大笑,你小子也有今天!圖邊有悠然的解釋:他爹總是盯著兒子看,看來看去看個不夠;人家想要尿尿他還盯著看,結果人家惱了,直接一泡急尿尿到他爹臉上了。

  下幅圖是一臉傻笑的張並:我兒子真厲害!被尿到臉上了還得意呢,孟賚又是心中一陣狂笑。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門簾一挑,一位素衣素服的青年女子走了進來,「爹爹!我不依!」

  孟賚冷冷盯著她,不說話。青年女子慢慢膽怯了,恭恭敬敬行禮問安,「義父。」

  孟賚見她做足禮數,方緩緩道,「依兒免禮。」

  孟依然心中氣苦,好好的親生女,變成了族中的外室女,親爹的義女!這是從哪裡說起!「我不就是偷跑出去跟著蔚姐兒,想看看她能看上什麼人,竟到了這個地步。」她還是覺著委屈。

  孟賚狠狠瞪了她一眼。乾脆笨死算了,什麼也沒聽到,弄成這樣,到了此時此刻還不知錯在哪裡!

  「爹爹,您想法子,我要做回您的親生女兒,我要做回相公的妻子!」孟依然不甘心改變身份,拉著孟賚的衣襟央求。

  孟賚把悠然的來信一張一張疊起,裝好。抬頭對眼前這女兒說道,「說了多少遍了,你還是不懂,你要回復身份,是想害死全家不成?」說出這話後孟賚心中悲傷,流下眼淚,「有爹在,大不了爹陪著你一輩子住在鄉下,永不回京;若爹不在時,你怎麼辦?」

  孟賚痛苦的閉上眼睛。若是自己臨死,她還是這副不生死活的樣子,只能……做爹的能由著她連累,可不能讓她連累旁的兒女!一大家子人,不能全給她陪葬!

  「依兒,義父若能教好你,萬事皆休。若不能教好你,咱們父女二人,便一同去了!」聽到孟賚這句話,孟依然傻在當場。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5 P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彼有遺秉

  一年多之後,金秋時節。孟賚帶著孟依然,在田間地頭看農夫秋收。孟依然沉靜了不少,站在父親身邊饒有興致的看農夫揮汗如雨收割,看婦人孩子送來飯食,一家一家的農戶幹得熱火朝天,全都是喜笑顏開:今年豐收,能吃飽飯了。

  「這兒有麥穗,那兒也有,這麼多,」孟依然微微皺眉,「太浪費了。」

  孟賚溫和指指遠方,「依兒,你看那兒。」遠處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農婦,帶著個五六歲的女孩,在低頭專注的撿麥穗。「留下麥穗,是給她們撿的。」

  有意留的啊?孟依然紅了臉,「我沒想到。我還以為……」看那名農婦帶著個小女孩,覺得這母女二人著實可憐,「父親,我想幫幫她們。」

  「好啊,」孟賚答應,「你想怎生幫她們?」

  孟依然凝神想了想,命侍女去告訴那農婦,「農閒時,到孟宅來漿洗衣物,每天五十文錢。」

  那農婦楞了半天神才明白過來,感激涕零的道謝,她丈夫亡故了,一個人帶著個女兒,孤兒寡母的,生活實在艱難。

  看見父親欣慰的對自己點頭,孟依然不自在的掉轉頭,裝作欣賞風景。孟賚心中好笑,這真是姐弟,小宇跟她可不是一樣,都是這般。可這若換了悠然,怕不自吹自擂的把自己誇成一朵花。

  「爹爹你看!」孟依然拉拉父親的衣襟,指指官道。遠遠的只見幾輛大馬車行駛過來,旁邊還有幾十匹高頭大馬護衛,顯是某高官貴人的家眷車隊。

  孟賚待車隊漸漸走近,看見馬車的車徽,「哼」了一聲,這沒良心的丫頭,終於知道來看老爹了。

  馬車上,一名容貌明媚鮮艷的少婦,身穿素淨衣服,懷抱一歲多的幼兒,極有情調的感概,「真是一副農家樂啊。」

  那幼兒卻半點沒有詩情畫意的感覺,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硬把她的臉掰過來,不許她看車外,把她的臉朝著自己,「我!我!」要是他語言表達能力強,可能要說的是:老看著車外幹什麼?只許看我!

  馬車旁邊緊緊跟著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一名身材高大的英武男子,玄色長衫玄色腰帶,顧盼之間,頗有威勢。

  此時他對馬車內的母子二人笑道,「他又鬧了,要不把他交給我吧?兒子,要不要跟爹爹一起騎馬?」幼兒聽力極好,聞言小臉樂成了一朵花,撲楞著手要往車外去。

  少婦早被幼兒折騰夠了,大喜,「好啊,跟你爹騎馬去吧。」

  車外的男子揚聲大笑,伸出長臂,已將車內的幼兒抱了過來,幼兒坐在父親懷裡,來勁了,手腳並用,配合著「啊,啊」的聲音,示意父親自己要玩耍。

  男子把幼兒輕輕拋起,又輕輕接住,如此反覆幾回,幼兒在空中樂得咯咯發笑。孟賚遠遠的看著,臉色青了,少不更事!把孩子摔著了怎麼辦?不過是會點子皮毛功夫,這般張狂。唉,年輕啊。

  等到馬車到了跟前,悠然一家三口上前行禮廝見,孟賚對女兒女婿都沒什麼好臉色,只是把小張勍抱在懷中不放,「我是外祖父,叫外祖父。」

  悠然由著老爹慈愛耐心的教外孫叫人,轉身拉著孟依然說道,「初次見妹妹,一點心意,莫嫌棄。」從手上脫下一個金手鐲遞了過去。

  孟依然由姐姐變為妹妹,心中惱怒,瞪著悠然不說話。悠然淡定望著她,執著的將手鐲送在她眼前。

  二人對恃半晌,孟依然低頭接過手鐲,施禮拜謝,「謝姐姐厚愛,妹妹慚愧。」認了罷,不認沒活路。悠然眼中閃過絲滿意,這人總算學乖了一點。

  此時只有姐妹二人,孟依然低聲耳語般抱怨,「怎不仔細辨認,就認了是我,就上報了朝廷。」她如今已不敢對孟賚說什麼,怕再招出「父女二人一同去了」這種話,她也不忍心讓老父傷心。今日再見悠然,想想同是姐妹,地位天差地別,又不平了。

  悠然貼近她,面色和平,聲音陰冷,「一名女子在我天朝活著,最好是永遠不被人所知;若被人所知,只能是好聲名,知道不?」有福氣的女人,一輩子默默無聞的,得個善終;若不幸有了名聲,那,只能是賢,孝,節,義,旁的,略有些風言風語的,都不能挨上。

  什麼?孟家的女兒,盧家的兒媳,莫名其妙落水而亡?或者,莫名其妙失了蹤,她的衣服首飾在一不知名的女屍身上?什麼原因不知道,待查?孟家也好,盧家也好,哪經得起這個,全家都會被連累。

  孟家的女兒,盧家的兒媳,自幼由祖母養大,這時祖母亡故,她發誓要跟了去;在家被人攔著了,終是自投入水,全了心意。這是可以的,兩家聲名不受損。

  你是家族中的一員,享受家族聲譽帶給你的種種利益,就必須要承擔責任,任何時候不為家族抹黑,有關名譽,有關貞節,這事上不能出一點點差子,懂不懂?

  二人頭貼著頭,外人看來是姐妹親呢,實際上根本不是。低低說了半天話,孟依然落敗。論口才,論智謀,她哪裡是孟悠然的對手。悠然打敗孟依然後,施施然轉向老爹。

  「已在城外拜祭過祖母了。」聽得悠然這麼說,孟賚點點頭,這丫頭做事,向來是有分寸的,倒不必擔心她缺了禮數。孟賚抱著張勍,眾人一起乘馬車回到孟家老宅。

  鍾氏已是在泰安休養了一年多,這會子見著悠然一家,前所未有的親熱,「哎喲,這孩子真招人疼,這小模樣,嘖嘖,真是父子。」像親外祖母一般。話說她這陣子在泰安,悶都快悶死了。

  張勍鬼靈精,孟賚抱著他就安安生生的,鍾氏抱他就亂抓亂撓,最後還是落在孟賚懷中,才不亂動了,偎在外祖父懷裡,漆黑的眼珠轉來轉去,看著一屋子的陌生人。

  悠然教他叫「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他只笑不說話,然後把頭深埋在孟賚懷中,一動不動。

  行了,今晚上有人給看孩子了。悠然看著老爹抱著張勍不放,心裡慶幸。這時孟正宇悄悄湊上來,同情的說,「姐姐,你吃虧了。」你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兒子,怎麼只像他爹,不像你。

  這不著調的。悠然斜了他一眼,哼,祝願鍾靈將來生下孩兒,只像她,不像你!

  孟正宇猶自搖頭歎息。悠然想起黃蕊的壯舉:把黃家人趕盡殺絕;把綠蘋突然生急病、綠漪跑去看她這件事一查到底,揪出幾個心大的丫頭,包括鍾氏陪嫁的幾個,如今這幾個已是全部被發配到莊子上;把鍾靈的嫁妝單子一擴再擴,如今鍾靈已是個小富婆了!這麼厲害的丈母娘,唉,悠然慢吞吞提醒孟正宇,也是一臉同情,「小宇啊,你將來可要對鍾靈好,要不然,她那個娘……」後面不說了,你自己琢磨去。

  孟正宇縮了縮身子。黃氏姐妹真是大不相同,黃馨整個人是像春風一般和煦,黃蕊呢,也面帶笑容,卻不溫暖,眼神更像刀子一樣銳利,直讓人感覺在她跟前無所遁形。

  心裡打突突,卻還嘴硬,「怕什麼,我和鍾靈兩個跟姨娘,一家三口過日子,怕她做甚。」悠然輕蔑看他一眼,黃馨跟你們是一家三口?到底誰才是親生的啊。

  接下來孟正宇又說了一句話,讓悠然想痛揍他一頓,「姨娘她還好吧,姐姐你有沒有對她凶?對她不耐煩?」

  晚上有了讓悠然更頭疼的事:張勍白天肯讓孟賚抱,晚上不肯,哭鬧著「娘!娘!」這是要找親娘的意思,張勍嘴很笨,一歲多了,還只能說一個字,極少聽他說兩個字的。

  「你就懶吧,多說一個字能不能累著?」悠然極是不滿,對著張勍橫眉立目。孟賚看不過眼,「你小時候不懶?我怎麼沒罵你呢。」

  「我小時候多可愛啊,人見人愛!」悠然又要做王婆,開始自賣自誇,孟賚毫不客氣打斷她,「你小時候不是可愛,是可惡。」見張勍挨了罵委屈的扁著小嘴想哭,心疼道,「像我外孫子這樣,才叫可愛。」

  父母全都不靠譜啊,太容易移情別戀了。悠然很有失落感,黃馨是見了張勍眉開眼笑把自己拋到腦後,孟賚也是!

  「我被爹娘拋棄了。」她對張並傾訴。張並一手抱兒子,一手抱妻子,「沒事,有我呢。」我永遠陪著你,不離不棄。

  一邊是委屈的兒子,一邊是委屈的妻子,張並哄了這個哄那個,真是辛苦。

  次日張並出門到當地衛所辦了幾件公事,回來後孟賚、張並翁婿二人在書房密談許久方散。

  「她好不好?」無人時,孟賚輕輕問。

  悠然實話實說,「精神頭好著呢,看見張勍眼睛瞇成一條縫,從早到晚圍著孩子轉;只是一直堅持吃素,說,要陪您一起。」

  無論怎麼勸黃馨,她都不吃魚肉,「你爹正吃苦呢,我陪他。」總是只吃青菜,弄的面有菜色。

  孟賚默然良久,寫了封信讓悠然帶回去。

  悠然一行人來的時候是一家三口,走的時候是浩浩蕩蕩一大堆人:孟正宣、孟正憲回京復職;孟正宇回京完婚;除了孟賚夫婦跟孟依然,其餘人全走;再帶上大房的孟正寬一家。

  路上,只要孟正宇說話略有不中聽,悠然便惡狠狠的,「孟正宇,你的婚事還要我來操辦呢。」孟正宇便灰溜溜了。

  孟正宇的婚禮極簡單,沒有太多賀客,沒有太多吹吹打打,悠然美其名曰「婚姻不在乎形式,不在乎婚禮是否豪華,只在乎夫妻感情如何,夫妻人品如何」;王夫人對此極為滿意:婚禮辦成這樣,長輩全不在場,鍾靈往後在夫家地位堪憂。

  三朝回門時,鍾靈臉上的嬌羞,倒讓太夫人和鍾元都放了心,看這樣夫妻情份是好的。已做了韓國公夫人的鍾家大姑奶奶鍾熲則是看著鍾靈頭上的金冠皺眉,這金冠是用細如髮絲的金絲纏繞而成,又鑲有明珠重寶,璀璨耀眼,顯是價值不菲。

  「您怎麼給她這麼珍貴的嫁妝?」鍾熲背地裡跟王夫人抱怨。王夫人搖頭道「我哪裡會給她這樣好東西,那是她婆家姑姐給的。」

  鍾熲只好罷了,沒法子,鍾靈家有個做侯夫人的姑姐,孟悠然沒有公婆管束,想怎麼貼娘家都成。

  再看看鍾靈送的回門禮,給太夫人和鍾元的居然是罕見的玉雕香籠,晶瑩剔透,玲瓏別緻,這可是稀世珍寶,太夫人和鍾元各自心中滿意。他們見多識廣,哪裡會在意財物,不過是知道孟正宇重視鍾靈,心中安慰罷了。

  盧家。

  盧老尚書拈著白鬍鬚,慢條斯理,「你都尋了這一年多了,有合適的沒有?還是死了心罷。」次子,又是鰥夫,想要多好的姑娘。

  盧夫人心中不快,「我好好的兒子,去奔喪回來,變成了鰥夫!到哪裡說理去!」她心痛盧二,要給盧二續娶淑女,可惜淑女難求。

  「兒子不是說了,願娶孟家義女。」盧老尚書最愛息事寧人,「兒子的終身大事,既然他願意,隨他罷。」

  盧夫人真想拍案而起,「還提孟家!兒子都是被孟家害慘了。不知他家搞什麼鬼。我家一個兒媳婦,莫名其妙就沒了。」雖然賢孝名聲天下皆知,可一個老太太亡故,緊接著一個孫女、一個兒媳婦也跟著去了,總顯得不吉利。又緊挨著魯王之亂,更顯怪異。

  「兒子回來說了前事後情,」盧老尚書不急不徐,「依夫人看,當時可有更好的法子?」盧夫人語塞,若換了是她,也只有這樣,別無他法。

  「依我說,兒子都是第二回娶妻了,你也聽聽他怎麼想。」盧老尚書早活得通透了,他要過一輩的人,他自己有主意了,你非要跟他拗著,將來你替他過日子去?

  盧夫人苦思了一夜,次日交待盧二,「你的終身大事,自己作主罷。只一點,那孟家義女須是你自己看對眼了才行。切莫娶了家來,調皮生閒氣。」

  盧二應道,「是!」孟賚既然提了嫣然的族妹,於情於理,盧二覺著自己不能另聘他人。當即收拾行裝,辭了父母,奔泰安而來。

  孟賚溫言問了盧家上下人等安好,命人帶盧二至側廂歇息。當夜,盧二孤枕難眠,起身至院中,月下徘徊。次日孟賚著人支會他,「下午晌花園風景好,可至花園賞景。」盧二趕忙應了。

  「依然姑娘,您慢點兒。」小丫頭的聲音傳過來,盧二精神一振。只見一名妙齡女子迎面走來,盧二不敢正面看,只俯身行禮,女子也行禮如儀。

  盧二偷偷瞥了一眼,身澗眉目,確是和嫣然有些相似,只是苗條白皙很多,也沉靜很多。盧二即定了主意,「我回去即遣媒求婚。」

  女子沉默良久,福了福身,「感君盛情。」卻似有遲疑之色。

  盧二奇道「有何事?」

  女子沉吟道,「有三件事,請君細思。一則,我是外室女出身,寒微了些;再則,我,我是嫁過人的……」

  至此盧二也有些詫異,這可是從未聽說過。

  女子低聲道,「我爹爹那時在京城,久不回來,我娘親便將我,將我許了人……誰知遇人不淑,日子過不下去,只好又回到娘親處。這事,我爹爹也好,義父也好,統統不知。」

  盧二聽得她娓娓道來,從容鎮定,聲音雖略有些沙啞,卻極是動聽,心神一蕩,道,「你嫁過,我娶過,倒也公平。」

  女子怔了怔,鄭重福身謝過,盧二低聲問,「那第三件事,是什麼?」

  女子狐疑半晌,方開口,「鬼神之事,公子可信?」

  「敬鬼神而遠之。」盧二正色答。

  「我曾做過一個夢,便是在我走投無路想尋死之時,做過那個夢。夢中我到了鬼門關,遇到一位和我極相似的女子,便是嫣然姐姐。她說要隨祖母去,卻放心不下義父,也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夫君,要我替她孝順義父,要我替她……」女子羞澀得說不下去了。

  盧二聽得亡妻如此情深,落下淚來,「嫣然她,真傻。」祖母,比父親和夫婿更重要?

  女子勸道,「莫如此。也許不是她傻,而是祖母捨不得她,要帶了她去。」

  盧二連連點頭,「極是!我也覺得嫣然是被老太太硬帶了去!她臨去前,天天都高興得狠!」一點不像要殉祖母的樣子。

  盧二此時什麼都想通了:嫣然小孩子氣,發現了好玩的事,日日很高興;老太太在天有靈,見自己才去嫣然便這樣,生氣拘了她同赴陰曹;嫣然捨不得岳父,捨不得自己,托族妹在岳父跟前盡孝,托族妹照看自己。

  「我定會珍惜你,珍惜嫣然這份心意!」盧二很快做了決定,「你嫁過人的事,可還有人知道?」

  女子搖頭,「我娘親已是病故了。那人本是外地的,單身在此,前些時日也沒了。再沒人知道的。」

  「如此甚好。」盧二大喜,「此事便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不會告訴第三個人。

  女子淚光瑩瑩看了眼盧二,深深萬福,默默離去。盧二見她舉止有度,沉穩雍容,心下大慰:嫣然好歸好,終是略嫌輕浮,不夠穩重,這位孟依然姑娘,出身雖不高貴,一舉手一投足儘是大家風範,將來定是位賢內助。

  當晚盧二就尋到孟賚書房,鄭重求婚。孟賚溫和道,「你先回京稟明令尊令堂,若有意,請官媒過來罷。」

  盧二長揖到地「是!」次日即辭行回京了,過了一個月,京中有官媒到來,兩家正式訂下親事。

  孟依然已是把自己當日所說所做,一字不拉報給孟賚。孟賚頷首,「依兒大有長進。如此,我死也瞑目了。」



第一百四十章 溫溫恭人(終章上)

  兩年後,暮春時節。泰安到京城的官道上,一輛外表樸實內裡舒適的大馬車悠悠閒閒晃著,車裡已換上吉服、盛裝打扮的鍾氏抱怨,「這麼慢。」她是恨不得長了翅膀,快點飛回京城,快點見到兒女和孫子孫女。

  她對面的孟賚依舊是素衣素服,此時正斜倚在榻上假寐。聽到鍾氏的話他睜開眼睛,自嘲的說道,「慢點好。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可是經不起顛簸了,太太便陪我消消停停回罷。」

  鍾氏見丈夫神色和悅,也不煩了,「那老爺陪我說說話罷。」要不這一路上,悶也悶死。

  「好啊。」孟賚一口答應。鍾氏便興沖沖講起京中的兒女,「欣兒又生了個大胖小子,總算有兒子了,放心了!」「宣兒說,英哥兒華哥兒都開蒙了,讀書讀的可好了。」

  總之都是好事,興奮過後鍾氏又下氣的說道,「那時我說把好姐兒留下罷,老爺偏讓他們帶回京城。這不,剩咱們兩個孤孤單單的,身邊連個孩子也沒有,多冷清啊。」

  孟賚微笑,「若是當年咱們回京城,把悅兒留下陪祖父祖母,太太可能捨得?」小孩子,始終還是跟著父母最好。祖父母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雖然提的是當年如何如何,鍾氏也嚇了一跳,連連搖手,「把我悅兒留下,那可不成!」這鄉下地方,偏僻荒涼的,悅兒離開爹娘在這兒住著,心疼死人了。

  那不結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孟賚以為談話到此結束了,又閉目養神。

  誰知鍾氏又興致極好的開口,「也不知悅兒在廣州如何了?老爺,您想個法子,讓悅兒回京城,讓她公公婆婆回廣州罷。」

  孟賚半天沒說話,鍾氏以為他睡著了,推推他,「老爺?」

  孟賚無奈,「讓悅兒回京,這個好辦;悅兒如今正懷著身孕,等孩子生下來,大一點,就能回;讓她公婆回廣州,這個可就難了。太太容我細想想。」

  鍾氏抱住孟賚的胳膊不依,「連老八家一個外室女,您都為她操碎了心!怎麼到了悅兒,根本沒想過?」

  她早為孟依然的事心裡不舒服了,合著就因為長得跟嫣然相像,這低賤的外室女就能一飛沖天?被孟賚逼著認了義女,好茶好飯養了兩年多,還要備份妝奩送她出嫁,鍾氏心中窩火。

  孟賚開始頭疼了,讓悅然的公婆回廣州,那是說辦就辦的事嗎?有多難知不知道?他輕拍鍾氏的後背,好言安撫,「真是很難辦。且容我些功夫。」

  鍾氏又再三交待,「老爺一定要當正經事想著。」孟賚再三答應了,方得了會兒清靜,在車上睡了半個時辰。

  過後鍾氏又想起了件不高興的事,拉著孟賚講,「合著大伯反倒能連升三級做了濟南知府?老爺卻還是原官職,真是氣死人了。」孟家兄弟有了賢孝之名,又是皇帝下旨褒獎過的,孝期滿後孟贇輕鬆謀了個濟南知府的肥缺,孟賚還是回禮部任侍郎。

  孟賚已懶得說什麼,只用好話哄她。孟贇是舉人出身,仕途一直不得志,一直只能當個小縣的縣令,這當兒趁著聲名雀起,謀個知府的缺,也只為面子好看,原打算只做一任,三年後榮休回泰安養老。只是這話若跟鍾氏說明白,又要花上半天功夫,孟賚已經不想費這個勁了。

  孟賚原職是侍郎,再往上升就是尚書了,一部尚書是好做的?費心又費神。孟賚經過一場變亂,經過連著兩年多跟孟依然較勁,根本累得連起復都不想起復,只想回家含飴弄孫,讓他再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是不能夠了。

  孟賚半閉著眼睛,攬妻子在懷裡柔聲哄她,不管她抱怨什麼都是那幾句「不想這些了」「心放寬」「乖,聽話。」鍾氏聽丈夫哄孩子似的哄自己,高興了,偎在丈夫懷中美美的睡了一覺。

  不知不覺已到了京郊。孟正宣、孟正憲兩兄弟已是在官道上等著接二人回府,見面後少不了伏地大哭,敘別後寒溫等等。一行人回到孟宅,季筠和鍾煒帶著孩子們迎出來,行禮廝見,孟賚鍾氏見到孫子孫女,都是眉開眼笑的,一家人和和樂樂。

  孟正宇和鍾靈次日方來,見了面規規矩矩行禮,稱呼「二伯,二伯母。」

  鍾氏對他倆不冷不淡的,鍾靈是庶女,從小不招人待見,這回算是孟家的新媳婦了,鐘樂脫下一隻手鐲賞了鍾靈做見面禮。一隻手鐲?太簡慢了吧,孟賚面帶不滿。鍾氏尋思了下,又從頭上撥下一隻金釵,孟賚臉色才好點。

  快中午時孟宅前熱鬧起來,安然、悠然、欣然,各自帶著兒女回娘家來了。

  「一個一個都不知道早來會兒,不知道老爹等得著急?」,孟賚心中狠狠罵了幾句,待真見到女兒和外孫子外孫女,他就成了慈眉善目的和氣長輩,尤其對著孫子孫女,他是只會笑只會哄,任憑小孩子如何淘氣,連句重話都捨不得說。

  鍾氏對出庶女的孩子向來也不放在眼裡,卻見張勍生得虎頭虎腦的,比同齡小男孩高出一頭,也忍不住摸摸他的頭表示親熱,「這孩子,長得可真壯實。」張勍被女人摸慣了,不以為意,禮貌的沖鍾氏笑笑,一個人跑出去玩了。

  他拿著小弓小箭要去射麻雀。「才三歲多給他玩弓箭?」孟賚質問悠然。

  悠然只好跟張勍商量,「不玩弓箭了,玩彈弓好不好?」

  張勍響亮答「好!」孟賚又不許,最後悠然命人拿了把小木劍過來,張勍拿著木劍在地上擺招式玩耍,孟賚和悠然在邊上看。

  「您放心吧,伏鳳她們幾個身手都不錯,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著他呢。」悠然笑道。安全性是有保證的,好不好?

  孟賚瞪了她一眼,「為人父母,不可大意。」他總覺得悠然養孩子養得不用心。

  張勍玩耍夠了,跑到悠然身邊要抱抱,悠然不肯,「你已經很大了好不好,是個大男孩了。」

  孟賚氣得吹鬍子,「你抱抱孩子怎麼了?你小時候都多大了還吵著要爹爹抱?」

  悠然對這護短的外祖父很無奈,「爹啊,我真不能抱他。他是故意的您知道不,他其實早就不讓我抱了。」這孩子怎麼這樣,平常不讓抱,黃馨一跟他說「往後莫讓你娘親抱你了。你娘懷了小弟弟,不能抱小孩。」,他卻動不動就跑到悠然身邊要抱抱。能不能理解成,他純粹是嫉妒?

  「等到小的生出來,也不知道兩人會不會打架。」悠然隨口說道。

  孟賚笑道「不會!一定是兄友弟恭。」原來悠然不抱張勍是因為又懷了身孕,孟賚知道原因後也不氣了,只盼著悠然再生個兒子。嫡子,就是女兒後半生的依靠。

  像鍾氏,她的後半生一定安安樂樂。無他,兩個嫡子孝順著,日子怎能不順心。女人的後半生,是過兒子的。

  悠然對老爹這言論不予任何評論。顧左右而言他,扯些閒篇兒。張勍又跑去拿了竹馬滿院子騎馬,「慢點兒慢點兒,莫摔著了。」孟賚跟在他後頭跑了一陣子,出了一身汗,也跟不上他。

  悠然在旁笑咪咪看著。要說老年人還是要看看孫子,多鍛煉身體啊。她沒笑多久,張並下朝後趕來了,把張勍攔下來罵了一頓,「看把外祖父累成什麼樣了?」

  然後孟賚把張勍哄走,回來把張並披頭蓋臉罵了一頓,替他寶貝外孫子出氣。

  悠然想悄悄溜走,孟賚眼尖看見了,「悠兒回來!」夫妻二人一同挨罵。

  「爹爹真可憐,」過後悠然跟張並說,「一定是很久沒人讓他罵了。」今兒可過足癮了,訓人訓痛快了。

  張並覺得妻子的話有道理,「岳父一個人在鄉下,沒人陪他老人家;這往後可好了,孫子孫女這麼多。」

  悠然心裡很鄙夷丈夫的理解力,抓不住重點!老爹訓人是不會訓孫子孫女的好不好,他哪裡捨得了?只會逮著兒子閨女訓,再加上張並這樣的女婿。

  張並有些悵然,「我爹他,在圓融寺也不知怎樣了。」張銘原是在戒台寺出家,張勍出生後,張並接他回過幾回侯府,「跟阿並小時候一模一樣!」張銘看見孫子,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後來張並乾脆在侯府蓋了「慈恩寺」,張銘開始長住平北侯府。

  張銘時常看看孫子,張並常陪張銘喝喝茶下下棋棋,倒是很溫馨。這種平靜日子沒過多久,張銘由兒子、孫子,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家族,又想讓張並回歸魏國公府,「你畢竟姓張。」魏國公府如今已是日漸沒落,正需要張並這樣有能力有權勢的成年男丁支撐門戶。

  悠然惱了。她自己有個好爹,特別心疼張並小時候沒人管沒人問受人欺凌,覺得張銘不配做父親。她笑吟吟對張銘講述:山陽城外有所圓融寺,谷靜幽深,草木茂盛,為東晉高僧佛圖澄所建,離百家巖極近,「當天可來回」。

  張銘動了心。張意是獨生愛女,張念身子病弱,他如何不牽掛。雖說向曦來信稱張念身子骨強健不少,他還是放不下心來。思慮了兩天兩夜,他跟張並說,要去圓融寺掛單。

  張並沉默半晌,答應了。過後滿心滿懷的傷感,「那兩個,才是他的心肝寶貝。」自己始終是不受重視的兒子。

  悠然也不說什麼,抱起小張勍遞到他懷中,張並抱起兒子,目光一點一點變得柔和。

  這也過去一兩年了,張銘在圓融寺很是順風順水,又能常見到張意張念,該是求仁得仁了。

  悠然聽張並說掛念張銘,還是不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這回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張並心思馬上轉到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不拘男女,只要平平安安生下來,你莫受罪便好。」

  想是這麼想,其實哪裡能夠。悠然第二胎雖然比上回順利了些,還是疼得死去活來,疼得想要撞牆,被巨痛折磨了兩個多時辰,才生下名男嬰。

  「平北侯又生了個兒子?」皇帝近來政務不甚繁忙,心情甚佳,在太后宮中聽得喜訊,笑問,「平北侯府的產房外,還是立著一根柱子?」

  任磊皺眉搖頭,「不是。這回不是一根柱子了。」行啊,到底是第二回了,該有所長進了吧,皇帝正這般想著,聽任磊一本正經說道,「這回是兩根柱子,他一個,岳父一個。」

  皇帝楞了半晌,才放聲大笑,「小磊,你這岳家真有趣!」這孟賚果如傳言所說,愛子女如同性命。

  任磊卻道,「只有一點不好,對孫子孫女,太過疼愛了些。玥姐兒都被外祖父慣得不像樣了。」

  太后聞言皺眉,「玥姐兒多好的孩子,怎麼不像樣了?」得,這也是個溺愛孩子的。皇帝大樂。

  悠然起名上了癮,堅持要給次子叫「張勱」,勱,努力的意思。

  張勍是京力,張勱是萬力,多順暢!張並看著這個勱字倒覺得比勍字順眼多了,又心疼妻子生產辛苦,依了她。這回是真心依了,不像上回,還惦記再改。

  這回天下太平,洗三、滿月、百日,都辦得有聲有色,很是熱鬧。鍾氏是外祖母,當然是必去的,席間受到無數吹捧,鍾氏一高興,對悠然和張勍張勱均極是和氣,欣然看在眼裡,喜在心裡,自己這娘親,越來越會做人了。你看她當著眾人的面,是多好的嫡母,慈祥慈愛之極!

  鍾氏今天真是超水平發揮,她笑容可掬的跟盧夫人談天,「親家,您可是不知道,依兒這丫頭剛到我家時,瘦得跟把柴禾似的!我和我家老爺心痛得要死,好茶好飯養了兩年多,才是如今這模樣。」

  她本是無心之談,只想表明自己是很賢惠的妻子,很善良的女子,誰知無意中令得盧夫人最終放了心。

  孟依然按繼室禮節嫁到盧家後,很得盧家上下人等的誇讚,「這人品,這性格,真真是個可人疼的」,從不與人爭競,從來是與人為善,人緣極好,極得人心。

  只一點,雖然她苗條白皙勝過孟嫣然,穩重端莊勝過孟嫣然,盧夫人卻總覺得她和孟嫣然實在太像了些,今天聽鍾氏這麼一回憶當初,盧夫人釋然了:鍾氏她是知道的,向來無甚心機。鍾氏既如此說,那孟依然肯定真的是孟家族中的外室女。

  盧夫人回到自家,對孟依然便和悅了很多,卻還是可惜她總是懷不上。許是太瘦的緣故?盧夫人即命人燉了補品給依然送去,命她好生養著,只盼她早生貴子。

  小張勱才過了百日,平北侯府就來了一批不速之客,這批不速之客,全部姓程。

  程濛依舊打扮得極是精心,由兩個侄子一左一右護著,來看孫子。「兩個孫子了,總要讓我見見。」

  悠然福身見禮,「郡主。」程濛的封號,是廣寧郡主。

  程濛掃了悠然一眼,輕蔑道「這便是孟家的家教?見了婆婆也不行大禮?」

  悠然微笑道,「郡主說笑了。」任憑程濛如何出言不遜,只來回說這句話,把程濛氣得想殺人。等到張並回府,程濛端坐著,把他數落了一通,「你不把我放在眼裡,你媳婦也不把我放在眼裡!生你做什麼!」

  張並緩緩說道,「你生我出來,原是為了替程家翻案。我已經盡力了。」想讓程家再做回國公府,真是沒那個力量。

  程濛一時語塞。這時她頗後悔當年說話太直接,委婉些多好!弄得兒子不肯認自己,快五十歲的人了,兒孫都不在身邊,真是冷清。

  張並看了眼程濛身邊的程氏兄弟,問道,「你們來京城做甚?」這兩位雖是他表弟,但他對程家人實在無感。從小,因為外祖是程家,張並可是吃了太多的苦。

  程氏兩兄弟,程龍,程虎,互相對視了一眼,年紀小、血氣方剛的程虎跳出來,叫道,「我們來做甚?你問問你娘。」

  程龍到底年紀大一些,人也沉穩,他喝住弟弟,「不得無禮!」又轉身對張並行禮,「有事請侯爺做主。」

  原來,程家流放時,程濛唯一的弟弟程風在深山娶妻生子,娶的是一位村姑,生得極醜,五大三粗的,到程家遇赦回廣寧,程濛便對這位弟妹不滿,立逼著弟弟休妻另娶。

  這麼多年的患難夫妻,又生有兩個兒子,程風哪裡肯,自是不依,程濛便使壞,宗人府和禮部本該給的世子夫人冊印,至今拖著不給。程濛更張羅著要給程風再挑淑女為妻。

  程虎叫道,「我們也不稀罕回來!你別裝著一副恩人模樣,要拆散我們母子!」

  程龍拉住弟弟,對張並拱手,「舍弟無狀,請海涵。只是我娘親和父親是恩愛夫妻……」

  程濛尖叫起來,「恩愛夫妻?那村姑醜死了,她也配?」

  程龍程虎兄弟二人都對她怒目而視。

  張並命人叫來管事,「拿我的名貼,陪程家兩位少爺走一趟宗人府和禮部。」又溫和對程龍程虎說道,「放心,天倫誰也拆不散。」

  程龍程虎大喜,行禮謝了,跟著管事去宗人府、禮部,辦了冊印回來。程虎又對張並說,「她是你娘,該跟著你。我們可不帶她走。」程家上下都煩死程濛了,以恩人自居,頤指氣使的。

  張並無語,命人送了程氏兄弟妥當離京。程濛留在平北侯府。留雖留下了,張並和悠然不敢給她看孩子,防得死緊死緊。程濛和張銘又不一樣,她讓人害怕。

  這日,程濛在府中窮極無聊之時,聽得花園幾個小丫頭在談論「駙馬爺」,便偷偷過去聽。這幾個小丫頭說來說去,就是駙馬爺張銘,如今在山陽一個叫圓融寺的地方修行,風景又美,嫡出子女又在身邊,附近還有個妙樂庵,裡面的尼姑很美;說來說去,意思就是張銘日子過得神仙一樣。

  程濛肺都氣炸了。這個拋妻棄子的男人,他如今倒悠閒自在!次日程濛即收拾行裝奔去尋張銘算帳了。後來聽說,她做了尼姑,誓和薄倖的張銘糾纏一輩子,「要和瘋僧論短長」。

  悠然笑吟吟看著程濛離開,好了,幸福美好的日子都在後頭。

  春去秋來,幾度寒暑。平北侯府山林下,悠然捧著大肚子,看張並一左一右挾著兩個兒子,在林間飛來飛去,兩個兒子的歡笑聲,飛出去很遠很遠。

  春風吹得人心都要醉了。一片祥和中,一個氣急敗壞的男子聲音傳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張並你個傻小子,給老子滾出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12-11 04:26 PM

第一百四十一章 樂只君子(終章下)

  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大鳥般落在悠然身邊,氣哼哼道,「這沒出息的傻小子,老子教他絕世武功,是用來帶小孩子玩耍的?氣死我了!」

  「不是帶小孩子玩耍的,那是用來做什麼的?」悠然奇道,「難不成是用來殺人的?」聲音溫柔,神情天真。

  老者一時語塞。這時張並已聞聲出了山林,見了老者大喜,「師父,您老人家安好?」把兩個孩子放下,跪在地上磕頭。

  這老者,自然是張並的恩師華山老叟了。華山老叟且不理會下拜的張並,兩眼盯住張勍、張勱不放,兩個孩子也不怕他,也盯著他看。

  這是做什麼?又看到天才兒童了?悠然心中起疑,輕輕笑道,「帶小孩子玩耍,多高尚多有趣。」

  張並磕了頭站起來,附合妻子,「那是自然。」

  華山老叟臉上漸漸露出笑容,笑容越來越歡快,他眉花眼笑沖張並誇獎,「阿並,你兩個兒子都很好啊,骨骼清奇,是好苗子!」

  張並笑道,「您老人家說好,那定是真好。」命兩個兒子「拜見師公」,於是張勍端端正正的,張勱歪歪扭扭的,跪下行禮,「師公!」

  華山老叟把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抱起來,左看看,右看看,怎麼看怎麼滿意,行了,這往後有事幹了,把這兩個小張並給教出來!

  悠然也捧著大肚子叫「師父」,華山老叟看看她,艷羨道,「阿並,你小媳婦兒又好看,膽子又大,又會說話,可真是不壞。」

  張勱被他抱著,伸手揪他鬍子,華山老叟見他手疾眼快,反應靈敏,心中喜歡,「這兩個孩子給了我罷。」

  張並還沒來得及開口,悠然已是穩穩的說話了,「您要在我家教,求之不得;若想帶走他們,萬萬不能。」

  張並沖妻子溫柔的笑,「那有什麼,我小時候便是師父帶走教的。」

  悠然白了他一眼。你小時候那是爹不疼娘不愛好嗎,如今兩個兒子可不是。張並見妻子神色怫然,忙跟華山老叟打商量,「師父,要不您在這兒住下罷?也讓徒兒盡盡孝心。」

  「你個臭小子,怕媳婦兒!」華山老叟把兩個孩子放下來,捧腹大笑,直笑得捂著肚子叫「肚子疼」,張勱很有眼色的跑去給揉肚子,華山老叟當即決定,「這小子,老子教了!留下來教!」

  張並喜出望外。華山老叟這些年來一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常常是好幾年見不著他一面兒,這時能在家中住下來,時時見到,可真是意外之喜。

  「您先教兩個罷,等肚子裡這個生出來……」華山老叟打斷他,「那是個閨女,老子不教。」

  張並這些年做夢都想要個閨女,聞言大喜,一揖到地,「承您吉言!」回過頭衝著妻子的大肚子傻樂,是個閨女,是個小悠然。

  自此後華山老叟在平北侯府住了下來,天天帶著張勍張勱練功,有時也帶著他倆隨意玩耍。華山老叟生性豁達,性情又率真,像個老頑童似的可愛,悠然見張並跟師父相處極其自然,極其熟稔,心下暗暗歎息:這才是張並真正的父親,精神上的父親。

  從前悠然是有些想不通的,以張並這樣慘痛的經歷,為什麼他沒有憤世嫉俗,沒有自暴自棄,而是一直認真有序的生活,踏踏實實做人做事。如今明白了,那是因為有華山老叟這樣的師父教導他,給他溫暖,給他關愛,給他正確的觀念。

  悠然對華山老叟心生感激,衣食住行照看得極是周到,也常陪著他聊天兒開玩笑。

  華山老叟大是滿意,「阿並,你家好,可以長住。」徒弟孝順,徒弟媳婦風趣,徒孫好玩,行,就是這兒了。

  閒時師徒倆打上一架,悠然和兩個孩子旁觀助陣,一家五口其樂融融。

  一日,伏五強壓著怒火跟悠然報告:「今日我帶一隊親兵隨侯爺出門,兵馬司胡同迎面上張慈。這廝不知死活,硬要我們給他讓路。侯爺真給他讓了!看那廝趾高氣揚的,我恨不得一刀殺了他!侯爺回府若心情不好,夫人體諒則個。」

  悠然沉吟片刻,「伏五,你多找幾個說書先生,講得繪聲繪色的,把這件事傳得滿城皆知。」

  這事最後不只傳得滿城皆知,連皇宮中也當作新鮮事傳開了,「魏國公府世孫好威風啊」。

  皇帝聽後笑了笑,「張慈這般英勇,不能埋沒了人才。東南倭寇勾結海盜作亂,命他去平亂罷。」把張慈歸到阮大猷麾下聽令,出征東南。

  可憐張慈從未上過戰場,猛一下子到了阮大猷這樣軍紀嚴明之人麾下,跟著急行軍,跟著風餐露宿,跟著上陣殺敵,吃盡了苦頭。

  開了春兒,魏國公開始一天一天不好起來,家中人等都著了慌:看樣子不像,這回怕是真的了。果然請了御醫到府,診過脈後御醫委婉道,「老人家年紀大了,沖一衝也好。」這是讓預備後事的意思了,世子夫人林氏忙活起來,派人四處送信,讓尚在外未回的大房、五房,和世子,都趕緊回來。

  還有張慈,也想法子讓他回來罷,他這從來沒打過仗的人,跟著旁人還好,跟著阮大猷這樣死心眼的大帥,怕是會讓他真刀真槍殺敵。刀劍無眼,萬一有所損傷,那可值多了,張慈可是未來的魏國公。

  「悠兒,這回你怕是躲不過了。」孟賚歎道。魏國公是張並親祖父,平時可以想方設法不認回張家,真到了親祖父亡故之時,還當做什麼事也沒有,還想不想在天朝混了。

  「不怕。」悠然捧著大肚子,很鎮靜,只要魏國公不在了,張銘又出了家,魏國公府並沒有對張並形成威脅的人。伯伯也好,叔叔也好,畢竟隔遠了。

  這邊魏國公還沒嚥氣,戰場上傳來消息:張慈英勇殺敵,力盡而死。

  世子夫人林氏當場昏厥,醒來後大哭「我的兒」,令人心中慘傷。

  世子張錕驟聞噩耗,也是傻了一般:他只有這一個嫡子,張慈突然亡故,他連繼承人都沒有了。

  魏國公府要召張並回家,張並拿出當年張銘和程濛的婚書:認我是三房嫡長子,回去;否則,不回。

  病榻上的魏國公已是彌留之際,顫顫巍巍說道,「他不就是想要這魏國公府麼?好,我給他。」爵位繼承順序是嫡子張錕,張錕嫡子;若張錕沒有嫡子,則是嫡次子張銘,張銘的嫡子。

  張並拿出婚書,提出這要求,顯然是要求國公爵位了。

  魏國公面目慘淡,「這爵位總不能給張念。只能是他了,給他罷。」他是皇帝信得過的人,給了他,這國公府能保全。

  世子夫人林氏喪子之痛稍減,開始謀劃立張錕庶子,張錕勸她,「宗人府不會批准。哪有庶子襲爵的。」

  爵位又不是你想給誰就給誰,有繼承順序的。若想要庶子襲爵,除非皇帝特准,如今張家可是和皇帝沒這情份。

  林氏不甘心,「難道將這國公府,拱手讓給那野種。」

  張錕皺眉,「他是三弟親生子。」什麼野種不野種的,好生難聽。

  林氏又想過繼孩子。

  張錕點頭,「成。過繼子跟庶子一樣,要襲爵都要特准,你面子大,去求個罷。」直把林氏氣得又要昏過去,「你是個爺們!靠你拿主意呢!」

  張錕也不生氣,「我這輩子也沒什麼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由你做主罷。」

  平北侯府。

  張並跟悠然細細商量,「咱們兩個兒子呢,得要兩個爵位才成。」

  悠然並不贊成,「兒子將來也要靠自己的。」

  張並搖頭,「不。我年輕時候苦頭吃盡,才不要兒子將來也吃苦。」

  見妻子還是不以為然,張並歎道,「悠然,沒娶你之前,我真覺得自己活得像頭野獸一般;娶你之後,才慢慢的活得像個人。我真不想兒子再像我一樣。」

  悠然眼淚奪眶而出,「像頭野獸」,他從前該苦成什麼樣,這可憐孩子。「好,依你,都依你。」這時候不依也不行了,這回是實在躲不過去的。

  張並和悠然認祖歸宗的時候,一人手裡牽著一個孩子,悠然挺著大肚子,是由侍女代拜的。

  林氏、武氏都不滿,「拜祖宗也有代拜的?」

  張釗息事寧人的溫和勸解,「子嗣為重。」

  張並陰冷銳利的眼神掃過來,毫不客氣。林氏還跟他怒目對視,武氏心中打了個突突,改了口,「四爺說的是,子嗣為重。」寧可讓孟悠然舒舒服服過了這一關,也莫惹惱張並,他這眼神,能殺人的。

  魏國公很快病逝,喪事辦得極其隆重,太子代皇帝親臨致哀,顯見得魏國公府聖眷尚好。魏國公還沒出頭七,國公夫人過份悲痛,也跟著去了,一時滿京城人都歎息「伉儷情深!」喪事過後,世子張錕成為魏國公,林氏成為國公夫人。

  林氏常跟丈夫說,要想辦法留住爵位,張錕完全同意,把國公印章全給了林氏,「全由你做主。若能把爵位留在咱們二房,那是最好。」但他卻依舊終日悠遊,絕不去想法子。

  想留住爵位,要嘛再生個嫡子出來,要嘛皇帝特准庶子、過繼子襲爵,哪個是容易的?林氏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只是終日生悶氣。

  這陣子很是熱鬧,魏國公府喪事剛辦完,吉安侯府太夫人也漸漸不好。這日鍾煜的夫人盧氏過府拜望悠然,吞吞吐吐開口,「太夫人臨走,想見見黃姨娘。」

  見悠然面露驚詫,盧氏更是目光閃躲,「黃姨娘是太夫人送到孟家的,想見見而己,沒什麼旁的事。」拿了黃馨的身契出來,「一直在我家放著。真的只是見見。」

  悠然捧著大肚子緩緩站起,「盧夫人,請回府轉告:要我娘親過去貴府,萬萬不能!若貴府一意孤行,我必不惜傾平北侯府全府之力,與貴府為敵!」

  盧氏有為難之色,「我,我也不願啊。這是從哪裡說起。」太夫人突然有了這一說,王夫人、孫夫人和太夫人婆媳情深,不願她臨走之時有遺憾,要全了她的心意。

  「夫人請回罷。」悠然攆人了,「若貴府真要人,去順天府告去,或派武士過來捉拿。」拿個身契出來跟我要人,開什麼玩笑。天朝是法制社會嗎?從來不是!是實力說了算。

  你拿身契過來,我就是不給,你怎麼辦?要不自己親自出手,要不請官府出手,不管哪個,最後都要付諸武力。

  你敢出手我就敢接招,官司打到御前都不怕。本朝不成文的規定,婢女生了孩子後賞還身契,由賤妾升為良妾。孟家一個生了女兒的妾侍,身契還在吉安侯府,女兒都做了侯夫人了,你吉安侯府跑來要人,你沒病罷?

  盧氏連連道歉,一步三回頭的走了。等到張並回家聽說後,一邊安慰妻子,一邊奇道,「這太夫人怕是已經神智不清了。難不成吉安侯府的人都神智不清了?」

  悠然氣咻咻,「如果吉安侯府真這麼一意孤行,怎麼辦?」打一架?

  張並笑道,「不必在意。這事必然不可能。」鍾家又不是全家一起發瘋了。

  果然不久鍾煜匆匆趕來,一迭聲的陪不是,「內子純是胡言亂語。」他只能說老婆不好,不能說長輩不好。又把黃馨的身契雙手呈上,「一場誤會,萬勿介意。」

  張並送他出去,鍾煜本是驕傲之人,這時只有連連陪罪。

  關心則亂,悠然也算是豁達的女子,真遇上有人挑釁,涉及自己親娘,還是不鎮定了,當晚開始肚子疼,斷斷續續疼到第二天早上,張並嚇壞了,請了假在家陪著。

  季筠過來看小姑。悠然惡狠狠吃著點心,惡狠狠說道,「嫂嫂,等我生下這個孩子,我要回家去好好跟太太講講理!」許是有這口氣撐著,悠然這回生得特別順,進產房不到一個時辰,生下一名漂亮的小女嬰。

  孟賚自回京後,對鍾氏一直客客氣氣,也一直天天回家。吉安侯府鬧的這場風波他事後才知,知道後無比氣悶。

  敢情這妾侍您是想送就送,想收回就收回?把我孟家當什麼?可太夫人一則是從來待他不錯,二則是當晚便去了,鍾家一片白肅。死者為大,這時節什麼也不能說了,只能糊弄過去。

  孟賚一直陰沉著臉,只有看見初出生的小女嬰,才會露出笑容,「跟我家悠兒小時候一模一樣,不是,比悠兒小時候還可人疼。」

  張並眼讒的看著老爹懷中的阿橦,只要老爹在,輪不到他抱阿橦。

  「橦,古書指木棉花,木棉花艷麗又有氣節,就叫阿橦吧。」這又是悠然給起的名字。

  「爹爹總是霸佔閨女,」張並背地裡跟妻子訴苦,「我只能看著。」

  悠然很是同情,要說自己和張並才是阿橦最親的人,可是都輪不著抱她,排不上隊。不只老爹抱著她不放,黃馨抱著也不放。悠然搶都搶不到。

  唉,像張並那樣爹不疼娘不愛的,固然是可憐;像自己這樣爹娘過分疼愛的,也可憐啊。悠然跟張並對坐著犯愁,拿老爹和黃馨沒法子。

  出了月子,悠然又養了半個月,正尋思著該出門了,這時鍾氏開始跟孟賚鬧,要把杜晴、黃馨都接回府,服侍她這個正房太太。孟賚煩得離家出走,住到了孟正宇處。

  悠然笑咪咪回了孟家,笑咪咪跟孟家上下人等寒暄,季筠和鍾煒心中一寒,帶著孩子們避開了,屋中只留鍾氏和悠然二人。

  鍾氏本不願跟個庶女廢話,無奈丈夫不肯回家,只好耐下心來,聽聽悠然說什麼。

  悠然先是鄭重跟鍾氏道謝,「太太大度。尋常人家的庶女,哪有我這般自在的,能錦衣玉食的長大,能享盡父親關愛長大。」

  鍾氏飄飄然,她這時也覺著自己確實是大度的嫡母,一向對庶女很寬容、很厚待!

  「可是,」悠然來了句「可是」。這是典型「三明治」談話法,先誇獎,再說問題,當然最後還是誇獎。這時候是談問題。「我姨娘是太太親手送到爹爹面前的,可對?」

  鍾氏楞了楞,「我不願意的。那時我是沒法子。」被逼的沒轍了。

  悠然笑道,「願不願意的咱們再說,真是太太親手送給爹爹的,是不是?」

  鍾氏板起臉,「你是怎麼跟長輩說話呢?」

  悠然真想大吼一聲,「你只需要告訴我,是,還是不是。」卻只能想想而己。

  鍾氏見悠然沉默不語,來了勁,「你小孩家懂什麼。大人的事你莫管。你又不懂,當年我真是沒法子。」

  悠然冷靜再冷靜。微笑問鍾氏,「靜妃,太太可聽說過?」

  鍾氏點頭,自然聽說過。靜妃前幾年生了位小公主後,身子垮了,在床榻上纏綿了將近半個月,終是不治身亡。皇帝將小公主交給淑妃撫養,如今很是活潑可愛。

  淑妃一向省事,慧而無子,如今她既有一個可愛的孩子陪伴,又能常常見到皇帝來看女兒,也算是善人有善報了。

  「那靜妃,臨死前定要見我一面。」鍾氏聽悠然這麼說,來了興趣,「她要見你做甚?」孟家、張家,跟寧家素無來往。

  「她認定,是我害了她。」悠然把前因後果一講,連鍾氏也覺得匪夷所思,「誰家閒著沒事要收二房,還要帶上她孀母弱弟,欠她的?」

  靜妃臨死也不甘心,定要見孟悠然一面。因皇帝交待過,「讓她安心的去。」皇后也無可無不可,便命人把悠然召了進宮,見靜妃最後一面。

  靜妃詛咒悠然,「你害我這麼慘,將來不得好死!」「若不是你嫉妒不容人,我怎會這樣?寧家挾持我孀母弱弟,我只能從逆。」寧家,已是滿門流放西北。五皇子,終身幽禁,廢為庶人。

  悠然並不耐煩跟這種腦子不清楚的女人多說什麼,卻是靜妃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只好跟她費了回事,理論了一番,「你若有決斷,又何至於此?孀母可以出家,弱弟可以出贅,為什麼要在寧家等死?」

  靜妃說她沒法子,這是不對的,什麼叫沒法子,任何情況下都會有法子,每一種困難,至少會有三個解決方法。靜妃如果真有智慧,早早把母親弟弟安排好,自己深閉宮門不出,完全能躲過這一劫。

  「孀母可以出家,弱弟可以出贅?」靜妃喃喃自語,「那怎麼捨得?對不起祖宗啊。」

  「躲過了劫難,想改變身份難嗎?」悠然嗤之以鼻。要是此時靜妃不死,寵愛還在,就算弟弟真出贅了,難道要不回來?寧家又不是從頭到尾都看緊你孀母弱弟,是想造反時才看起來的行不?你早幹什麼了?自己思慮不周,只會遷怒於人,還有理了?

  靜妃總算不鬧了,悠然才脫了身。

  鍾氏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來這和自己有什麼干係。悠然只好一步步跟她講,當初鬧過繼,可以有什麼法子應對(前文講過,不再重述);即使是丁姨娘入了府,和孟老太太、胡氏連成一線,可以有什麼法子應對:爹爹才是一家之主,您商量過他沒有?只要爹爹支持您,您何必再納兩位姨娘?夫妻之間,有些話要開誠佈公的講啊。

  「你爹爹他,那時脾氣很壞。我都不敢跟他多說什麼。」鍾氏一臉委屈。這些年孟賚漸漸溫和了,當初他可不是這樣。

  悠然怔了怔。也許,男人年輕時,和中年時,差別真的很大?自己所認識的孟賚,是中年孟賚,圓滑溫和,善於為人處事,或許他年輕時候不是這樣,也是個楞頭青?

  罷了,「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還是看現在吧。現在最重要的是,鍾氏是名正言順的孟家女主人,她的地位不可能被動搖:她是原配;她守過公婆的孝;她有出色的嫡子嫡女;她對這個家從未有過二心,對孟賚從未有過二心。

  想讓孟爹過個幸福晚年,那就要鍾氏不生事,不尋釁,不然孟爹總會有煩惱,總會有心事,家宅總會不寧。

  悠然本想跟鍾氏講講道理:姨娘是你自己親手送的,你讓男人面對一個絕色美女毫不動心,對你保持唯一忠貞,是不太可能的。不如平心靜氣接受事實,安安生生過日子。眼看著跟鍾氏講不通道理,悠然也下氣:怪不得老爹不跟鍾氏說太多,費勁啊。

  「太太可想讓爹爹回來?」悠然問了個看似很傻的問題。鍾氏想擺架子不說,卻又怕悠然走後再也沒人管這事,孟正宣、孟正憲都被孟賚大罵一通,已是不敢管了,其實他們也管不了。

  「他愛回不回。」最後鍾氏賭氣說道。

  悠然不理會她,笑道,「若想爹爹回來,其實再容易不過。只要他回家沒人跟他打別,事事順著他,把他當一家之主,他自然會回來。」

  孟爹年輕時候的理想是再也不可能實現了,他這一生都不可能擁有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那至少,讓他擁有一位不跟他作對的妻子罷。

  不懂,沒有關係,不懂別亂出主意;笨也沒事,別自作主張。其實黃馨的智商真不比鍾氏強多少,但是黃馨聽丈夫的話,聽女兒的話。

  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再不聽,沒轍了,大不了老爹常住孟正宇家,對外也好說:嫡子都成家立業了,侄子還年青,要伯父教導。

  悠然沮喪回了自家。黃馨正無憂無虎的逗阿橦,「橦橦啊,外婆抱橦橦好不好啊。」說的全是廢話,她偏能自得其樂。

  讓悠然很有成就感的事來了:鍾氏不再提什麼妾侍重回孟宅;孟賚又回家了,和鍾氏和平共處,二人相互都很客氣。一場家庭風波算是過去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不會有反覆。

  但孟爹還是悶悶不樂。因為黃馨死活不肯回孟正宇家,「要天天看見阿橦」,孟爹偷偷跟她講理,「你在小宇家,我能過去住;我可不能住閨女家!」

  黃馨大搖其頭,「不成,不成。阿橦晚上要我呢。」孟爹沒法子,只好還是偶爾白天出去約會。

  就算悅然舉家從廣州返回,孟爹也沒有太過高興,他覺得自己被黃馨拋棄了,嫌棄了。

  鍾靈羨慕悠然,拉著黃蕊央求,「您也學姨娘,跟我住吧。」有親娘跟著,多好啊。

  黃蕊輕蔑看了她一眼,「你那個女婿,根本不會營運!你們能吃老本過日子?我不替你們攢下家底,將來你怎麼辦?」養了個笨女兒,嫁了個不精明的女婿,要想辦法多給他們撈點錢財。

  孟大伯三年任滿,和來接任的王知府見了面,彼此吃驚。原來這王知府,便是當年和蔚然訂過親的那個縣令。舊友見面格外唏噓一番,知道蔚然尚待字閨中,王知府歎道「小兒也是命苦,兒媳留下一子一女,竟是早早去了。」

  兩位父親都留了心。孟大伯是想:自己總要走的一天,到時蔚然怎麼辦?還是要嫁了才放心。王知府是出自寒門,本來家底就薄,兒子又是要娶繼室,哪裡能娶到好的?聽說孟家閨女還沒嫁,想著也是頭好親事。

  孟、王二人拿著兒女的八字,慎重尋人算了,說是「極相合」,之前的生病,「許是當時有小人作怪」,於是定了主意,立意要結親。

  蔚然心疼老父,答應了。她其實也是個倒霉孩子,被親娘挑起了很高的慾望,最後卻又達不到,心理嚴重受創;和魯王世孫這一場,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都死了。

  顧氏可能有千百樁缺點,卻有一樣好處:她是真疼蔚然。所以但凡有不好的事,她是不許蔚然沾邊的,寧可自己作惡。

  蔚然的婚事傳到京城,季筠等人都歎息了一番:好好的原配不做,做繼室。前頭人還留有一子一女,進門就是後媽。

  鍾氏心疼悅然婆婆嚴苛,又要孟賚想法子,「讓她公婆回廣州」,孟賚頭疼,「真是很難辦。」「容我細想想。」

  鍾氏很想抱怨他不盡心,再想想,不說了,「好,慢慢想,只別忘了。」

  孟賚心中煩悶,去了平北侯府看阿橦。到了後,悠然和阿橦在午睡,黃馨在外間做針線,她緊著給阿橦繡一個漂亮的小肚兜。

  悠然睡醒,聽見孟賚、黃馨在低低說話,都是些瑣事,聽到耳中,卻覺得很溫馨。

  黃馨說,「阿橦這兩日老睡不安生,老爺您去看看寶寶睡得好不好。」

  悠然閉上眼睛裝睡,想看看老爹怎麼照看阿橦。卻見老爹俯身先看了看自己,又給自己掖了掖被子,才去看阿橦。

  過了會兒,老爹出去了,低聲說,「大寶寶睡得好,小寶寶也睡得好。」黃馨撲哧低笑了一聲,二人又說起閒話。

  一滴眼淚,慢慢從悠然眼中流出。原來在老爹心目中,已經生育兩子一女的自己,還是寶寶。

  兩年後,魏國公張錕病故。他之所以從小游手好閒,便是因為身體不好。他父母一向不怎麼管束他,也是同樣原因。

  依繼承順序,魏國公爵位由張並襲了。張並犯愁:兩個兒子,哪個做平北侯,哪個做魏國公?

  悠然寫了兩個小紙團,笑咪咪招呼兩個兒子,「來,隨意抓一個。」張勍抓了平字,張勱抓了魏字。

  阿橦奶聲奶氣問,「怎麼沒我的?」

  孟賚氣哼哼道,「咱們不稀罕!都是俗物!」抱著孫女走了。

  張並和悠然看著爺孫倆的背影,心中在流血:那是我閨女!

  --------正文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番外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平北侯府活潑可愛的大小姐阿橦,芳齡已經五歲了,是位很有主意的小姑娘。

  這日她在悠然眼皮子底下,似模似樣的端坐著吃過早餐,正琢磨著要去山林中玩耍,順便看看師公怎麼教兩個哥哥練功夫。師公整天笑嘻嘻的,會飛會捉鳥,可好玩了!這時廳門口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阿橦大喜,清脆的叫道「外公!」

  孟賚已經致仕,每日葛巾野服,逍遙自在,除了會會舊友,就是含飴弄孫。他三子五女全在京城,孫子輩已有二十餘人,眾多孫輩中他最喜歡阿橦,就像當年兒女中最偏疼悠然一樣。

  阿橦咚咚咚的跑了過來,孟賚彎腰抱起她,祖孫二人跟八百輩子沒見過面似的,親熱非常。

  悠然看看滿臉慈愛的老爹,歡欣雀躍的閨女,得,又沒自己什麼事兒了,這一老一小只要見了面,老爹眼裡沒閨女,阿橦眼裡沒娘親,自己可以一邊涼快去了。人說隔輩兒親隔輩兒親,真是沒說錯。

  孟賚不能看張並訓斥兩個兒子,有一回他紅了眼眶,「你們王法真大!才多大的孩子,管這麼嚴?」眼見得岳父眼淚都快下來了,直把張並嚇得一迭聲的認錯。

  也不能看悠然管教阿橦。悠然只不過在阿橦屁股上拍了兩下,估計比拍灰的力氣稍大了點,孟爹怒了,抱著阿橦,「我帶走!」不能再把孩子留給這對無良父母。

  「您住下。」悠然笑咪咪的,命人去孟宅報了信,留老爹在平北侯府,「您住下看著她。」

  當晚阿橦一邊是外公,一邊是外婆,可著勁兒撒嬌。第二天孟賚把悠然數落半天,走了;黃馨又逮著悠然講道理,「孩子還小呢,可不能這樣。」直把悠然嘮叨得差點崩潰。

  阿橦趴在孟賚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孟賚故作深沉的想了想,點頭答應了。阿橦歡呼著,祖孫二人去了後山山林。

  離得大老遠,華山老叟的罵聲已傳了過來,「笨死了!手不能抬這麼高,知不知道?」「捉只麻雀都這般費勁,氣死老子了!」

  阿橦在孟賚懷中笑咪咪的很是開心,「師公又罵人了。」可憐的哥哥們。

  孟賚哼了一聲,這華山老叟算什麼世外高人,教起孩子來每每大呼小叫的,一點風度都沒有!他到底會不會做師父,孩子都是要耐著心慢慢教的,那麼凶做什麼。

  祖孫二人慢慢走近,又聽得華山老叟大笑著贊道,「好小子!真是不壞!比你爹當年學得還快!」等到祖孫二人走進林中空地,已是看見張勍張勱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華山老叟則是一臉興奮,從一棵樹跳縱向另一棵樹,姿勢灑脫優美,煞是好看,滿林中都響徹著他的笑聲。

  阿橦繃緊小臉,微微皺眉,「師公又調皮了。」

  張勍、張勱兩兄弟看見孟賚,一左一右搶上來叫「外公!」

  張勱伸手拽拽阿橦,「莫累著外公,下來吧。」

  阿橦抱緊孟賚的脖子,叫道「不要!」

  華山老叟也不跳縱了,眉花眼笑的迎了過來,「阿橦乖寶貝,來看師公了?」他本是不收女弟子的,一輩子沒教過女孩,卻是自從阿橦兩三歲後,看阿橦身手敏捷,反應奇快,常打主意要連阿橦一起教了,無奈張並和悠然不捨得,孟賚更是堅決反對。

  「女孩家學什麼功夫?阿橦這麼嬌嫩,怎麼吃得了苦?不成!」孟賚這麼說,張並在旁邊點頭,「岳父說的是。」華山老叟吹鬍子瞪眼睛也沒用,孟賚不怕他,張並裝沒看見。

  「他一人占了兩個,我和你娘兩人才占了一個!還不知足!」孟賚背地裡這麼一抱怨,悠然驚得一口茶含在嘴裡,半天沒咽下去。合著自己生了三個孩子,還不夠他們分的?

  華山老叟滿臉歡笑的哄阿橦,「師公帶你去捉麻雀,好不好?」

  阿橦猶豫了下,正想說「好」,卻聽孟賚溫和的反對,「天熱,不去了。」到時玩瘋了,一身是汗,容易著涼。

  華山老叟沖孟賚翻翻白眼,叫道「咱們打一架!我贏了,阿橦聽我的;你贏了,阿橦聽你的!」

  孟賚微笑著搖頭,「打什麼架,有辱斯文。不如咱們比比寫字做文章。誰寫得好,阿橦聽誰的。」

  華山老叟怪叫,「你明知我不會寫字做文章!」

  孟賚也笑道,「你明知我不會打架!」

  阿橦在孟賚懷中幫腔,「不會打架!」

  你有一個幫腔的,我有倆!華山老叟回身拉過張勍張勱,「你們兩個臭小子說說,該怎麼比,比打架還是比寫字?」

  張勍皺皺眉,不說話。張勱笑道「不如這樣,三局兩勝如何?一局打架,一局寫字,一局下棋。」

  張勍瞪了張勱一眼。張勱近來迷上下棋了,每逢華山老叟和張並師徒二人下棋,他必是盯著看,看得津津有味。他說的是三局兩勝,其實打架、寫字都不用比,肯定是一比一平,直接下棋就完了。

  「下棋!下棋!」阿橦拍手叫道。於是就這麼定了:下棋定輸贏。張勱快手快腳的把棋盤擺好,請華山老叟、孟賚坐好了,自己在旁邊觀戰,阿橦也端端正正坐在一邊,看得很專心。

  張勍搖搖頭,跑去練習輕功了。等他從林中捉了幾隻山雞回來,棋局形勢已經很明朗:孟賚處在下風,可以說是敗局已定。

  張勱心中嘀咕:怎麼會這樣?爹跟師公下,總是贏的;爹跟外公下,總是輸的。為什麼外公會下不過師公呢?張勍淡定瞥了弟弟一眼:傻小子,讓外公心裡不痛快了吧?看娘親怎麼收拾你。

  張勱見孟賚又落了一子,急道「外公,不能……」

  阿橦板著小臉拉拉他,「觀棋不語!」她是常看張並下棋的,被悠然訓了無數回,「觀棋不語真君子。」

  你懂什麼?外公這一子落下,真是輸定了知不知道?張勱白了妹妹一眼。

  阿橦也白了他一眼,然後小手一揮,把棋子全撥亂了,華山老叟急得跳腳,「阿橦,莫要搗亂!」

  孟賚心中歡喜,面上偏裝模作樣的訓斥,「胡鬧!」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看我家阿橦,多聰明!

  阿橦沖華山老叟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甜甜叫「師公」,華山老叟笑罵道「這小丫頭,跟她娘一樣,又鬼又壞。」低頭看見棋局還是跺腳歎息,只差一步就要贏了呀。

  華山老叟、孟賚二人相約:三日後再戰一局,到時不要這幫小鬼觀戰,兩人清清淨淨的下一盤。

  三日後,華山老叟把張勍張勱的功課交待好了,讓他們自行練習,自己安心和孟賚在後花園涼亭中下棋。悠然帶著阿橦,招待來訪的悅然、玫姐兒母女,玫姐兒是悅然的長女,已是十七歲了,即將出嫁。

  玫姐兒帶著阿橦玩翻花繩,悅然、悠然姐妹二人閑閑說些家常。

  「依然妹妹這相貌,這品格兒,真真讓人刮目相看。」悅然讚歎道,她是心中有感概,八叔一個外室女,身份何等低微,竟也能在盧家穩穩站住腳根,丈夫敬重,公婆慈愛,這些年一直無子,婆家也只是讓她靜心調養,並無旁的話。

  「只是,我有時莫名覺著……她跟嫣然實在太像了。」悅然本想說些什麼,卻又改了口。悠然知道她疑惑的是什麼,只微微一笑,把話岔開了。

  孟依然比起孟嫣然,身材、面目、聲音、氣質、言行舉止,都有所改變,想瞞住人並沒什麼問題。只有一個人是她很難完全瞞住,就是她丈夫盧二公子。枕邊人,太熟悉了。所幸孟依然的鬼神之說,把這一切都給了很好的解釋。

  孟依然已是真正長大了。即使房嫵小姐丈夫亡故,房氏母女重回盧家,房嫵的眼神又落到盧二身上,孟依然都能淡定面對,毫無驚慌之態。孟賚問及此事,她微笑答道,「些須小事,我能應付。父親不必掛心。」

  安然不必說了,從小就老成;欣然嫁入高門,雖然過得順風順水,卻也一直是小心持重;悠然更是事事如意;如今孟家五姐妹中,反倒是長女悅然,最讓孟賚操心。

  悅然在廣州過了十年出頭的幸福生活,回京後又處於長興侯夫人淫威之下,很不適應。悅然和鐘氏一樣,面對苛刻的婆婆,根本沒有應對的良策。鐘氏一度再三央求孟賚「老爺好歹想想法子,讓她公婆回廣州罷。」令得孟賚很是頭疼。

  倒是悅然知道後跟鐘氏不依,「娘切莫如此。我如今已有兩子兩女,丈夫又跟我一心,怎麼便在婆家過不下日子了?我也要學著跟婆婆相處。再說玫姐兒快出嫁了,難不成將來她也不會應對婆婆,爹爹再想法子去?」

  鐘氏想想也是,總不能出嫁的閨女在婆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娘家人便要事事出面。「你要處處小心,莫被你婆婆欺負了去。」鐘氏殷殷囑咐,悅然滿口答應。

  玫姐兒即將出嫁,悅然跟孟爹學,也寫了一個又一個難題出來,要玫姐兒一一作答。玫姐兒跟阿橦玩了會兒,偷空拿了張白紙出來,「五姨幫忙給看看。」有些難題她實在不會,今兒是求教來了。

  悠然看到紙上的題目,樂了。這題目完全模擬孟家,問的是:如果你嫁了老二,婆婆帶著守寡弟媳婦常住你家,該如何應對?

  敢情鐘氏當年不會解決的問題,悅然也不會。這還真是母女。悠然樂呵呵拿起筆,用她獨有的「悠然體」,寫了一個不醜不俊的「錢」字。

  「她們為什麼常住你家?因為你家有錢。」悠然笑吟吟跟玫姐兒解釋,「若只靠夫家祖產和夫君的俸祿過日子,京城薪桂米珠,還不及她們在鄉下過得滋潤,她們可會留下?怕是過不了幾日,便會逃之夭夭。」

  「錢,只要送給你的親人,關心你的人,不用花給一幫不相干的人。」

  悠然說到這兒,玫姐兒困惑道,「可若夫家強要呢?」

  悠然神色極是正經,「自己的錢,自己作主!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不用嫁了,在爹娘眼皮子底下過一輩子也罷。」

  悠然正說得眉飛色舞,卻見阿橦跳下椅子,咚咚咚的跑到裡間,「大小姐,大小姐,」侍女追了過去,過了一會兒,阿橦吃力的抱著一個大撲滿,不許侍女幫她,一步步挪了出來。

  這孩子,拿存錢罐幹什麼?這麼重,抱不抱得動啊。悠然心疼得看著女兒,跟她商量「娘幫你拿,好不好?」不放心侍女拿,我拿還不行嗎。

  阿橦漲紅著小臉搖搖頭,抱著撲滿往外走。

  悠然忙對悅然告了罪,「我失陪片刻。大姐姐,玫姐兒,且坐一會兒。」跟在阿橦後面出來了。

  阿橦搖搖晃晃走到涼亭,亭中華山老叟、孟賚二人下棋正到關鍵時刻,凝神靜思,誰也沒看見她。阿橦用盡吃奶的力氣,把撲滿往棋盤上一放。

  華山老叟哀歎一聲「阿橦!」棋局又亂了!自己又是快要贏了!孟賚吃了一驚,「阿橦,臉怎的這般紅?怎麼流汗了?」忙把孫女拉過來,給她擦汗,「小手也這般紅?」真把孟賚心疼壞了。

  阿橦甜甜的笑,「外公,撲滿送您。」悠然這會兒也看明白了,原來自己這邊剛說了錢要送給親人,關心你的人,阿橦就拿起自己的存錢罐,來給老爹送錢了!

  孟賚感動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華山老叟氣得夠嗆,「阿橦!」眼裡只有外公,沒有師公!

  悠然蹲在阿橦面前跟她講道理,「師公也很疼愛你呢。」怎麼能當著兩位老人的面,只送禮物給一位老人?太失禮了。

  阿橦皺著小臉想了半天,咬咬牙,用力舉起撲滿,摔碎了。然後,把撲滿裡的碎銀子分成兩份。

  三個大人看著她分銀子。不知什麼時候,張並也回來了,也饒有興趣的盯著寶貝女兒看。

  阿橦把銀子分來分去,一會兒往這兒搬,一會兒往那兒挪,板著個小臉分得很是認真。最後終於分定了,把稍多的那份推給孟賚,「外公,您的。」把稍少的那份推給華山老叟,臉上甜甜的笑著,「師公,您的。」

  華山老叟裝出生氣的樣子來,「阿橦啊,師公往後不帶你飛了。」敢給師公分的少。

  阿橦脆生生道「我爹爹比您飛得高!」

  華山老叟氣得飛身躍出涼亭,真奔後山而去,「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眾人耳邊迴響著他的怒駡聲。

  悠然推推張並,「去陪他老人家打一架吧,要輸。」

  張並點點頭,「好。」蹲下身擰了擰阿橦的小臉蛋,阿橦沖他扮了個鬼臉,張並哈哈大笑,縱身追師父去了。

  唉,師父這一把年紀了,還跟個小孩似的,動輒大叫「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必要跟他好好打一架,打輸了,他才轉怒為喜。

  「悠兒,你是不是也常跟他說,陪他老人家下盤棋吧,要輸。」孟賚懷中抱著阿橦,慢吞吞問道。

  悠然打了個激靈,信誓旦旦,「沒有!真的沒有!」湊近老爹諂媚的說道,「您贏他,那都是真贏!真功夫!」

  孟賚瞪了她一眼,「巧言令色!」

  悠然殷勤問孟賚懷中的阿橦,「阿橦說說,外公是不是真贏,真功夫?」

  阿橦的聲音清脆悅耳,「外公當然是真贏!真功夫!」

  孟賚臉上露出微笑,阿橦和悠然,真是母女!阿橦回頭抱住孟賚的脖子,趴在他耳邊低聲商量,「外公,下回您讓讓我爹爹,讓他也贏一回,好不好?」

  孟賚笑著說「好。」阿橦伸出小手,祖孫二人鄭重其事的拉了勾。悠然在旁微笑看著,陽光如此明媚,春風如此和煦,這樣的日子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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